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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沒

沉沒

作者:張卓
「那麼,中午見。」樹吻了吻她的額頭,便走了。
她想喊,在這個夏天,她終於想喊了。可她已經沒有嘴了,她自己的嘴也流成了水。
司藍蜷了蜷自己縮在被子里赤|裸的身體,臉微微地紅了,西裝革履的樹看起來有些遙遠,讓她的裸體感到慚愧的遙遠。
「好的。」司藍坐在了遮陽傘下面。樹去買刨冰。像所有的刨冰攤一樣,招徠顧客的電視機音量放得很大:
他說的是真的!司藍恍然驚悟,原來這個荒誕的童話竟然是真的。
瘦子也生氣了,推了近視眼一把:「你這人真討厭……就算有,那政府也會有冷凍槍,再把水都凍回去……」說完又覺得不解氣,斬釘截鐵地加了一句,「反正城市不會被液化!」
最初的恐懼克服之後,司藍開始伸展自己。這是一種輕若鴻毛,宛如游龍的伸展。那些淋漓的水珠是她又不是她,混在無數水珠之中便彙集成流,舒適的漫無目的地蕩漾。因為大家誰也不知道哪一部分是自己,哪一部分是別人,便混然一體、似有若無的輕鬆。所有的障礙在這份輕鬆之中驟然化解,水流無處不在,無堅不摧。
附近的人影變得模糊起來。這時僵硬的郵政大樓恍惚中變得鬆軟,像一個虛胖的病人,淌得滿身是汗。
也是這樣的台階,午夜的電影終於散場了。人們像溶化的液體冰冷地朝四方涌去。她脆弱地獨自走在夜晚的荒寂之中。一條伸展的手臂圍了過來,透過她黑髮的堤岸溫暖了她全身。司藍覺得自己是一株水中靜靜開放的紫羅蘭。
「啊……不……當然可以。」司藍連忙解釋,他們還沒有熟到可以無所謂的拒絕一頓臨別午餐的地步,他們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同居情侶,不像共過生死的老友,幾十年不見,不去聯絡,仍然可以互相記得。
而她千辛萬苦、夢裡夢外尋找的人原來就是他了。然而司藍卻再也得不到樹的擁抱了,兩雙互相尋找的手臂變成兩股水流交匯在一起。她眼看著他的頭髮泛起泡沫流到臉上,臉也順勢化成了水,滴滴嗒嗒的又濺到身上。
司藍靜靜地看著那抹寂寞的光彩從樹臉上一劃而過,想說什麼,終於沒有出口。
司藍根據女主角歇斯底理的口吻斷定這是一部四十集的台灣愛情連續劇。
沒有什麼,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九_九_藏_書
——弦瘂
「各位好!目前這個電視台被我們接管了!」電視機閃了幾下,痴情的女主角猛然被一張削瘦的男人的臉所代替。
司藍穿上衣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像在看劇本里的一個角色。生命沿著事先定好的某個劇情彬彬有禮地正常進行,而演到高潮時卻發現劇本已經寫完了。經過黑夜的接近,白天他們反而更加陌生了。
司藍看不清削瘦男人身後幾個人的臉,但這個人看起來卻很斯文。「對不起,嚇著你們了。」他有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聲音平靜而溫柔,「政府沒有釋放我們的人。所以,我們決定履行諾言——把城市液化。」
「什麼?」司藍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講的是那支搖滾歌,「……為什麼?」
司藍攤開稿紙寫道:
「你不知道,這是涅槃樂隊,也叫車庫音樂或者死亡金屬,聽多了沒好處。」樹解釋,露出不屑的笑,裊裊的眼神卻轉向虛無的空中,彷彿憑空能捉住什麼。
其中一個帶近視鏡的惡狠狠地揮了揮手,激動地嚷:「看見了吧,看見了吧,世界就要毀滅了!先是物種大批滅絕,厄爾尼諾現象,然後是酸雨、臭氧層破壞、核恐怖……總之,人註定要被自己毀滅……現在好了,整座城市要被液化了……哼!大家會——」他使勁咧了咧嘴,不知是想要表示憤怒還是不屑一顧,「——完蛋!」
「好的,我等你……」
他說這話時,樹剛好端著刨冰走過來,司藍迎上前去接盤子,眼角隱約看見電視里的男人朝身後的人做了一個手勢。
樹正在打領帶,從鏡子里看見司藍,沿著她的目光也看見了那條魚:「紅燒了,好不好?」他打完領帶,轉過身沖司藍微笑,順手套上了土黃色的燈芯絨西服,「中午回來吃飯,你知道的,明天要去廣州開會,下午可以直接回來收拾行李……」
「好了,女人有權利隨時改變想法。」樹無奈地聳聳肩,「乖乖呆在這裏,我去買票。」
或者,那並不是她的夢,而是紅鯽魚的。不是嗎?只有一尾魚才會希望城市變成汪洋大海。既然她的夢裡可以出現紅九-九-藏-書鯽魚,那麼為什麼她自己不能在紅鯽魚的夢裡被淹沒呢?
一束光線驟然插入,伴著泛濫的熱氣,司藍悚然驚醒,看見桌上的玻璃水缸里一尾紅鯽魚在遊動。
司藍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影院門口,走上台階依舊無法避開烈日的炙烤,牆上宣傳畫碩大人頭的特寫恍惚中彷彿朝她撞來。司藍轉頭想要尋找樹的剎那,猛然記起很久以前做過的一個夢。
司藍拿起筆在稿紙上寫道:
她伸手去找樹,完全是下意識的,樹的手也伸過來,他驚恐的眼神也在找她。
「怎麼不會?第二關的A級戰士不就被液化了嗎?」近視眼沖對方大喊,仍舊惡狠狠的。
司藍茫然地抬起頭,太陽刺傷了她的眼睛。她失望地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陌生的電影院門前。
「我知道,就是因為都被淹了才解渴。」司藍固執地說,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想看這部影片,彷彿只為了堅持而堅持,「那麼我還是回去幫你收拾行李,好不好?」
「本來不喜歡,可是……」
「清晨,他說,紅繞了吧。」
司藍回頭,是樹。
「別聽,全是垃圾。」樹說。
接到手裡的刨冰流了司藍一手,泛濫的液體順著手臂落到腳上。
泥土是孕育之母,不知過了多久,彙集在地層深處的水流在黑暗之中經過又一次胚胎般的孕育,開始蘇醒、生長。每一次震動都是一個美麗的暗示和聯想,新鮮而活躍的汁液充滿了新生的力量。醒來的司藍覺得自己被生命的力量所充盈,即將爆發;所有的水都在新生中醞釀。土地承受不住這來自於眾多生命深處的震顫,泥土被衝散,水流繼續向下、向下……
司藍這麼無力地想著,便決定徹底放棄告訴樹關於紅鯽魚的想法。
「什麼?」樹笑了,「可這是災難片,整個地球都被海淹了,所以叫《水》……」
樹正在打領帶,見她醒來就說:「紅燒了,好不好?」他套上黃色外套,「明天要去廣州,你知道的,中午回來吃……」
「啊……不……我想可以。」司藍慌亂地回答。
「怎麼,嚇著你了?只是個玩笑,我從後面繞過來的。」樹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
她回過頭來,每一次她想看清那人是誰,每一次都悚然驚醒。
不知過了多久,一種前所未有https://read.99csw.com的神秘力量被觸發,司藍感覺自己在往下滲,不是墜而是一點一點地滲入土裡。
隨著一個正在吃刨冰的人的驚叫,司藍隱約聽明白這些人便是廣播里說的恐怖分子。
「真的,至少這是個很解渴的名字。」
地底的石頭是冰涼的,司藍覺得身體輕輕分開,漫過一些石塊之後,又再次合攏。
「對了,你好像有一篇稿子急著趕,沒時間算了。」樹說。
另一個瘦一點的顯得比較樂觀:「不會,那些恐怖分子只是為了救同夥才這麼威脅,純屬虛張聲勢。」
沒有任何預兆,氣球砰的爆了,萎然凋落在曬得發白的馬路邊沿。遠遠望過去,就像粘了一塊被人嚼后吐出來的癱軟的口香糖。
一條手臂真的從背後環了過來。
這回她終於確確實實地知道,他是需要她的,在這茫茫人群的背景下,不管相距多遠,他只需要她。
司藍費力地瞪著稿紙,想了想,又用筆把剛寫完的字統統劃去,深藍的墨水印透過稿紙重重地洇到第二、第三頁紙上。
音響里放的是一支翻唱的三四十年代的老歌,女歌手細細密密、幽幽長長的嗓子像暗紅的小朵野茉莉花開了敗,敗了開,一路延續著,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猛地,歌聲盡了,硬生生的空白讓人覺得不適應——雖然那並不是一首好聽的歌。還好,馬上有人換了另一盤帶子,放出來卻變成了金屬搖滾。
司藍托著腮專心看兩人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極力回想自己學生時代是不是也這麼激進、憤世嫉俗。一隻手碰了碰她。
「不,不等了。」司藍搖搖頭,走下台階。
「紅鯽魚有一雙夜明珠似的眼睛,只有它透過黑暗窺視了他們夜晚中的整場交易,他的手指的激|情里沒有激|情,一切都在一種熟練的朦朦朧朧的過程中模糊的循回……
盤子不見了!
司藍不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的人,她知道這個世界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就像什麼都可能不會發生一樣。兩個學生模樣的男孩的議論卻引起了她的興趣,其實與其說他們談話的內容,不如說是他們誇張的表情和語氣吸引了司藍。
淡赭的窗帘被樹一把拉開,明亮的晨光伴著酷暑的熱氣通過窗子驟然湧入室內。司藍睜開惺忪的眼睛,第一眼看見的竟是昨天在菜市買來https://read•99csw•com養在玻璃水缸里的紅鯽魚。她眯了眯眼,極力回憶著剛才的夢,而腦中一片空白。白晝經常這樣報復夜晚的背叛:忘掉所有的夢。
司藍放棄了想要弄清楚究竟是眼睛看見鏡子,還是鏡子映出眼睛的想法。轉頭又看見了缸里的紅鯽魚。
路旁商店裡的流行歌曲放得震天響。
是樹!轉回頭的司藍發現樹站在身後,吃驚地張大嘴:「……是你嗎?」
是的,就是那尾會飛的紅鯽魚!
「票沒買到。他們不肯賣,說只有咱們兩人買票。影院不能為兩人放一場電影,不過可以等一下,也許還有人來。」
「啊!是他們……」
司藍驚異地看看自己,又看看樹,啞口無言。
走進餐廳,樹還沒有來。司藍揀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正在播午間新聞,司藍只聽見一句:「……專家認為恐怖分子聲稱把城市液化的說法純屬天方夜譚……」新聞便被人換成了一首歌。
「你真的想看嗎?」
「不,你永遠沒有機會了!」
也許會這麼游弋幾百個世紀,如果不是被向下的力量所吸引。
「我會真心待你的,給我個機會!」
司藍的眼睛無聊地四處搜尋,透過茶色玻璃窗,一個女人正在街邊買葡萄,她手裡牽著個小男孩,男孩另一隻手舉著一隻藍色氣球,那是一種秋天裡才有的剛下水洗過的清爽的舊藍。司藍奇怪地瞪著:居然有個男孩擎著一片湛藍透明的天——在這樣的夏季。
整個城市都被液化了。
這樣的眼神讓司藍有些慚愧,其實有一半是她不知如何殺死那樣一尾憂鬱的紅鯽魚。
馬路彷彿沒有盡頭,一步一步地怎麼也走不完。平時滿街皆是的計程車沒有了蹤影,兩人索性朝公共汽車站走去。
也許真的有人拿來了冷凍射線,把城市又凝固回了原樣。她這樣安慰著自己,但終歸無法相信。最後她終於得出一個解釋:那是一場夢,一場城市被液化的夢。
就這樣,城市——在一尾紅鯽魚的夢中沉沒了。
紅鯽魚獃獃地瞪著她,隔著水缸的玻璃,司藍感到了它的目光。她忽然記起了早晨的夢,那是一尾紅鯽魚,橘紅色的紅鯽魚騎著純藍的背景在風中穿梭,吸吮白雲的汁液。
「噢,你好像有篇稿子要趕,沒空算了……」樹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沒時間不好回答。
荒蕪的街頭立九_九_藏_書著的電影院也是荒蕪的。牆上的電影宣傳畫也許因為時間太久有一半已經脫離牆的控制,向著地心垂下頭來。偶爾一陣熱風掠過便搖搖欲墜。
她知道樹並不總是溫文爾雅、西裝革履、談笑風生,他學生時代也曾留過長發,組建過搖滾樂隊,而且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但她即使能夠理解,也無法了解,那畢竟是樹的經歷,激|情也罷,無奈也罷,都不是她的想像力所能達到的。她認識的只是穿西服打領帶的樹,雖然那樣的神情讓她隱隱心疼他,但也只是隱隱的。
每一座樓閣,每一個人,每一片樹葉,甚至呼吸出的每一口空氣都融成了液體,城市變成汪洋大海,在無雲的天空下起伏。夏也驚呆了,顫抖著縮回自己乾燥的手,整個城市變得濕潤、柔軟、鬆弛。
「怎麼又想在外面吃呢?」樹坐在她對面。
「順便送一篇稿子,編輯部正好在附近。而且……」司藍嫵媚地笑,「臨別午餐應該隆重點嘛。」
司藍面對著鏡子,發現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自己都是固體的不可溶的。
路過一個刨冰攤兒。「歇一下嗎?」樹問。
熱得沒有盡頭。走在大街上,司藍才知道夏日的正午原來如此荒蕪,一切都被曬得變了形,只有堅硬的水泥建築物高聳著乾燥的身體,仍舊冷若冰霜。汽車軟軟地爬行,人們像一顆顆無力的水珠墜在城市的臉上,就要被舔幹了。夏只是照舊幽幽暗暗地燒著,並沒有明火,只有疲倦的綿綿不盡的熱。
橘紅色的鯽魚讓她又想起了剛剛曾做過一個被遺忘的夢。紅鯽魚並不遊動,只是獃獃看著她。
午餐被沉默分割,炎夏特有的疲倦牽牽絆絆地襲擊人的神經,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可能是指電子遊戲,司藍猜想。
「收拾行李不是問題,東西也不多。只是我以為你不喜歡看災難片。」
「那好吧,中午我回來吃,再見。」他吻了吻她的額頭,很細緻的樣子,眼神卻是匆忙的——他要遲到了。
生命越陷越深,在這種不停滯的循環中,司藍漸漸失去知覺,恍如睡去。沒有人知道無窮無盡的黑暗的泥土底層隱著什麼,但是向下的渴望吸引著每一顆水珠,所有水流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向下就是熱情。
樹抬起眼睛,睫毛留給面頰的陰影蕩漾開來:「星期三就可以回來,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