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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母

魚母

作者:李冠新
我咬著牙,憋了一口氣,揚起手中的棍子,瞄準它的後腦勺,鉚足了勁兒,一棍子就劈了下去。魚母可真是條老奸巨滑的魚,在我的棍子砸下去的剎那間,魚頭和魚尾向上翹起,變成月牙形,然後又突然首尾耷落,如緊繃的彈簧猛地放鬆,整條魚便以極快的速度彈射出去。我打了個空,啪,棍子砸在了石頭上,我的虎口震得發麻,手裡的棍子斷成了兩截,一個踉蹌,差點兒從石坎上摔下去。
昨天,我還了解到當地有個奇特的風俗:凡是在產卵期捕到大肚子黑鯇的,打死後,都定要抬到孔雀湖邊,把魚尾泡進水裡,說是滿足這些大魚的願望,讓它們把肚子里的卵產進湖裡去。不止有一個老鄉告訴我,如果不做這個儀式,這些千里迢迢從瀾滄江下游前來產卵的大魚死也不會瞑目,你即使把它切成段,放進油鍋里炸,它也會在鍋里蹦躂,把油鍋掀翻。我才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呢。何況,我從小就喜愛吃魚子,魚子放在油鍋里一炸,噴噴香,真是第一美食。這魚母肚子鼓得那麼大,少說也能挖出滿滿兩海碗魚子來,我才不會那麼傻,把到手的魚子扔進孔雀湖去呢!
我吃力地拖著魚母,翻上石坎,沿著寬寬的湖堤走了一截,到了岔路口,準備拐彎離開孔雀湖回寨子去。突然,我覺得手裡的繩https://read.99csw.com子增加了分量,沉得拖也拖不動了。我回頭一看,哦,是湖邊的一根樹枝纏住了魚頭,我剛想返身把樹枝拉開,可剛剛彎下腰來,卻發現是魚母的嘴咬住了樹枝!這不可能!魚母的腦漿都被我打出來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分明是一條死魚。死魚還會咬東西嗎?肯定是這根樹枝無意中插|進了魚嘴。我用力拔,奇怪的是,怎麼也無法把樹枝從緊閉的魚嘴裏拔|出|來。我站在湖堤上,搔著頭皮,皺著眉頭,想不通是怎麼回事。
一坎,一坎,又一坎……終於,魚母跳到我站立的那層石坎上了。我提著棍子,悄悄地站到它的面前,瀑布正罩在它身上,飛濺起大朵水花,它望著我,眼光冷冷的,像是被冰雪漬過。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它終於又跳到我站立的那層石坎了。我看見它的尾巴砸碎了,長長的背鰭也折斷了,背部的鱗片也被粗礪的石頭掛得七零八落,露出皺紋很深的魚皮。它靜靜地躺在我面前,魚尾、魚背、魚嘴、魚鰓、魚眼裡都朝外滲著血絲,整個身體差不多被血塗紅了,它已不是黑鯇,而變成了紅魚。更令我吃驚的是儘管魚母身體傷痕纍纍,可是它那圓溜溜、脹鼓鼓的肚皮卻完好無損,連皮都沒有擦破,看來,它十分注意保護自九九藏書己蘊藏生命的肚皮。它的嘴緩慢沉重地翕動著,兩隻微微鼓出來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我總覺得那兩道被血絲過濾過的眼光有著某種暗示與期待。
我興奮極了,趕緊跑出石坎,到樹林邊折了根手腕粗的樹技,又扯了一根手指粗的藤子,準備捉住眼前這條魚。
我知道,它已精疲力竭了。
魚母喘息了一陣,又一個打挺,躍到更高一層石坎,就像爬樓梯似的層層登高。
我的眼眶頓時濕潤了。
像是鬼使神差似的,我竟然狠下心來,再次舉起木棍,重重地擊在它的腦殼上,它的後腦勺立時被砸得凹進去一個很深的洞。可它卻紋絲不動,只是嘴巴停止了翕動。我有點納悶,覺得魚母的表現很反常,它幾秒鐘前還從下面那層石坎跳上來的,就算力氣耗盡,但受到致命的打擊后,總該掙扎幾下吧?我無法想像一條這麼大的魚母,生命之火會像吹熄蠟燭一樣,一口氣就熄滅了。要不是它的腦殼碎了,我真要懷疑它是在裝死。
我想,它很快就會遊走的,因為它死裡逃生,又目睹了手持木棍的我,知道死神正在山埡等著它,它當然要逃走的。可就在這時,讓我目瞪口呆的事發生了:魚母重新緩緩游進瀑布,一擺尾,又開始往上跳,這回跳得十分艱難,往往要跳好幾次才能跳上一層石坎,而每https://read.99csw.com次跳躍失敗,都會重重地摔在石坎上,傳來叭的一聲悶響。
白得來一條幾十斤重的大魚畢竟是高興的事,於是我就不再多想,從腰上解下繩子,從洞開的魚嘴塞進去,又從它的鰓幫里穿出來,打上結,吃力地拖起來。
我是來這裏旅遊的。剛到時,就聽當地人介紹說,每年的四五月間,都有一種名叫黑鯇的大魚從瀾滄江下游溯江而上,游進流沙河,一直游到終點——孔雀湖來產卵。魚卵在溫暖的孔雀湖孵化出來后,生活七八個月,長到比巴掌大一點時,便順著瀑布衝進流沙河,游進瀾滄江去。
終於,魚母脹鼓鼓的肚皮癟了下去,尾部的那道金虹也消逝了,它嘴裏的那根樹枝也徐徐地退了出來……
大魚彷彿並不知道眼前的危險,仍歡快地擺動尾巴,游進瀑布。一個打挺,躍上一層石坎,然後平躺在石面上,在瀑布的澆淋下,翕動著嘴鰓,大口大口喘息著。
就在這時,令我這輩子無法忘懷的事發生了,我只覺得攥在手中的繩子猛烈地顫抖了一下,眼前耀起一團黑光,隨即湖面激起了一片水花,呵,是魚母跳進了湖裡!它的動作快如閃電,可它的嘴還緊緊地咬著湖邊那根樹枝,頭枕湖岸,半個身子浸泡在水裡。接著,從它尾部的生殖腔里,噴射出一片金黃的魚子,碧水間飄https://read.99csw.com起一條長長的黃綢帶,不,更像是一道金色的虹,一端連接著死亡,一端連接著新生;色彩鮮艷的魚子綿綿不絕地噴涌而出,緩緩地沉進綠色的水草間……
清涼的湖水衝擊著周身百穴,使我困意頓消,渾身舒爽。突然,我看見山下被瀑布衝出來的那片清澈的水潭裡,有一條黑色的影子在晃動。定神一瞧,哈,原來是一條大魚在水潭游弋,烏黑的背鰭像面黑色的旗幟,在綠水間飄舞——黑鯇,沒錯,就是黑鯇。
我連忙站穩身子,只見它在我面前的石板上像皮球似地彈了彈,被湍急的瀑布一衝,隨著水流一起沖了下去,就像人走樓梯走到最上一階時不小心一腳踩滑,轟隆隆滾下去一樣。我看見,魚母從石坎上一級一級往下跌,直跌得水花飛濺,呼呼有聲,最後滾回了那個大水潭,沉入水底,過了一會兒它又漂上來,翻著魚肚,像根黑鵝毛似的在漩渦里打轉。
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黑鯇,魚身足足有一米半長,少說也有幾十斤。肚子呈青藍色,鼓鼓脹脹的,毫無疑問,裏面塞滿了魚子;一般的黑鯇嘴唇不長鬍鬚,它卻嘴唇兩側各有一根一寸長的鬍鬚,一看就知道,是一條有相當資歷的大魚,堪稱魚母。
十來米高的山坡,被瀑布沖刷出七八道石坎,像層層梯田。我站在最高的那層石坎,靜靜地等候著九*九*藏*書魚母的光臨。
那天清晨,天還蒙蒙亮,我就到離寨子不遠的孔雀湖去。豐沛的湖水漫過山埡,沿著一級一級石坎淌下去,灌進山下的河道,就形成了流沙河的發源地。陡峭的山坡垂掛了一道寬約二三十米的大瀑布,是個天然淋浴場。太陽剛剛擦亮湖面,天色尚早,我見四周沒人,就脫|光了衣服順著石坎鑽進瀑布,讓激流給我按摩。
剛開始時,它每躍一層就躺在石板上喘息兩三分鐘,積蓄了力量以後,再接著往上一層石坎躍。躍到第四層石坎以後,它明顯氣力不支了,間歇的時間越來越長,躺在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往往要五六分鐘后才能緩過勁來。
它從遙遠的瀾滄江下游游到這裏,千里大洄遊。途中極少吃東西,也從不休息,頂風破浪,晝夜兼程,逆流而上,既要提防野豬、狗熊這樣的陸上猛獸來捕捉,又要躲避漁網和釣鉤的暗算,一路艱難險阻,早已身心疲憊,心力交瘁;魚兒沒有腿,也沒有翅膀,若在深水裡,還可憑藉水的彈性,利用潮流和浪頭的推力跳躍起來。而現在躺在石板上,身上只蓋了一層薄薄的水,再加上瀑布的水流不斷地衝擊,對魚兒來說,其跳躍的難度,好比人在沼澤地里跳高,任你螞蚱似的使勁蹦躂,也最多能跳出平時的一半成績。再說,魚母又腆著脹鼓鼓的肚子,負重登高,更是難上加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