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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鶯

夜鶯

作者:夏笳
遠遠地,女孩回過頭對他微笑。歌聲和琴聲卻還在繼續著,越來越響。
草叢裡響起一陣細碎的聲響,暗夜壓低身子,眼睛閃閃發光,緊接著,一隻淺黃色的老鼠鑽出來,小小的爪子抱在胸前,睜大眼睛惶恐地望向這幾個人。
暗夜依舊一聲接一聲叫著,金色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千寧低下頭,一滴眼淚終於掉下來,無聲無息地濺落在卡斯嘉蒼白的嘴唇上。
「高級貨,零件不好配。」他笑嘻嘻地說,「不是你的吧。」
「真奇妙。」
「睡吧,做個好夢。」
聲音繼續問:「她懷裡是什麼?」
黑衣人在她面前蹲下,聲音輕柔得像在哄一隻貓。
「結婚?!」
「人家也很忙的嘛,這麼大堆資料都是我一個人管。」小妖精孩子般噘起嘴,綳了不過兩秒鐘又綻出笑臉,「才等一下就不耐煩,哼哼,故意的,誰讓你這麼久沒來了。」
千寧點點頭。
「是啊。」
漆黑的琴身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只是一朵花而已。」黑衣人不動聲色地說。
酒吧坐落在七百多米高的廣場上,廣場很幽靜,正中央有一棵巨大的金絲楠樹,「銀藍色玫瑰」酒吧就在樹上,如同棲息在枝梢間的一隻睡鳥。
「你呢?」
彷彿久已消失的感情重新回到心中,黑衣人顫抖著跪倒在地,衣角掀起的風卷著最上面一層紅紅白白的花瓣翻滾著飛揚起來,然後緩緩降落。
「夜梟?」格雷不禁吸一口氣,「沒想到居然是個女孩。」
後半截話說出來之前,機械師的臉已經從屏幕上消失了。格雷擰緊雙眉,指尖撫過嶄新的,纖塵不染的通訊屏,低聲對著空氣把那句話說完:
黑衣人愣了一下,低頭看看自己。「大概為了在客戶面前有個良好形象吧。」他說,「我這麼懶的人,只知道選黑色這種安全色,不容易難看。」
金色的餘暉逐漸消失在樓群間,如同唇間的炙熱褪散。雲層翻湧上來,從那後面隱隱傳來鐘聲,緊接著是一陣沉悶的雷鳴。
他們踏著荒草一直向前走,天邊慢慢透出一絲魚肚白,升起在一大片黯淡的,空曠的地平線上,那麼平直,那麼單調,彷彿再向前一步就是無盡虛空。
血光從屏幕上散射出來,照進斗篷里蒼白的臉,卻未能在深黑色的雙眼裡激起一絲漣漪。
「不會,很好看啊。」女孩笑了一笑,用啞得近乎聽不見的聲音加上一句,「有點像他。」
下面的尖牙利齒又一次逼近了,比之前還要更快些。
少女驚恐地瞪大眼睛,抓著琴的手伸到她面前,起初那個電子聲音從面具後面傳來,嘴唇卻沒在動。
「來這種地方休假?」
「不知道。」將軍懶洋洋地聳一下肩,「我猜,是你準備要送給某個女孩的禮物?」
千寧躺在花叢中一把沙發上睡著了,小小的臉安靜地藏在短髮掩蓋下,黑衣人走過來,為她鋪上一塊毯子。
她坐在高高的圓凳上,兩條腿隨著韻律盪在半空中,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似的,但她的歌聲和琴聲卻彷彿在地底下沉沉地流淌。黑暗中,暗紅的煙蒂忽明忽滅,女人們的長發散亂一桌,把冰冷的唇貼在光潔的高腳杯壁上。最遠的一個角落裡,兩個各懷心事的男人被包裹在幽藍的煙霧中,注視著燈光下年輕的歌手。她的頭髮在燈光下覆蓋著一層近乎透明的銀白色光韻,一雙略帶琥珀色的清澈眼眸,像貓眼似的發出紅燦燦的光,目光虛無縹緲地穿過黑色虛空。
「這是什麼。」
千寧並不回答,沉默片刻,她抬起頭輕聲說:
繼續飛吧,自由自在地飛吧,我們看到一艘銀白色的飛艇劃過一往無際的藍天,飛艇里坐著深灰色軍大衣的軍官,眉間憂鬱,眼神卻堅毅;我們看到短髮女孩抱著琴盒走在街頭,像個小孩子般好奇地東張西望;我們看到陰暗的街道轉角一座古老的小樓,有著斑駁的灰石牆面和雜草叢生的青黑色屋頂,窗上青藤密布,門口的籬笆上開滿鮮花。從這扇門裡,身穿黑色長袍的男人走了出來,臉隱藏在斗篷兜帽中,沿著幽暗潮濕的青石街道向遠方走去,很快便消失在蜿蜒曲折的道路盡頭;也許會有億萬分之一的幾率,讓我們無意中看見頭天晚上那個女孩的行蹤。她身穿長裙走在陽光下,發間飄散著梔子花的清香,然而,是哪只手從那象牙般光潔的額頭上抹去了一切情感波動的痕迹呢?她就是那樣走著,混在涌動的人群里擠進繁忙的空中軌道車,然後隨著整輛車消失在縱橫交錯的網路通道里。只是那麼驚鴻一瞥,我們又失去了她。
想了一想,他從軍官的杯子里拿出另一朵花遞給她,動作輕盈得像在變魔術。
「飛艦呢?」將軍又問。
新郎新娘來到神父面前,開始接受祝福,黑衣人默默從後排起身,無聲無息地離去。
金紅色的巨大火花盛開在空中,壯麗華美如同流淌的油畫顏料。
少女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
「啊,很多傳說都靠不住的。」
「我是為了救人。」
「她?怎麼會……」
黑貓不失時機地喵了一聲,彷彿也想加入這場奇特的爭吵似的,兩個女孩各自愣了一瞬,面具下的嘴唇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露出杏仁般潔白細碎的牙齒,那樣熾熱光亮的笑意燃燒起來,足以融化任何敵意。
「不要動。」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金屬面罩下的嘴角依舊挑著一抹冷峻的微笑,「你可以試試看,誰的手比較快。在你右手的武器變形之前,我就可以打爆你的頭。」
「以前喝過,卻不是這種香味,也不是這顏色。」
「可您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年輕人低低笑了幾聲:「好像是這樣的。」
「不是我。」格雷嘆一口氣,「難修么?」
黑衣人睜開雙眼,只有心跳聲回蕩在幽靜的空間里。吊燈里依然亮著微弱的火光,把大大小小抖動不已的影子投在牆上和天花板上。
黑貓戀戀不捨地留下那具尚溫熱的軀體,跟在主人的腳步后離開了。
「有的,公主殿下。」卡片說,「可我以為您已經不再想聽我的故事了。」
千寧猶豫一下,在機械手心裏用指尖劃下那個名字,抬頭問:「你呢?」

VIII Bird in Cage

「可是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沒人知道,每一朵玫瑰都只為自己開放,每一朵玫瑰都有自己的神靈,挑到什麼,便做什麼。」
千寧抱著琴,指尖輕輕撥動,琴聲稀稀落落地響起,好像東一下西一下的雨點。
「問得好,什麼才算有生命。」黑衣人望著空中,像在喃喃自語,「自由意志么。」突然間他嘴角泛出一絲微笑,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
收回盾牌后,他一手夾琴,一手抱緊少女纖細的腰肢,向旁邊廢棄的下水道口一頭跳了下去。
她們又沉默了一會兒。
他們一起出門。
格雷表情凝固了一下,一時不知是該讚歎還是該罵人。
如果我有雛鵝般小巧的翅膀,
「我不信這些。」千寧說。
「沒事。你來取東西?」
「啰嗦,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長劍無力地垂落下去,身材高大的軍官靠在牆邊,像發著高燒般渾身顫抖。
「讓我猜猜看。」格雷故意大聲說道,手裡兀自掂著機械右手轉個不停,「駐守在下水管道里,又能操縱風,莫非你們是『嵐』的部隊?」
「哦,當然。」將軍說,「你是熱愛生命的養花人。」他又回頭看著屏幕,一些人正匆匆忙忙衝上來清理地上的血肉,把摻合香料的細沙灑在上面。
「你每天都要走這麼多路么?」
中年人並不回答,只是饒有興緻地望著窗外,彷彿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年輕人也禁不住一同望去,窗外不遠處,懸浮在半空中的小花園裡,一位裹著暗綠色披巾的年輕女孩正坐在長椅上,懷裡抱著一隻裝滿新鮮橙子的紙袋。幾隻珍珠色的鴿子在她周圍拍動翅膀,靜謐安寧得如同午後四點的陽光。
「真的?」面具女孩說,「那我們先和好吧,可你要記得下次彈琴給我聽。」
「今天是最後一天。」千寧說。「以後就再不唱了。」
卡斯嘉怒吼著側身一翻,將千寧撲倒在地,微弱的紅色光柱擊中了她的頭,沒有爆炸,沒有電流,沒有灼燒氣味,甚至聽不到一聲慘叫,卡斯嘉倒在地上捂住臉,嘴張到極限,卻只能發出一陣咔咔的機械摩擦聲。
千寧咬住嘴唇,她用力閉上眼睛,眼淚卻依然在流,黑衣人用袖口幫她擦,卻怎麼也擦不幹凈。
close to you.
那是海,一望無際的,蒼涼的海面。
千寧沉默了一陣。
落地,緩衝,翻滾,小跳一步抓起琴,然後再翻滾。
他先開槍了,槍口對準的不是蓄勢待發的女戰士,而是呆立在一旁的千寧。
女孩低頭捧起杯子,白瓷杯里漂浮著淡紅的玫瑰花|蕾,茶湯卻是清澈見底的淺綠,香氣濃甜得竟有微醺的感覺。
「噓,別出聲。」黑衣人低聲說,隨手從旁邊拿起一個空酒杯,小心地,然而又是極迅速地倒扣在桌面上。
如果說有什麼會比艾羅斯特拉特的城市街道更複雜,那就是它的下水道系統。
一個少年的聲音回答道:「一個小姑娘,暗夜帶回來的。」
黑衣人低頭看一眼鳥籠,微笑著說:「啊,一個小玩具。」
「多美。」他微笑著說。
「保障人民治安。」
And decided to create a dream come true
「真的。」黑衣人壓低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本該想到,她認得我的花。」
「Close To You。」千寧點點頭。
「從來沒有飛出去過么?」
「怕是壞了。」他嘆口氣,捲起襯衣袖口無奈地搖晃著手腕。
我要坐在籬笆上,
「你的手還在?」將軍劍鋒向前立在黑暗中,冷冷地說。
傘斜過來罩住了她的身體。
他邊說邊把琴向上奮力一扔。
「有個小孩撿到了。」老頭打個長長的呵欠,「沒花我多少錢,就不算進總賬里了。」
「希望一切順利。」 中年人依舊微笑著。
「不能。」黑衣人說,「我看到你哭,會覺得難過,看到你笑,會覺得愉快,聽到你的歌,會覺得那歌聲很美,但這一切都只是像在戲台上看戲一樣,我不會動心,因為我沒有心。所以我只是這樣活著,一個人活著,跟我的玫瑰作伴。」
「死,老頭。」她斷斷續續地說,「你,來湊,什麼,熱鬧……」
「最近過得怎麼樣,我的中校。」那小小的妙人兒像一朵輕盈的花般落在格雷肩頭,動作細膩得幾乎感覺不出來那是幻影。
「那你講給我的童話故事呢?」
「好,我也不會多問。」伴隨著說話聲,有人在房間里走動,丁玲哐啷地翻找著什麼,夾雜一串低聲抱怨,很快,腳步聲又回來了。
「訂單,我的訂單。」將軍手指輪番敲擊著椅子扶手,「日子一天一天近了,有點著急呢。」
「沒有人能不靠任何人而生存,你一樣,我一樣,公主也一樣。就算你們隻身一人遊盪在這座城市裡,你會帶著你的右手,而她會帶著她的琴,不是么?」
當然,還有幾百米高,可以俯瞰大半個城市的摩天輪,每一個緩緩移動的房間內部都遵循不同的裝修風格,足以用來舉辦最奢華的派對與最另類的沙龍。
如果我有雛鵝般小巧的翅膀,
「喜歡一些東西,越喜歡越難過。」千寧說,「就像這個沒有頭的女神像,我可以從我的窗口遠遠望見她,但只是那麼望著,聽她每天傍晚都唱著同一首歌,就覺得難過。」
「珠寶比花值錢?」女孩驚奇地睜大眼睛,「她居然拒絕了一朵玫瑰花?」
為了一朵玫瑰的開放。
格雷陰冷地笑起來,「身為夜梟,你對你的敵人了解太不夠了。」
格雷點點頭,拉住女孩顫抖的手。
「你把她的心弄到哪裡去了……」
「明天上午來拿,別太早了,早了我在睡覺。就這樣,晚安!」
「你是說……」
「假設A……」妖精唱歌般張開小嘴,格雷緊皺眉頭說:「別假設了,我要結果。」
黑衣人撐著傘走到「銀藍色玫瑰」酒吧的樹下,裏面正傳來略帶一點沙啞的動人歌聲,一絲一絲散開在雨簾里。
女孩酒紅色的長發沐浴在陽光中,燦爛得彷彿被戴上一頂玫瑰花冠。窗口隨著摩天輪的轉動繼續緩緩上升,於是那美麗的身影也越來越遠,很快就淹沒在一大簇五顏六色的氣球後面。
「我沒動。」黑衣人說。
雨已經停了。
我要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
燭火搖曳,她的手指緩緩向下滑,帶著遊動在雪白的脖頸上的一道陰影,最終停在了心口。
「現在你看到了。」黑衣人說,「只是花而已。」
「你可真是個神秘的姑娘。」格雷輕嘆一口氣,伸手拿過琴看了看,站起身來說,「走吧,跟我來。」
「地下城的資料大多在軍方資料庫里,用你的許可權就調出來這麼多,慢慢看吧。」她懶洋洋地說,「那個老頭子你就別想了,怕你爹都動不了他。」
他們一起走向橋頭的飛艇,身後雨絲紛紛落下,寂然無聲。
「當然真的。」卡斯嘉笑著,「我不是找到你了么。」
「要打開看一下么?」
「我要地下城的資料,越多越好,機械師那個老鬼的也要,我要知道他都在跟誰做生意。」格雷壓低聲音,「另外,還有這個東西。」
「為什麼你也不肯幫我……」
「我?一個普通的賣花人?」
「不用看了。」機械師不耐煩地說,「你又不懂。拿去還給你的小女朋友吧。」
繩梯末端在水塔邊緣惡作劇般來回飄搖,少女伸出手奮力去抓,卻始終隔了一臂長的距離。
「別哭窮。」軍官說,「鬼知道你做那些生意掙了多少錢。」
年輕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向後靠去,蒼白的臉在光亮中一閃即逝。
「以你的身份跑來這種地方,又不是為了查案,這個假休得未免也太悠閑了吧。」
牆上的鍾指示現在已經是早晨了,晨光正透過窗帘的縫隙照進來,驅散了眼前跳動的那抹血紅,但是鼓膜仍在嗡鳴。
少女點點頭。格雷縱身一躍,向水塔盪過去。
「南城的」夜梟「,不會沒聽說過吧。」
「賬單我會寄給你的。」機械師說,「放心,這點小錢你總付得起。」
「是。」
「還是個漂亮女孩。」對方換了一個嬌媚的女聲,發出一串銀鈴般燦爛的輕笑,「當兵的。我不殺你,我只要那個女孩和她的琴。」
格雷獨自站在大廳中央一排紫藤花下,軍靴後跟焦躁地敲打地面,陽光透過圓拱狀的玻璃穹頂撒落下來,使他陰鬱的雙眉隱藏在一片斑駁花影中。
起初是幾個錚錚的音符,沉默了一下后,便由弱漸強地流淌出一段流水般錯綜纏繞的旋律。女孩低低的歌聲浮動在這旋律里,圓潤中帶著低沉,夾雜一點孩子氣的啞暗,如同水銀濺落。
「小心點,別弄壞了。」
「為什麼。」卡斯嘉看著她,「我還以為你應該開心的。」
她用力按下琴弦,巨大尖厲的電子噪音從迸發而出,斷金裂玉。
「什麼時候開呢?」
「蒼蠅?」他嫌惡地皺起眉,「這裏怎麼會有蒼蠅。」
「夏天,夜晚,雨,煙花,那時候的我對這些完全沒有概念,只看見頭頂上方有好多顏色,一朵一朵,閃爍綻放。」 卡斯嘉仰頭看著天,面具掩蓋了她的表情,然而聲音是有點悲傷的,「那麼遠,卻又顯得那麼近,真的,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格雷點一下頭,提著盒子向門口走去,推門的一剎那,他突然停下腳步。
「我不知道。」中年人氣定神閑地回答,「不過,以這次的場面來說,也足以配得上那些玫瑰了。」
腳下的遊樂場,連同更遠處的無邊城市,都像籠罩在一片蒙蒙的霧裡似的,瀰漫著金紅色輝光。
他把槍扔給卡斯嘉,然後舉起雙手。
一時間駕駛飛船的男人也不知該說什麼。
「叫什麼叫,沒人沒人!」紅鼻頭不耐煩地搖晃著,格雷搶先一步扔過鐵鉤形態的機械手,對方凌空一把抓住,湊到鼻子下仔細聞了聞,這才抬起頭來看他。
千寧抬頭看著他,琥珀色雙眸里盛著滿滿的希望與絕望,令人心碎。

V The Girls

「真的?」
「假設A,檔案根本不是他本人的;假設B,偽造的。」
「喂,臭小子,是我。」老頭咧開嘴露出黃牙。
巨大的黑影從上空掠過,炙熱的氣流撲面而來,吹得一切會動的物體搖搖欲墜。白色飛艇被擠壓在狹小的空間內,歪歪扭扭向下俯衝,彷彿隨時可能墜落,敞開的機艙里露出少女小小的身影,被風吹亂的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為什麼不|穿軍裝?」
黑衣人回頭微笑:「我記得,下次帶來。」

少女

大雨從天而降。
他回頭看一眼窗口,厚重的窗帘后,隱隱有一個黑色身影立在那裡。
「公主,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孩。」他說,「我喜歡你的歌喉,你的勇氣和智慧,是的,每個人都會喜歡你,但是現在,我必須帶你回去,這是我的使命,而你,你生在這座城市中,就註定無法離開。這是命運,我們兩個人都無法違抗。」
黑衣男人提著他狹長漆黑的金屬盒子,蒼白的臉藏在斗篷兜帽里。他踏上廣場的時候,夕陽正緩緩落入天邊紫紅色的雲海中,在這樣高的地方,天空顯得很近,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風的呼嘯聲。
格雷猶豫了一下,伸出一隻手,然而在下個五分之一秒內,軍人訓練有素的洞察力令他眼角捕捉到一抹不祥的閃光。他轉過頭,陰暗的樓洞里,那長著機械手臂的女子正從一道殘破不全的落地窗后立起身,對著白色飛艦的發動機部位舉槍瞄準。
「追。」那個聲音說。
旋風停止后,一群身穿黑衣的人已將所有岔路堵得密不透風,長長短短的武器指向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我來……嗯,取我的琴。」

女神像

在年輕軍人移動腳步的瞬間,將軍突然起身,抽出腰間的佩劍向他劈下去,劍鋒在空氣里閃過一道暗青色的輝光。
柔和的光芒穿過拱形的玻璃圓頂,照亮了整個巨大的溫室,鋪灑在每一株繁茂的花朵上,那些墨綠的葉子,舒展的花瓣,羞澀的蓓蕾都在濕潤的空氣中微微顫動,香氣馥郁得令人難以自持。
「當然,你老爹付了錢的。」機械師槍口又向下壓了壓,「不過這東西他可沒付錢,怎麼樣,試一下?」
那隻手又撿起七弦琴,金屬手指在琴弦上按了按,沒有聲音,緊接著噼啪一串爆響,竟有藍色電火花從暴露在關節下的銅線周圍迸出,琴弦鏘的一下應聲而斷,在黑暗中揚起一道銀色弧光。
「我知道你不想結婚,不想娶公主。」將軍回過頭繼續說,「但這些事不是你或者我能夠決定的。格雷,我不管你的事,但你是一個軍人,必須為自己的言行負責。」
沉默了一瞬后,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拈起那張卡片。
軍官猛灌一口酒,酒杯狠狠砸在桌上:「到此為止!」
「所以這是送給你的。」
他們已經走到了圓形溫室的中央,一棵一人多高的玫瑰樹獨自矗立在那裡,枝子黑得像烏木一樣,卻光禿禿地沒有一朵花。
「休假愉快么?」他問。
格雷徑自向里走去:「有人么?」
「我愛你。」她輕聲說。
身後傳來一聲貓叫。
「你能捨棄自己的心么?」黑衣人說,神情淡漠得像冬天地平線上的夕陽。
她輕嘆一口氣,然後轉身離去。
「我可沒說出不去啊。」
「什麼。」
時間快到了,她們盤起淡茶色短髮,將烏木一般黑的發套扣在上面,在她蒼白瘦小的臉頰上勾畫出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容,她的婚紗通體素白,其花邊紋路之精美舉世無雙,上面綴著鑽石與紅寶石,像星星不小心撒落在她身上。
將軍不由自主挑了一下眉毛,不動聲色地回答:「那可真是太不幸了。」
在那歌曲的餘韻中,所有人都彷彿暫時墜入了往事,與周圍一切遠遠隔開,各種氣息四下里流淌,於是也分不清你我,分不清醉或不醉了。
「她……她還是個孩子……」格雷痛苦地低語。
穿過漫長的甬道,彷彿要迷失在另一個世界里,眼前終於出現一扇紅門,如同愛麗絲夢遊仙境。黃銅鑰匙滑入鎖孔,轉動,黑衣人推開門,回頭神秘地微笑一下,以一個優雅的姿態讓到一邊,彷彿魔術師耐心等待觀眾屏住呼吸的那一剎那。
黑衣人輕咳著扇動面前的空氣:「好了好了,我是守法公民,也沒有得罪過什麼黑道勢力,只是老老實實賣我的花,您是熾將軍手下的副官,不要跟我一般見識。」
光芒崩裂開來,無所不在。
「玫瑰是一種很古老的花,傳說從古希臘時代就開始被人們種植。」他邊走邊說,柔緩的聲音穿行在花香里,「我們的祖先相信這是代表希望,愛與美的花,併為之編寫出許多古老的神話。也正因如此,它們是這個世界上到現在為止,保留得最完整的物種之一。許多動物和植物都滅絕了,變成昂貴的標本,或者被機械複製品取代,然而玫瑰卻生生不息。僅僅是在這間花園裡,就有三百多種玫瑰生長著。」

暗夜

他從櫃檯後面取出琴盒遞過去,格雷打開盒蓋,漆黑琴身躺在絲絨底座上,泛出柔和的光,流暢優美如少女青澀動人的曲線。
「裏面是什麼?」他問。
「玫瑰是很特別的。」黑衣人說,「她有許多不同的傳說與象徵,愛與美,情慾與死亡,禁忌與毒藥。」
泛舊的象牙色捲軸攤開在面前,暗紅的花體字一行行一列列呈現,宛如被燒熔的鐵水。女孩最後猶豫了一下,將蒼白的指尖按上紙面,一陣刺痛后,溫熱的血液滲入紙張紋路中,化為一個娟秀的名字,凝固在那裡再不變動。
中年男人嘴角上揚,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我選擇你園子里的玫瑰。最珍奇,最昂貴的那一朵。」
Why do birds suddenly appear
「為什麼不行呢,軍官大人?」黑衣人瞪大眼睛,「我觸犯什麼條例了么?」
「這裡有一切不可能的東西。」黑衣人像個淘氣的孩子般微笑著,趴在桌上看著酒杯里那個安靜的小東西,然後以優美的動作移開酒杯,敲敲桌面把它放走了。
說話聲逐漸遠去,一個影子在他們身後跳下,晒成金褐色的赤腳向旁邊走了幾步,對著地上一堆機械貓的殘骸踢了踢。它們裂開的脖子里露出斷裂的電線,絲絲作響,空洞的玻璃眼睛逐漸熄滅下去,名叫暗夜的黑貓蹲在旁邊,得意地舔著爪子。
坐在對面的黑衣年輕人慵懶地向後靠去,放下一半的窗帘將他的臉淹沒在陰影中,只有一隻端著茶杯的手暴露在外,蒼白的膚色與另一個人色澤均勻的微黑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樣高的地方,遊樂場的喧囂聲彷彿被一層厚重的幕布隔開,世界變作一九九藏書台熱鬧的童話劇,他們兩個坐在安靜的後台,聽掌聲和歡笑潮水般此起彼伏。
她向上看,面目不清的人影逐漸逼近,一群衣衫襤褸的少年,身形高矮不一,但每個人身上都多少有些變異怪誕的地方,青灰色的鱗片,長而鋒利的犬齒,毛茸茸的尖耳朵,狼那樣向後彎曲的膝關節,或者快要垂到地面的上肢。除此之外,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圖案繁複的花紋,爬滿每一存裸|露的皮膚。
一個女奴悄悄走上前,在新娘耳邊說了些什麼,她用餘光緩緩瞟了一眼,小女奴連忙把手裡的大匣子打開捧上來。
「可真是稀客。」一個活潑嬌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年輕軍官回過頭,一道光正照在他的眼睛上。
「不知道,至少我接管這間店的時候,沒找到什麼詳細記載。」黑衣人邊說邊從長袍口袋裡摸出一大串鑰匙,細長蒼白的手指拈起其中一把,注意到少女驚奇的目光,他笑一笑解釋道:「這是舊房子,還是用古老的方法比較可靠。」
「我不問,你也不問。」
千寧說:「睡美人。」
跑,一直跑,繞過不知多少個拐角,少女猛然停住腳步,眼前是一小片荒草叢生的空地,幾座廢樓圍著一座水塔,四面八方再無退路。
「跟上次一樣?」
他把剛才看過的資料全部從終端上刪掉,轉身匆匆離去了,只剩下那小小的影像在空中閃爍著,發出抱怨的嘆息。
依稀有水滴聲。
That is why all the guys in town
暗綠色字跡洶湧澎湃地從屏幕上方落下,把一片瑩瑩的反光映在格雷臉上,那金髮紅眸的小妖精趴在他肩頭,兩隻雪白的小腳在空中晃悠個不停。
「當然,您什麼都知道。」格雷抬起頭,灰綠色眼睛中壓抑著怒氣。

IX The Abattoir

「格雷。」
「你總這樣說。」女孩低聲說道,像在自言自語,「可是我真的美麗么?你並沒有見過我。」
「這是一個傳說啦,馴養風的方法是地下城的秘密之一,由『嵐』的首領世世代代流傳,整個城市的地下管道都是他們的地盤。不過你放心,有我『夜梟』在,今晚暢通無阻。」
「那就奇怪了。」黑衣人也放低聲音說道。
「這位先生。」他氣喘吁吁地問,「請問,您是新娘的朋友么?」
「今晚會放焰火么?」她突然輕聲說。
「請公主跟我回去。」格雷面無表情地說,「這裏很危險。」
他上前一步,用劍挑開黑衣人的兜帽,一縷黑色額發垂下來,擋在年輕蒼白的額頭上。
將軍望著屏幕,微笑著比出向下的拇指。
幾個人依次爬出下水道口,四周荒草叢生,沒有路燈,沒有凋敝的電線杆,只是荒草,草間散布著大堆風化剝落的垃圾和建築廢料,濃郁卻荒涼的氣息散逸在微涼的空氣中。城市像一座巨大的蜃樓,矗立在身後不遠處,燈火閃爍流動。
「笨蛋!」卡斯嘉禁不住著急起來,「前面一個路口,你的右邊,糖果鋪,右轉!」
「很晚了,又在下雨。」黑衣人撐開傘,「沒有人送你么?」
鋒利的爪尖如剃刀一般,只一下就劃開了手套和手背上的皮膚,少女驚叫一聲,手一松便墜入無邊黑暗。
「格雷大人,請您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她平靜地仰頭說道,「我不會跟您走的。」
他在震耳欲聾的樂聲中捂住了耳朵,但是沒有用。
「誰的?」將軍臉上流露出不耐煩的微笑,「現在還要問誰的,你不是已經送了花給她么。」
「第一位店主人為它起的,這塊牌子也是他親手釘下的。」
泛著銀光的長劍劃開兜帽,隨即有一隻有力的手臂將他推至牆角,橫劍架在他脖子上。
「給我接那個老傢伙。」將軍低聲說,優雅的語調里隱隱有一絲危險的怒氣。
「試試看。」隨著這幾個字落地,那條看似僵硬的機械手臂突然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向後一擊,打中格雷的後腦,身子魚一般向下一滑。
「夜鶯也是那個童話時代的東西么?」
「晚上好,親愛的,您可很久沒來了呀。」
「真的,我說到做到。」將軍認真地看著黑衣人,「你知道的,我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不只是依靠錢或者武力那麼簡單的事情。」
「當然,小心腳下。」
千寧沉默著,慢慢點一下頭:「有時候是這樣的。」她說。
「沒什麼。」他收回目光,「你呢?一個人跑到這麼危險的地方。」
「為什麼要找我。」
「我聽說過,其中的一些。」
他打開門,側身讓到一邊,說:「請進。」
「最遠……倒也沒有多遠……」卡斯嘉望著天空,「這座城那麼大,到處都有人把守。」
「還遇上『嵐』的部隊。」卡斯嘉笑得有點不懷好意,「那群傢伙可不好惹哦。」
機械師抬頭瞪他一眼,手下卻已經開始拆外殼,動作敏捷準確得像在彈鋼琴。
卡斯嘉微弱地呻|吟了一聲,金屬面具燙得可怕,臉卻如死人般冰涼。軍官蹲下身,槍口抵在她頭上,眼睛依舊望著千寧,有一絲威脅,但更多的是悲傷。

IV Erostrate

「地下的人不能到地上來么?」
「任何事情?」
「這是剩下的定金。」
「是你?」他邊說邊推開臉上的墨鏡,「酒吧里的歌手?」
「別說了!」格雷站起來,他的臉上有種奇異的鐵青色,「我還沒那麼傻。記住,保密!」
「千寧現在是我的朋友,我當然要幫她。」卡斯嘉點點手中的槍,另一隻手抓起琴盒,「這個交給我吧,以後的事情不用你管了,麻煩開門。」
「很開心吧。」
鈍痛與暈眩后,她睜開眼睛,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天花板上的破洞和縫隙中落下粗粗細細的暗淡光柱,照亮空氣中狂亂舞動的灰塵。這裏似乎是一座廢棄的工廠,四處散落著意義不明的奇怪零件。從光與暗的縫隙中,許多骯髒的赤腳一閃即逝,踏著貓科動物般敏捷而輕柔的腳步,從各個角落裡圍攏過來。
「為什麼?」
「枯掉了。」
「是啊。你累不累?」
沉默一刻,千寧低聲說:「壞掉了。」
「你?!」卡斯嘉憤怒地伸手摸槍,格雷依舊站在那裡,粗大的槍管從袖口裡伸出,頂端如蛇頭般膨脹上揚,線條冷酷而優美。
「誰知道你打什麼主意。」軍官說,「不法分子我見得多了,付出總有回報,這一套騙騙小女孩還差不多。」
女孩低頭不語,雙手抱住肩頭,指尖一再用力,卻還是止不住顫抖。
「進來。」
「我們的交易依然有效。」他說。
「誰?」
「你……」他愣了一下,千寧轉過身,眼神無辜得如同天使。
如果你像這風一樣,能夠自由地在空間里穿行,那麼就請跟我一起從各種我們想象不到的角度,來看看這座蛛網般交錯糾纏的城市吧。
「你是軍人么?」
「還有一種可能。」妖精說。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黑衣的年輕人正站在摩天輪的陰影里,仰頭望向遠方,暗色的雲層正在天邊匯聚,攜帶著電光和雷聲隆隆翻湧而來。他把斗篷的兜帽拉在臉上,低頭默默走進人群里。
「紅玫瑰?」女孩問,「一朵紅玫瑰去參加舞會,多麼奢侈啊。」
「又瞪我,小氣鬼,上次幽顏那件事又不是我不幫你,你那個將軍老爹許可權比較大有什麼辦法,我一個人工智慧跟他老人家怎麼硬抗啊。」
「將軍大人,格雷中校來了。」一個聲音說。
「這樣做生意可怎麼行。」將軍微笑著搖搖手指,「怎麼樣,需要幫忙么?」
只要你不感到疲倦,我還會繼續領你看很多很多東西,那些大理石砌成的空中競技場,那些會在月光下啜泣的樹林,那些懸吊在摩天輪上緩緩轉動的咖啡吧,還有用光和影製造出的,卻比實物更逼真更絢麗的立體廣告。
「幹得好。」卡斯嘉蹲下來拍拍黑貓的頭,回頭望向兩人走遠的方向,嘴角依然帶著艷麗的微笑,「嗯,你們兩個,就好好約會吧。」
「讓他們多放些。」新娘說,「全城每一個角落都能看到。」
「這是什麼?」她問。
在它一邊講的時候,卡片上也有一朵潔白的花|蕾一層層綻開了,從花心開始慢慢暈成紅色,像是有人一不小心從指尖濺了一滴血在白絹上一樣。
「傳說可以令女人的容顏永駐。」黑衣人低聲說,彷彿怕喚醒了一個隱秘的咒語。
身後,耳朵上飾有金色葉片的黑貓緩緩邁出草叢,輕盈地跳上主人肩頭,神情倨傲如一位帝王。
隊伍終於走到了盡頭,禮單被收了起來,然而還有一個小女奴跪在那裡,舉著巨大的木匣,臉漲得通紅不敢抬頭。
一道銀光閃過,七根琴弦一起斷裂開,在他臉上劃過一道血痕。女孩最後掙扎著露出一個凄美的微笑,然後被玫瑰覆蓋了。
「好的。」卡片畢恭畢敬地回答,於是畫面上的圖案也變化起來,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不停地在畫面上塗塗抹抹似的。玫瑰花隱沒在紙張紋路中,繼而浮現一扇窗,窗推開,外面滿樹繁花,各種聲響彷彿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風掀動窗帘,鳥兒在枝梢間鳴唱,樹葉嘩嘩低語。
「沒什麼,只是每次喝酒的時候,都會想起這個傳說。」他嘆了一口氣,蒼白的雙頰微微暈出紅色,「格雷,你在這城裡飛了三年,看到的是它光鮮的表面,它白天暴露在陽光下的樣子。這麼多年來,你一直生活在兩百米以上的高空,從沒有看過那些隱藏在陰影中的部分,甚至地面以下的部分是什麼樣的。想在這座城裡找一個什麼人,或許會比你想象中要困難得多。」
「晚上好。」黑衣人答道,他的聲音柔軟,一如唇角的曲線。
「這就是做生意,寶貝兒。」他低聲說道,不知是對著那堆機器還是喃喃自語。
格雷的手顫抖著。
他站在那裡聽了一會兒,然後上樓,進門。舞台上,光線緩緩移動,女孩把眼睛閉得很緊,兩抹淺淺的紅暈在她的面頰上燃燒。
飛艇從一望無際的迷離燈火上方劃過,寂然無聲。
「從這個夏天開始,喜歡走路。」千寧說,「在那之前,我都只能從窗口向外俯視這座城市,幻想在那中間旅行,像穿越一個巨大的迷宮,看到許許多多奇妙的景色,遇見許許多多不同的人。」
兩種不同顏色的光芒在觀眾席中閃過,如一片參差繁茂的花海,緊接著,一道光柱從競技場上方升起,凝成一隻很大的手,拇指向下優美地一劃。
「不要再騙我了!」軍官怒吼著,劍鋒向前推進,緊緊勒著對方死人般蒼白的皮膚。
搏鬥與慘叫聲不斷傳來,黑衣人面對屏幕靜靜地坐在那裡,聲音仍是一貫絲綢般的柔緩。
飛艇依然安靜地停在陽光照耀下,他坐進駕駛艙,吐出一口氣,手裡的琴盒扔向一邊。
「最受不了你這套。」機械師聲音里透出不耐煩,「我修機器,你賣玫瑰,都是為有需要的人服務,不管對方什麼身份地位。人們付錢,我們供貨。」
飛艇像只笨拙的白鵝般東碰西撞,發動機里噴出的火焰燒熔了一側建築物的外牆,金屬和玻璃溶液帶著耀眼的火花四處飛濺。趁夜梟和她的手下被沖得四下散開,格雷深吸一口氣,向前一躍抓起地上的琴,向一道廢棄的水泥牆后跑去。
「不,在那個時代,玫瑰還只是長在原野和庭院里的植物,只要你有心去找,總能找得到。」
「當然能修。」
燭火明亮,氣氛安詳,新娘挽著父親的胳膊走出來,她美麗的臉隱藏在薄紗后,神色沉靜如水。賓客中不由響起一片低低的讚歎,為新娘的姿容,更為她手中那束美麗鮮艷的花朵,宛如一塊寶石,將灧灧的紅光潑灑在白色婚紗上,令一切珠玉都失去了光彩。
遠遠地,機械義眼像攝像機鏡頭般絲絲作響地伸縮聚焦,然後鎖定。扣下扳機的一瞬間,少女剛剛爬出駕駛艙勇敢地一躍。
「琴呢?」格雷問。
「除非什麼?」女孩問。
「我是你的父親,不是你的敵人。」
「大部分時候。」
「你用什麼給這花施肥?」對方語調仍是冷冷的,「死人骨頭?還是內臟?」
「就像你園子里的玫瑰,你種下它們,施肥,除蟲,精心照料,等它們長出花|蕾之後,小心地剪下來,賣給願意付錢的人;有的玫瑰長在陰暗的廢墟中,沒有人發現,它們也生根,發芽,開出小小的花朵,最終凋謝。你能說出是誰安排它們不同的命運么,是種花的人么?」
黑衣人邊走邊說:「你會知道的。」
close to you.
「光敏症。」年輕人淡淡地說,「先天基因缺陷,太多陽光會殺死我。」
放在桌上的一隻手裹在精緻的黑色軍用手套中,指尖香煙緩緩吐出悠長的煙霧,一旁桌上的通訊器亮了起來,那隻手掐滅煙頭,然後按下按鈕。
「就是那樣一隻夜鶯,被年輕人的憂傷打動,於是它決定,為那位戀人去尋找一朵紅玫瑰。」卡片繼續說,「它飛過許多地方,終於找到一棵老邁的玫瑰樹。『我願意給你一朵花。』玫瑰樹說,『但嚴寒凍僵了我的血管,我現在開不出花了,除非……』」
燈光逐漸亮起來,將她和周圍的空間分割開,和黑暗中流動的煙霧、酒精、香水氣息、曖昧的目光和嘆息聲分隔開。女孩脫下外套隨手扔在地板上,裏面穿著式樣簡單的黑色露肩連衣裙,冷艷,卻純潔。她打開琴盒,取出綴滿洛可可式花紋的仿古七弦琴,琴身漆黑沉重,抱在懷裡隱隱有暗色金屬光澤閃爍,一側鑲嵌著各色華麗繁複的儀錶開關。女孩手上戴著黑色露指手套,在儀錶上靈巧地撥弄幾下,七根弦便嗡鳴著散發出不同光彩,彷彿有生命的電子流一點點注入它們的身體似的。
琴弦上劃過一串明麗卻憂鬱的音符,像許多灰色和深藍色的珍珠碰撞著掉落進一口深井,激起各色幽暗的水花,然後寂然無聲地沉下去,沉下去。她的歌聲啞暗地響起在琴弦間,像滑入井口的一道月光。
「卡斯嘉是我媽媽給起的名字,夜梟是我的代號,夜裡行動的鳥。只要是這座城裡發生的事,我的人都可以打聽到。」
「已經修好了。」
格雷合上琴盒,說,「多少錢?」
格雷舉起琴,想了一想說:「這樣好像就違背了我的使命啊。」
「天哪,沒想到?對著那麼可愛的姑娘?」將軍有些誇張地舉起手,「你把自己的心也弄掉了么?」
黑衣人沉思著,斗篷里深邃的黑色雙眸射出略有些刺人的銳利光芒。
身穿黑衣的身影呈現在一隻電子眼裡,被放大,鎖定,沿著喧鬧的街頭緩緩移動,另一隻眼裡是兩條街區外,短髮少女倉皇四顧的身影。
「為什麼?」
中年男人饒有興緻地望向他。
黑衣人仰起頭,微笑著回答:「不然你以為這酒吧靠什麼出名的?」
「會怎麼選擇。」
黑衣人故作焦急地上前一步,說:「等等,我來開。」邊說邊掏出一大把叮噹作響的各色鑰匙,跪下去開鎖,嘴裏還低聲念叨著,「不要這麼粗暴好不好,普通老百姓的財產不值幾個錢,可也不該隨便糟蹋。」
遠遠地傳來了鐘聲,兩個女奴連忙捧著籠子退下,另兩個為她打開面前的門。
銀白色飛艇急速劃過天空,降落在將軍府門口。
「其實還是地面上好啊,有陽光,有流動的空氣,有花香。」卡斯嘉慵懶地伸個懶腰,向後靠在粗糙冰涼的石階上,電子眼望著天空。
許久,她伸出手,黑衣人用自己的手包裹著它們,極小心地合攏在一處,彷彿捧著一潭易碎的露珠。

XIII Wedding

「大概有點,可是也難過,像狗一樣在地上打滾。」
「有多困難?」
機械師發出一聲冷笑:「聽起來好像比我這個老頭子的活兒高尚多了。」
冰冷的底座架在左臂上,眼睛貼近瞄準鏡,瞄準爬在最上面的少年扣動扳機。耀眼的光束射穿了他的尖爪,少年慘叫一聲掉落下去。被光束切斷的金屬把手化為滾燙的液體濺落,激起一串暗紅色的火星。
「夜梟,地下城的探子,連我也只是聽說過。」他看少女仍是瞪大眼睛看著他,不禁搖頭微笑,說,「總之不好惹,以後不要來這種地方了。」

摩天輪

「彈給我聽。」聲音命令道。
「很危險,即使像我們夜梟這樣有權自由行動的部隊,也必須非常小心。白蟻就必須在陰暗的地下做窩,這是自然規律。」
身材高大的軍官沉重地跪倒在地,卡斯嘉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舉槍剛要瞄準,被千寧冰冷的手拉住了。
「這不是外科手術。」黑衣人說,「只是一種治療。我不能隨便取走一個人的心,除非她自願丟棄掉。」
「你的玫瑰。」她說,「那麼美,每天早上我睜開眼睛,都可以看見那些盛開的玫瑰,在窗台上唱歌。我就是想看看你種的玫瑰,看看它們開在花園裡的樣子,看看你照料它們的樣子。」
裏面漆黑一片,卡斯嘉緊緊拉著千寧的手,在黑暗中流暢地奔跑。她們上了一架破舊的運貨電梯,生鏽的管道吱嘎作響,一直升到不知多高的地方,鑽出門,陽光撲面而來。
「你去哪裡?」他低頭問身邊的少女。
「跟我回去吧。」格雷伸出另一隻手,「公主殿下。」
「好玩?」卡斯嘉神秘地笑一笑,「你去了就知道好不好玩了。」
一隻手,小而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擺。
「嘆息橋?」
「我救了你,丫頭。」老頭說,「你和你的朋友,一對兒不要命的!」
「為什麼……」
「全世界最珍貴的『泣血』玫瑰,來自古老的童話,永遠不會凋謝,也永遠不會喪失芬芳。傳說中,它的香氣可以令任何兩個人之間深深相愛,終生不渝,甚至曾經不共戴天的仇敵也不例外。當然,」他收起掌心的幻影,「也只是傳說而已。」
將軍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帶著一絲嘲諷。
「不。」平靜的聲音從缺乏血色的嘴唇里飄出,「我只是來送花的。」
他摸了一下臉,臉上有一道細細的傷痕,剛剛凝結,還帶著新鮮的刺痛感。
「我知道,所以你生我氣對不對。」面具女孩蹲下身,「拿來,我幫你修。」
格雷皺一下眉:「我和公主見面,是你們安排的?」
千寧驚異地睜大眼睛。
「他們派你來的么?」少女突然開口問道。
黑衣人搖頭輕笑,把酒杯舉到嘴邊啜吸著。格雷悶了半晌,也拿過杯子小心地嘗了一口,泛著藍光的氣泡滑過舌尖涌下喉嚨,他始終緊鎖的眉峰不禁舒展開來。趁在這時,黑衣人湊過去壓低聲音說道:「聽說過」銀姬「么,一種只有三寸長的銀藍色小蛇,放進罐子里,和玫瑰一起養,整整一百天。」
格雷沉默一刻,坐進對面的椅子里。
「比你那個賣花的朋友還乾淨。」
「可是你知道玫瑰最初的意義么?」
「你自己做過什麼自己心裏清楚。」軍官哼了一聲,從大衣口袋裡抽出一根煙點燃,黑衣人小心地避開幽藍色的煙霧,對方看著他,故意緩緩噴出一口濃煙,灰綠色眼睛得意地眯起來。
「想聽什麼?」
「因為根本沒什麼可動。」妖精說,「案底可是一乾二淨。」
「快開。」卡斯嘉恢復了女孩聲音,「你不想被別人看到吧。」
「你太善良了,公主。」他苦笑著說,「我是你的敵人啊,殺了我,否則這一切不會結束。」
女孩向他低頭鞠了一躬,抱著琴盒與花轉身離去。酒吧的門開了又關,綿密的雨聲連成一片,像樂章中一個小小的滑音飄了進來,又迅速消散在幽暗的空氣中。
面罩下的嘴角依然在笑。
在這樣的歌聲中,整座城市安靜而喧鬧地運轉,千萬輛列車往來穿行,車廂內的人們從手中的報紙上抬起頭,狹窄的街道里,窮孩子追逐奔跑,噴泉廣場上,鴿子四散飛翔;格雷坐在長椅上扔掉煙頭,又點燃一根夾在指尖,而在離她兩千五百米外的地方,紅髮的女孩剛剛走進一家超市;摩天輪的咖啡廳里,中年人坐在窗口凝望遠方;昏暗的店鋪里,機械師正在埋頭修琴;夕照籠罩著女神像上那兩個小小的身影,一群鴿子拍打著翅膀從她們身邊掠過,玻璃眼珠噝噝轉動,羽毛間發出細微的金屬磨擦聲。
「什麼事?」
「後來呢?」千寧問,「你成功了么?」
緊接著,更多道風從四面八方的管道里湧來,彷彿有生命般形成一道巨大的漩渦,將兩人牢牢封在風眼中。
軍官皺起眉頭:「鐘塔?」
「這是我自己的事!」
「這我可沒想過。」黑衣人輕輕笑起來,「小時候很羡慕那些天上飛來飛去的有錢人,現在每天上上下下繞來繞去地送貨,走得多了倒也習慣了。」
「我試過。」
「你唱了一首很好的歌。」他低聲對手中的夜鶯說,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一個水晶小盒子里,關上一旁空著的鳥籠門,轉身離去。
「走慢一點吧。」
「店的名字叫保加利亞?」
「那算你走運!」
「哎,你呀……」卡斯嘉嘆一口氣,「我會去看你的。」
軍官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僵持著:「你為什麼不對我也下手?」
「你醒了,幽顏。」他低聲說。
酒含在嘴裏,一瞬間竟真的哽住了,軍官睜大眼睛定在原地。
「可你上次說地下……」
夜鶯睜開眼睛,明亮如黑曜石,它歪著腦袋看了看身旁的男人,抖動羽毛,低頭一根一根小心地梳理,像從很長的一個夢裡醒過來。黑衣人把它送回鳥籠里,對著蹦跳啁啾的鳥影露出溫柔的微笑,如同昏黃餘暉一點點蔓延開。
「我自己?」
「千寧?千寧!」
「這樣說來,我倒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來過。」黑衣人微笑著說,「能在這麼高的地方曬太陽,倒是難得。」
Every time you walk by?
格雷低頭看一眼右手腕上的儀錶盤,指示燈顯示能量已所剩無幾。
千寧認真地點一點頭,終於抵擋不住誘惑陷進沙發上一堆寶藍,榴紅,杏黃和煙紫的靠墊中間。
「果然是你。」 持劍的男人皺起眉,「見鬼,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少女跺了跺腳,把琴塞進外套和身體之間,拉緊拉鏈,繼續向上爬去。腳下,那些永不疲倦的敵人們發出憤怒的呼喊,正加快了速度重新出發。
少女錯愕地抬頭,一架小巧的銀白色飛艇正沿著樓群中的縫隙從她頭頂上空掠過,駕駛艙玻璃罩向後滑去,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探出身子,向她拋出一卷繩梯。
「或許,我們剛才的問題答案都在這裏。」他若有所思地說,軍官不解地看著他,黑衣人出了一會兒神,回頭繼續說:「格雷,你以前是做空勤的吧。」
「現在可以彈琴給我聽了吧。」卡斯嘉說。
「什麼算有生命。」軍官吐一口煙,「照你這麼說,機械也有生命。」
火車像一條擱淺的怪獸骨骼,靜靜地躺在波濤中,車頭那兩盞破碎的大燈如同兩隻空洞的眼睛。千寧伸出一隻手放在車廂外牆上,沿著鐵軌向前走,粗糙生鏽的鐵皮劃破了她的手指,她卻渾然不覺。水波淹沒了她的腿,然後是腰,格雷上前幾步,從後面抓住了她。
「你……」
少女鎮定地點點頭https://read.99csw.com,就剛才那一番經歷來說,這鎮定實在很了不起。
格雷轉身向門口走去。門滑開的一剎那,背後傳來將軍的聲音。
狹窄的街道蜿蜒曲折,迷宮一般迴環往複,卻沒有一個盡頭。
「可我們怎麼上去呢?」她輕聲說。
「不冷。」千寧說,「只是有點累。」
「我跟你走。」她低聲說。
「每天晚上這個時候,都會下起雨。」他回頭看著悶悶不樂的軍官,「你不覺得很奇妙么?」
黑衣人愣了一下,繼而微笑著說:「也好。」
水從腳下的管道里浩浩蕩蕩涌過,格雷抱著少女,右手的金屬鉤掛在一段鋼筋上,兩人懸挂在一段豎直的管道中,衣角發梢滴滴嗒嗒淌著水。
貴賓包廂有三面牆和一面地板都是玻璃的,可以清楚地看到腳下的廝殺,另一面牆則由許多大屏幕組成,用以播放各種方位角度拍攝下來的現場狀況。
「這座城市。像有生命一樣,按照它自己的規律一天天運轉下去。」
「又愛又怕。」
「那麼,是到說再見的時候了吧。」黑衣人輕柔地說,「如果願意,你可以拿著這把傘。」
「英明的決斷。」
「三百多種?」少女驚奇地睜大眼睛。
格雷獨自站在那裡望著她的背影,腳邊滿是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橙子,摩天輪矗立在他背後,沉默而威嚴地緩緩轉動。
「更過分的是,連類似的樣本都找不到,真正全城僅此一把。」
「說的對,這是最困擾我的問題,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將軍若有所思地望著對方,「所以,告訴我吧,我真心誠意地在聽。」
「就在那兒。」 少女伸手指去,水塔腳下一片狼藉,廢墟中只露出一道殘破不全的黑色邊緣。
「嘗嘗看,格雷大人。」黑衣人手法優美地端起酒杯,「出了這扇門就喝不到了。」
「去哪裡?」少女抬起頭,從寬大的外套衣領下望著他,眼神清亮得如同濕潤的水彩顏料,微風裡流淌閃爍。
「你到底是誰的人。」格雷冷冷地問。
「就是這裏了。」走在前面的女孩停下腳步,機警地向四周張望一下,彎腰推開一個下水道蓋子,陰暗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
「親愛的,我沒電了,親愛的~~~」
「你答應過要送我一盆花的。」機械師的聲音悶悶地傳來,「要活的,能開很久的。」
千寧怔住了,一陣寒氣顫慄著滾過背脊,再次回頭,一雙冰冷的電子眼正撞上她恐懼的目光。
「大人知道這種玫瑰一年可以開幾朵,又都賣給哪些人了么?」年輕人抬頭看他。
「清晨,學生推開窗戶,看到院子里的玫瑰樹上開出了一朵花,是那麼殷紅美麗,於是他摘下玫瑰,去找他的心上人。」 卡片接著講下去,「可是那少女看著玫瑰花,卻皺起了她好看的眉頭。『我擔心它和我的衣服不配。』她說,『再說大臣的兒子答應要送我一些珠寶,誰都知道珠寶比花要值錢。』」
「沒什麼。」他低頭微笑了一下,「走吧,還有很長一段路呢。」
「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童話。」卡片柔聲低語著,「從逝去的時代里流傳下來,卻依然迷人的童話故事。那是春天,短暫而殘酷的季節,一位年輕的學生獨自坐在窗前,望著花園裡明媚的春色,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因為他找不到一朵紅玫瑰,好邀請那位美麗的小姐去參加舞會。」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做!她現在什麼感情都沒有了,就像一個死人!」
雨如泣如訴地落著,綿綿不絕,城市顯得空曠,每一條街道,每一盞路燈,每一寸屋檐,都在用自己的調子唱一首歌,每一個人都聽到了這些歌,像指尖撥動琴弦,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裡奏出不同旋律的迴響。
卡斯嘉嘆口氣:「笨啊。」
儘管看似野蠻,角鬥士們的移動與組合卻體現出高度智慧與實戰經驗,每一個動作都令整體局勢瞬息變化,驚險無比。當幾個紫色腰帶的戰士圍著最後一個黃色腰帶輪番攻擊,令他帶著滿身鮮血虛弱倒地后,場面瞬間靜了下來。
女孩彎下腰,捧住他的臉。
聽,
「這是你的真名么?」黑衣人點點頭,「很美。」
「怕什麼?」
這是艾羅斯特拉特,魔法與科技再無分別的城,夢境一般真實,慾望一般華美,如果你有機會看,請一定好好看個夠。
「我當是誰。」他咧開嘴笑了,「臭小子,先把上次的帳清了。」
琴盒砰地一聲被扔在光潔的桌面上。
「生日快樂,公主殿下。」它用絲綢般柔軟的聲音說道,「願您的美麗如這玫瑰花般永不凋謝。」
昏暗的店鋪里,一架古董電話響起來,機械師伸手抓起聽筒。
依稀有人在唱歌:
原載於飛·奇幻世界2008年8月刊
幾乎是下意識地,少女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格雷錯愕地回頭,愣了一瞬后,他放緩聲氣說:「別怕,我不會丟下你的。」
一個站在一旁的女奴用黃鶯般婉轉的嗓音朗讀禮單,另有一隊女奴將一件又一件這世上最難得的珍奇禮品捧到她面前讓她過目。
巨大的女神像立在荒涼的坡地上,底座是一條古老戰艦的形狀,女神赤|裸的腳趾踩在船頭,長袍被風吹得緊貼在胸前,身體向前傾出一個美麗的弧度,雙翅迎風招展,像是隨時就要翱翔而去。傳說中,這座雕像的歷史與這城市一樣悠久,漫長的歲月風化了她曾經光潔的皮膚和華美的衣褶,甚至剝落了她美麗的頭顱,只剩下曼妙優美的體態立在風中留人遐想。
稀稀落落的荒草間依稀點綴著零星白花,千寧坐在神像腳下,遊樂場的喧囂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更顯得四下里荒僻寂靜。天空依然是晴朗的,與每天下午五點的天空並無分別,晴朗得讓人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所以我沒有攔你,也沒有關你禁閉。」
剛升上高空,右手邊的通訊裝置就不耐煩地尖叫起來,格雷打開按鈕,柔和的女聲響起:
「格雷……」
女神像依然是寧靜的,彷彿不受這座城市裡其他紛亂嘈雜的聲音影響。千寧坐在草叢中望著遠方,身後,有一雙赤腳悄然靠近。
「知道么。」走在前面的女孩繼續說,「我小時候也曾有一次像你一樣,想要沿著這些管道一直向前走,走到城市的盡頭,或許走著走著,會突然看見前面有一扇小門,紅色的,把手是金子做成的,推開門,就可以看見城市外面的樣子。」
「你呢?」他嘶啞著嗓音說,「你做了什麼?」
千寧驚恐地抱住她的頭,暗夜撲上來,一聲接一聲凄厲地尖叫,女孩惶恐不安的聲音夾雜其中,劃破潮濕的空氣:
「好吧。」女孩點點頭,「我收下這個故事,作為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年輕軍官低下頭,悶悶地回答:「我知道。」
「這老傢伙……」格雷握緊拳頭,「就查不到一點破綻?」
「沒有。」黑衣人說,「我沒有去過那麼遠的地方。」
她爬起來,腳踏著爬滿苔痕的石階小心退後,一模一樣的貓叫聲卻從相反方向同時響起。
「你住在這裏?」千寧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著問道。
「對不起。」那個聲音有點驚慌失措地說,光柱挪開了些,細細的粒子束翻滾匯聚,逐漸呈現出一個拇指那麼大的虛擬影像,纖細的腰,赤|裸白皙的長腿,一頭金色捲髮飄蕩在空中,四片晶瑩剔透的翅膀在肩頭拍打振動。
女孩默默搖頭,再一次,她小心地從格雷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在對方手臂上拍了拍,不無憐惜地說一句:「忘了我吧,您自己也會得到幸福的。」
支票放在暗紅色桌面上,一根精心修剪過的指尖輕按著它推過去。
「你了解這座城市么?」黑衣人並不理會,自顧自說下去。
「你不是我的棋子,不是。」將軍提高聲音,「格雷,你是我兒子,我的兒子總要結婚,我希望他幸福。」
一隻手從下面一把抓住她的靴子,暗綠的指甲長而鋒利。
「混蛋……你這個混蛋……」他低頭喃喃自語著。
一隻小小的黑貓正站在離她不遠處的橋面上,耳朵上裝飾著金屬葉片,一雙金色的瞳孔瞪著她看。短暫的對視后,它轉過身,像個幽靈般滑過路面,優雅而緩慢地邁著碎步離去。
綿密的雨絲落在狹窄的街道中,青石路磚縫隙間跳蕩著金黃色水光。
兩人幾乎同時向後翻滾,直起身,舉槍對準對方。
「很尊貴的客人?」
店鋪里光線幽暗,幾排架子上堆滿各色稀奇古怪的零件,更顯得空間狹小,一群五彩繽紛的熱帶魚在凌亂的光柱與塵埃間緩慢遊動,卻是電子影像。少女滿臉驚奇地站在魚群中四下張望著,與周圍陰暗頹廢的陳設相比,這一群魚實在絢爛得有幾分不真實。
前廳傳來開門聲和機械鸚鵡聒噪的哀嚎,他警覺地抽|動鼻子,迅速關燈,鎖門,穿過走廊,看見身穿軍裝的格雷站在門口,正在恐嚇那隻不識趣的傻鳥。
格雷遲疑著,黑暗的房間里只有鍾錶滴答作響。許久,他終於伸手接過琴,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出房間。
年輕人欠一欠身:「您的訂單,我正在努力完成。」
「當然。」老頭咧開嘴笑著,「跟新的一樣。」
「你是說……」
「當然,不然哪有那麼多英雄救美的故事。」她頑皮地笑著,溫熱的嘴唇貼向軍官耳邊,「不過我現在後悔了,她一點也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她,真是糟糕的相親。」
腳步聲響起,千寧連忙閃開,門開了,那個裹在黑色長袍中的瘦高身影走出來,手中提著一隻矇著黑布的鳥籠。
「每個人都希望幸福,幸福是什麼,這個答案永遠在變化,你不會知道。」將軍繼續說,他的聲音低啞下去,顯得蒼老,「娶公主不見得就是幸福,然而誰不想娶公主呢?公主又該嫁給誰,才能得到幸福?是你么,是像我這樣的老頭子么,還是某個終年見不到陽光的賤民?」
樂聲,色彩,香氣迎面撲來,新娘轉過臉,沿著鋪著紅地毯的走廊向前緩緩走去,一直走到新郎身邊,從他手中接過花束,幾十朵潔白的百合花簇擁在一朵完美無瑕的玫瑰周圍,彷彿是掉落在雪地里的一顆心,她用上等丹蔻塗抹的雙唇雖然紅,也在這玫瑰的光彩下黯然失色。
格雷懶得理他,徑自拉著少女冰涼的手往外走,像從糖果鋪前哄走嬌慣的小女兒。
「修好了么?」
「你要這個么?」他乾脆擰下右手向對方揚了揚,嘴角挑釁地上揚。
「如果是大人自己呢?」他說。
推門,進屋,環視四周,鸚鵡在籠中假寐,魚兒成群游弋,然而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為了下一段旅程,
「卡斯嘉?卡斯嘉!」
And go starlight in your eyes like they do
「不知道,或許覺得她唱完那首歌,就會飛走了。」
格雷緊緊拉住她的胳膊,像攥著最後一根稻草,瞪圓了雙眼卻說不出話來。
歌聲和琴聲回蕩在一處,縹緲得如同來自天上的仙樂,如此動聽又如此熟悉。他竭力睜開雙眼,循著歌聲望去,女孩小小的背影矗立在玫瑰樹下,短髮拍打著面頰,漾溢著異樣的光輝,就像最後一次在酒吧里唱歌時那樣,吐出一個又一個高亢的顫音。
每天早上醒來,總是先聞見玫瑰香。
「你的手。」
「總會枯掉的。」
夜色已經深了,一個人影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帘外傳來嘩嘩的雨聲,瞬間劃過的閃電照亮了黑色軍服上華麗的肩章。
「不要哭了。」黑衣人捧住她小小的臉,那些滾燙的淚水落進他冰冷的手心裏,像要燙出一個洞似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某種痛。
「我不走!」千寧咬緊嘴唇,倔強地揚著小小的下巴。
摩天輪巨大的陰影如日晷般緩緩移動,女孩從它腳下走過,鞋尖踏著碎石小路,深紅色長發披散在肩頭,散發出梔子花的香氣。突然間,一隻手從背後抓住她的胳膊。
「跳!」他又喊一聲,少女咬緊牙關縱身一躍,像只鳥一樣在空中轉了個圈子,背上的琴從灌滿了風的外套中滑了下去,翻轉幾周后砰然落地。她抓住繩梯,瘦小的身軀搖擺得像個稻草人,被一雙有力的大手三把兩把拽進駕駛艙里。
「現在,就讓我帶你見識第一個小秘密吧。」卡斯嘉笑嘻嘻地說。
「清帳……連這次一起。」格雷無奈地拖長聲音,把琴推上凌亂的櫃檯,「你看看這個。」
他站起身,低頭行禮。
「怎麼了?」格雷問。
他們的身影化成了一張卡片上的水彩畫,越來越遠,慢慢淡下去,最終消失。
雨水嘩嘩地流,水聲在幽深封閉的空間里循環往複,兩個女孩濕潤的腳步聲混雜其間,顯得空曠寂寥。
「很溫暖。」
千寧不說話,樂聲漸漸疏朗下來,只剩最後幾個音符像渾濁的水泡依次崩裂。
「快上來!」少女一邊喊一邊扔出繩梯。
close to you.
格雷接住少女,右手迅速化為巨大的陽電子盾,炙熱的火焰和空氣碰撞拍擊,震得整條都手臂幾乎要裂開。
他邊說邊用牙齒拉下右手的手套,露出一隻閃閃發光的機械手,手腕咔咔轉動兩聲,幾秒鐘之內就變形為一桿漆黑髮亮的激光束髮射槍。
看天上的流雲來往,
他拉起殘破的兜帽蓋住臉,轉身繼續下樓,身後傳來格雷痛苦的聲音,沿著曲曲折折的樓道追上來:
「掉了?」
格雷獰笑著,「我必須明白。」他惡狠狠地說,灰綠色眼睛里閃過狂亂灼|熱的光。
「我在休假。」
「我不相信。」女孩說,「不過你繼續講下去吧。」
「一樣,你最擅長的事,取走一個人的心,只有你能做到。」
女孩剛開口喊出這個名字,身材高大的男子已用盡最大的力氣,將她纖細的身軀緊擁在懷中。
黑衣人小心地放下盒子,對方劍鋒下滑,沿著光滑漆黑的金屬表面遊走,小心地抵住鎖孔。
「你要她為你而死么。」他冷冷地說,「像是為了水中的幻影而殉情。或者是看著你結婚,然後抑鬱終生?」
雷沉鬱地看他一眼,推門離去。
少女想了一想,說:「千寧。」
「她是公主?」黑衣人聲音中閃過一絲驚疑。
格雷下意識地伸手,近乎透明的長劍穿破軍用手套的束縛橫貫而出,架住這一凌厲的攻勢,金屬碰撞聲啞暗得如同呻|吟。
「你知道么,第一次偷偷爬上地面,我只有八歲。」卡斯嘉突然說,千寧望向她,說:「那一定記得很清楚吧。」
「你道歉什麼。」格雷反而笑了,不禁伸手放在她濕漉漉的腦袋上按了一按,「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歌聲,也沒有血腥,只有醉人的玫瑰芳香漂浮著,婉轉而憂傷。
「你!」杯子重重地頓在桌上,黑衣人把一根纖長的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下,向後靠進椅子里。軍官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道:「給我小心點,早晚落在我手裡!」
「你知道不少事情。」
只有整個花園的最中間,那乾枯的枝梢上醒目地綻放著一朵玫瑰,最外層的花瓣如天鵝絨一般柔軟光滑,如紅玉一般充滿光澤,花心更像是破裂的心臟里迸出的鮮血一樣紅。
「這是我招待客人的地方。」黑衣人說。
桌前的人轉過身,輪廓分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奇妙什麼?」
「你……從哪兒聽來的。」軍官壓低眉峰,冷冷地看著他。
「是誰?」
「那好吧,最後一個問題。」黑衣人微笑著,「你知不知道這城市裡最高的地方在哪裡?」

婚禮

「是什麼樣?」
「是你做的,對不對?!你也是我父親的人!」
「怎麼了?」
那是一朵慢慢打開的,紅潤的玫瑰花,花心裏藏著一對同樣紅潤的嘴唇,當那嘴開口說話時,周圍的花瓣跟著輕輕顫動起來。
都是為了你而歌唱,
我要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
「真的?」
千寧抬起頭,在格雷蒼白的臉后,她看到了機械師那紅得耀眼的鼻子和參差不齊的黃牙。
「上次呢?」
隨著沉悶的撞擊聲,身後幾個毫無防備的少年被擊倒在地,趁這個瞬間,她抱著琴跌跌撞撞衝出重圍,飛快地向光亮處跑去。

I The Fairy Tale

「像是個盒子。」少年邊說邊伸出一隻毛茸茸的爪子向琴盒抓去。少女抵抗著,少年被她的動作惹惱了,一掌拍過去,琴盒掉落在地,七弦琴連同一朵枯萎的銀藍色玫瑰一起摔了出來,亂糟糟一片鳴響。
「那就把這顆心留著吧。」他說。
「聽你彈琴啊。」
「那不是我要的幸福!那是你的!」
「在這兒獃著別動。」他回頭喊道,一腳踏上銹跡斑斑的護欄,「很快回來。」
「不要動。」他說,「我無意冒犯兩位,只是奉命行事。」
「對不起,我來早了。」她勉強地笑一下,「想不到地方可以去。」
「年輕人找不到紅玫瑰,非常悲傷,這時候,住在聖櫟樹上的一隻夜鶯看到了他的眼淚。」
在這道命令落地之前,少年們已經興奮地呼喊狂嘯著,一個接一個縱身躍出。
「意味著錢,媽的,我幾輩子也買不起那麼貴的花。」
在那個聲音回答之前,一張長著紅鼻頭的老臉已經搶先出現在屏幕上。
「我用我的心,換來繼承這家店的權利,你明白么?」
厚重的合金門無聲地滑向一側,同樣身穿黑色軍服的年輕軍官走進來。
「如果是偽造,那他很可能是地下城的人。」
「Close To You。」千寧望著遠方輕聲說道,「這首歌的名字叫Close To You。」
正午時分,屋裡顯得有些陰暗,千寧像個小孩子般驚奇地環顧四周,古老的紅木傢具,寬大的沙發,雕花窗欞,繪滿四季花草的屏風,一切都如同一幅古老的畫卷般寂然清靜。
雨聲綿密不絕,屋檐下晶瑩剔透的水花此起彼伏,籬笆在風裡劇烈搖擺。
「至少今晚不行。」那人影冷冷地說。
他們一起走出店鋪門,正午的陽光肆意潑灑下來,黑衣人戴上兜帽,將蒼白俊秀的臉龐藏在陰影中。
「這算什麼,賄賂?」
「我說過我無法保證。」
「不留下看節目么?」將軍在他身後說。
水塔頂端只是水泥壘成的牆壁,沒有任何管道連接,各色建築物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四周,她像被困在一座孤島上。
「你不會明白的。」黑衣人說。
「那是什麼花?」千寧抬頭問道。
持槍人冷笑了一聲:「這是我最近聽到最冷的一個笑話。」
「不要動,當兵的。」
女孩只是流著淚看他,彷彿聽見了,又彷彿什麼都聽不見。他繼續說下去:
「意味著你不會孤獨。」
自動鋼琴在樂池一角如泣如訴地彈奏著,吧台上,兩隻細長的玻璃杯中各自立著一枝銀藍色玫瑰花。近乎無色的液體從調酒器中倒出來,濺落進杯中,於是杯中的酒也帶上了淺藍色的輝光,無數氣泡從杯底裊裊上升,在莖葉與花瓣間碰撞破裂,銀光閃爍。
「當然是迷路啦。」卡斯嘉說,「縮在角落裡,周圍只有老鼠跑來跑去,一直到『嵐』的部隊發現我。」
另一個聲音柔緩得如同絲綢,只聽過一兩遍,卻依舊分辨得出來。
「從沒見過這麼多花。」千寧輕聲說,「你一定很喜歡它們。」
「我不會!」少女緊閉眼睛無辜地答道。
陽光一寸一寸移動,從這朵花跳到那一朵上。
「我最重要的琴。」少女轉頭望向他,指尖按在玻璃上,用力得發白。格雷沉默了一瞬,點點頭說:「我去幫你拿回來。」
「聽說用死人的血肉做肥料,可以讓花開得更加艷麗,你沒試過么?」
接著你可以搭乘著風的羽翼一同呼嘯著撕扯那塔樓尖頂上的旗幟,然後跟隨著悲涼的鴿哨聲俯衝下去,在水泥,鋼鐵與玻璃的叢林里優雅地盤旋,千萬個窗口——亮著燈的和黑暗的一閃而過,然而這還只是全部窗口中很小的一部分。
「我什麼我,去吧去吧。」身後熱心過頭的同伴硬把她推到門口,俯下身低低加一句,「好運啊。」
「送花。」黑衣人回答。
So they sprinkled moon dustin your hair
黑暗中傳來一個低沉怪誕的聲音,彷彿從壞掉的收音機里傳出來一般,一點刺耳和奇怪的變調。
「因為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么?」女孩說,「不,講給我聽吧,我想聽的。」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卡斯嘉趴在椅背上笑嘻嘻地說:「既然你那麼不願意,那把琴,不如還是我替你去還給她吧。」
黑暗中,千寧上前一步,拉住她冰冷的機械手。
「說吧,說吧,有什麼要求。」將軍友好地輕聲說,「我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只要你開口提。」
最後幾個音符緩緩散去,過了一會兒,掌聲如雨點一樣逐漸響起來。
格雷喘著粗氣站在她面前,像是剛跑了很長的路,額角的舊傷疤因為激動而泛出暗紅色,令原本俊朗的眉梢顯出幾分陰森。女孩半是驚疑半是恐懼地仰頭望向他的臉,一時間兩人就保持這個曖昧的姿勢凝固不動,只有一聲接一聲粗重的喘氣回蕩在幽靜的空氣中。
歡呼聲再次響起來。紫色戰士們拖著對手沉重的身軀向競技場邊緣走去,留下滿地殘破凌亂的血肉軀體。
沒有軌道的過山車,十二層的旋轉木馬,無重力蹦床,鬼怪城堡,熱氣球,各種活生生的童話角色不知疲倦地舞蹈遊行,瘋狂歡樂的笑臉一天二十四小時從不凋謝。
「你自己試試看。」軍官深吸了一口煙吐出來,「天天吃法式大餐,從餐前酒到餐具擺放的順序,連飯後上的雪茄都一模一樣,用不了一個月就知道什麼滋味了。」
「當然,也只是童話而已。」
千寧低頭看她,小心翼翼地說:「那你為什麼要住在地下?」
「你喜歡你的活兒,我喜歡我的活兒,」另一個聲音慢悠悠地說,「配置土壤,調節空氣,栽種,修剪,澆水,噴葯,對它們說話。花朵是有生命的,你知道有生命意味著什麼么?」
遠遠地鐘聲響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千寧愣愣地站在那裡仰頭望著,參差不齊的屋檐,狹小的門廊,除了門上掛著「休息」標誌外,與記憶中並沒有什麼不同。
「抓住她。」那個聲音不緊不慢地說。
女孩驚呼一聲回頭,懷中紙袋重重落地,金黃色的橙子彈跳著四下散落,在陽光下如同閃閃發亮的珍珠和寶石。
「那可真是承受不起。」
黑衣人低頭給她續茶,杯子里重新升起熱氣,盤旋繚繞,不讓場面冷下來,許久他柔聲問道:「這次怎麼樣?決定了么?」
「我幫你拿回來啦。」卡斯嘉邊說邊坐下,順手拔一桿柔嫩多汁的草穗叼在嘴裏,黑貓不失時機地跳上她膝頭,懶洋洋攤開四肢。
「別鬧了,暗夜。」她回頭說,「天快亮了。」read.99csw.com
那不是夢。他從沙發上跳下來,她真的唱了整整一夜,她的靈魂,在他的玫瑰園裡,歌唱那剛剛盛開卻已夭折的愛情。黑衣人摸出鑰匙,冰冷的齒槽在同樣冰冷的手指間顫抖著,叮叮噹噹唱個不停,他在漫長的甬道里跑得頭暈目眩,咔嚓一聲響,門被打開了。
「左拐,第七家,窗口掛著一個大鳥籠,裏面有隻鸚鵡。」
笑容重新湧上嘴角,卡斯嘉拔出牙間的草桿,另一端輕輕點在千寧鼻尖。「你先彈琴給我聽。」她說。
千寧點點頭,努力跟上卡斯嘉輕快的腳步。
黑衣人遲疑著,雙手慢慢落在女孩柔弱的肩膀上,小心地握住。
「不知道?」機械師,「我小時候來過一次,那時候這輛火車比現在要新,不過已經廢棄了。」
「你真的要去?」卡斯嘉回頭看她,嘴角笑容分明凝固了一瞬,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金屬面具下傳來一聲嘆息。
千寧回過頭,望向那雙熟悉卻又陌生的灰綠色眼睛,望向他背後荒涼的坡地和更遠處的城市,格雷也望著她,兩人相對無言。
一秒不停息,
一陣細碎的嘈雜聲,緊接著是年輕人的聲音:「那麼我先告辭了。」
「現在呢?」黑衣人問,「和你幻想的一樣么?」
中年男人笑了起來:「在我看來,任何事情都有存在的理由。」
「是怕你真的沒法明白啊。」卡斯嘉嘆口氣,「你在地上長大,我在地下長大,我們各自世界的規則不一樣。」
「你見過?」
他們不聲不響地走了許久,霓虹燈光在頭頂上方交織出迷濛的天空。銀白色路燈星星點點,蜿蜒迴環的道路彷彿無數條閃耀著光芒的水晶鏈飾纏繞在一起。
終於重新見到地面,格雷喘著粗氣癱坐在地上,脫去濕透的長外套,順手披在少女瑟瑟發抖的肩頭。右手的鐵鉤在手腕下晃蕩著,吱呀吱呀不堪重負地叫喚。
格雷愣了一下,然後淡淡笑起來:「不知道,瞎轉吧。」他望向遠方密密麻麻的灰色樓群,眉峰短暫地舒展開,像一隻剛剛結束戰鬥的野獸。
明麗的樂聲又像水珠般滾落下來,濺濕石階縫隙間微黃的荒草。
「地下城?」
「這個角色不適合你。」卡斯嘉從后腰裡拔出槍,伏地身子如一頭獵豹,「你敢開槍么?這裏很黑,或許會誤傷你寶貴的公主。你對你的槍法那麼有自信?」
「不用擔心。」格雷上前一步,「只是干擾電波,她現在看不見也聽不見,這狀態會持續一分鐘。」
「我不是靠你才做到中校的。」年輕軍官壓低雙眉,「也不會靠任何人。」
軍官湊上去看了一眼。
「每一種玫瑰都有自己獨特的名字。」黑衣人介紹這些花朵時,神情溫柔得如同一位忠實的情人,「這種叫做『酒神』,花|蕾是白色的,用酒浸泡就變成深紅色,是宴會上的奢侈品;那是」卡桑德拉「,會讓人做奇妙的幻夢;這是」卡門「,像傳說中的吉普賽美人,它的香氣可以催情。至於你旁邊那叢……」
「多糟糕,這麼大的場面,我可不想出任何差錯。」
牆角的百葉窗將昏黃的日光切割為一排細窄的條紋,兩人坐在交錯的光影中,身穿黑色小禮服的侍者端來酒杯,動作輕盈謹慎如貓,不讓一滴珍貴的酒液濺落在外。身材高大的軍官疑惑地打量著,額角的傷疤像一隻怒獸般暗沉沉地爬在眉稍,帶著一絲未曾退去的陰鬱。
看天上的流雲來往,
「你難道看不出來么。」他輕聲說,語調低緩得如同催眠。
「這世界上有無數童話。」卡片依舊用那低沉悠緩的聲音說道,「美妙的,夢幻的,悲傷的。對生活在真實世界中的人來說,一切童話都只存在於書本中,這一個,也不例外。」
「墜毀了。」
「我喜歡東方風味。」坐在紅木沙發里的中年男人雙手交疊在腹部,輪廓分明的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容,黑色便服式樣簡潔,每一處細節都無懈可擊。
又是一個雨夜。
夜鶯歌唱,
「了解什麼?」
「出什麼事了?」格雷驚異地打量著她。
「你來早了。」那是這家店的主人在說話,夾雜著濃重的鼻音,「今天上午我本來有個客人要等。」
門打開,籠罩在黑袍中的年輕人走進來,如同一個幽靈。
「不要命的丫頭!」他低頭看著臂彎中的少女,話音抵著舌尖狠狠從牙縫中迸出來,「你怎麼會開飛艇?!」
「你沒事吧?」男人左手拉著操縱桿,右手迅速推上玻璃罩,回頭看她一眼,突然愣住了。
「你到底是誰的人?」格雷舉起槍,聲音從牙縫裡迸出來,「這東西是你造的,不是么?」
「真是奇怪。」他又嘆一口氣,說,「你怎麼會招惹上那群人的?」
「是。」
「是么。」格雷說,「很好,讓我們各就各位吧。又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戲,我只是奉命扮演我的角色,你可以選擇扮演你的角色。」
他把傘放進女孩手裡,另一隻手摸了摸她微濕的頭髮,轉身離去。
「那麼從今天開始,你可以試著相信。」格雷說,「跟我一起開始相信。」
「好啦,我們是好朋友嘛。」小妖精停在他的鼻尖上笑得甜蜜,「說吧,想查什麼。」
「沒試過。」卡斯嘉看一眼身旁憂鬱的女孩,「你想出去?」
空氣里仍浮蕩著一絲淡淡的玫瑰花香,兩隻白瓷杯放在桌上,杯里的茶隔了一夜,已暗紅得如同鐵鏽。
幾個人站住了,彷彿站立在世界盡頭,不能再前進一步。

II Man In Black

「臭小子,你來得可真夠晚的!」老頭又恢復了那幅鬆鬆垮垮的樣子,一邊摳著眼角的眼屎一邊說。
「什麼?這裏?」
「真的么。」
「不甚榮幸。」卡片恭恭敬敬地說,然後它輕顫了一下,在少女的指間自行開始翻折變化,很快變成一隻紙折的小鳥。
風吹過被高樓和天線割裂開的天空,攜卷著大朵的流雲。
金屬面具下豐潤的嘴唇露出笑容,貓叫聲依舊連綿不斷,像一個惡意的玩笑,緊接著又是一串清喉嚨的聲音,電流聲,廣播調台聲,最後終於變作一個低沉性感的女聲,喉音震動間略帶一絲沙啞,像極了某張老唱片中的爵士樂手。
千寧搖搖頭。
他伸手從她臉上撥開一縷長發,在她耳邊悄聲低語著。
一片寂靜,只有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立在水塔的陰影下紋絲不動,如同雕像。
很久之後,女孩開口說:「沒有心就不能愛我?」
嘆息聲如羽毛般緩緩落下,觸地瞬間卻不知去了哪裡,想要低頭尋覓時,早已毫無影蹤。
在這朵玫瑰腳下,黑衣人看到了躺在花瓣中的小夜鶯,羽毛蓬鬆的翅膀張開著,雙眼緊閉,姿態舒展而優美。
對面黑衣年輕人卻無動於衷,臉上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
軍官沉默不語,寬厚的肩膀沉甸甸墜在椅子里,黑衣人並不看他,故意問道:「以前沒有來酒吧聽過歌么。」
稀稀落落的掌聲在周圍響起,酒吧中央的舞台上,穿暗綠色厚外套的女孩子抱著琴盒匆匆忙忙走上去,淡茶色短髮濕漉漉的貼在臉上,不過十二三歲年紀,瘦弱得像個孩子,面頰和赤|裸的小腿在酒吧黯淡的光線中白得有幾分不真實。
「他停下了。」耳機里傳來卡斯嘉驚訝的聲音,「進了一家店。」
「千寧。」老頭色迷迷地抽著鼻子,「好名字。」
「所以,我做不到。」
「啊,對不起,我以為店裡沒人。」她輕聲說。
年輕人開心地笑起來:「看來您不僅是詩人,還是哲學家。以前我一直以為,軍銜越高的人腦子越古板呢。」
「你不知道么?」將軍奇怪地看著他。
卡斯嘉拉著千寧穿過狹窄的小巷,腳下踏著污水泥濘四處飛濺,一隻黑貓緊緊跟在後面。
「怎麼了?」軍官問。
Every time you are near?
腳下,一場新的廝殺又開始了。十個人站在中間手持光劍,三隻獨眼巨怪踏出圍欄,發出暴風般的怒吼。
「找你可真不容易。」她用這個新的聲音說,「還多虧了暗夜。」
「將軍!」他驚愕地抬頭。
它變成一隻紙折的小鳥,飛走了。
話音剛落,他的神色又是一變,眉間低低壓在一處,轉頭向四周凝神望去。
「你的琴先放在這兒,他會幫你修好的。」他頭也不回地說。少女匆忙間轉身向紅鼻子老頭鞠一躬,便換得二十八顆黃牙的燦爛笑容。
「你……」
店鋪的門隱藏在一片爬滿鮮花的籬笆牆后,栗木門板暗淡褪色,黃銅把手被摩挲得異常光滑,門上釘著一道窄窄的金屬小條,上面寫著「保加利亞。」
格雷回過頭,臉色蒼白灰暗。
「愛我么?」
灑滿陽光的屋頂上,卡斯嘉蹲在一排不知誰家掛出的舊床單後面,探頭望向遠方,嘴邊笑容飛揚。黑貓慵懶地趴在一旁,尾巴輕拍她赤|裸的腳背。
我要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
沉甸甸的波濤拍打岸邊荒地,發出一道又一道迴響,一列廢棄的老式列車停在岸邊,銹跡斑斑的車廂沿著鐵軌一直在水裡延伸了很遠,最後淹沒在渾濁的波浪下面。
女孩含著淚水,終於點了一下頭。
「這是我的使命,大部分時候根本沒有什麼所謂可選擇的道路。」中年人聳聳肩,「年輕的時候我們都問過自己愚蠢的問題,要江山還是要美人,要權勢還是要自由,有時苦惱得整夜未眠,但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根本什麼也沒有。你只有時間和命運給你的一切,這個世界上最現實的東西。」

童話

III The Rain

放下電話,沉鬱的神情像墳地里的藤蔓爬上額頭,他站起身,從貼身口袋裡摸出一串鑰匙,打開角落裡一個小小的柜子,搬出幾支奇形怪狀的武器架在工作台上。聚光燈狹窄的光柱打落下來,微黃卻耀眼。
一片寂靜中,幾個夢囈般含糊不清的音節從女孩嘴邊滑落。

XII For the Last Song

中年人收回視線,父親般慈愛地微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張薄薄的電子支票放在手掌上,嘀的一聲輕響,半透明的塑料卡片上便呈現出一個很大的數字。
突如其來的寂靜在空氣里不安地蔓延開,一隻手狠狠地掐滅了煙,按下桌上的通訊器。
沉默了一刻,機械師有些陰鬱的聲音響起:「你惹麻煩了?」
「不用客氣,花開得好么?」
「這是兩回事。」格雷繃緊雙肩,緊緊握著椅子把手,「你不能什麼事都瞞著我,把我當作你的棋子。」
佳客雲集,樂聲飄揚,光芒閃爍,暗香縈繞,珍藏了幾個世紀之久的陳年美酒在水晶杯里閃閃發光,蕩漾出動人的波紋。
「是么。」格雷說,「那小心別感冒。」
「豈止不幸,還很奇怪吧。」年輕人舉起自己毫無血色的手看一眼,「按道理說,我這樣的人原本就不該被生出來,存在於這個完美和諧的城市裡,更不要說坐在這裏陪您喝茶了。」
「好玩么?」
短暫的騷亂后,夜梟部隊重新估計了形勢,隨著一道無聲的命令發出,少年們紛紛散開,三兩個一組爬上周圍建築物的廢墟,在鋼筋水泥和殘破的玻璃窗之間尋找藏身之處。少女艱難地將飛艇懸在離地面很近的地方,向外探出身,格雷正躲在牆壁拐角處,被風吹亂的頭髮垂下來散在額頭上,多少顯出幾分狼狽。
「不如說,馴養風。」卡斯嘉說,「這裏的管道太過錯綜複雜,就像機械中的電子線路板,而在這管道里穿行的風,就像線路中的電流,幾百年,幾千年,隨著管道的發展而越來越複雜,最後進化出有意識的生命。」
一瞬間,刺目的光芒混淆了視線。
「為什麼?」他低聲說,「她還那麼年輕。」
我釉藍的羽毛,
「有困難么?」
聲音是熟悉的,卻被悲傷和憤怒多少扭曲了音調,銳利地刺痛耳膜。黑衣人停住腳步,站在那裡低聲說:「你不能好好打招呼么。」
女孩不再掙扎,她等待緊擁住自己的男人慢慢平靜下來,等待他顫抖的手臂放鬆,然後,輕輕地,她伸出一隻手推在他的胸口,高大的男人就這樣被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推開了,彷彿沒有重量似的。
「他幫我修的琴。」
紅鼻頭又是先聞一聞,再戴上放大鏡仔細端詳著,嘴裏嘟嘟囔囔著:「好東西啊,壞成這樣子,可惜了,你小子下手可真狠。」
一個夢。
「不累。」千寧搖搖頭,然後又說,「有一點。」
「格雷大人……」最初的驚駭平息后,女孩終於開始嘗試無用的掙扎,「您……請您放開我……」她聲音微弱地請求,雙眼茫然地望向天空。
「閉嘴!」機械師手中的槍把重重地敲在他額頭上,看著軍官痛得一聲悶哼,他滿意地笑了,「這裏沒有敵人,從現在開始,你和公主,包括我在內,都是被地下城的夜梟劫持的人質!」
「想起來就覺得冷,這裏冷……」
「坐下。」他低聲說。
黑衣人湊到他耳邊,聲音像呼吸那樣輕柔:「女人。」
她們鉤了鉤手指,不管這舉動在這兩人之前看起來有多奇怪,金屬手指向下一壓,順勢拉住千寧的手。
「生命?」
「我來過這家店。」千寧說。
你還可以選擇飛得更低,直到進入那些幾乎終年不見天日的陰影中,直到擦著地面鑽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在破舊的招牌和晾曬的衣物縫隙間穿行。一群孩子赤著腳從淌著水滴的被單下嬉鬧著跑過,張開雙臂望向他們頭頂上方支離破碎的天空。下一秒,你可以向上飛到幾百米的空中,看到沐浴在陽光中的那個巨大的玻璃圓球,像是一滴水珠般一塵不染。各種奇異的花朵正開得茂盛,還有終生在花叢中做著各種遊戲的天使一般的小孩子們。
一聲冷笑:「了不起。」
女孩禁不住輕顫了一下,默默點一下頭。
「別……」她聲音顫抖地說。
為了一朵玫瑰的開放。
「沒事了。」他長吐一口氣,低頭看一眼懷中的少女。
「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我的故事講完了。」空白一片的卡片說,「你喜歡么?」
「再見,公主。」它說。
「我答應過無論如何不會不管你,」男人只顧自言自語,「你跑掉,我會找你回來,我們不要管別人……我會帶你走,好不好,相信我,這次相信我。」
「您好。」少女鞠了一躬,「上次謝謝您的花。」
一輪蒼白的朝陽從遙遠的海面盡頭慢慢爬上來,把光芒灑在粼粼的波濤上。幾人小小的身影立在岸邊,拖著長長的影子一動不動。身後,艾羅斯特拉特像一座孤島矗立在無窮無盡的水波中,正迎來早晨第一縷陽光。
黑貓縱身撲出,只一瞬間,那小而肥嫩的身體就消失在它掌下,只剩下一截尾巴尚在蠕動。千寧打了個寒顫,卡斯嘉拉住她的手。
「我以後不能來這裏了。」她說。
一陣滾雷由遠及近襲來,砸響了沉悶的空氣,在那之後,是綿密的雨聲。
「當然不行。」
「回去吧。」他輕嘆一口氣說,「回你自己應該去的地方。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人,我沒有魔法,如果可以做到的話,我很想幫你。但現在,只能說對不起。」
他並沒有多看那花朵一眼,只是跪下身,從草叢中撿起一隻小小的夜鶯,黑曜石般的雙目緊閉著,胸口還刺著一枚烏黑的玫瑰刺。
千寧默默地聽著,黑衣人望向她輕笑起來:「說得太多了,你有什麼煩惱呢,你還這麼年輕。」
「我自己不小心。」
「真巧啊,在這裏又見面了。」黑衣人說,「這城市真小。」
「有些清楚,有些卻不記得了,像一場夢。」卡斯嘉說,「好像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剛下過雨,天上放著煙花。」
Why do stars fall down from the sky
「一打泣血玫瑰,作為婚禮上的花束獻給新娘,」他輕聲嘆息著,「多麼奢侈,又是多麼傳奇。人們都會讚歎,讚歎新娘的美貌和華貴,讚歎新郎的榮耀和地位。只是除此以外,誰會真正在乎那些玫瑰本身呢。」
少女走在空無一人的天橋街道上,來自遠方的風吹過鋼索之間,發出琴弦般微弱的翁鳴聲,也吹亂了她壓在外套兜帽下的短髮。突然間,一聲微弱的貓叫在身後響起。
「我需要你幫忙。」
將軍背對著他靠在椅子里,饒有興緻地緊盯著屏幕,那個系黃腰帶的角鬥士剛被扔下競技場,鏡頭從各個角度呈現出他在空中掙扎慘叫的樣子,身軀扭成種種匪夷所思的形狀,過了很久才砰地落地。
淚珠從女孩眼裡滾落下來,她說不出話,或者已經再無話可說,只是搖頭,拚命搖頭,那臉頰彷彿是冰糖做的,被熱熱鹹鹹的淚水淌過,隨時要化掉。黑衣人伸出一隻纖細蒼白的手,從她冰涼潮濕的頭髮里撫過,許久,他輕聲說:「你願意相信我么?」
「這下真迷路了。」格雷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眼抱著琴緊跟在後面的少女,長嘆一口氣,說,「在這兒等我,我爬上去看看。」
她的聲音逐漸匯入和聲里,如同水銀滾落進一隻沸騰的青銅罐子。
軍官看著他冷笑一聲,說:「你可真大方。」
「它生命的奧秘。」他望向窗外,眼裡閃著奇異的光,「從地上,到地下,從她堅硬而脆弱的外殼,到她冰冷卻火熱的內心。」
「是你?!」格雷惱怒地壓低雙眉,他認出了身後那個聲音。
「回家,做我的不法生意。」黑衣人說,「然後睡覺。」
「別擔心,一定能修好的。」
「雕像是不會飛走的。」千寧低聲說,「可是我寧願看著她哪一天飛走。」
千寧也笑了,她抱起琴。
「你叫什麼名字。」對方說。
夾著煙的男人悶哼一聲:「你什麼都知道。」
「機械師,你也認識他?」
「還聽剛才那首。」
Why do birds suddenly appear
低沉冷酷的男聲從黑暗中傳來:「別動。」
「我?」卡斯嘉發出一串清脆的笑聲,「我是夜梟,最自由的鳥,跟你們這些人都不一樣。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少假惺惺的。」老頭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好了,琴你先留下,修好了告訴你,現在趕緊給我滾蛋吧!」
她伸出機械手,掌心向上,千寧猶豫一下,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冰冷的金屬手指捏住她的手腕晃了晃,動作倒是輕柔的。
「嗯。」
她匆匆忙忙跑著,隨著耳邊傳來的提示,追逐前方某個幽靈般飄忽的身影,卡斯嘉貓一樣矯健而優雅地從屋檐,水管與天線組成的網路中躍過,時不時朝某個窗口做個鬼臉,黑貓不情願地跟在後面。這場奇特的追蹤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日光越來越濃,各家廚房裡依次飄散出高低錯落的香氣,宛如不同質感的音符蹦跳跌蕩。
「你修不了。」
黑暗的角落裡,依稀有什麼聲音嗡嗡作響,剛才飛走的那隻蒼蠅又飛回來了,趴在牆上靜靜地注視這一切。
「你飛過最遠的地方是哪裡?」
美麗的,寂靜的清晨,黑衣人走進花房,晨曦剛剛照亮滿屋沉睡的花朵。花房正中的玫瑰樹上,盛開著一朵殷紅的玫瑰花,巨大華美,像紅寶石一樣散發出光芒。
女孩低頭輕輕啜吸一口,溫暖的茶香爬上她的指尖與臉頰,竟也如花瓣尖端那一抹嫩紅。許久她抬起頭,微笑著說:「每次見你,好像都穿著黑色衣服。」
女孩點點頭。
匣子自動向四邊散開,一隻做工精美的鳥籠露出來,纏繞在籠壁上的玫瑰花藤是銀子打造成的,花瓣和葉子都像真的一樣輕薄光滑,每一絲葉脈都清晰可見,籠中有一隻色彩斑斕的小夜鶯,青銅腳爪緊抓著玫瑰花藤,美麗的羽毛隨著頭和翅膀的振動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小鳥蹦跳著落在窗台上,拍打了幾下鎦金的翅膀,飛走了。
端著酒杯的男人震了一下,轉頭看著對方,眼神半是惱怒半是驚疑。黑衣人向後避開他的視線,懶洋洋地說:「以前有女人經過,你從來不會轉過頭去看的。」
「你到底想怎麼樣?」他神色疲憊地說。
如果我有雛鵝般小巧的翅膀,
「效果不怎麼樣。」
「要下雨了。」黑衣人說。
「怎麼可能……」格雷低聲喃喃道。
「我該怎麼幫你。」
少女不說話,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琴。
一秒不停息。
「說真的,您太讓我感動了。」黑衣人冷冷微笑著。
午後陽光晴明,窗帘卻依舊低垂,門滑開,年輕軍官急促響亮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彷彿帶著怒氣。
黑衣人詫異地回頭,看見大串的眼淚正從女孩眼裡流出來,無聲無息地,沿著倔強緊繃的唇線流淌。
「你知道什麼?捅了這樣的馬蜂窩,卻只是被他們的探子和巡邏兵蜇了幾下,算你走運。」
「這正是我在想的問題。」格雷說。
「修好了。」
屏幕上,又一場廝殺剛剛落幕,最後一頭巨怪踏在倖存者身上,抬起粗大的頭顱望向觀眾席。
看天上的流雲來往,
「聞名不如見面。」格雷說,「做個交易如何,放這姑娘走,我留下。」
軍官再次抬頭怒視他,這時候年輕的歌手正沿著過道向門口走去,在他們桌子旁邊停住了腳步。酒杯里,銀藍色的玫瑰仍在散發最後一點光芒。
「將軍大人。」他立正行禮。

X Dark Night

「是應該恭喜你活著回來么?」
「哦?」黑衣人輕笑一下。
幾個少年從後面抓住少女的胳膊,任她像一隻落入網中的小鳥般徒勞地掙扎著。黑暗中慢慢走來一個人影,在琴盒邊站住腳步。一隻沉重粗糙的機械手伸過來,撿起地上的玫瑰,只是輕輕一捻,乾枯的花瓣就化為碎片。
「傻瓜。」卡斯嘉拍了一下她的腦袋,「雕像是不會飛走的。」
「你不明白。」黑衣人的聲音依舊平靜,「是你讓她痛苦,你答應愛她,卻又不能守護她的幸福。她為了你犧牲自己,默默消失,再不來打擾你,然而她的心又是那麼痛苦,痛苦到再無法承受,快要死掉的地步。這些你明白么?」
那人影走得更近了,暴露在光柱中的是一張奇異的臉,圓潤小巧的下巴,總是在笑的豐潤嘴唇,鼻子以上的部分卻覆蓋在厚重的機械面具下,或者說,臉的上半部分根本就被各種電子器械取代了,兩隻突出的鏡頭向不同方向轉動對焦,彷彿在用眼睛打量著眼前的獵物。
「送給你。」黑衣人遞過去,女孩有些驚詫地看著他,小心地撿起花枝貼在臉上,微弱的光芒映出了她嘴角一絲明凈無暇的微笑。
話音剛落,盒子便輕輕彈開,露出黑絲絨襯底上一束銀藍色的長莖玫瑰花,灧灧的光芒泄了開來,鬼火一般四下里碰撞蔓延。
女孩抬起頭,眼神迷濛地望向那個幾乎要融化在夜色中的身影。
「你來晚了。」將軍回過頭,心情很好的樣子說九_九_藏_書,「剛結束一場很精彩的比賽。」
他停下腳步。
格雷咬緊牙關立在那裡,額角傷疤紅得像一個新鮮的烙印,許久才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
黑衣人轉過身,面前的男人身材高大,深灰色長大衣領子向上豎起,頭髮向後梳,露出左側額角一道舊傷疤,壓在灰綠色的眼睛上方。長劍從他袖口中伸出,劍身樸實無華,卻泛出異常冰冷的色澤。

黑衣人

她們站在女神像寬大的肩頭。夕陽就在正前方並不遙遠的地方,那麼圓,那麼大,又是那麼紅,各色雲層翻湧著包圍上來,將天空也染成胭脂紅,金黃與紫羅蘭的顏色。
千寧抬起頭瞪著他,大滴眼淚聚在眼眶裡,卻不肯落下來。
「我們約定過不管對方的事。」格雷說,「但我需要一個解釋。」
「閉嘴?!」身材高大的軍官不客氣地猛拍一掌,鸚鵡立即縮著脖子不再吭聲,身後的少女禁不住捂著嘴輕笑起來。
「聽過。」軍官嘆一口氣,,「但不是這一首。」
中年人望著他手中的小小戲法,似笑非笑。
起先像是試探,然後一聲接一聲,輕柔甜美,彷彿撒了糖霜的天鵝絨墊子。幽暗破碎的回憶跟隨這貓叫聲湧上心頭,千寧一驚,瞪大眼睛回頭,茂盛的草叢一陣晃動,依稀有個黑影緩緩逼近。
陽光下,黑衣人停住腳步,回頭向著遠方望去,彷彿聽到什麼聲音。

最後一曲

沉默片刻后,黑暗裡傳來軍官的一聲嘆息。

競技場

「哦?」
「然後我就回來了。」她回答。
他手中的機械手突然化為鐵鉤,向上筆直地發射出去,切開頭頂上方一道粗大的引水管。大水洶湧而出,如瀑布般劈頭蓋臉潑下。
「你在這兒幹什麼?」格雷的臉顫抖著逼壓上來,舊傷疤紅得像要燃燒起來。
「聽說你陞官了。」黑衣人意味深長地笑一笑,「現在是休假吧,難得在這種地方見到你,應該我請客的。」
年輕軍人沉默一下,轉身敬禮,離去。
「小姑娘的琴!」機械師抽著鼻子,「你個無情無義的東西。」
「上次?」卡斯嘉在她旁邊坐下來,電子眼一隻對著她,一隻望著遠方。「上次是地下城的命令。」
「我已經沒有心了。」
「這就是我們能走到的最遠的地方。」機械師低聲說,「在這座城市周圍沒有被海淹沒之前,火車是唯一可以離開的交通工具。」
格雷肩膀僵硬了一下,然後無力地癱軟下來,像是終於到了一個極限。
「不關你事。」他惡狠狠地說。黑衣人舉起雙手表示明白,於是兩人端著酒杯各自陷入沉默,只有指尖的香煙兀自燃燒,細細的煙霧在光影交錯間盤旋繚繞。
牆上,一盞小小的街燈亮起來了,朦朧的光籠罩著飄飛的雨絲,也籠罩著坐在牆角里的女孩子。二十多歲,或者更年輕些,像只無家可歸的小鳥般依在爬滿花枝的籬笆旁瑟瑟發抖。雨水從她的葡萄酒般暗紅色的長發里流出來,沿著年輕的面頰輪廓往下淌,她的嘴唇蒼白得有如灑在海灘上的月光,顫抖的手指交疊在心口上,按住一枚小小的銀色項鏈墜。
千寧驚了一下回頭,漆黑的琴盒已經遞到她面前。
她探身按下按鈕,駕駛艙門向後滑去,微冷的狂風呼嘯著衝進來。卡斯嘉把琴綁在腰間,拉住艙門靈巧地翻出去。
「就沒有一點……」
「其他都是鬼扯!」一陣擤鼻子的聲音,「說吧,又怎麼了?」
「這是……」持劍人驚異不定地立在原地,臉上也籠了一層銀藍色反光,「你賣給這家老闆的東西?」
「我今天有任務。」格雷回過頭,「怎麼,你剛起床?」
「您來的時候不錯,今晚可有新節目。」少女說。
這一對新人默默對視,眼中映出彼此的臉,新娘寂然無聲,而新郎憂鬱的眉峰緊鎖著。歡聲笑語環繞在四周,新郎伸出一隻手讓公主挽住,他們一起沿著走廊繼續向前走,兩邊的賓客們在他們頭頂拋撒著各色鮮花。
少女輕笑著裂成兩半,門開了,黑衣人低頭走進去,徑自穿過寂靜漆黑的走廊,然而那一片靜謐中卻隱藏著什麼,冰涼而鋒利。
「很久沒有來過遊樂場了。」中年人望向窗外說道,「上一次大概還帶著我兒子吧,也有十幾年了。」
他舉起手中的琴盒,灰綠色眼裡閃著冷酷的光。
「別怕。」他又重複一遍,「那些傢伙追不上了。」
從腳下很深很遠的地方,從神像空洞的身體里傳來了歌聲,那是由許多聲部合在一起的曼妙和聲,帶著發條與軸承轉動的清脆聲響,像是千百個音樂盒同時打開唱歌。
飛艇小心地掉頭,沿著樓群縫隙向開闊處上升,少女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身撲在玻璃舷窗上。
年輕人側過頭,窗口照射進來的午後陽光正緩緩移動著,把他身體越來越多的部分留在黑暗中。

艾羅斯特拉特

「聽話,不要哭了。」他又說了一句。
「你想要什麼破綻?我要是你,就不去招惹這種老男人。」她把老男人這三個字拖得很長。
「哪裡,是我讓您久等了。」黑衣的年輕人微笑著回答,「請進來坐。」
「哦,不錯的名字。」
手掌貼近識別鎖,綠光閃過,駕駛艙緩緩打開。他坐了進去,各種儀錶盤依次亮起,帶著熟悉的電流嗡鳴聲。熾熱的氣流攪亂紛繁的雨絲,飛艇無聲滑動,上升,如同夜色中一個輕盈的氣泡。
「進去呀。」卡斯嘉從身後推她一把。
「這不是我說的。」中年人故作懊惱地回答,「是一個死掉的詩人說的。你看,年輕時候我也讀過一點書的。」
「啊,收到。」
旁邊桌上放著那隻剛取回來的鳥籠,他走到桌邊掀開黑布,露出籠子里一隻小小的夜鶯,金屬羽毛精細入微,一絲一縷纖毫畢現,閃著青銅色的幽光。黑衣人重新摸出鑰匙,用其中一把打開抽屜上的鎖,取出一個黑底朱漆的小盒子,再換一把鑰匙打開盒子,露出白絹襯底上一顆暗紅色的晶體,彷彿有生命般微微跳動著,像紅寶石,卻更光潔柔潤,像瑪瑙,卻更晶瑩剔透,像珊瑚珠,卻散發出露珠那樣的光彩。他用第三把鑰匙打開鳥籠上的鎖,捧出沉睡中的夜鶯,靈巧的指尖撥開胸膛,把紅色晶體小心地安放進去。
寧靜的花園,明亮的花園。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把手放在粗糙濕潤的樹榦上,用一種幾不可聞的縹緲聲音低吟道,「大概要等到夜鶯開始唱歌的時候吧。」
鐘塔上傳來六道鐘聲。
將軍的語調依然是冷靜的,像冰壓熄了了火。沉默片刻后,青色劍鋒垂下來收回腰間,他轉身向窗前踱了幾步,留一個高大的背影立在猩紅的窗帘前。格雷猶豫一下,收起手中的武器站起身。
the angels got together
落腳瞬間,那片屋頂突然傾塌了下去,她短促地驚叫一聲,便一路向下滑,只來得及抽出一隻手抓住粗糙冰冷的瓦片邊緣。
「那麼現在,還是讓我們開始古板地談生意吧。」他說。
「傻瓜。」卡斯嘉笑一聲,「你不看這裡能住人么?」
「你的生意不幹凈,別以為我不知道。」軍官夾著煙瞥他一眼,他聲音不高不低,剛好兩個人能聽見,「現在不查你,不等於一輩子沒事,自己小心點。」
「真的?我本來也想幫你找他呢,沒有老頭子搞不定的東西。」
「謝謝。」她低聲說。
「嗯,我現在要回去了。」黑衣人說,看著少女琥珀色的雙眸瞬間黯淡下去,他微笑著繼續開口說,「想不想去我的店裡坐一下?」
「地底下……是什麼樣子?」
少女艱難地搖搖頭,機艙很小,她不得不蜷成一團靠在儀錶盤下。格雷拉起操縱桿讓飛艇上升到安全高度,低頭看著她蒼白的臉,說:「別怕,沒事了。」
她穿過凌亂的房間,架子上各色機械逐一溜進視野,一隻手,半張臉,巨大的眼球盯著她看,掉了一半腦袋的玩具熊咯咯歡笑著,幽暗的光線照亮它們身上厚厚的塵埃,把一種令人膽寒的妖異色彩四處塗抹開。
「你……」
千寧不由嘆出一口氣,說:「已經送去修了。」
「保加利亞。」少女踮起腳尖讀著牌上的字,回頭問身邊的年輕人,「這是你的名字么?」
持槍人依舊是冷冷的:「不管你是什麼人,闖進地下城的地盤,最好還是安分一點。」
卡斯嘉只是張大嘴發出一聲尖叫,趁機械師說話時,格雷右手閃電般向後揮去,透明長劍橫貫而出,架開機械師手中漆黑沉重的槍管,向那隻閃閃發光的紅鼻子削去。
他們停下腳步,前方的路口像一朵巨大的盛開的雛菊,各色信號燈光閃爍個不停。千寧抬起頭看著對方蒼白的臉,各色光芒在她的雙眼裡閃耀著,寥落而迷亂。
他停住腳步,近乎透明的長劍無聲無息地逼上來頂在背後。
「什麼使命?」
城市的夜色籠罩在雨絲中,燈光從各個地方流淌過來,在光潔的路面上暈成一攤攤水彩畫般斑駁的色彩。
「你喜歡陽光?」
「所以你要保護她,試著給她幸福。」將軍說,拿起桌上的琴盒遞過去,「去吧,去還給她,她會感謝你的。」
「這次將軍約見我,有什麼事么?」
黑衣人抓住他持劍的手腕輕輕推開,彷彿那隻手上並沒有什麼重量似的。
「不,這是這間店的名字。」黑衣人微笑著回答。
「可是沒有花啊。」
飛艇重新掉頭,降落在一座廢樓的樓頂上,格雷跳出駕駛艙向樓頂邊緣跑去,右手在瞬間變為帶鎖鏈的鐵鉤,瞄準水塔發射,嗖地一聲緊緊咬住腳手架。
黑色身影悄然而去,遠遠地,在觀眾席另一側的包廂里,一隻望遠鏡落下來,露出一雙陰沉沉的灰綠色眼睛。
少女顫抖了一下,說:「我的琴。」
我要坐在籬笆上,
「好久沒來了。」黑衣人微笑著回答,「也好久沒聽到你唱歌了。」
「嗯……」

「我還要去送貨。」黑衣人說,「告辭了。」
樓道幽暗深長,樂聲依然沿著台階一層層滾落下來。突然間,一把劍從後面抵住脖子。
少女喘著粗氣,驚恐不安地瞪著對方,粗重的雙眉下狼一般灰綠的眼睛,還有壓住眼角那一道舊傷疤,這張臉只見過一面,卻分明勾起了她某些記憶。
「站住!」
千寧鼓起腮幫,悶悶地說:「不說就算了。」
持劍人悶哼一聲,手中的劍更逼近了一分,冷笑道:「做生意?在這種地方?」
門裡有人「喂」了一聲。
「我……」千寧猶豫著,「我還沒想好。」
「當然,你一直很努力,有才能,忠誠耿直,我為你驕傲。」將軍直視他的雙眼,「然而你想過沒有,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如果你出生在那些低矮陰暗的平房裡,現在的你會是什麼樣?」
中年人故意露出苦笑的表情:「我知道你在說誰。」他喝一口茶,放下茶杯,像輕輕敲下開庭的小槌。
「誰的?」
那兒,用許多纖細的鋼索緊緊地維繫著的一座優雅絕倫的天橋正在緩緩升起;幾十層樓高的摩天輪靜靜轉動著;巨大的女神雕像迎風展開了翅膀,她會唱一千多首歌,許多歌曲的歷史比整個城市還要悠久;還有流動在樓群中間,大大小小的河流和瀑布,由幾千條不同規格和角度的引水渠精確地控制著它們每秒鐘不斷變化的流向,千萬簇水霧如花朵一般蒸騰,上升,凋敗。
「我也不想殺你。」灰綠色的眼睛眯成兩道線,「放下槍,讓你的人放我們走。」
風繼續旋轉著,呼嘯著,你日日夜夜觀察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能否告訴我,是誰在支配這城市的運轉,又是誰在這城市的支配下運轉呢。
少女搖搖頭,問:「他們是誰?」
「再見。」她說,「可惜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帶你去修琴。」格雷聳聳肩,「正好順路。」
貓始終在前方不緊不慢地行進,時而停下來四處仔細張望一下,如同一位國王在巡視自己的領地。突然它跳上一段低矮的院牆,回頭挑釁般望了一眼,輕盈地向另一側跳去,就此消失不見。
「格雷。」
「是芒夕大橋。」黑衣人說,「你知道它還有個名字叫做嘆息橋么。」
「這是什麼表情。」黑衣人重新做出無辜的樣子,「送花給酒吧的歌手也犯法么?」
「你跑哪裡去了……」他咬著牙迸出這句話,就再也沒有其他聲音,只是雙臂顫抖著用力收緊,像是怕一鬆手,懷裡的人就會突然間消失。
千寧抬起頭。
「你住在地下?」千寧問。
「流浪的歌手,我們未來的小新娘。」
「我們不說上次。」格雷壓抑著怒氣,「這次你能幫就幫,做不到也給我保密。」
他們面對面站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城市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透過雨簾傳來。
黑衣人從屏風後走出來,手中端著茶盤,熱氣逆著光線纏繞升騰,彷彿有生命似的。
據說,在艾羅斯特拉特,無論貧窮還是富裕,低賤還是顯赫,每個人一生中都必然去過三個地方:中央車站,結婚大禮堂,以及黑貓遊樂場。
「今天正好有空。」
格雷舉起手中的琴盒:「你知道這把琴是誰的?」
驚嘆和喘息聲在女人中悄悄擴散開來,新娘伸出一隻手,指尖沿著籠子上的玫瑰花藤輕輕滑過,睫毛下琥珀色的瞳孔如同兩潭最深的潭水一般,一動不動。
「一朵花,可是值得出大價錢。」
愣了片刻后,卡斯嘉舉起槍,笑容重新回到她嘴邊。
「可愛的女孩子,最近興趣變了嘛。」機械師笑得越發像個怪伯伯,格雷威脅般地舉起右手,卻發現袖口裡早已空空如也。機械師拿起櫃檯上的鐵鉤,在空中拋了兩下,拆開來粗暴地敲打一番,然後接上一桿電槍充電,介面上的指示燈一排排亮起來,彷彿一堆破銅爛鐵重新獲得了生命。
他們繼續向前走去,更多色彩與芬芳如同一本書里精美的插圖與文字,一頁接一頁翻過。
「回去插在酒里,還可以開一天。」黑衣人說,「清水也可以。」
少女跌跌撞撞地拚命奔跑,呼嘯的風聲擦過耳畔,刀一般鋒利,身後的聲音遠了又近,四面八方上下左右襲來。那些追逐者天生就熟悉這裏的每一條岔道,手腳並用踏過碎磚與院牆,靈巧迅猛得如同野獸。
陽光從幾百米高的玻璃穹頂上落下來,照亮整個大廳。
千寧在那家店鋪門口停住腳步,身後,卡斯嘉從屋檐上輕盈地跳下來。
「我讓你放下槍,傻小子。」老頭冷冷地說,「你想用我造的武器對付我么?」
「怎麼了?」千寧問。
年輕人低頭看一眼右手,緊緊握拳,發出啞暗的機械摩擦聲。
「冷么?」黑衣人低頭問。
「軍方的人,卧底,特工,或者以前曾經是,這個你比我清楚。」
他跌跌撞撞地走進去,墨綠的枝頭連一朵蓓蕾都沒有留下,所有的花朵都在昨夜的歌聲中燃燒盡了全部生命,以它們最美的形態死去了。
「一顆年輕的心,新鮮飽滿,毫無瑕疵。為什麼不把它加入你的收藏呢。」
「跳!」駕駛飛艇的男人喊道,「別怕,我掩護你。」
「奇怪什麼?」
「這話說的,可真是傷人。」黑衣人嘆一口氣,站起身說,「好吧,格雷大人,請不要忘記今天我請你喝了城裡最貴的酒,這個人情以後要還給我的。」
他抬起頭,那個的聲音的主人正站在自己面前,電子眼一隻監視著他,另一隻緊盯著飛船的方向,與這樣一張可怕面容相匹配的,卻是一副屬於年輕女性的,結實有力的身體,金色皮膚光潔緊繃,裹在背心短褲中的曲線宛如訓練有素的貓科動物般流暢舒展。
他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的雙腳被纏繞在玫瑰藤中。
「夜梟?卡斯嘉?」
卡斯嘉坐在陰暗的下水道里,暗夜卧在她腳邊,雨水從身後的管道里嘩嘩流下。
「別怕。」那個聲音說,「你看,我一個人來的,這次我不抓你。」
「然後呢?」
「嘆息橋?」
少女低著頭,許久慢慢鬆手,格雷立在原地,反而不知道該不該動。
「你是誰?」格雷壓低眉峰,惱怒地問道。
「愛么?」
「真的?」少女驚奇地四下里環顧一周,「這間店有多久了?」
「什麼事?」
「嗯?」黑衣人湊近她美麗的臉龐。
泣血到天明,
軍官握緊了手中的杯子。
「當然,當然。」黑衣人抿嘴輕笑,「我差點忘了,聽說你以前是這裏的常客。」
「你個混蛋!早該猜到,你是地下城的人!」

VII The Nike

為了下一段旅程,
泣血到天明,
沉默一陣,他繼續低聲說:「古老的東方的哲人認為,人生來有七種煩惱,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它們困擾每一個人,永世不得解脫。在這些煩惱面前,你或許不如試著去做一朵花,其意柔軟,寂然清靜。」
格雷無奈地搖搖頭,回頭看一眼流連忘返的少女:「你……哦,千寧,我們走吧。」
「這種事誰都不能保證。」
「這一套都是從哪兒學來的。」格雷不由嘆出一口氣,明明只是人格化的資料庫管理程序,卻撒嬌撒得惟妙惟肖,連自己也不忍心板起臉來生氣。
千寧不說話,只是低頭看著,那些殷紅的花朵盛開在荊棘刺中,好像一顆心無意中掉落進去似的。
close to you.
「不。」女孩輕聲說,「這個故事太悲傷了,它真的是一個童話么?」
「當然真的。」黑衣人說,「只不過現在還沒到它要開的時候。」
千寧接過花,鞠躬致謝。
說完這句話,她輕輕抽出被捏紅的手腕,轉身要走,卻重新被用力拉住。
「看到了!」千寧按住耳機,對著微型話筒氣喘吁吁地說。
格雷抓緊手中的琴,剛剛來得及瞥一眼右手,頭頂上的槍口又向下壓了壓,緊緊抵在他額角的舊傷疤上。
「你不會想這些么?」
「琴盒怎麼會在你這裏。」他回頭冷冷地問。
黑衣人在她面前蹲下,眉間有淡淡的憂傷。
「其實你可以坐車的,坐車要快很多。」
尖叫或者癱軟在地,似乎是這種狀況下唯一可以選擇的,必須冷靜,必須。千寧壓低身子,膝蓋微沉,像一隻隨時準備跳起來逃走的貓。
青色長劍沿著對手劍身下滑,向隱藏在袖口中的手腕削去,格雷扭轉手腕,兩柄長劍如蛇般相互糾纏著咬在一處劃了好幾個圈子,吱吱作響,然後短暫地分開。
「救人?」
門在身後關上,黑衣人穿過走廊,看見少女的背影站在一群彩色游魚中,外套下纖細的小腿被陽光照得近乎透明。
夜鶯歌唱,

籠中鳥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持劍人低頭看他兀自忙亂,冷冷地說:「你不是普通老百姓。」
「本來有,但他今天不能來。」千寧抬起頭,說,「你能送我么?」
千萬道銀色的雨絲密密織成一片,如刀鋒般閃著整齊劃一的光。格雷走出門,在雨點將他澆透之前,一輛銀白色飛艇緩緩滑到他面前。
女孩輕嘆一口氣,說:「今年還有故事可以講給我聽么?」
「那是更下面一層啦,這裏只能算地下城的外圍,像護城河,也像迷宮,跟上面的世界隔開。」她停下來,回頭看一眼千寧,「啊,我差點忘了,你來過的。」
他們走過一條又一條街,糖果和巧克力砌成糕餅店的外牆,玻璃櫥窗後面站著會動的少女模特,盲眼乞丐在街角拉小提琴,風輕搖,樹葉嘩嘩作響,甜蜜的顏色,悠揚的氣味,絢爛的聲音,統統在陽光下融作一片,宛如蜂蜜與牛奶四處流淌。
「為什麼……」她站在那裡輕聲說,像在喃喃自語。
「是一首好歌。」黑衣人一邊鼓掌一邊說,「如果沒有酒吧里的歌手們,這座城市將變得多麼乏味啊。」
卡片上,有一片殷紅的花瓣落下來,蓋住了夜鶯小小的身體。然後它們一起漸漸消融,像褪色的舊相片那樣失去所有顏色與輪廓。
「目標右轉了!」
右手的能量徹底耗盡了,不得不維持在鐵鉤狀態,剩下的都是最原始的體力活,爬腳手架,還要帶著一個少女。
千寧獃獃地向水邊走去,她的眼裡閃著淚光,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卡斯嘉回過頭,把另一隻粗糙卻溫暖的手放在女孩瘦弱的肩頭,在她開口說話之前,一個聲音卻攜帶著陰濕的氣息從旁邊管道中傳來。
「不要以為你在休假就徹底自由了,開著飛艦四處去找一個女人,真有你的。」
格雷低著頭,蒼白的額頭上仍掛有一抹沉重的神色。。
遠遠地鐘聲又響起來了,巨大的指針跳向九點正,緊接著小巷盡頭傳來一串寥落的腳步聲,身穿長袍的男人從迷濛的光霧中走出來,黑色靴子踏在水花里,傘緣下露出蒼白精緻的臉,頭髮和眼睛也是黑色的,彷彿纏繞著稀薄的水氣。
「沒關係的。」千寧連忙搖搖頭,「我下次再來好了。」
「你知道這附近有座橋么。」他低聲說,「叫嘆息橋。」
「你也真是太好找了。」卡斯嘉湊近她耳邊輕聲說。
「琴壞了?」
大禮堂上方終年飄蕩著管風琴樂,孩子們空靈聖潔的合唱時而響起,伴隨潔白鴿群飛上天空。
她咬咬牙,一手抱著琴,一手抓住爬滿紅銹的腳手架向上爬。少年們尖叫著緊隨其後,猴子一樣敏捷地攀援而上,還沒等她爬到一半就追了上來。
「是你?」千寧愣愣地望著他,「為什麼?」
許久,將軍略帶沙啞的聲音傳來,像用得過久的樂器蒙上一層銅銹。
「是,或者不是,這問題重要麼?」老頭不屑地抽抽鼻子,「懶得跟你說,放下槍,放下,我不想這裏變成戰場。」
「走吧。」黑衣人說,「不要在這裏出現,讓她按照自己的選擇生活。」
軍官的身體冰冷僵硬,像被一道咒語徹底化為石頭。
女孩蒼白的臉頰上浮動著一抹紅暈,她抱著琴跳下椅子鞠了一躬,退出光圈之外,消失不見了。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女神像重重地嘆息一聲,彷彿剛剛被解除了魔法,一雙風化剝落的手緩緩舉起,交疊在心口。
灑滿陽光的灰白石階上,看門人匆匆忙忙地追上一位身穿黑袍的客人,對方將臉隱藏在兜帽下看不清面目,只有懷中一大束玫瑰火紅耀眼。
黑衣人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他的嘴唇薄而透明,這微笑便帶上一絲戲謔的味道。
「很少,我要想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兩個女孩長久沉默,一隻黑貓跟著一起垂下耳朵。
「我的琴!」
「不,不用煩勞您。」黑衣人說。
女孩點著頭,目光落在對方手裡的鳥籠上。
「如果你只是開著飛艇跑來跑去,或許一輩子都找不到。」
「我有事要問我自己的父親。」格雷立在那裡冷冷地說。
對方分神的瞬間,格雷身體微斜,額頭貼著槍口滑向一側,左手順勢架住夜梟持槍的右臂反身一扭,將她read•99csw.com攬進自己懷中,右手同時變成長劍架在她喉嚨間,這一連串動作完成後,琴才砰然一聲落地。
「我來取貨。」
「什麼?」
「我怕。」許久之後,她輕聲說。
天空競技場的得名,是因為它被一根纖細的圓柱支撐在一千多米的高空中,構造是仿羅馬式的,一層又一層觀眾席像無數環帶,懸浮在圓形平台上方。
「煙花?」
「雨很快就要停了。」
卡斯嘉艱難地坐起來,聲音像壞掉的鍾錶那樣嘎嘎作響。
她小心地伸手拈起卡片,冰涼的紙面沾染了她指尖的溫度,便有一絲色彩沿著紙張紋路逐漸暈開,如同水彩顏料在象牙底色上蜿蜒流淌,這裏或者那裡綻放然後消逝,彷彿有生命般自行渲染出會動的圖畫。
他攤開一隻手,一枚嫩芽從他發光的掌心裏慢慢抬起頭來,抽枝長葉,然後開出一朵潔白的花|蕾,伴隨這個短暫而又漫長的過程,年輕人的聲音輕柔地響起:
「不過你來得不巧,店主人今天休息。」黑衣人微笑著,回頭看一眼掩藏在架子背後黑暗的角落,「要我幫你叫他么?」
下一瞬間,另一把漆黑的槍桿從後面抵住他的頭。
「愛惜點東西行不行。」他嘟囔著把鐵鉤扔出櫃檯,格雷裝上試了試,果然完好如初,不情願地悶哼一聲:「謝謝。」
「為什麼?」男人臉上的神色半是焦躁半是哀求,「到底為什麼?」
軍官端著杯子鋒利地瞥他一眼。遲疑片刻,他含含糊糊地開口說道:「找個人。」
「當然,職業操守。」
他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可是我……」
「您是一個好人,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好么。」
「嗯,一會兒就暖和了。」
「怎麼去?」
中年人出神地看著,彷彿被這無意中捕捉到的一幕深深打動了。
「再見。」
「我不過給你一個機會,自己去做選擇。」將軍說,「現在的你太年輕,什麼都看不到,我讓你多看一些東西,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事。」頓一下,他用漫不經心的聲音說,「公主可愛么?」
「上來!」他大聲喊道,「抓緊梯子!」
緊接著,一陣青煙夾雜著火花四濺從琴殼裡冒出,噪音如崩斷的鋼絲般戛然而止。
「請用。」他走到桌邊放下茶杯,語調輕柔地說。
「我又怎麼了。」黑衣人無辜地攤開手,「聽起來好像是恐嚇。」
他奮力向前移動,一步比一步更艱難,只能徒勞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告訴我。你有沒有試過朝一個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到城市的邊緣。」
格雷站在嘆息橋上,渾身淋得透濕。橋面隨著午夜十二點的鐘聲緩緩上升,一直升到比鐘樓還要高的地方,橋下滿是星辰一般燦爛迷離的燈光。
我要坐在籬笆上,
一場廝殺正進行到高潮,角鬥士們赤身裸體,只在腰間佩戴黃紫兩色的緞帶以區別陣營,他們帶著各種變異扭曲的身體,像野獸那樣纏鬥廝打,尖牙利爪間掛滿血肉碎片。在他們上方,來自幾萬人的歡呼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女神像唱的那首,會么?」
「走吧。」他低聲說,「不然,你知道我會怎樣做。」
「啊,知道了。」
「還聽剛才那首?」
飛艇離開地面,穿過城市中凌亂的光影。
過道盡頭有一扇隱蔽的小門,她試著推了推,門不開,卻從門后隱隱傳來機械叮咚聲和說話聲。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她小心地把耳朵貼上去聽。
年輕人搖搖頭。
「又是新節目?」黑衣人低笑道,「看來客人不會少。」
我蒼白的靈魂,
格雷喘息著,壓低聲音回答:「我不知道會遇上地下城的人。」
「你不推門也不行禮么。」坐在桌前的男人轉頭往向來人,語氣異常平靜輕柔。
新娘坐在鏡前,二十個女奴忙著為她梳妝打扮。兩個人正在發套上裝點出最華美的樣式,兩個人為她修補妝容,三個人在她赤|裸的手臂和脖頸上描畫著花紋,五個人為她拉展長裙的后擺,剩下的人小心翼翼地噴洒昂貴的香水,每一寸肌膚都不漏過。
幾千米外幽暗的房間里,屏幕上清晰的圖像突然晃動起來,伴隨著刺耳的雜訊閃爍跳躍,變為一片黑屏。
她又點一下頭,從脖子上解下那枚項鏈,最後看了一眼,緊緊捏在手心裏,淚珠從她眼中不斷滑落,彷彿沒有一個盡頭。
千寧沉默不語,卡斯嘉笑起來,說,「等我們真的變成好朋友了,我再講地下城的故事給你聽。」
起先是黑洞洞的槍口,緊接著是隱藏在後面色調暗沉的人影,還有壓低在額角傷疤下,一雙陰鬱的灰綠色眼睛。
「是的,她拒絕了。」卡片說, 「年輕人非常生氣,把玫瑰扔出窗外,一輛馬車從上面碾過去,像是碾過一顆鮮紅的心似的。『愛情是多麼愚昧啊,盡讓人相信些不實際的東西。』學生說完這些,一個人回家去了。」
「那就不是真正的野生玫瑰花。」黑衣人微笑著,「用月季,或者其他品種不純的花|蕾染上顏色,加入香精,最終喝進肚裏都是人工添加的東西。真正的玫瑰花茶現在很少了,保存新鮮玫瑰的香氣和味道,這是一門藝術。」
「是葯。」黑衣人說,「我們的祖先用它擦洗傷口,消毒,驅除異味,防止食物腐爛,治療皮膚病,沐浴,美容。人們相信玫瑰中蘊含的力量可以帶來希望,消除人心中永恆的煩惱和苦痛。」
幽顏。
「再見,當兵的。」冰涼的機械手指按在唇邊,又帶著一絲餘溫輕輕壓在軍官額頭,「祝你好運。」
黑衣人笑了:「你不是『銀藍色玫瑰』酒吧的歌手么。」
「你愛我么?」她哽咽著說。
「要是會飛就好了。」千寧說,「像你一樣自由自在地飛。」
「先坐一下,我去給你泡茶。」黑衣人邊說邊消失在屏風後面,玫瑰花香很快飄搖起來,濡濕了周圍每一寸空氣。
持劍人惱怒地指向他手裡那隻狹長的盒子,喝道:「放下。」
「誰?」格雷愣了一下,少女睜大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他一秒,移開目光不再說話。
「花當然在花房裡。」黑衣人神秘地微笑著,「這麼嬌貴的東西,不能隨便擺在外面賣啊。」
「不知道。」千寧說,「我只是想,你是最後一個可以幫我的人……」
心跳聲。
少女停了下來,赤|裸的小腿在風中顫抖,她緊抱住懷裡的琴,右手穿過鐵架,用最快的速度將一排開關全部推到頂,緊接著拉下外套上的兜帽蒙住頭。
「你什麼你,你也把槍收起來,快!」
或許從這裏你會發覺,城市的每個最小的單元都在永不停息的有規律的運動中,有的部分升起,有的部分降下,如同一部巨型機器上的齒輪和軸承般相互契合,支持著整個城市的蠕動。那些半空中交錯在不同層面上的通道和台階,像成千上萬支鍾錶指針,帶著巨大的陰影以不同的頻率轉動著,連接到其他地方去。只有城中央那座最高的塔樓是固定的,那頂上除了空中的鴿群和裹在灰色斗篷中的敲鐘人外,還沒有人光顧過。
「你還能看得見吧,丫頭。」他神情嚴肅地說。
「過來。」將軍命令道。
將軍輕揚起一側眉毛:「你就這樣對自己的父親說話?」他坐在那裡巋然不動,神情卻更加柔和,像在馴服一隻暴怒的小狗。
「困難總是可以解決的。」年輕人說,「只是我有點好奇,真的有必要奢侈到這種地步么?」
「你再唱我就要哭了。」卡斯嘉看著天空說。
歌聲結束,掌聲響起來,持久而熱烈。千寧抱著琴穿過黑暗的走廊,看見角落裡站著的黑衣人也在輕輕鼓掌,懷裡捧著一束玫瑰,潔白勝雪。
「不能。」
「告訴我,你可以么?」
「其實,我……」
「不——」他大喊一聲,仰頭對著飛艇拚命揮手,「你!下來!快,跳!」
「聽過『夜鶯與玫瑰』的童話吧?」黑衣人問道。
「好香。」女孩輕聲說,「玫瑰花么?」
「真的這麼像?」格雷摸摸自己的臉。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發動機的嗡鳴聲震撼了空氣,如一曲交響樂的序章轟轟然隆重登場。
「連你都出不去……」
「說得好。」年輕人輕輕鼓起掌來,「大人每次跟我談話,都有一些精彩的句子啊。」
「每天開飛艦巡邏,俯瞰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黑衣人舉起酒杯,「城裡每個男孩子的夢想。」

XI The Road

「你覺得……真的可以走到城市的盡頭么?」她輕聲說。
「是我,臭小子。」老頭異常嚴肅地說,「戲演完了,放女孩們走。」
黑衣人注意到了她的眼神,舉起杯子說:「喜歡么?」
幾隻野貓慵懶地趴在牆頭,大大的眼中閃著鈷藍色金屬光芒。在它們身後,有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逼近。
少女睜開雙眼,望見淡淡的晨光穿透窗帘,正落在窗台上大捧嬌艷欲滴的血紅色玫瑰上,花叢中插著一張卡片,暗金鑲邊精緻華美,中間卻空落落不著一字。
「他們……會操縱風?」
聽,
「怎麼寫?」
最後一點燈光在吊燈里微弱地搖擺了幾下,消失了。
機械師站在那裡沒有動,甚至連神情也沒有一絲變化,劍鋒近得不能再近,明晃晃的光鋒利冰冷,卻突然像冰雕成的一般開始融化變軟,緊接著,格雷藏在袖中的右手爆發出明亮的火花,爆裂開來。
怪誕森嚴的電子音在上方響起。
「又黑又冷,不過習慣了就好啦,」卡斯嘉回答,「你沒去過地下吧,各種各樣的管道,還有大工廠和大機器,城市的垃圾被運到那裡,分解成乾淨的水和空氣,還有人們需要的各種東西,再重新運回去。」
「你還真是什麼都不懂啊。」卡斯嘉聳聳肩,「這座城,艾羅斯特拉特,像一座森林,有錢人是鳥,在最高的枝頭築巢,最好的陽光,最乾淨的空氣;普通人是猴子和松鼠,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上上下下找果子吃;窮人是老鼠,陰暗的樹洞里找地方藏身;而我們,我們是地下的居民,我們像白蟻一樣,在樹根下面做窩,有我們自己的國王和軍隊,過我們自己的生活。」
「不用,這樣就行了。把帳結了吧,連帶以前的。」
千寧痴痴地站在那裡,黑衣人領著她穿過玫瑰鋪成的海洋,不同品種,不同姿態,不同的枝葉與花朵錯落有致,有的開在水裡,有的纏繞在柱子上,有的鋪成一片紅白相間的絨毯,有的像瀑布一樣從高處傾斜而下。
「傻瓜。」卡斯嘉笑了,「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能。」
「那你帶路。」
「急性子,哎,男人都這樣。」她嘣跳著對那個背影喊一聲:「你早晚會後悔的!」然後咯咯低笑著消失了。
女孩點點頭,說,「簽字吧。」
少女愣了一瞬,抱起琴盒急匆匆地跟在那隻黑貓的影子後面,她穿過廢棄的後院,走過寂靜的街心花園,向著破敗陰暗的舊巷深處前進。這裏終年被遮蓋在高樓的陰影中,支離破碎的陽光蒼白耀眼,濺落在雨後殘留的水潭裡,道路兩邊的高牆上畫滿形態粗野的塗鴉,七零八落的門窗如同許多黑洞洞的眼睛,向外噴吐陰冷潮濕的空氣。
血紅的玫瑰向上攀爬,瞬間就淹沒了女孩的膝蓋,尖利的刺扎進她蒼白的皮膚,葉子在音樂聲中瘋狂震顫,吸飽了鮮血的玫瑰依次綻開,香氣混著著血腥味,濃烈得令人窒息。
「太陽……」卡斯嘉輕聲說。
兩個女孩一前一後跑上荒草叢生的台階,一隻貓在前面帶路,繞著底座跑了大半圈后,卡斯嘉站定了,伸手撥開一大蓬茂盛的蒿草,露出石頭底座上一個不到半人高,黑漆漆的洞。
格雷跨一步擋在少女面前,舉槍向黑漆漆的洞口裡瞄準,然而狂嘯而來的竟是飛刀一般銳利的風,劈頭蓋臉擦過耳畔身側,如亂鞭抽打一般刺痛,兩人猝不及防,被徹底掀翻在地。
「從什麼時候開始?」卡斯嘉低聲問,「這片海……」
坐落在街角的店鋪隔斷了時疏時驟的雨簾,空氣溫暖而凝滯。天花板上懸挂著一盞黃銅的吊燈,像一枝從上面盤旋著垂盪下來的玫瑰花藤,十二朵錯落有致的花|蕾里傾下柔和的燈光。紅木傢具古老卻輪廓柔和,寬大的沙發里堆著各種顏色的刺繡抱枕。女孩裹著厚厚的毛巾,抱著冰冷的膝蓋坐在椅子里,盯著桌椅晃動的陰影看。
雨稀稀落落地從廢樓縫隙間落下。
「真的,我從來說話算話。」
「當然。」
「我答應她,讓她再也不會痛苦,讓她可以以一顆平靜的心開始新的生活,結婚,生子,繼續安定幸福的人生。」
「放下武器。」為首一人用介於冰塊和青銅之間的音質命令道。
「按照『嵐』提供的地圖,這裡是城市邊界最遠的一個出口了。」卡斯嘉回過頭說,「不過這裏我也沒來過。」
那抓她靴子的少年禁不住伸手捂住耳朵,向後一頭栽倒,其他人也緊跟著紛紛落下,像一串熟透的果子。
「去那種地方救人?」將軍上揚的尾音中隱藏著冷冷的笑意。
「客人的事別問我。」第一個聲音嘟囔著。
「真是年輕人。」將軍嘆息一聲靠在椅子里,顯出一絲疲憊,「沒有這樁婚事,我依然是將軍;而你,你依然是中校,你還年輕,二十年之後,你會是什麼,你知道么。」
一把傘斜向他頭頂上方。格雷失魂落魄地回頭,將軍站在那裡,長風衣被雨水打濕了一半,向他點了點頭,像父親對著出來玩的太久的孩子。
你可以從高處掠過那些矗立在晨霧之上的尖頂和廣場,像是海面上五光十色的蜃樓。
「傻瓜。」卡斯嘉輕蔑地哼出一聲,「地上的軍隊和地下城,從來都不是像你想象那樣勢不兩立。有時候是敵人,有時候相互利用,有時候聯手合作,有時候也可以做點交易。」
格雷咬牙低著頭,透明長劍依然謹慎地擋在面前。
「這就是那棵玫瑰樹。」他抬頭望上去,眼裡閃著奇異的光,「世界上最後一棵,它開出的花被人們稱作」泣血「,比珠寶鑽石都要珍貴。」
「真的?」將軍微微壓低眉毛,「那真的是太糟糕了。」
千寧搖著頭,任淚水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卻咬緊嘴唇不肯發出一聲啜泣,彷彿那些淚水都不是她自己的一樣。
資料中心保持了舊時代圖書館的格局,有著寬闊明亮的陽光廳,高大的落地窗,墨綠色厚絨窗帘半垂半掩,一排排桌子被暗色玻璃分隔為小間,方便人們不受外界干擾地利用獨立終端索取資料。
格雷驚覺回頭,身後卻是貓一樣伏在椅背後的少女,舉槍頂住他的後腦。
黑衣人在旁邊一個座位坐下,說:「沒關係,我不是來看比賽的。」
千寧接過琴,說:「謝謝。」
「試過。」黑衣人說。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風在縱橫交錯的管道中穿梭往複,如管風琴,又如野獸低聲哭泣,一圈又一圈放大循環,音色愈發尖利明亮,竟像是有什麼東西向這邊逼近了。
身體在空中來回擺動,指尖狠狠扣進柔膩的灰泥中,少女驚恐地向上望去,那隻黑貓重新出現在洞口邊緣,柔柔地叫了兩聲,然後揚起爪子重重拍在她手背上。
雷驚恐地探頭望去,女孩的身影轉眼間變成一個黑點,緊接著,巨大的銀灰色滑翔傘像一朵花般在她背上綻開,姿態優美如鳥兒伸展雙翼,很快消失在一望無際的晴空中。
他低頭行禮,轉身走出酒吧,只剩下身材高大的男人獨自坐在那裡等待下一支曲子。
「快樂的人永遠是美麗的。」卡片回答。
機械師的店狹小陰暗,隱藏在繁華的鬧市拐角處。格雷推開咯吱作響的店門,籠子里一隻機械鸚鵡拍打著翅膀嬌滴滴地叫起來。
「就是能。」
一劍劈下,被擋住,然而緊接著又是一下,無所謂角度方位或技巧,只是純粹的力道與速度,一道緊接一道暗青色的光芒如威嚴的雷霆砸下,暗紅火花在黑暗中明了又滅。年輕軍官的上身與膝蓋已然彎到一個極限,拼盡全力承受著這可怕的怒氣。一聲沉悶的鈍響后,他終於單膝跪地向前倒下。
他站起來,女孩卻依舊拉著他的衣角不放。過了很久,她睜開眼睛,帶著滿臉淚痕抬頭。
我血紅的歌喉,
女孩把頭慢慢放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還沒有干透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了臉。
抓著她的幾雙手放開了,少女接過琴,她的雙手仍在顫抖,手腕上帶著紅腫的痕迹,但就在那一瞬間,那雙手緊緊抓住琴向身後用力一揮。
格雷不得不努力扭過脖子才能與她那雙寶石般晶瑩的紅色眼眸對視。「怎麼這麼久。」他神情陰鬱地說,「我今天有任務的,就午休這點時間。」
Every time you are near?
「我期待著你的玫瑰。」中年人說。
「記住,你如果犯了錯,我懲罰你,是以軍人的立場;出了事,我會保護你,是以父親的立場。」

VI The Wheel

「您的訂單,並不是我能保證的。」年輕人依舊面無表情,「一切只取決於玫瑰本身,或許像您所說的,它自己的神。」
他們久久地沉默著,黑衣人捧住她的臉,認真地說:「再見吧,真的要說再見了。」
「要說那把琴呢就有意思了。」妖精慢悠悠地咬著指甲,「居然查不到它的型號和生產商。」
「格雷中校,有外線接入。」
「我喜歡走路。」
他停住腳步。
他登上懸梯,伸手在門上拍了三下,鑲嵌在門板上的少女雕像睜開雙眼,對他笑臉相迎。
「開玩笑的。」黑衣人惡作劇得逞般笑起來,「你剛才對我態度也不怎麼樣哦。」
一連串動作計算得精確無比,然而最後一個步驟完成前,一把黑沉沉的槍已經搶先指住了他的頭。
女孩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我,是不能愛一個人的。」他一字一句低聲說道。
Follow you all around
「喂?」他聽了一會兒,表情隨即嚴肅起來,「啊?我知道了。」
「是的,一種鳥,羽毛樸實無華,歌聲卻動人,傳說它們只在月光下歌唱。」卡片一邊說,一邊在它的畫面上呈現出夜鶯的樣子。
「不知道。」女孩搖頭,眼裡終於湧上一層淚光,「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他,或者怕見到他。」
然而一夜之間,滿園的玫瑰都凋謝了,花瓣落了一地,殷紅,潔白,銀藍,淡粉,黛紫,蒼青,鮮艷如初,那些都是在開放到最頂點時一起從枝頭飄落的。
「我的手下都叫我夜梟。」面具女孩興高采烈地回答,「不過,你可以叫我卡斯嘉。」
她輕盈地向後翻個跟頭墜入無盡虛空。
格雷愣了一下,說:「喂,可是你……」
格雷用大拇指點點身後,少女正認真地逗弄空氣中搖頭擺尾的魚群,安逸輕盈如童話中的小人魚。
千寧咬了咬嘴唇,依舊固執地保持沉默。
小小的店鋪里重新安靜下來,只有滿屋魚兒依舊悠閑地追逐著並不存在的氣泡,一雙雙眼睛里同時映出那兩個遠去的背影。
「為什麼?」
「我快要結婚了。」女孩說,臉上無悲亦無喜,聖潔得如同天使雕像。
「不要跑!」男人大聲說,他的身體由於過於用力而向前彎曲著,幾乎將自己身體的重量統統壓在女孩柔弱的肩頭上,「不要跑……幽顏」他一遍又一遍重複,像命令又像請求,「我到處找你,酒吧,公園,所有地方,我們曾去過的,不曾去過的,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苦么?」
「歡迎來到我們的地盤。」她向下一步,抬頭伸出一隻手,嘴邊盛放著示巴女王一般驕傲的笑容。
軍官警覺地抬頭看他:「你去哪裡?」
On the day that you were born
他坐起來,才感到出了一身冷汗。
「哪裡?」千寧問。
「A,境外走私貨。」妖精不理他,繼續說道,「假設B,私人密制的;假設C,上古遺迹;假設D,那就是使用者的許可權比你高。」
「住手吧。」一個悶悶的,夾雜濃重鼻音的聲音響起。
「轉身。」那聲音再次響起。
女孩不再說話,像小孩子一樣蜷在毯子里,美麗的腦袋滑落在他的膝蓋上,睫毛和嘴唇完全停止了顫動。
青色長劍指在他眉心。
「明白。」她說。
「會吧。」一個女奴低聲回道,「按慣例都是要放的。」
少女猶豫了一下,沿著牆角一堆倒塌下來的廢磚塊,小心翼翼地爬上牆頭。旁邊是各種簡易板材拼湊成的屋頂,高高低低雜草叢生。
「你今天問題還真多。」軍官冷冷地噴出一口煙。
「飛到哪裡?」
一千一萬種可能性從空氣中流過,轉瞬即逝,緊接著,一陣不祥的聲響從頭頂上方傳來。
「你可以幫我。」她說,「最後一個忙。」
一個滿臉油漬,脖子上系著大方格子手帕的腦袋從高高的櫃檯後面伸出來,鼻子紅紅的,像是傷風感冒,看半禿的腦袋似乎有些年紀了,眼神卻很精悍。
「千寧。」
「好漂亮。」她輕聲說,像是怕驚擾了空氣里的浮塵。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格雷沉默著。
「鐘塔是不會動的,它永遠那麼高,芒夕大橋卻每天都在升起和降落,周而復始,一刻不停。傳說當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時,那座橋升到頂點,比鐘樓的尖頂還要高,失意的人會選擇手捧蠟燭,在鐘聲結束的瞬間從橋上跳下去,掉進無邊無際的燈火中去。落地之前,還來得及唱完一支歌。」
「什麼難不難的,你付得起就行。」他說著,貼近過去仔細對著幾處意義不明的痕迹看了一陣,抬起頭抓起髒兮兮的手帕下擺猛擤了擤鼻子。
黑貓正站在不遠處的屋頂上,回頭喵了一聲,柔媚得如同情人在呼喚,少女抱緊手中的琴盒,咬牙縱身一跳。
「現在就要?」
「除非夜鶯用它心口的熱血來澆灌。」卡片輕聲回答,「那天夜裡,小夜鶯用自己的胸脯抵住玫瑰樹上的尖刺,在冰涼如水晶的月光下唱了整整一夜,它心口的血液流進樹榦中的管道,於是便有一朵玫瑰綻開了,比死亡的顏色還要紅艷,比靈魂的氣息還要芬芳。」
機械師坐在幽暗的燈光下,停下手中的工具,一朵機械夜鶯躺在工作台上,半邊身子已經覆蓋上淳藍暗紫的金屬羽毛,遮蓋住零件與線路。
朦朧的光像一團霧般瀰漫開來,籠罩著各色玫瑰,花香四溢。
少女愣了一下,開始拚命撕扯胸前固定用的索帶。
「誰告訴你的?」他柔聲說。
卡斯嘉上前一步擋在千寧面前。「她不會跟你走的。」
「好啦,你來找我,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小人兒拍動翅膀浮在空中,腦袋嬌憨地歪向一旁,「說吧,打架啦?被老爹罵啦?打牌輸錢啦?女朋友又不見啦?」
「沒有騙你。」黑衣人平靜地說,「她一直希望婚禮上有一束玫瑰花。」
他打開籬笆后的門,門內透出暖暖的,靜靜的光。
「這次的事情就算了,從明天開始你的休假結束,現在你走吧。」
「什麼修好了?」
「我只想聽你彈琴。」聲音快活地說。
「現在,睡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