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怎麼辦？」林明梅覺得噩運把自己和走私販子連在了一起。

「讓他進來陪我們說話好嗎？」

「你別嘰嘰喳喳的行不行？」

「全息語言翻譯器。」走私販說，「咱們有希望了！他想和咱們說話。」

本來，那艘船將在火星的福博斯港停靠一次，卸下一點貨，然後就載著林明梅和其它的貨物直飛木衛六。可是出了點意外，火星警方對他們卸的那點貨有懷疑，雙方用電磁槍和等離子小火炮交換了意見，走私販子開船就跑。林明梅揪著走私販的后領子叫道：「我要在這兒下船！」但她的建議沒有得到普遍贊同。於是小飛船直向太陽系外圍的黑暗空間逃逸，火星警察的巡邏艇緊隨其後。

好一會兒之後，軍官說：「你們地球人說話真奇怪。」

走私販子探頭探腦地進來了。林明梅對他說：「我剛剛弄明白：咱們到這兒的第一天，那個軍官為什麼說我的話有問題。」

完全清楚了！沃岡語言裏面沒有第一人稱的單數形式。

管理員低頭琢磨：「我，我們，我，我們……」

「那個字是什麼意思？」管理員問。

管理員笑了起來。沃岡人對侵略性的行為總是很欣賞。

「什麼字？」

她回到翻譯部，向管理員講了自己的見聞。她的話被翻譯器傳達給對方。

「完啦！」走私販說，「他們要把咱倆拉去解剖了。快，快把刀子給我！」

後來，當林明梅給學生們講述自己的經歷時，他們總是對這一段特別感興趣。他們老是問：「戰艦有多大？腸子有多長？裏面有燈嗎？有其它船嗎？」林明梅會回憶起來：戰艦笨重如山，那條隧道長得彷彿沒有盡頭。他們看不見隧道里的燈，但一種藍幽幽的光線從四面八方滲出來，照射在小飛船上，使他們感覺好像在水裡潛行。「水」中還有一些其它小船或機器，它們都慢慢地、無聲無息地移動著，有些機器肯定是在那裡幹活，清除垃圾或擦洗隧道。

多日來，林明梅已經和管理員建立了一種和平而冷淡的相互信任關係。管理員瞧了她幾眼，說：「想看看我們沃岡人的臉嗎？」

可是這天，還沒等到走私販子來，林明梅看見了一樁可怕的事：遠處的一座高台底下，一隊士兵帶出了很多的沃岡人，像趕牲畜一樣用鞭子轟著他們走。那些被趕的沃岡人非常順從，一個接一個地上了高台下的大車，把車裡面塞得滿滿的。

「我又不是翻譯！」

「我乾的最蠢的事就是搭了你的船！」林明梅反唇相譏。

「開飛船！什麼船都會開！」走私販急忙大聲道，他明白了：沃岡人也許並不吃read.99csw.com俘虜，而是把有技能的俘虜留下作奴隸。

走私販子很自信，他沒有把林明梅當作人質展示給後面的警察。一個小時之後，巡邏艇突然掉頭返航了。

「你看，他也覺得我們說話很古怪。」林明梅說，「只有一個字，其實他只是聽不懂其中的一個字。」

「有人說，沃岡人吃俘虜，被他們抓去的人從來沒有生還的。」

「我們聽不懂你們的話。」軍官又說。

戰艦像巨鯨吞下小蝦一樣把小飛船吸了進去。他們在一條漫長而彎曲、很像腸管的隧道里滑動。

「現在你可得意啦。」林明梅仇視地望著他想。但走私販說：「咱們要完了。」

檯子上除了他倆和一群沃岡士兵，還有其他一些人。林明梅認出了幾個綠色提坦星人和白胖胖的外太陽系商人。如果要吃的話，最好吃這些胖子，他們顯然也是俘虜。

「既是死的又是活的。」管理員說，「我們替它思想，它替我們戰鬥。」

喇叭里傳出準確、但有點生硬的地球語言：「兩個地球人，你們的職業是什麼？」

林明梅不知所云。管理員說：「不想看我們的臉？」

這時，幾個士兵連拉帶推地把胖商人們帶了下去。走私販說：「不太妙啊。」

林明梅知道，沃岡人是一個外星游牧民族發展起來的人種，他們攻擊性極強。他們的故鄉星球不知在何處，他們現在的基地是一顆人造的金屬星球。

「我們是最先進的！」管理員說。

「什麼？」

林明梅想：「這些沃岡人對待自己的同胞還不如俘虜呢。」

「我，我！我們已經會說了！」管理員急切地表現著，「我們很快就全部會說了！」

一位普通的小學語文教師，就是那種教孩子們念「小波的飛船飄走了，他沒人陪了，他好寂寞」的語文教師，居然有機會被載入史冊，成為地球星際外交史上的傳奇人物，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在未來，她將被人以如下文字描述、讚美和紀念：「沃岡人悍勇善戰的威名、團結如一人的榮耀、無往不勝的神話，被地球女英雄林明梅用一個字便完全摧毀了。」

管理員這時才開始認真地理解她的話。他說：「不，女地球人不痛。」

「你知道我藏了把刀子？」

軍官看看提坦星人，又看看林明梅他們，就向這邊走來。

林明梅想：「我看你的話才有問題呢。」她以一個小學語文教師的敏感，聽出軍官的話里有點奇怪的東西，是什麼呢？現在她心亂如麻，沒興趣考慮怎樣修改病句。

林明梅想，這種語言造就了一種螞蟻的邏輯，只有團體，沒有個體。ｈtｔｐｓ://reaｄ.９9cｓw.cｏm沃岡人不知「我」是何物，那麼，私有財產是不存在的，個人的生命也是不存在的。創造這種語言的一定是魔鬼。

林明梅說：「教語言，文化，歷史……」

林明梅很遺憾自己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剛剛走進那個洞，一道白光閃過，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學生們又要問：「腸子的盡頭是什麼？」

沃岡人的真面目原來是這樣的。

「沃岡人自己規定的：他們的戰艦周圍兩萬里之內都算沃岡星的領地，凡是擅自進入這個範圍的物體都會被認為具有侵略目的。沃岡人保衛自己領地的願望非常強烈，近乎病態。」

走私販低聲說：「你說話小心點兒！別把我也連累了！」

最後要解釋的是走私販子為什麼要和林明梅在一起：他說他胳膊上被划的那道傷口經常隱隱作痛，只有在看見林明梅時才能稍微好轉。

軍官走近了一步，把那張黑骷髏似的臉低下來，俯視著兩個人。林明梅和走私販子都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的話里有什麼錯。

「這個東西是死的還是活著的？」林明梅指著黑色的盔甲問。

大約一小時后，林明梅完成了對這個特殊學生的語法教育。她說：「沃岡人的語言很落後。」

「他們會無緣無故地攻擊我們嗎？」林明梅問。

「女地球人送去語言翻譯部，」軍官立刻說，「幫助我們完善翻譯系統。」

「什麼說法？」

「他們在等什麼？」走私販子不安地自語。

走私販被士兵們帶往飛船修理部。林明梅居然有點戀戀不捨，畢竟他是自己在這片大地上唯一的鄉親。她不敢想像以後的生活。

「就是『我們』。」管理員接道。

管理員看看她說：「女地球人和我們，兩個人。怎麼樣？」

醒來時，林明梅發現自己和走私販子一起被放在高台上，四周全是沃岡人。「老天！」走私販說，「我們被帶回沃岡星本土了！」

「他們說什麼？」林明梅問。

林明梅不寒而慄：「有那麼嚴重嗎？」

一天，她獲得自己的管理員的恩准，走出語言翻譯部的幽深的地穴，站在高台頂上舉目四顧。飛船修理部就在不遠處。沃岡人對待俘虜應該說是比較寬大的，只要你賣力幹活，就能享受一定的自由和較為舒適的生活。走私販子已經憑他的勤快和豐富經驗贏得了這些，他每天都可以開著慢速運貨小車趕到這裏，和林明梅聊一會兒。現在他倆是同命相憐了。

「不。『我』和『我們』不太一樣。」林明梅說，「比如，男地球人和女地球人在一起是『我們』，女地球人是『我』。」

「https://read.99csw.com投降。運氣好的話，他們也許會饒了我們的命。」

走私販不想爭執下去了：「我告訴你，看情況不對就用刀在喉嚨上抹一下！動作要快，弄好了的話，你幹完了之後我還來得及借用你那把刀子。」

林明梅想了想，她作過七年的小學語文教師，她教過各個種族的孩子，包括外星人。她要給這個管理員上一課。

「當然知道。」走私販沒好氣地說，「你真蠢，如果我有那個意思的話，你就是藏把殺豬刀也攔不住我。」

林明梅說：「女地球人痛嗎？」

翻譯器顯然也把這句話傳遞給了軍官，軍官說：「男地球人的語言也很奇怪。」

那麼，我要接受第三種結局了。林明梅趴在尾窗上，凄涼地望著巡邏艇化成的光點。走私販子卻滿頭大汗地盯著她。

管理員笑得更凶了，他說：「我們認為，男地球人很痛，男地球人生氣了。」

「這就是『我』和『我們』的區別。」林明梅說，「『我』痛了，但『我們』不一定都痛。」

軍官突然扭頭盯住他。走私販覺得毛骨悚然，一動也不敢動，臉上滲出了冷汗。

故事到這裏就基本結束了。以後的事情在歷史書里很容易查到。沃岡人迅速衰落，穩固如鋼鐵般的帝國在一年之內就分崩離析了。而林明梅被十幾個沃岡小王國中的一個帶走，他們讓她給小沃岡人們詳細地講「我」。不久，地球艦隊把她和走私販子一起救了出來，因為沃岡人已經不再是所向無敵的戰士了。

「我們的翻譯器有問題。」軍官迷惑地看著林明梅，「我們無法理解女地球人的話。」

林明梅說：「想……想看，可是，我早已經看過了……」

管理員雙手放在胸前，手指突然插入幾丁質甲殼的縫裡，往兩邊一掰。林明梅驚呼了一聲，她看見那兩片厚實堅韌的胸甲被掰開了，胸甲裏面是一個空腔，裏面蜷伏著全身蒼白滑膩的小魔鬼。

林明梅默認了自己的命運，她坐在艙房的防震椅里，思考著幾種可能性：要麼飛船被警察擊毀，玉石俱焚(她毫不懷疑自己是「玉」)；要麼警察追上來，俘虜了走私犯，她就要解釋—下一個優秀小學教師為什麼會跟這種人混在一起；要麼，走私販子成功地逃脫了，逃到他那不為人知的陰暗巢穴里，那樣的話，林明梅小姐並不認為他會把自己送回家——況且，瞧瞧他看她的眼神吧，她要考慮保護自己。當然，林明梅最不希望看見的是第一種結局。

「我是一個小學教師。」林明梅沉住氣，端莊地回答。

「咱們已經飛進了沃岡人戰艦的領空。那些警察逃得可真快，hｔtｐｓ://reａd.99cｓｗ.coｍ咱們可來不及跑啦。」走私販悲哀地說。

這可不大好解釋了。林明梅靈機一動，從衣服里拿出了暗藏已久的裁紙刀，對走私販說：「得罪一下。」她用刀在走私販胳膊上輕輕一劃，走私販子怪叫一聲：「你幹嗎？」

「有什麼問題？」走私販說，「我可不明白。」

「男性地球人送去飛船修理部。」軍官下令，又看看林明梅，「女地球人的語言十分奇怪。女地球人再說一遍！」

那些被士兵們塞進大車帶走的，不是沃岡人，只是他們飼養的牲畜，一種社會結構類似螞蟻的人形生物。無數世紀以來沃岡人與這種牲畜之間形成了寄生者和宿主的關係，連沃岡人的社會形態都是模仿後者構築的。

「你們還不會說『我』呢。」林明梅奚落著。

「這有什麼不同呢？」管理員說。

林明梅問他：「男地球人痛嗎？」

林明梅頭腦中突然一亮，她有點明白沃岡語言的獨特之處了。她問：「現在，這個房間里有幾個人？」

「怎麼呼吸？怎麼吃飯呢？」

沃岡人從來不說「我」字。

投降很順利。實際上，沃岡人慣於受降，那可以給他們帶來物資和食物。一小隊士兵通過減壓閘門進入走私販子的船，他們的動作整齊得像一個人。細長的探測桿到處指指戳戳，瞬間就完成了對全船的武器核查。林明梅看著那些沃岡士兵骷髏般的黑色腦袋，和一張張堅硬如面具的臉，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噩夢之中。她尤其覺得奇怪的是，沃岡人身體表面的黑色盔甲竟然就是他們的皮膚，走私販子說那是一層幾丁質外殼。沃岡士兵不戴氧氣頭盔，雖然他們也呼吸氧氣。林明梅仔細地觀察了一下，每個士兵的背後都帶著一對金屬罐，上面伸出一根軟管，接到他們的腰帶上。當小飛船被牽引著開進巨大的戰艦的腹中時，走私販低聲說：「希望那個說法是錯的。」

「他們的眼神不對呀。」走私販子顫抖著說，「沃岡人真的吃俘虜么？」他低聲對林明梅道，「你那把裁紙刀還在嗎？」

過程是這樣的：因為暑假漫長，所以林明梅準備用一年的積蓄作一次旅行。她搭了一艘沒有執照的私人運輸船，主要是看中了便宜的票價——小學教師的工資在那個時代還是如此微薄。船主兼駕駛員和走私販子一路上對她殷勤備至，端茶倒水，林明梅在感激和迷惑之餘，偷偷將一把裁紙刀藏在衣服里。

林明梅全身冰涼，低聲喊道：「天哪！」這時，她看見那些黑色士兵們衝著他倆微微張合著嘴巴，露出一種類似獰笑的表情。

林明梅目瞪口呆地盯著甲殼裡面那個白東西，看了好久。httpｓ://ｒｅａｄ•9９csｗ.ｃoｍ沃岡管理員把胸甲又關閉了。此時，林明梅已經清楚，自己原來面對的只是沃岡人的盔甲和面具。

「男地球人來了，要見女地球人。」管理員看著桌上的監視器說。

「小學教師，教什麼？」軍官問。他暫時放棄了追究語言問題的努力。

林明梅呆了一會兒，她無法想像刀子抹在喉嚨上的感受，但被黑骷髏般的沃岡人吃掉的下場更使人噁心。她偷偷摸了摸衣服裏面：刀還在。沃岡士兵甚至沒把這小鐵片看作一件武器。

「你是願意自殺還是願意被他們活活吃掉？」走私販說，「要不然就把刀子給我。」

是個大廳，或者廣場，或者山洞，反正很大很空曠，已經有不少的飛船停泊在那裡。士兵們把林明梅和走私販子帶出去，帶到廣場邊緣的一個洞口裡……

林明梅抬頭一望，上方果然是天空，雖然晦暗多雲，但肯定是天空無疑，許多戰艦飄浮在雲氣里。他們所在的地方很高，可以放眼四顧。林明梅看到，沃岡的大地上沒有樹木，沒有山石河水，沒有一寸土壤。沃岡星果然像傳說中一樣，是顆人造星球。

她說：「『我』就是一個個體稱呼自己。」

管理員從翻譯器里聽著他倆談話，說：「地球語言真奇怪。」

「『我』。」林明梅轉向管理員，「你們從不說『我』，對嗎？」

沃岡軍官手裡的喇叭發出了急促的鳥鳴聲，那正是胖商人們的語言。幾個商人爭先恐後地啾啾亂叫，語言翻譯器把這些鳴聲轉化為沃岡人能夠接收的低頻振動。

沃岡星如同漂游在宇宙中的一個巨型蜂巢，在後來的日子里，林明梅發現了沃岡人的一些不為外界所知的秘密。她被命令學習沃岡語言史，把地球語言系統地輸入翻譯器的資料庫里。她一直沒弄清楚，那天軍官的話裏面究竟哪一點引起了自己的注意。

軍官走上台來，先站在那幾個白胖商人面前。胖子們已經嚇得臉都綠了(也可能是被旁邊的提坦人映綠的)，他們急於和這位征服者交流。

管理員說：「我們很願意。」他打開了遙控門。

管理員說：「女地球人和我們在一起很久了，還沒見過我們吃飯。」他從身邊的桌子上拿過一根細細的軟管，插入骷髏頭的嘴巴里，深深地插|進去。一種紅色液體從管子里流進了盔甲內部。

管理員說：「我們的技術非常高超。」

走私販看著林明梅鬆了口氣：「我差點兒被你把魂嚇掉了！」

林明梅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小學教師。」

「後來呢？」學生問。

沃岡人等的人來了，幾個士兵簇擁著一位軍官模樣的傢伙匆匆走來。軍官的手裡拿著一個喇叭，用導線連在他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