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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幾時有

明月幾時有

作者:凌晨
初見海濤是在第37個「義務清除鼠害日」的下午,我遠離第5寄宿學校的大隊人馬,在美術博物館的第4層迴廊間尋找鼠窩。探尋器一直沒有反應。我開始欣賞走廊兩壁上五花八門的留言,110年來,人們就用這種方式表達參觀博物館的感受。
暫停哨聲。海濤跑上來:「我都聽說了,你這就走嗎?」他把手中的毛巾套在我脖子上,「送給你。好好乾。」我望著他,突然撲進他懷裡,踮起腳尖抱住他。這讓他有點手足無措,但他立刻也緊緊抱住我。「41號的死是你們乾的?」我在他耳邊低問。「你別管。記住你的諾言就行。」「我會。」我放開他,「你要保重。」我這句倒是真心實意說的。海濤聽了一愣。
總指揮掃視我們。我們7個返回者坦然接受了他的目光。

也許這不是我14歲年齡應該了解的,但事實如此。控制全部生存資源的政府——即「人類生存委員會」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任何反對這個機構的行動都是與整個人類為敵。這個機構的目的是那麼高尚,110年來它一直為人類能在狹窄的地下空間生存高速超負荷地運轉著。「可是年輕人越來越不尊重和理解我們了。」給我頒獎的委員會官員說,「要多一些像你這樣的才好。」
營地在太陽升起時舉行升旗儀式。太陽很小,是褐紅顏色,說實話一點都不好看。太陽後面的天空卻非常漂亮,它有絲綉畫質地,又兼帶印象派的渲染筆法。那幾縷橫亘蒼穹的白雲,猶如畫面間的行書,舒展優雅,文秀而具內蘊。
「吃飯吧。」他們遞給我一大碗熱氣騰騰加了很多鼠肉的青苔面。
然後他輕柔地吻著我的額頭,彷彿一位慈愛的兄長。
幸好這個錯誤被糾正了。我很同情41號,但我愛莫能助。命里註定第一批正式走出避難所的人中有我,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我尚在胚胎時期就註定要擔當的角色,誰也搶不了的。
「地球正如這花兒樣脆弱。我們的任何行動,都可能永遠徹底地毀滅它。是人類的存在重要還是地球的存在重要?」總指揮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所以,我決定退出重返地面行動。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我這半天的感受:把天空和大地還給地球吧,讓大自然恢復它的權力,讓生物不受人類控制,讓萬物自由!」我用最洪亮堅決的聲音宣布。
然而,我無可抱怨。個體必須為整體服務,人類種族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在地下還是地上。返回的計劃早在避難所修建之時就已制定,一旦地面符合返回條件,該計劃就必須啟動。首批地球返回者共100人,從地球上仍在使用的12682個避難所提供的1萬名返回者候選人里挑選。他們將在中緯度尋找條件成熟的地區建立基地,為人類大規模重返地面做準備。我幸運地成為這100人中的一員。
通往地面的隧道有0.75公里,每隔10年檢修一次。平板車輪子在軌道上咯吱作響,顛得每個人都咧嘴傻笑。最先進的氣墊登陸車被放在50年前生產的平板車上運往地面,平均年齡26歲的我們要去執行110年前制定的計劃。這兩件事之間的類同之處似乎值得我思索。
那天人們把我從公共電腦站拉出來帶往計劃署位於19避難所的集結地。我的候補當即進了熔岩洞,不過他沒有衝動到跳下去的地步,滾燙的岩漿讓這衝動的傢伙望而卻步。
洞里平整而溫暖,防滲液發出淺淺的誘眠藍光。我看不見洞口,便覺得依舊在寄宿學校中。反正都是洞嘛,真不知要我們上來做什麼。
在這種亂七八糟的回憶里我朦朧睡去。來自地底的心靈感應把我叫醒,這是最高效和安全的通訊方式。我收到了海濤的行動計劃,和我預料的差不多。我起身走出地洞,天色已明,淡紫色的天穹里只存一彎淺白月牙。我注視著它,直到它消失不見。

狂熱的幸運觀眾被隔絕在5米以下收看控制中心的大屏幕。到處尋找花絮軼聞的新聞記者們也在那裡,他們人人都希望能搶到獨家報道。
經過這樣的訓練,我的演講可以說完美無缺,非常符合我扮演的「未來人類之希望」的角色。統計結果表明演講使少年「返回者」名額設置的支持率上升21%,那篇演講稿立刻被政府檔案館拿走了。我為31避難所和第5寄宿學校爭取到了巨大的榮譽。如果不是因為「人類生存委員會」偏愛田徑運動員,我哪裡會是候補呢。
總指揮望著我,面無表情。我之後還有兩名代表要發言,他一定希望我趕快講完下台。
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著,而3天以前,我還在虛擬的武俠世界中扮演黃蓉。
車子動起來。「帶我走!」楊柳忽然出現,扒住車門懇求。人們趕快把他拉進車廂。
我深吸一口氣,走出隊列。199雙眼睛看著我,還有通過攝像機鏡頭的地下天上無數雙眼睛。我一步步走向主席台。大地堅實,塵土中生長著纖細的綠草,草尖還有幾朵淡黃的小花。我彎腰摘下其中的一朵。
我真的幸運嗎九*九*藏*書?靠在迴廊壁上,柔和的燈光從我背後射向對面,光線彷彿穿過了我的身體。這裡是我的家,我熟悉每一個角落,每一個開關的閥門,每一種信號和光色含義。我不用動腦子思考,避難所這個人工環境中絲毫沒有任何神秘存在。
官方人士們走過我身邊,亮出他們腕上的表。我放開海濤跟上他們,走到樓梯口,背後響起海濤洪亮的聲音:「江心月!」我停下腳步,海濤追上來。「丫頭,」他捋順我有些蓬亂的短髮,眼中浮現一片含義模糊的潮濕,「你也要小心。」
第二天歷史老師把我丟在電腦站的硬碟還給我。「我知道這段歷史很讓人難受,但是你必須學習。如果我們不能將這麼偉大的文明重新在地面建立,人類犧牲9/10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知道他指的是只有6億3千萬人在劫難中倖存的事。他帶我去一個地下墓場,那是一個被行星碎片擊毀的避難所,有20萬人在避難所和火災中喪生。他們沒有墳墓,因為他們的屍骨已經和泥土石屑永遠地混雜在一起。這個避難所封閉了80年,不久前才對公眾開放。我和老師順著岩壁間的懸梯深入其中,空氣中的硝煙和哀號似乎還未散盡,不能分辨的殘存廢墟像連續不斷的黑色驚嘆號,提醒每一個目擊者想像災難發生時地面上更加悲慘的景象。
那肯定是另一種社會景象,但我不清楚,地面生存資源真的是那麼充裕嗎?這是海濤們對「回歸計劃」提出的若干疑問之一。
然後我戴上頭盔,大步走向5號組的氣墊登陸車。
女孩有張白凈秀氣的臉,看海濤的時候表情激動得一塌糊塗,像許多海濤的追隨者一樣。這些人從籃球俱樂部、園藝市場、電工技術學校以及其它地方而來,都相信重返地面將是場可怕的災難。尤其是地磁場發生改變的事,更讓他們為地面的情況擔憂。海濤有條不紊地把他們組織起來,彷彿組織一場籃球比賽,陣勢已經排下,就待比賽開始的哨音了。
海濤收斂了他放肆的笑容,小心接過那硬幣,緊握在手中。「丹青說,他並不後悔他的選擇。這是他最後的話。」「你知道他的選擇?」「當然。」這回輪到我笑了,「你們擔心人類已經退化,適應不了地面的生活嗎?」「人類會如此弱智?主要是生態環境,剛建立起來的生態平衡很脆弱。人類稍一參与,就會崩潰,那樣地球永無生機。」「也許我們能讓它更好,總不能永遠在這地下住著。」
我有些悲傷,並非因為從此可能不與海濤相見,而是另樣情緒。海濤,運動健將、電工技|師、水生花卉協會秘書,作為三種技能者他有高於平均值3倍的住房和生活資源分配,他沒有任何理由要與政府為敵。
這應該歸功於我的歷史課。那時我學習到了近代史:為所有阻止6487號阿波羅鐵型小行星撞擊地球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后,人類不得不進入地下和太空的避難所。7年間地下一共建造了永久性的避難所19923個,臨時性和半地下掩體5671492個,瑞典地下防空設施、土耳其地下古城和中國西南的巨大溶洞發揮了樞紐作用。那是全世界同仇敵愾的7年,資料顯示人類把整個種族的能力發揮到了極限:布置太空攔截系統,修建全球地下交通網,建造太空城市和月球基地,轉移地面物資……當我看到各地傾盡所能保護古建築的那段資料時,一種神聖的感情支配了我,剎那間我只想放聲大哭。我匆忙離開公共電腦站,直奔祈年殿。在這座完全從地面搬下來的美麗建筑前,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但我仍然為近代史的悲壯激動不已。
我被分配到第5工作組。白色特製的連體衣在我身上滑動,我所有的皮膚都處於它的包圍中,看上去我就像一條魚。其他人也像魚,當我們依次走進登陸車排排坐好時,登陸車真的就和保鮮箱似的。自動攝像機一直盯著我們,把我們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傳回控制中心。
「他們都是自願的。」海濤笑,「沒人能強迫他們。」

我緊緊地握住它,有朝一日我將重返地面。我是江心的月,我該在真正的江河裡生長。而那一天,海濤,那一天我要你同行,你會與我一起走出這地底世界,我相信。
營地設在一座小山腳下,山邊有個天然湖,我們年紀小的全都擁到湖邊。太陽在湖水裡照耀,湖水和天空同色,青藍得彷彿蓮心。
當時我在一個巨大的噴漆符號前停下。符號把4個苯雙環絞成一團,用乙酰氨基連接。從印在混凝土牆上的深度可以推測這是XD7噴射槍所為,那玩意兒本是用來對付陰暗角落裡出沒的老鼠,後來不知被誰改進為能噴射|顏料的裝置。這讓那些被筆所困但又有創作慾望的藝術家們找到了用武之地。
「看來你不會站到我這邊,真是遺憾。」海濤突然結束談話,放下護鏡,拉起狗往前走。一隊遊客鬧嚷嚷地衝過來,手裡都拿著XD7噴槍。從他們的外貌和服飾看,他們應該來自美洲。我聽見教導主任的哨子聲,但是我先追上海濤:「如果需要,九九藏書我會幫你的。」說罷我扭頭去集合地點,非常爽利乾脆,留給海濤一個洒脫的背影。
我後退兩步,那人險些摔倒。我瞪他:「你要再說破爛這兩個字,總會有人殺了你。」
電梯停了,半明半暗的走廊里有一群人,海濤站在最前面。他擁抱我,說我在電視里的表現好極了,雖然我並沒有按照他的指示發言。
「這就是我們的希望嗎?」總指揮凄然苦笑,他額頭的皺紋猛然密集了。我這才注意到他有些像父親,當然是遺傳意義上的父親。政府沒有隱瞞我的父母情況,甚至允許他們看望我。我沒有任何像他們的地方,這讓我們都很尷尬,後來他們就不再關心我了。我取得「民間論壇」演講金牌后,父親突然來看我,他滿嘴酒氣,我不知道他怎麼弄到這種節日供給品的。「孩子,」他摩挲著我的臉,「孩子,你這輩子能見到月亮嗎?江心月,註冊局儘是這種爛名字,這樣就能記住地面的生活嗎?」他被拉走了,後來我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他並不姓江,委員會給他的名字是藍天。
我想他們一定後悔選擇做我的校外輔導員。
這是我的命運。
但我沒有和海濤辯論,我不屬於他的組織。我只是坐在水池邊,看那些人工培育的青色蓮花。海濤的聲音猶如水波,晃一晃就沒有了。其他人的言語則飄浮在他聲音之上,難以捕捉。
可是這個細節卻被從丹青的死亡報告中刪除了。「退出地面」需要英雄。海濤後來告訴我,他怎麼也沒想到接頭的人會是一個返回者。我自己也沒想到會扮演這個角色,那完全是在整理丹青遺物時心血來潮的結果。海濤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好玩唄。」我笑,14歲的眸子晶亮得沒有一絲渣滓。
顏料噴洒過來,結束了我對海濤的回憶。我也拿起噴槍,我們在湖邊畫了一隻白胖的鴿子,翅膀托著青藍的地球。不用說,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這幅象徵和平的圖畫。
第一個營地選在開闊地帶,離最近的避難所600公里。營地附近只有一些廢棄的避難所,這很正常。當初人們瘋狂地修建避難所,密度大得驚人。但真正受住小行星撞擊和這110年時間考驗的,卻只有38%。大部分都報廢了。
演講用了四周時間準備——四小時寫作,兩小時背誦;一周審查修改文稿;一周在全校教師指導下設計演講動作、口氣、姿態、目光;一周在全所巡迴表演,徵求意見並加以改進;最後一周完全封閉生活,一邊看自己的演講錄像一邊接受心理輔導。
「5組3號,5組3號,」耳機里醫生焦急地喊,「深呼吸。」我照辦了。「沒事。」醫生告訴我。耳機隨即恢復沉默。控制中心那邊一定如臨大敵,這有什麼必要呢?我們都知道地面上的大氣成分已經恢復到百年前的水平,輻射早就減弱,海水也已退去,猛獸還沒有產生。一句話,我們將去的地方會比隨時可能塌陷的地下避難所安全。這些內容都在公共電腦里儲存著,任何一個寄宿學校的學生都知道。
大門重新閉合。平板車滑動一段,停住了。窗外淡淡一層灰綠。我們啟動氣墊車,窗外的山巒漸漸消失。車子在平穩的氣流里飛行,我甚至感覺不到它在運動。組長打開透明觀察地板,我們才為地面的景象吸引。從表面上看,河流和山川的位置形態改變微小,似乎110年歲月太短暫了。
「你就是頭吧?你怎麼能拿這些孩子的生命來冒險?」總指揮衝上來質問。
離開31避難所前,我再次去了美術博物館。第4迴廊寂靜無人,只有牆上的塗鴉刺眼地張牙舞爪。我發現新的老鼠腳印,但是我沒有探尋器。我將擔當的是百倍重要于滅鼠的工作,在我胚胎時期就被賦予的工作,我是被作為返回者培養的。
每個避難所都有自己專門的任務——由「人類生存委員會」分配的保存人類文明中某部分的任務,31避難所負責保存人類所有的美術作品。因此我們每周有5小時學習繪畫,非常麻煩的學習——我們得用筆!金屬筆尖的還能湊合,毛制的簡直就是折磨,不管是硬毛還是軟毛。早就有人提議徹底廢除寄宿學校的這門技藝必修課,但是多少年來教學大綱里始終沒有刪除這種要求——即寄宿學校畢業生應具有B2級以上實用繪畫技能,儘管這技能怎麼看也沒有什麼實用性。
我真不想讓他們失望,可我不能把我的事告訴他們。有規章制度。本來不該我來的,我只是41號「返回者」的候補,如果他有問題不能參加「回歸」計劃,我才能代替他。我的候補則是一個滿臉雀斑熱情如火的傢伙,看他那樣子,恨不得把我和41號都用老鼠藥毒死,好讓他上。和他在一起訓練真是可怕,他那種拿我當靶子的尖利目光讓我後背涼絲絲的。幸運的是41號處於嚴密隔離狀態中,不到計劃開始我們見不到他。
一時我也得不出什麼有價值的結論,就坐在那裡數每個人的腳。一共20隻,都穿棕色軟底皮鞋,鞋子上印著計劃署的徽章。
我於是回憶公共電腦還儲存過什麼每個人都必須知道的東西。避難所最後一道門就在此時緩緩打開了,那些百年前的機械系統仍然運九九藏書轉靈活。我們急忙向窗外看,看見的只是一片斑駁的奇形怪狀的陰影。

那傢伙一臉委屈。我懶得理他。
回到寄宿學校后我就動手寫了那篇演講稿,這也是學校肯將2年一個的外出名額派給我的原因。我把歷史老師的講話做了充分發揮和補充,我知道他的觀點就是政府的觀點,而要想贏取「民間論壇」的辯論桂冠,不站在官方立場上是不行的。
紅棕頭髮的人額頭布滿細密汗珠,出發儀式上他站我後面。他告訴我有人要毀了這個計劃,叫我危險時躲到他身後。眉心長黑痣的人講起訓練時的笑話,但沒人響應他。生了頭軟彈簧般鬈髮的楊柳是我這組另一個未成年人,他低頭不語,只是在隧道門滑開的瞬間抬起頭,驚惶地向觀景窗外瞥了一眼。
「海濤!都準備好了!」那邊有人叫。「我得去和總指揮談話了。」海濤給我一個調皮的笑容,轉身走了。他的背影矯健而強壯,這樣的人怎麼會畏懼地面的生活?
這裏空曠幽暗,彷彿最深的地洞。我坐下來,水汽撲上我的臉頰,身體下的泥土濕潤柔軟。我把軀幹放平,讓自己和真實的大地融為一體。四周靜寂,沒有傳說中的喧鬧,似乎大地尚未從噩夢中蘇醒。但是天空繁星密布,如同千百雙閃爍的眼睛。我曾面對如此之多眼睛的注視,而且還將面對。
「1號營地的正式建立,是人類歷史的里程碑。它標志著一個偉大新時代的到來。」總指揮振臂揮舞。我拿著頭盔,風吹過我的臉頰,微微有刺痛感。
因此我告訴海濤別把希望放在我身上,這個魁梧健壯的A-3級運動員搖著他那頭栗色短髮,毫不在意:「你別管,好好訓練吧。」說話間,他手中的籃球斜斜拋出,在空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投入籃筐。
「我不明白。」楊柳說。我倆用噴槍把牆壁鑽了個孔。「長大就明白了,未來重建家園主要靠我們。」我回答他。楊柳半天沒說話,突然嚷:「我恨你,恨你這些陳詞濫調。」然後他動手把孔封上。
我換上海濤穿的那種灰綠制服,全是汗味的連身衣應該清洗了。我摘下衣服領口嵌的微型攝像器,這攝像器里記錄了柔軟的白雲、繁星的天空,以及湖心間金色的月影。
有一個年齡比我還小的女孩急急跑過來:「你是返回者?」我點頭。「我也是。可我不想改變我的生活。」女孩眉宇間全是宗教般虔誠的光芒,「非要我上去不可我就自殺。」
忽然一群摩迪萊鼠闖進來,這些大老鼠窮凶極惡,公開搶奪一切它們想要的東西。士兵們立刻四散開投入戰鬥。這可是一場真正的戰鬥,我當然不能置身事外。匆忙間我的髮夾掉在地上,被不知誰的腳踩得粉碎,裏面的微型零件全都化為粉末。這下子委員會什麼消息也得不到了,他們的表情一定很沮喪,這可是沒辦法的事。一條粗大的尾巴掃在我背上,火辣辣的痛。我顧不上可憐那髮夾,抓起噴槍追過去,我非要逮住那隻老鼠剝它的皮不可。
我挺同情他,他不符合年齡的禿頂證明他已為工作殫精竭慮。是啊,每個個體委員會都要安排其生活方式,一共有537842219個個體要照顧,委員會當然辛苦了。個體管理程序是這樣的:精|子、卵子和受精卵屬於委員會資源分會,胚胎屬於遺傳中心。胚胎成熟為個體后所有權歸委員會教育分會,1至6歲的個體在保育院接受早期教育,6至16歲的個體在寄宿學校生活,同時通過全面完整的知識技能訓練達到社會需求標準。17歲,成人儀式之後,個體重新回到資源分委會下的人力資源部,由該部門分配工作和生活資料,直到死亡。死亡的個體資料轉入委員會歷史分會檔案庫。這是我和海濤,以及丹青和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已經在避難所里成功運轉了110年的生活方式。
我抬起頭,天上早就無星,只有三個月亮互相照著,彼此都很寂寞的樣子。我望著它們,在它們溫潤的光華里佇立片刻。我真想再多停留些時間,可是不能,岸上的喊聲越來越近。
我怎麼會說這些陳詞濫調的呢?
「下面,請江心月代表3千萬兒童發言。他們是人類的希望,也是這顆星球的希望。江心月!」總指揮大聲叫。
人們找到我時,我已經鑽進地洞。他們問我剛才的行蹤,責備我不該隨便行動,又囑咐幾句注意保溫才離去。
從醫療組傳出消息,在昨夜的狂歡中,有3個人的生物磁場發生紊亂。
而在我頭頂15米之上的那個世界呢?那個廣闊無邊,非人類之手創造的世界呢?
可他偏偏要加入「退出地面」——一個公開反對「返回地面」計劃的民間團體。半年前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退出地面」在我們這個避難所的頭兒了。那時「退出地面」主要負責人全被拘捕,他們想破壞「小行星撞擊地球110周年紀念大會」的「陰謀」未能「得逞」。從那時起「退出地面」就變成了一個秘密組織,像它的名字一樣處於地下潛伏狀態。
現在,我正處於這個未知的地面世界中,而熟悉的一切都在15米的腳下。我說不清自己的https://read.99csw.com感受,我應該有許多感受的,可是昨夜寂寞的月光還留存心頭。這月光堵塞我的神經,讓我有些遲鈍和麻木。
車廂里這時已經塞滿了人,總指揮也在其中。「你們會後悔的!」他嚴厲威脅,「沒有一個避難所會收留你們。除了地面,你們哪裡也去不了!」「我們當然回地下去。」發命令的人無畏地笑,「誰也阻攔不了。」他是第3組的,僅僅比我大一歲。
有什麼別的更好方法維持人類在地下的生存嗎?我不知道。從某種程序上來說,我還要感謝委員會賦予我生的權利。避難所的人口數目是確定的,絕不能改變,這完全由生存資源決定。新生人口的數目必須和死亡人口數目相等,也就是說,死一個人才能生一個人,這是避難所的鐵律。成瓶的受精卵保存在低溫箱內,都渴望著能有機會發育成個體。如果不是委員會選中了我,我可能要等上很久才得到名額。而等輪到我時,誕生我的受精卵也許已經失去了活性。

「等地面的人類生存基地大規模建立后,我們的職責也將到頭了。現在的管理制度將取消,」禿頂的官員對我說,「也許我會是第一批享受退休生活的人。」
黑夜即將來臨。營地里的簡易地洞全部打好了,我的有2平米,四壁噴了防滲液。楊柳睡在我隔壁。登陸車組成的圍牆外,又豎立起電磁防護網。值班的人來回走動,生起五堆火,我們被帶到火邊唱歌跳舞,據說這是以前孩子們最喜愛的活動。

這時候海濤出現了,身穿滿是工具口袋的絕緣衣,頭戴防護盔,雄赳赳氣昂昂地牽著一條電子狗。「讓開,讓開。這兒有漏電現象。」他嚷著。我把探尋器從狗鼻子前拿開:「得了,除了老鼠牙齒我什麼也沒看見。」海濤掀起頭盔上的護鏡,眯縫著眼打量我:「摩迪萊鼠幾顆槽牙?」「自己數。」
「好了嗎?」有人急切地問。「可以。」我回答,掏出一隻髮夾把遮住眼睛的發簾別在一起。「走!」那聲音命令。我便啟動車子。開氣墊車是委員會分配給我的任務之一,但他們並不知道我將給誰開車。
臨行前我到「美洲虎」籃球俱樂部找海濤,他正比賽,吆喝聲在俱樂部外都能聽見。我爬上二樓,在觀眾席前排坐下,計劃署官員、避難所政府教育助理、第5寄宿學校教導主任則坐在後排。他們遠遠看著我,我遠遠看著海濤。
海濤並沒有教會我打籃球,我的電工技術則馬馬虎虎,養的花也全在水裡泡爛了。我對水倒是有好感,體育運動中我只擅長游泳,可能因為名字里有水的緣故。我的長處是會表演,從小老師就誇我具有表演天賦。我最「傑出」的公開表演是在「小行星撞擊地球110周年紀念大會」上。紀念大會集中了所有地球和外太空人類尚在使用的避難所的代表,亞洲31避難所有兩位代表參加大會,一個是所長,一個是我。我要在民間論壇上作題目為「未來的希望」的演講。
我望著湖水,彷彿望見了海濤青藍的眸子和一池青藍的蓮花。
老鼠終於被趕跑了。我們取得了打死四隻、活捉一隻的輝煌成績。這使我們的午餐添加了一道大菜,摩迪萊鼠非常美味營養。

這也算是真話。整天在虛擬世界里遊戲,我已經有些膩煩了。
我身後大亂。總指揮聲嘶力竭叫嚷著。爆炸的衝擊波熱辣辣地撞擊我的頭盔。棕紅頭髮倒在地上。人群擁擠成一團。我推開他們,從他們中間鑽過。登陸車的門已經打開,一個穿警備服的人在門口眺望。「快!」他沖我喊。我跳上去,奔向駕駛座,把身份牌插入識別器。藍燈亮了。我坐下來設定目標。
「瞧瞧人類在地面上都幹了些什麼?滅絕物種,砍伐森林,污染水源,毒化空氣,破壞臭氧層,簡直罄竹難書。」海濤在一次秘密集會上發言,大幅圖片隨著他的聲音在他身旁展開,那是令人觸目驚心的證據。難道人類在地下又幹了什麼好事嗎?我心裏哼哼。不錯,我們開發了新的科學技術,拓展了生存空間,把簡單的避難所變成龐大的地下城市。但地下水被污染,地熱使用過度,堆放成山的垃圾成了老鼠和節肢動物的大本營,這些動物借用人類的交通網路四處出沒,已經危害了地內生態系統。如果不返回地面,遲早我們會被那些進化迅速的嚙齒類動物替代。

但我們已經進了電梯。接應我們的人留在上層擺弄炸藥。
心裏頓時厭倦,我脫了衣服,走進湖中。湖水清涼,有一股草根的味道。我讓自己飄浮,水浸透我的身體。不久,我就像條真正的魚樣歡快地游起來,甚至長時間停留在水面下。很久沒有這樣痛快地游泳了,我奮力划動雙臂,盡情在水中嬉戲。
我不能不承認自己對那世界心存畏懼。我雖然受過良好的心理、體能和文化知識訓練九九藏書,在虛擬和模擬的自然環境中都能應付自如,但我仍然擔心,擔心將有計算機和我們大腦估計不到的地方。這倒不是因為我怕死,比起在資源委員會安排下的計劃死亡,可能自然死亡會更舒服。我只是缺乏激|情,如果我有選擇的權利,我寧願躺在床上和電腦玩虛擬故事。
火焰歡快地捲動著歌聲,在夜空中自由舞動,這可是地下城市所不能見到的情景。許多人縱情歡呼,甚至熱淚盈眶。我看著他們,想到未知的海濤的計劃,內心便無法平靜。我漸漸遠離人群,走到湖邊。
但是我從沒有見過江心的月亮。
我就像其他人一樣,住在深深的地下。
我發現驚惶中的楊柳非常像丹青。我沒有告訴海濤丹青真實的死因,當時並沒有什麼政府調查員跟蹤他,丹青是失足掉進熔岩洞的。每年都有旅遊者不慎跌出防護網葬身於炙熱沸騰的岩漿中,這實在是件平常的事。那時對「退出地面」的大調查正在進行,所有「退出地面」的人都相信丹青是為了保護組織秘密而英勇跳進熔岩的。多麼可愛的一個傳說啊,雖然丹青知道肯定會嘲笑這種榮譽的。他很活潑開朗,認識我后就不停地逗我開心。只有在墜入那可怕的死亡之淵時他才驚惶地大叫,但那只是一瞬間,隨即他大笑,笑聲回蕩于山洞四壁,久久都不消失,像他這樣的人真少見。
「剛才,這朵花還好好地生長著。現在,卻在我手中了。」我把花舉過頭頂,讓所有公開和秘密的攝像機都照到它,「我可以輕易就毀掉它。」我一捏,那嬌嫩的花兒被揉擠成一團,什麼也不是了。
「江心月!江心月!」湖水蕩漾著,把這刺耳的叫聲送入我的耳朵。我躍出水面,我必須趕回去,讓醫療組知道了肯定要扣下檢查。此時,湖心間三個金黃的東西在蕩漾,它們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撲過去,那些金黃便散了。片刻,它們重新聚攏在一起,我也成為它們中的一分子,彷彿是湖水深處里長出的一枝金色蓮花。
電梯悄然向地心墜落。我閉上眼睛,忽然一個頭顱靠在我的肩上,我聽見他嚶嚶的哭聲。「不要緊,鼠疫過了20年了。」我安慰他。「他們要走了!他們,」那傢伙哽咽著,「我的朋友都要坐飛船走了。」「你從太空來?」「是的。」「太空船飛不走。」「但是我們有飛船,學校里沒人願意守著這個破爛地球。」
照規矩,我有一個註冊局給起的名字:江心月。
海濤笑起來,微黑皮膚映襯下的雪白牙齒閃著光。「江心月。」他讀我衣領上的識別牌,「今人幾曾見江月,江月曾經照古人。」「你也好不到哪兒去,」我指著他的識別牌,「海濤,古典浪漫主義的代表。」「看來我們都屬水部,」海濤笑得更厲害,「這就叫做有緣千里來相識。」「千里?千厘都沒有。」我瞪他一眼,掏出一個金屬幣遞過去,「這是丹青託交給你的。」
「你不會後悔跟著我的。」海濤拍我的肩膀,「小丫頭,今天你改變了歷史。」我卻想到另外的事:「我看見了3個月亮。」「小行星撞的嘛,你應該知道。」「是,我知道。只是它們和資料里上說的不一樣。」「當然。」他刮我的鼻子,「地面上的事誰也說不準。這裏才是我們的家,我們不需要月亮。」海濤還是老觀點。
離開避難所已經2個小時,我們對腳下飄浮的地面都有些厭倦。幸好我們及時到達與「太空城市返地組」會合的地點,於是大家拿著午餐盒跳下車,在地上又跑又蹦,把準備的呼吸護頭盔扔掉。由於興奮和過量運動,配給的酸味蘑菇飲料被我們喝掉了大半。忽然太空人就到了,他們也有100人,除了身材明顯比我們高大外,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計劃署官員同情,教育助理厭煩,主任驚愕。他們臉上的表情真生動極了。
大廳中堆滿武器,摩拳擦掌的士兵看見我們都歡呼起來。他們立刻拿來制服和鞋帽。
太空人的登陸艙轟鳴著自天而降,樣子氣派極了。我們從沒見過這種真實的景象,都仰著頭看。天太高了,我脖子發酸,便走到旁邊去。有個笨傢伙被登陸艙的支架掛了一下,出了點血,另一個人見血就昏倒了。好在我們還有很多人。
「回歸」前5天,41號感染了曼氏鼠疫,從此就處於昏迷和高燒中。整個計劃署都在談論41號怎麼會得了這種可怕的死亡之症,彼此矛盾的小道消息到處傳播。參議員們立刻抨擊「返回者」的名額設置,認為把名額分配給未成年者太不謹慎,政府此舉純屬浪費資源,不僅不能鼓舞激勵少年兒童奮發圖強,反而讓他們看到自身的脆弱和無法與成年人相比的差距。媒體因此分成兩大陣營,整天爭吵。這種爭執甚至影響到天上,普羅斯空間城——我們最大的太空避難所,也展開了類似的討論。他們8到15歲的少年數目比我們多40%,他們更經不起打擊。
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窗外,猶如將昨日的情景倒放。追擊者被21號避難所的厚重大門拒之於外,總指揮的臉越來越蒼白。「這個避難所早就報廢了!」他指著牆上鮮紅的標記,「這是鼠疫符號!鼠疫!你們闖進死亡之城了!」他驚懼,試圖拉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