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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漩渦

黑漩渦

作者:周良宗
巨大的黑色漩渦敞開地獄之門,一艘艘駁船被吸了進去,隨即消失了蹤跡。
科茨克爾內心如焚,他必須儘快趕到鹽礦去,一刻不能停留。機動艇臨近西岸的時候,他望見了東岸的伊麗莎白,她穿著鵝黃色的卡克,坐在一隻手划船上測量湖平面。她看見他,微笑著向他招手。他揚起右手搖了搖,顧不得說什麼,便棄艇上岸,大步如飛朝鹽礦跑去。
黑色的漩渦急速擴大,漩渦眼已變得大如風車,深不可測。水流旋轉中,激發出尖厲的呼嘯,盪起一陣陣大風。
望著昏迷中的伊麗莎白,科茨克爾禁不住熱淚滾滾,他萬分後悔讓她也到貝貝尼爾湖來。他在自責中重新振作起來,咬咬牙,狠狠推一下加速檔。小艇跳了一下,爾後又被漩流吸得一點點後退。
鹽礦深處一隅,頭頂的拱壁出現了滲漏,湖水淅淅瀝瀝而下,不時夾帶著岩石塊。顯然,幾米厚的鹽礦頂板開始扛不住千萬噸湖水的重壓,湖水已擠破岩層縫隙不斷滲流下來,灌注下來。
卡鑽是一個誰遇見誰頭疼的事。地底下的事複雜得很,鑽頭打下去,被岩石卡死,鑽不動也退不出來,這口井就有報廢的危險。打鑽的人於是就得千方百計把鑽頭提起來,以保住這口井。石油鑽井每打一米耗資上萬元,加上前期投入,一口井打下來花消確實不菲。富蘭林石油公司在貝貝尼爾湖上的投資已逾千萬。
「是卡鑽了,先生。」值班長小聲答道。
地質環境保護學家科茨克爾被鑽機的怪異聲驚醒,他皺著眉頭,推開窗戶,遠眺貝貝尼爾湖,但什麼也看不清楚,前面一片迷濛蒼茫。他提筆寫下一張留言條,疾步走出貝湖旅店。
巷道里的照明燈開始劈劈啪啪炸裂,一盞又一盞持續不斷。綠色的電弧閃爍著,像青蛇一樣亂竄。湖水注入礦井,淹沒人的腳面。報警器嗚嗚尖叫,恐懼一下子攥緊了人們的心。
科茨克爾搖搖頭,說:「放棄不是你的錯。在貝貝尼爾湖上開鑽的決策是錯的,公司將付出代價。現在,你得首先考慮部下的安全。」
「NO,NO,」戴維斯豎起一根指頭,搖著說,「資料顯示鹽礦在西岸,離我這兒遠著呢!先生,別妒嫉,我腳下說不準是一座九九藏書金山呢。」
黎明,萬賴俱寂。貝貝尼爾湖霧氣瀰漫,白茫茫一片。湖中的泊船依稀可見,高聳在湖心的石油鑽塔僅剩深暗的輪廓,只有東岸那片霜林中的紅葉鮮明地凸露在白色的天地里,成為靜謐黎明的唯一生動的點綴。
科茨克爾只覺得腦袋裡嗡地一響,血液上涌,呼吸也艱難起來。他高聲呼叫,一聲接一聲,那聲音在幽暗的礦井裡回蕩,異常響亮。
貝貝尼爾湖是他擔憂的又一地方。
1980年10月12日,美國貝貝尼爾湖。
三十歲的科茨克爾是憂鬱的。他的同事這麼評價他,儘管他們都屬於憂鬱一族,但科茨克爾要深沉一些。憂鬱吞噬著他的熱情和快樂,他的愛情之火老是燒不旺,至今仍孑然一人。地球上發生的越來越多的事不能不讓人憂鬱:南非金礦開採造成落水洞,落水洞的塌陷引起數百人死亡;澳大利亞的新南威爾士州許多礦山發生大面積沉陷;中國煤礦採掘發生瓦斯爆炸,滑坡幾致長江斷流;加利福尼亞威爾明頓油田長期採掘,已使地面出現約8米的沉降,沉降窪地面積達76平方公里;美國大約有80萬公頃土地已經陷落,還有幾千萬公頃土地處在遭破壞的危險中……
科茨克爾聲音嘶啞了,額角也被塌下的岩塊砸破,血淋淋的。他組織一批人乘罐車先上去,自己又呼喚了一陣,從黑暗裡又跑出十幾個礦工,他和他們一道乘罐車逃離籠罩著死亡氣息的深井。
八點二十分,鑽台又震動一次,並緩慢地一點點傾斜。鑽桿、扳手、齒輪之類物件七零八落滾進湖中,鑽塔也開始發出吱嘎的聲響。
「不,不,不能放棄!」戴維斯倔犟地說。
貝貝尼爾湖面吹過一陣風,湖水涌動起來。就在這時,「宙斯」號鑽台顫動了,猛地向左邊傾斜一下。一頂橘紅色的安全帽嘭的一聲掉在鑽台上,骨碌碌掉進湖中。
伊麗莎白揮臂擊水,徒勞地掙扎著,鵝黃色的身影被卷向湖心,隨波沉浮。
科茨克爾終於在漩渦外圍截住伊麗莎白,他伸手抓住她鵝黃色的卡克,接著抓住她的手,把她拉進機動艇。
貝貝尼爾湖西岸有一座鹽礦,名叫斯托里克鹽礦,鹽礦的大部分位於https://read.99csw•com湖下390米深處,且已採掘多年,湖床的沉降尚不知曉,石油鑽機卻又開始在湖上下鑽。愚蠢與危險顯而易見。可怕的是,為了各自的利益,富蘭林石油公司與斯托里克鹽礦不但沒有建立必要的聯繫,且齟齬日漸加多。
科茨爾克緊緊抱著伊麗莎白,輕輕呼喚她的名字。伊麗莎白蘇醒了,一眼看見親愛的人,立即就環臂緊緊抱住她,把臉埋進他寬闊溫暖的胸膛。科茨克爾的下頜蹭著她的頭髮,感受著她那淡淡的芳香,他深情地說:「我愛你,伊莎。」
「噢,戴維斯,你要毀了貝貝尼爾湖的!」
一股熱流滾過科茨克爾心頭,力量瞬間再次充滿他的軀體。他一隻手攥緊舵輪,一隻手去抓繩梯。繩梯擺動著,幾乎滑過手邊。如果他丟下舵輪躍起一撲,他會準確地抓住繩梯。然而,他不能這樣。時間以秒為單位在消逝,小艇已進入漩渦內圈,開始繞著漩渦眼飄流。科茨克爾額角汗珠滾滾,在鹽礦中被砸傷的傷口迸裂,血水和汗水流過他的臉頰。
科茨克爾的小艇被推向浪尖,在高處,他看見伊麗莎白的手划船被大浪打翻,伊麗莎白被湖水捲走。他渾身的血液一下沸騰起來,幾乎沒有思考,便本能地掉轉船頭,朝伊麗莎白落水處駛去。
接下去發生的事,是斯托里克鹽礦和幾百名失業的礦工對富蘭林石油公司的訴訟,圍繞巨大的索賠,官司打了很久,很久……
剎那間,失去控制的小艇傾覆過去,豎立起來,一頭扎進漩渦眼中,沒了影子。
科茨克爾臉色舒緩了些,他拍拍戴維斯的肩,說:「下邊的鹽礦或許也將發生異變,我必須儘快下去看看。」
可是,已經遲了。
高大的鑽塔轟然折倒,笨重的鑽台也翻進湖中。剎那間,一個巨浪衝天而起,隨之狠狠砸下來。貝貝尼爾湖浪鳴風嘯,潮湧如牆,撲擊四岸。這時已是十點正。
科茨克爾慌忙走到鑽台邊,俯身觀望,他一眼看見鑽台下已經擴大的漩渦,脫口叫了一聲:「危險,立即組織撤離。」
戴維斯壯年氣盛,他從富蘭林石油公司總部來,肩負著總部賦予的開闢新油氣田的重大使命,正雄心勃勃準備大幹一番。對於科茨克read•99csw•com爾的闡述和勸說,他頗為厭煩,又是聳肩,又是「NO、NO、NO」不停地叫。
年輕英俊的科茨克爾就這樣來了,還帶了他的同事——美麗聰慧的伊麗莎白。準確地說,是伊麗莎白主動提出與他同行的,她樂意把他放在自己的視線內。科茨克爾沒有異議,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頭。
科茨克爾關切地瞥了鑽台上的人們一眼,摘下橘紅色的安全帽,下了鑽台,縱身躍進機動艇,風馳電掣般奔西岸而去。浩蕩的貝貝尼爾湖面上,像滾過一道火球,火球後面是一條深長的浪溝。
科茨克爾呼地拉掉電源,神色冷峻地說:「是放棄『宙斯』號的時候了!」
「NO,」戴維斯腆著肚子笑了,「我在開創貝貝尼爾湖的新紀元呢。」
貝貝尼爾湖洶湧著,湖心出現一個黑色的漩渦,漩渦眼有車輪般大,急速旋動著,貪婪地吞噬著一切。
在湖邊,他解開紅色機動艇纜繩,跳上艇,艇箭一般駛進浩渺的水天之間。
當他們驚恐萬狀返回地面時,地面上已是人聲沸騰。礦工和他們的妻兒緊緊摟抱著,臉色蒼白,眼裡流露出恐慌。科茨克爾向人們簡要地說了已經發生和很快就要發生的事,他告誡人們立即撤離礦區。「離開這裏,別靠近貝貝尼爾湖!」
科茨克爾又一次看見了伊麗莎白,美麗的姑娘呼喚著他,一手還指著湖心,急切地嚷著什麼,但引擎的轟鳴淹沒了她的叫聲。科茨克爾往湖心望去,只見波光粼粼中,戴維斯他們駕著救生艇駛來,他們身後,那原本高大的鑽塔已在慢慢傾倒。科茨克爾心頭嘭地一跳,手一推舵把,加速駛向伊麗莎白,他想立即帶她上岸。
災難選擇這個時刻悄然降臨貝貝尼爾湖。
那一刻,正是十一點。
這時,一架直升機轟轟叫著,飛臨機動艇上空。一抬頭,科茨克爾看見了兩張熟悉的臉:霍廷老人和戴維斯!老人坐在駕駛艙操縱飛機,戴維斯在機艙門口放下一副繩梯,還高聲呼叫著他的名字。
因此,當這天清晨,伊麗莎白醒來看不見他,只看見他的寥寥數語的留言,心中不由一陣黯然。她攤手噘嘴埋怨幾句,就扛起測量儀,按他的留言匆匆向湖邊趕去了。
六點三十分,科茨克爾登九*九*藏*書上「宙斯」號石油勘探鑽台,並立即和鑽台最高權力指揮者戴維斯進行對話。
那一天:貝貝尼爾湖史志記下這樣一段文字:人為災變,湖心形成漩渦,漩渦直徑最大時達一公里,漩渦眼大如風車。漩渦吞沒11艘駁船,1條拖輪,毀掉3座建築和26公頃湖邊林地。鹽礦爆炸著火。不過,無一人傷亡。
科茨克爾壓制著內心的憤懣,語調冷峻地對他說:「先生,你腳下可是一座千瘡百孔的鹽礦呀!」
直升機再次降低高度,繩梯碰到科茨克爾的肩膀,他一伸左手抓住了它。這時,他右手丟開舵輪,身體彎下去,一貓腰,倏地抄起伊麗莎白。在機動艇尾舵斷裂的瞬息之間,他和伊麗莎白被繩梯帶出小艇,斜飄在空中。
戴維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後,他帶著哭腔沮喪地說:「再試試,不行就放棄。」
科茨克爾沒有放棄,他牢牢把著舵輪,尋找擺脫漩流的機會。大風揚起他的頭髮,吹動他的衣衫,飛濺的水花澆著他魁梧高大的身軀,他像石雕一般屹立著,滿面凝刻著剛毅。
笑聲未落,鑽機再次發出一陣怪異的轟鳴。戴維斯胖胖的臉上肌肉僵直了,他惱火地大聲詢問值班長。
「你去,立即去,挽救那裡的一切!」那位慈祥的老人焦急起來,在電話那端說。
準確地說是在早晨六點,是從鑽機第一聲怪異的轟鳴肇始的。黎明的靜謐被撕裂,一隻只水鳥被驚醒,飛離棲息的秋葦。貝貝尼爾湖四周的居民知道,那是討厭的「宙斯」號石油勘探鑽機又開始了對貝貝尼爾湖床的蹂躪。可怕的是誰也沒注意到,一個暫時還不大的漩渦伴隨著機器的轟鳴,無聲無息地從鑽台下冒了出來。
鑽台上的人們有些慌亂,不知所措地望著戴維斯。司鑽臉紅筋脹地操縱著機器,機器慘叫著,鑽頭就是提不上來。機器正轉轉不動,反轉轉不靈,這可糟透了,千萬元白丟進湖裡,一切都將泡湯了,包括戴維斯的遠大前程。
他逐漸陷入絕望……
「科爾。」她柔柔地親昵呼叫了他一聲,就昏厥過去。
科茨克爾心如刀絞,他奮力驅艇朝岸邊走。可是,他萬分震驚地發現:機動艇彷彿被千萬股繩索拖住了,難以前進一步。湖水加速旋轉著,湖面上無read.99csw.com人駕駛的駁船快速地被吸向湖心。科茨克爾回望一眼湖心,頓時毛骨悚然。
時間就是生命,科茨克爾在心裏對自己說。
戴維斯拭著臉上的汗,說:「不,提鑽!」
機動艇一點點後退,在與漩流的僵持中逐漸失去對抗力。
「I love you,科爾。」她親昵地說。
科茨克爾面色煞白,濃眉下的大眼裡湧出淚花。他勇敢地駛向這個漩渦,企圖在旋入地獄前截住伊麗莎白。如果做不到,也將追隨她共赴漩渦眼,他這麼想。那一刻,他驀然發現自己是那麼深愛伊麗莎白,他的生命里不能沒有伊麗莎白。
科茨克爾待人們四散,即刻奔向湖邊。他呼叫泊在岸邊駁船上的人趕快棄船上岸,自己卻駕駛機動艇向東岸開去。那一瞬間,他想起還在湖邊測量的伊麗莎白,想起了「宙斯」號上的戴維斯。
科茨克爾臉上流露出剛毅和悲愴,他把機動艇速度提升到極限,小艇不僅沒有前進分寸,反而在緩緩後退。湍急的湖水讓他明白了一切:斯托里克鹽礦肯定塌陷了,地下幾百米深處的礦井產生的巨大吸力,形成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巨大漩渦。痛苦如錐刺入他的心房。
貝貝尼爾湖的潛在危險早在半年前就引起科茨克爾的關注,因為早在富蘭林石油公司的勘探計劃尚未實施,「宙斯」號也沒開進湖來之前,科茨克爾就已在潛心調查聖紳蘭西斯金礦開採引起古溶洞復活的問題了。當他再次回到路易安納州,卻聽到貝貝尼爾湖已經開鑽的消息,便立即將憂慮告訴了國家地質環境保護委員會主席霍廷。
科茨克爾乘坐罐車下到鹽礦深處,他看見了24米高、4個車道寬的主巷道,那寬大的巷道令他意外吃驚。沿著分支巷道斜行往下,他走到鹽礦深處。測量儀盤顯示,他已遠離湖西岸,如果預計不錯,他已置身湖心下390米處,或許就在「宙斯」號鑽台肚皮下。如果判斷無誤,鑽頭一定打到了鹽礦頂板上,並被卡死在那裡。科茨克爾為自己的假設心悸,接著,他看見了一個幾乎使他魂飛魄散的情況。
戴維斯痛苦得攥緊了拳頭,又歇斯底里地吼叫著,衝過去推開司鑽,親自抓起閘把,兇狠狠地再次開動鑽機。
礦工們聽見呼叫,兔子般敏捷地往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