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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之獄——射手座傳奇

永生之獄——射手座傳奇

作者:于向昀
普洛梅帝看了她好一陣,似乎想說什麼,這眼光令愷音有些不自在,可最終普洛梅帝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去吧。」愷音抬頭望向他,欲言又止。她沒法說清自己此時的心情,亦不知從何說起。「二樓,209。」普洛梅帝簡潔地交代。愷音猶豫一下,退出了辦公室。
「明白了。你留下。」
愷音的笑猶如梅雨過後的第一線陽光:「教授,我喜歡你。」
愷音含笑點頭:「對不起,英傑,我要帶翼走。」
「快通知安!」
普洛梅帝大笑出聲,回頭吩咐埃比默:「立刻做能量測試,這姑娘上午來過,我們有她的DNA。」之後快速念看推薦信。
愷音對著屏幕伸伸舌頭:「對不起,老師,我忘了。」
這是張陌生的臉孔,可那神態,那聲音,分明是他曾經熟悉的。「啊,喀戎。」那人嘆道,「你一睡就是40年,該不會把我這個老朋友都忘了吧?」
喀戎的身體猛地一顫,他驀然回首,門口立著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女子,他看不清她的相貌,只覺得她是一股清新的氣質,寧馨親切,簡直不像切實的存在。他看著她一步步走近前,直走到床邊,這時他聽到她的聲音,清越如風鈴的聲音,如花香般沁人心脾,令人全身舒暢:「你好,翼。我是愷音。」
「愷音,你是最好的醫生。」這是肺腑之言。上天待他何其寬厚,讓他認識這個女孩。生命中畢竟還有值得感激的事物。
「昨天晚上。」
「別理我,」教授沒好氣地說,「沒看見我正生氣呢。」
「我來偷東西了!」
「是啊,她是我不成器的小徒兒。」米涅娃的聲音里充滿慈愛與寵溺。
場外傳來一陣掌聲。喀戎回頭,一身淡雅打扮的愷音朝他走來,他急忙迎上去:「你怎麼來了?」
一天的訓練結束,學員們列隊向教官致謝。喀戎望著那一張張精神煥發的臉,心情異常舒暢。他微笑著下令:「解散。」
「我……很遺憾……」普洛梅帝不想向她描述當時的情況。他不想做任何辯白。他太了解愷音的心思:一個心靈聖潔的女子,仍會將心中已破碎的偶像當作神來祭祀。而她選擇的祭品,是她自己。
「翼!」愷音驚叫,撲到他身上。
她不置可否地輕哼一聲:「父母的期望,我父親就是心理醫生。」
「受得了。」愷音平心靜氣地說,「因為,那樣至少我還可以見到我的家人和朋友,看著他們生活。」
愷音跳了起來:「這個人!我見過。」
愷音想了想:「應該沒問題,我甚至認為工作對他有好處,你何不自己找他商量呢?」
愷音在實驗室里找到了普洛梅帝。老頭兒正背著手,在房裡來回兜圈子。愷音笑著招呼道:「好興緻啊,教授。這麼晚還在做競走鍛煉哪?」
愷音笑了,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坐在深綠色的地毯上。「你知不知道,有一種人,並未承蒙神的准許,得以長生,卻也不得不但負比別人更多的不幸?」她的纖指輕柔地掠過《青蛇》的封面。
拋不下他,這個世間最寂寞的人,這個為別人而生存的男子,她心目中的英難。他們有著相同的痛苦,沒有人比她更懂他。如果可以,她要將整個世界用雙手捧著,送到他面前。喀戎轉向愷音,眼底清晰地刻劃著傷痛。
這男孩是惟一對他沒有敵意的人。他只是對永生很好奇。他還不理解,長生不老,人類永恆的追求,是怎樣的痛苦和絕望。
喀戎望著她光彩照人的小臉,禁不住輕笑:「只要你畢業后別像『治療』我這樣對待其他患者。」
愷音搖頭:「永生不是每一個生物種族的願望嗎,包括人類?」
她的話總是使他感覺溫暖,而背後學員們驚羡的目光更令他自豪。「你的節目?」他體貼地問。
愷音順著傳送帶進入地下城市。P城的地下城是地球上規模最大、建設最全面的一座,始建於上個世紀初,傳送帶是這裏惟一的交通工具。和其它地方的地下城市一樣,這裏屬於平民居住區。相比較而言,地下更像從前的地上城市,而現今的地上幽靜清潔,猶如伊甸園。
「沒有什麼不能。安和我一起去,我上他們的飛船,埃比默同時下船。」喀戎站起身來,代表談話結束了。
「哇!好人,謝謝你。」愷音歡叫,她側著頭想了想,「我準備做件事來報答你,你想要什麼?」
「愷音,我有話對你說。」一大早,普洛梅帝就來找她了,「你認為喀戎的狀況怎麼樣?能不能恢復工作?」
同一時間,夏露柯也叫了起來:「愷音!我找到愷音了!」
喀戎蹙起了那兩道英挺的長眉。愷音立刻叫起來:「喂,喂!別做出這種表情,很可怕的,你明白嗎?」
「我想起來了,她每次提起普洛梅帝爺爺,樣子都怪怪的。」
「抱歉打擾,教授。採訪只是兼職,我還在上學。而這次我是要問申請實習的結果,請告訴我,您批准嗎?」愷音好脾氣地解釋。
「小丫頭!」
「我看看。」米涅娃激動地站起身,大步走到莫琳身邊。
「你還沒看出來嗎?太陽系和各個殖民星系的矛盾已經越來越激化了,政府在倒行逆施。」普洛梅帝滿懷憂慮,「我有不好的預感,恐怕一場星際戰爭在所難免,只是遲早問題。」
「不能算了!」被喚作「祺兒」的女孩秀髮垂肩,跑得氣喘吁吁,「悠然,你放手,可儀這死東西竟敢盜用我的名字和形象,在網路里開『婚姻介紹所』,害得我的信箱被一大堆情書轟炸……」
愷音驚訝地睜大雙眼:「你不可能……」
愷音用行動來回答。她七手八腳地將他塞進駕駛席,自己毫不羞赧地坐進了他懷裡。
「你要冷靜,自己去冷靜吧!」普洛梅帝悻悻地說,「你知道帶走他的是些什麼人?斯卡爾人吶,都是強盜,殺人不眨眼的。」
「那你幹嗎不高興?」
「幾十年前的事,人們差不多都忘了。」米涅娃有些感慨,「你願不願意做他的心理醫生?」
「你好。」米涅娃淡淡地說。愷音看著他們二人,忽覺氣氛變得很怪異。
「你知道我最喜歡古希臘神話里的哪一個人物?」
跑在最後的女孩髮長及腰,正拚命拉住她女伴的手臂:「祺兒,算了。」
「米涅娃老師對你說了什麼過分的話嗎?」
可儀立時還了魂:「誰讓你不鎖門?以為自己有多好看呢,臭美啦?」她邊說邊溜出門去。
「住口!」
「知道。」愷音平靜地說,「不瞞你說,我剛剛分析了那個『病人』的病案記錄。」
喀戎這才注意到通話器開著。他一眼瞥見屏幕上的人,身子一頓:「米涅娃?」
「他們不會把埃比默還給你的,」普洛梅帝焦灼地按住喀戎的手,「你不能去,絕對不能。」
「不,他是『馬人』。」人群里傳來一個壓得很低的聲音。
「您研究『再生』的真正目的就在於此吧?」
「呸!我才不上當呢。」可儀扮了個鬼臉,一把推開眼前的門,直闖進屋,然後,就目瞪口呆地定在了原地。
「不……來生……」愷音的語聲低得幾乎聽不到。她用盡剩餘的力量按下了「輪迴」的鍵。
「來算啊,來算啊!誰還怕你不成?」
喀戎忿然轉頭。這是謊言!他雖然沒有正常人應有的觸覺,卻也覺察到她身子僵硬。「你該有心理準備的。」明明不想說的話,不知怎麼就溜出了口,「如果怕我,就不該和我單獨出來。」
激憤驟然潰散。喀戎記起,面前這個女孩是永遠沒可能再見到她的家鄉和親友了,其實她比他更可憐。他緩緩吐出口氣:「對不起。」
「你根本不關心她的生死!你只是拿她當實驗品,就像對喀戎……天!我竟會把她交到你手裡!我的愷音……」米涅娃泣不成聲。
「自然本身就是矛盾的!」兩個人異口同聲。
「你常來?」喀戎游目四顧。在吧櫃旁有一個簡陋的歌台,上面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樂器,有些已經十分古老。
那是兩道極富洞察力的目光。愷音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說實話,我——剛才是用網路中心的虛擬裝置做節目反響調查去了。前天我採訪過太陽系聯盟的秘書長。您知道,最近聯盟政府剛通過一個新決議,要對移民星球實行貿易限制,還要提高賦稅。」
「呵——」愷音的回應猶如一聲嘆息。她沉默了一刻,又問:「那麼他妻子……」
前面跑得十分輕鬆的女孩晃晃一頭短髮:「死安祺,別不知好歹。我是怕你嫁不出去,變成聖處|女——最後只剩你一個人的『剩』!」
喀戎在40年前是太陽系內的風雲人物。他任職于系刑偵處重案組,職別是中校,併兼任教官。那時的他,功勛卓著,威名遠揚。後來,在一次拯救遇難者的行動中,他為了保護人質受了重傷,不得不做高位截肢手術,頭部以下都換成人造肢體——輕型合金製成的骨骼,合成的肌肉和皮膚,再沒有正常人的感覺。為他做手術的就是年僅28歲的普洛梅帝教授。儘管這種剛出台的手術受到倫理學家的一致抨擊,可沒人對喀戎接受手術提出異議。此後幾年裡,這種手術就成為警界的特權。不少因公受傷的警官都做了這種手術,他們因此被划為一個獨特的群體,統稱為「馬人」。喀戎既是他們的教官,也是他們的首領。經過手術的「馬人」再不會有病痛,不久,在社會輿論的呼聲中,這種手術終遭封禁,而諸多的「馬人」在肢體受損后,都拒絕再做修復,「馬人」一族就此凋零,喀戎則在數位同伴殉職后申請長眠。他的申請很快得到批准,因為上級發現他的情緒十分低落,已不適合繼續工作。在他休眠后五年,「馬人」便在太陽系絕跡了。
「獨自生悶氣是長生秘訣,還是出天才創意的好辦法?」
「沒有。」愷音說,「您已經把我的簡歷和鑒定送去了嗎?」
「下午如果沒安排的話,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有關畢業實習的事,想跟你商量。」
「說實話,姑娘,我壓根兒沒想過這個問題。」
愷音對https://read.99csw.com他凌厲的目光仿若渾然不覺,喟嘆道:「人類這個群體相對地說,生命是短促的,因此長生的人就比較特殊,也比較不幸,因為要擔負比他人更多的不如意,並且,也許不得不獨自承擔這一切。」
「哎,不要剝奪我的生活樂趣。刺探別人內心是我的愛好,也是我的職業。」愷音說,「我還以為老師原來是你的情人呢。」
「愷音!普洛梅帝沒那麼老。」米涅娃的神情有些異樣。
「可是我若不去和他們見面,他們會把埃比默拆個零碎,一部分一部分地給我送回來。我可只有這麼一個兄弟,雖然他很糊塗,只能頂半個人用,可有總比沒有強。」普洛梅帝可憐兮兮地說。
米涅娃無語地望著屏幕上清麗可人的面容。
「和從前一樣,做教官。最近因為斯卡爾人的事,鬧得人心惶惶,上頭問過好幾次了,想讓喀戎再次出山。」
「沒那福分。」
「我把生命劃分成許多段落,」愷音說,「每一個段落里都有新朋友,有我喜愛的事物。我用心愛他們,無論他們能否和我相守。不管生命是長是短,能夠有滋有味活著,就是最大的幸事。我總是告訴自己:最壞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得為將來做打算。比如說,怎麼能不費力氣地把別人的錢拿到我腰包里來;或者,尋個倒霉蛋來欺負一下,好讓自己開開心;還有,挖掘別人的隱私……」
長長的甬道似乎永無盡頭,傳送帶兩側稀稀落落地散布著百無聊賴的無業游民。他們靠領救濟金度日,整天無所事事,臉上永遠帶著疲憊厭倦之色,看上去像一個個蒼白的幽靈。他們通常有兩種表現,一是什麼都不做,對身外的一切漠不關心;一是總希望挑起事端,製造一些麻煩。在地下居住了9個月,愷音已懂得時刻保持警惕。她伸手摸了摸挎包,裏面有一支小巧的射線槍。其實它只是個玩具,但愷音卻曾靠它擺脫過一兩次麻煩,偶爾她也會用它和別人開開玩笑。
「段可儀!你站住!」西納太空城的中學操場上,三個追逐喧鬧的女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愷音狡黠地一笑:「讓我閉嘴也行,只要給我看一下您的秘密檔案。」
「這麼大方?那好,把你的心給我。」
愷音淚盈于眶:「這是我的榮幸。教授,我喜歡你。」她收下了那隻黑盒子。
「就來。」衛天序撞上門,跟著那男生往外走,不忘警告可儀,「回頭再跟你算帳。」
「噢,他還是忘了,那麼是普洛梅帝爺爺說的嘍?」
「再見。」安的語音里有掩飾不住的遺憾。
可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雖然愷音說過,她的母星還保留著那個時代的種種特色,包括人心,然而,那裡不是地球。在太陽系裡,在地球上,那個時代已經永遠成為過去了。米涅娃輕嘆一聲,摸索著按下了通話器的鍵,呼叫愷音的號碼。
「天!我今天上午去他們那兒採訪時,埃比默教授怎麼沒跟我提起實習申請的批複情況?」
「兩個世紀前的詩你都讀過?」喀戎驚詫於她的博學。
「翼,別拒絕我。」愷音哀求。
「……」他不知道該怎樣解釋。他的心瘋狂地渴望親近她,可他的身體卻全無感應。當年,正是為此和蘭苧分手的,他們彼此都無法容忍這種情形一再發生,今天他怎能再重複舊日的錯誤?
「難怪米涅娃說你難纏,而且很喜歡管閑事。」普洛梅帝又羞又怒。
「這傢伙是機器人!」不知誰喊道,但不待他們反應過來,喀戎已繳了他們的槍。
「你該不是想盜取我的發明吧?」普洛梅帝帶著懷疑的神情打量她。
「嗯,馬上就要畢業了。」她狡猾地補上一句,「畢業成績取決於對你『治療』的效果。」
巨大的「高加索」號飛船里,喀戎獨行在環形甬道上。普洛梅帝已將他體內的電腦和安的飛船上的通訊聯在一起,以便他們隨時聯絡。方才安告知他,埃比默已登上了安的飛船,現在他已全無顧忌。
「這次實習,我想推薦你到『生命研究所』去。」米涅娃說,「那裡的負責人普洛梅帝教授是咱們學院的顧問。」
「你等等,我先看看你的材料。」
「我當時還以為他想自殺呢,」愷音說,「誰知他只不過是在欣賞古城的夜景而已。」
「因為我父親就是有名的心理醫生,而我在進入∑學院前就有9年的實踐經驗。」
「唱歌是我的愛好。」這個回答使他記起,她說過她的母親是有名的歌星。
「你去吧。」
「我沒要他一定接受。但只要我活著,我就要他也活著。」
提起他的理論,教授立時精神抖擻:「這是對我把你當作實驗品的報復?」
十幾個人紛紛倒斃。喀戎低頭去看懷中的玉人,看見的是她明麗照人的笑容和目中的一抹輝煌。「你真……」他咽下到了口邊的責備,「我不怕那些死光。」
「你是剛轉來的新生吧?」悠然好心地提醒衛天序,「別理可儀了,她在學校里是出了名的難纏。」
通話器「嗶嗶」作響,打斷了愷音的沉思。來電話的是米涅娃。「生命研究所的人還沒有通知你去報到嗎?」她問。
「世界個個清高,人人衛道到老,道德之聲斥你不好……」愷音的嗓音高亢清亮,「我卻要你清楚,茫茫路上有我……」
「這是?」愷音警惕地打量著盒子。
「初三(3)班,衛天序。」
「損人利己呀。」愷音裝著一本正經地說,「呶,現在你有兩個選擇:告訴我你和米涅娃老師的談話內容,或者,任我在你窗外唱一|夜|情歌。」
「他有正常人的心。對我來說,這已足夠。」
在一切開始前就終止的好。喀戎冷冰冰地說:「你要搞清楚,我的生命很長,你沒可能陪我走完一生的。所以,別再給我加重心理負擔了,醫生。」
「他們是不是還準備恢復那種人造軀體移植手術?」愷音冷笑道。「馬人」這個詞,她說不出口。
「我明白。」愷音說,「真奇怪是不是?人可以偷懶,但是人體的機能卻不可以,否則就無法生存。為什麼人的物質組成和精神相差這麼多?」
「好的,有了結果給我來個信。」米涅娃結束通話前不忘提醒她,「愷音,做你份內的事。」
「我叫它作『輪迴』,喀戎身上也有一個。姑娘,你還記得我的話嗎?再生是為了使不應中斷的感情劃上完美的句號。你不介意最後做一次我的實驗品吧?」
愷音生於巴奈德星系的希茨行星上。她的父母都是「太空開拓者」,於七十年前移民去了該行星。有傑出貢獻的太空開拓者的子女可以享受回到地球的待遇,這是地球從40多年前開始實施的優惠政策。由於父母的功績,愷音得以回地球進修心理學,並獲得在地球的永久居住權,連畢業后的職位都可由當地政府負責提供。去年年底,愷音以第3名的成績考進∑學院。這所學院是太陽系精英薈萃之處,凡在該校就讀的學生都享有高額獎學金。但愷音獨立性很強,她寧願自己去打工掙來學費,把獎學金全額捐給了自己的母星希茨。「她的思想還停留在她的母星上,停留在過去的那個時代。」米涅娃想。
愷音顯然很沮喪:「別提了,反應極糟。我被人罵慘了。」
「什麼時候?」米涅娃警覺地問。
喀戎的目光冷得足以凍結整個世界。愷音毫不畏懼,迎上他的視線:「沒有人能夠長生不老,世界上沒有永生這回事存在。翼,你和我一樣,有一天也會老、會死。」
「您不能怪罪埃比默教授,他是正常人,有自己的需要。」愷音沒有使用語音輸入器,而是通過鍵盤和滑鼠在資料庫里查尋。
「因為我是『有心人』。」
這不是她的真話!當時蓓蓓說的是:「實在沒法想像,父親會比我年輕。他的時間,在他31歲那年就已停頓。」愷音默默凝注喀戎的臉,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她憑藉自己的固執和堅持導演的一齣戲。
斯卡爾是緊隨巴奈德之後開發的行星系,因為比較貧瘠的緣故,斯卡爾的人都非常不守本分。愷音也曾聞知這個星系「盛產」劫匪和販毒者。「可是斯卡爾距太陽系好遠呢,他們來這兒幹嗎?」她不解地問。
「因為無論長生不老還是再生,我都不感興趣。有死亡的生命才完整。」
門鈴一響,愷音按下開門鍵,喀戎大步走了進來,一邊說:「嗨,愷音,普洛梅帝說你今天搬來研究所住了,所以我來看看,你是否住得慣。」
可怕?他想起從前諸多的罪犯面對他不寒而慄的情形,無奈地承認她的話有幾分道理。愷音伸出一根手指,輕觸他的手:「幫我個忙,別趕我走,行嗎?」見他沉默不語,她哀叫,「翼!」

「我感激父親,並以他為榮。他為了我和媽媽選擇活下來,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來愛我們。」屏幕上端莊文秀的婦人是他的女兒蓓蓓。在他的記憶里,她還是當年那個3歲的小女孩,張著小手讓他抱。喀戎感到心在顫抖。
「你站住!」男孩大怒,「有種留下姓名。」
「了不起的人!」安由衷地說,「我們很快就可以尋回遺失在星際戰爭中的文化了,這都是『輪迴』的功績。」
「他們要的不過是你換肢體的技術。」喀戎說,「你不必聽從他們的要求。」
「不是他說的。」
普洛梅帝苦笑:「天哪,你給我造了一座多麼美的地獄啊。」
「他不會接受你。」
愷音不待米涅娃表態,就躡手躡腳地往外溜,米涅娃喝道:「愷音站住!」

不是結局

是誰的聲音在耳邊低回縈繞?那聲音如同惡毒的符咒,驚擾了他的美夢。睜開眼,一張飽經滄桑的容顏在破碎的夢影中浮現。夢影飄散,他看見一雙湛然晶亮的眼睛,如孩童般,帶著頑皮與任性。「嗨,睡得好嗎?」那人問道。
「翼,你是我的朋友。能不九九藏書能最後幫我做件事?」普洛梅帝眼中閃著熱切的光,見喀戎默默地點頭,他打開他的胸腔,將一個小巧的黑盒子裝了進去,和他體內的電腦聯接上。「我不會讓你去白白送死的。」這似乎是他的承諾。
其實他何嘗不喜愛愷音?那個陽光般的少女,是他眼中的未來。還有喀戎,多年的相處,使他視喀戎是自己的一部分。失去他們,他有一種骨肉分割開來的痛,痛到連流淚或嘆息都不能。
「嗯。」米涅娃示意她說下去。
「安英傑,」安立正行禮,儘力壓制著眼中的傾慕之意,「我是翼的搭檔和助手。」
「你不喜歡這個職業。」這是剛才聽她說話得出的結論。
「沒什麼不可能,姑娘,只要抓住一個關鍵就行——相同屬性的能量相互吸引。別忘了,人是能量的載體。」
「我已經看到了,您所設計製造的人造軀體是由電腦控制的,它安裝在軀幹正中。」愷音指著屏幕說,「我猜想這電腦是和人腦相聯的。可是人腦需要的能量和電腦不同,您做過調整嗎?」
「這是對我的最好褒獎。我一向認為,撒旦是人類的造福者。」
「對不起。」她滾燙的臉頰貼緊他的臉——他身上惟一有正常感覺的部位。淚水滑過他的臉龐,流進他的嘴裏,苦澀中帶著馨香。忽然間,一種久違了的感情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心,他做出了最自然的反應——吻住了她的唇。
「埃比默,你什麼時候才能改一改你這心不在焉的毛病?」普洛梅帝抱怨了一句,又對愷音說,「那麼,米涅娃推薦的那個學生就是你嘍?」
「這是楊曉嘩的名詩《刀外刀》,為她朋友的同名武俠小說題寫的。」愷音說。
厚重的門靜悄悄關閉。愷音猜不出喀戎和米涅娃在談什麼,現在對喀戎的一切,她都備加關注。這個人能使她忘卻現實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能讓她找回生命中最可寶貴的東西。父母為了讓她過得更好,將她送來地球,然而他們無法明白,為此她失去的是什麼。這一次她絕不會再讓此生最重要的東西失落。
「來接你回家。」愷音笑道,「今天我借用了教授的飄行車,不會再違章了。」
「嗯。」
「那位秘書長說,他並不認為這種限制不公平。他覺得這場移民運動的惟一錯誤是太早了。」
「少在這兒幸災樂禍!」
「給我一個笑容,我就還你清凈。」愷音站起身來。
歌台上,一個看上去很落拓的人在吟一首詩:「磨刀的人/在心頭磨刀/心血祭煉的刀外刀/鋒利無匹/當四周充滿濃重的悲哀/死亡便成為惟一的亮色……」
「然後他過了20個月的單身生活,進入休眠……」愷音想了想,「他妻子,還在嗎?」
「你現在和斯卡爾人聯絡,我準備出發。」
喀戎禁不住笑了出來:「你整天都在想些什麼呀?」
四目相視,記憶中仿似有什麼輕盈地掠過,一種熟悉的溫柔與悲哀湧上心來,可儀的眼底浮出了淚影。耳畔,依稀迴響著一支不知名的老歌:「用愛鑄把勇士刀,盡斬障礙,護送你一生,也共對未來……」
愷音駕駛飄行車,第二次來到古城鎮。根據前兩天在普洛梅帝的資料庫里查到的地址,她找到了蘭苧的家。那是一座白色的二層小樓,門前兩側是修葺整齊的小型花圃,種滿了粉紅色的玫瑰。已經是9月下旬,玫瑰仍是花繁葉茂。蘭苧,喀戎的妻子,她是怎樣的人?她是怎樣看等喀戎的?愷音早就想知道答案了,她按響了門鈴。
「咳,可惜我年歲大了。」
「讓所謂的前世記憶擾亂人現世的生活,這道德嗎?」
普洛梅帝默然良久,終於開口:「你需要一名心理醫生。我馬上就去和米涅娃聯絡,給你找一個來。」他轉身向外走去,自言自語,「最好是一個善解人意的漂亮女孩。」
「沒有指控。他誇你聰明,還說你工作卓有成效。」
米涅娃換了個話題:「給你的那份資料你看了沒有?」
愷音繼續歌道:「我要世界清楚,誰無忌地愛你。舊日你怎麼不好都好。同行萬里風雨路,從來未給譏諷嚇倒。」他並不怕譏諷,他甚至可以去和整個世界對抗,但是他怕自己,他怕無法回應她的愛。
「對不起,老師。」愷音乖順地說。
「也沒什麼,我跟他講了講我在希茨的生活狀況。」她想起當自己提及永遠地告別家鄉,在宇宙飛船里休眠了30餘年時,曾瞥見喀戎那關切撫慰的眼神,愷音不覺露出溫柔的笑意。
「教授,事情已經發生了,還是冷靜些為好。」在旁勸解的是安。

「昨天就傳過去了。是埃比默接收的。」
「翼和愷音?」安急切地問。
「你還記得他的遺言嗎?」米涅娃一字一頓地說,「生命的延續是宇宙的意志,再生是其中的一種方式。」
「兩個概念。」他嘆息,「我懂。來,別哭了,我沒有痛感——我關閉了痛覺。」

楔子

喀戎盯住她的手指:「哪一種人?」
「是你?」普洛梅帝訝異地望著屏幕上的愷音,「你的採訪不是結束了嗎?」
「不敢領受。」喀戎一笑,「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愷音在他身旁坐下:「把我的心給你好嗎?連帶腸子,宇宙間惟一的一份鐵石心腸,很貴重的。」
米涅娃笑笑:「他叫喀戎。」
「但是重複同一個主題使人厭倦。」愷音的笑有幾分迷惘,「如果有來生,我想我會選擇另一種生存方式。」她找到了要找的資料,將它默記下來,關閉了終端。
209房間的門是用精鋼製成的。愷音知道憑她的指紋就能打開門鎖,但她還是按了門鈴。厚重的門無聲無息地滑入牆壁內,於是她看見了室內的情景:靠西牆是一排書架,放滿了古版書,那種紙張印刷的真正的書,而不是電子版的,房間里充盈著紙的氣息;一張很大的鋼床擺放在房間正中,床上胡亂扔著幾本書;東牆下有兩個工具櫃和一張長案台,案台上有一台攜帶型電腦;最引人注目的是天花板上那盞巨型吊燈。這個約40平方米大的房間布置得十分簡單,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物,顯得有些空曠。她急切想見的人正背對著她,盤腿坐在地毯上,面向著南窗。窗外,是一望無垠的大海,然而愷音知道,那不過是用虛擬技術製造出的圖像,而非真實的。她站在門口,靜靜打量他的背影。他全身黑衣,陰鬱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但他的身軀挺得很直,在虛幻的海洋景色襯托下,顯得英偉卓絕。明知道有人來了,他卻不肯回頭去看。愷音不覺微笑,她已習慣了這個人的冷漠——和她從資料里了解的喀戎不差分毫。她深深吸一口氣,低聲叫他的名字:「翼。」
「很好。你儘快來我這裏上班吧。」普洛梅帝長長吁了口氣,彷彿放下了一樁心事。
莫琳忽然叫道:「老師,我找到了!喀戎的今世!」
「您說呢?」
「不錯。」回話的是米涅娃,「普洛梅帝的預言實現了。」
「啐!可惜米涅娃老師更喜歡您,又和您相識在先,何況她是我老師。」愷音毫不示弱。
那個時代是米涅娃非常熟悉且由衷熱愛的,她曾為之奉獻了全部青春。在系內殖民星球獨立戰爭結束后,太陽系成立了統一的聯合政府,各星球恢復建設,人人都懷著一股積極向上的激|情。同時,迫於人口|爆炸問題的壓力,政府發起了太空開拓運動,不久即開始向外星系移民,當時太空開拓者被稱為最可敬愛的人。愷音的父親就是一位卓越的太空開拓者,算來他和米涅娃的父親還有師兄弟之誼。米涅娃生於移民運動高潮期,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師叔向來滿懷崇敬之情,因而對愷音亦有著極為特殊的感情。「如果不是因為移民者要在宇宙飛船里休眠的緣故,愷音應該是我的同齡人。」想到這裏,米涅娃不禁微笑,「她當然應該屬於過去那個時代,那美好的年代。」
他的笑使愷音有瞬間的失神。看到喀戎挑起一邊眉毛,露出疑問的神氣,愷音忽然漲紅了臉,低聲問:「想出去走走嗎?」
同樣是謊言。蘭苧是表示過她很對不起喀戎,可她說那不是她的錯,她實在無法和他一起生活。而喀戎結束長眠后的第一晚,就到古城鎮外去「觀望夜景」。愷音想起了和喀戎最初的邂逅。觸著他的痛處,她覺得心快要蜷縮起來。
「好的。」
「你去哪兒?」
可儀轉身就逃,一時慌不擇路,奔進前面的一棟小樓,卻未發現樓門上方掛著「男生宿舍」的牌子。
「我和你不一樣!」喀戎幾乎在吼叫,「我是什麼?國家機器!我或許會老,會死,可誰知道是幾百年後還是幾千年後?身體損壞了可以換零件,電腦隨時調整,向大腦提供抗衰老激素,所以我可以一直活下去,直到成為古董進博物館。告訴你,永生不過是一所牢獄!換你做我試試看,你受得了嗎?」
愷音感到很不舒服,因為普洛梅帝那毫不在意的語氣。她低低嘆息一聲:「教授,我現在可以去見見他嗎?如果還有什麼問題,我希望能隨時聆聽您的教誨。」
普洛梅帝長久地凝視著愷音:「你真是善解人意啊。唉,怎麼你不是我的學生?」
她已聽到了所有的情況。
喀戎漠然望著他:「我對長生不老厭倦已久。」
「醫生,嘲笑病人的苦惱是你的習慣嗎?」
「血液、肌肉、骨骼、神經等物質和精神的混合物,教授,我是活體。」愷音一本正經地說。
「翼,想不想見你的家人?」
那時愷音剛結束一次採訪,急於從古城鎮趕回網路中心。在古城鎮的入口處有一座作為小鎮標誌而保留的立交橋,愷音駕駛著單人飄行車自立交橋上空飛速掠過,那一瞬,她清楚地看見一個人懸挂在橋欄上,九-九-藏-書大半個身軀已探出了欄外。
愷音的手停在半空。她從不曾料到,對一個深愛她的人來說,他的付出竟是一生中最大的負累。曾天真地以為愛可以解決一切難題,以為有了愛就無所畏懼,誰知那永生之獄就在人的內心深處。在永生面前,她的愛竟是那麼微不足道。她眼看著至愛受苦受難,卻無能為力,而今夜她的所作所為都只是對他的傷害。如今她已失去了做心理醫生的資格,同時失落的還有她的心……
「老師,為什麼報考專業非得經過催眠檢驗呢?」夏露柯不滿地說,「即使能導出『前世記憶』又如何?」
「愷音是你的學生?」喀戎問。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喀戎面色冷漠,「我還能算是一個『人』嗎?」
「你可知道他沒有正常人的身體?」
那男子有著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宛若大理石雕刻而成,一雙鷹隼般鋒利的眼睛,比夜色更幽深。
「……」
「在你和喀戎正式接觸前,我認為有必要讓你了解他所裝配的人造軀體的特點。」普洛梅帝指點著屏幕上的人造軀體結構圖,「你知道,人腦和電腦不同,它比電腦複雜得多,而且需求也多得多。它有自己處理信息的方式——這是我們迄今為止都沒能完全了解和掌握的——為了讓它保持正常運轉,就必須滿足它的所有需求。也就是說,我們要給喀戎的大腦提供人腦日常所能接收到的一切信息,比如說:飢餓感、疲勞感、喜悅、悲傷等等,這些信號可以使大腦各個部分的功能都處於穩定狀態,不致衰退或失衡。」
安祺怒視那男孩:「他欺負你了?」
「你呢?」
「上頭的命令。最近太陽系不太安定,都是那場星際大移民造成的惡果。」
一隊巡警迎面行來,和愷音擦身而過。愷音稍覺安定,家門已在眼前,她邁下傳送帶。
「你的眼淚快把我淹死了。」喀戎喃喃低語。緊張過後的疲倦使他閉上了眼睛。
「當然,你注意到喀戎頸部的綠松石了沒有?」普洛梅帝點點屏幕上綠色的光點,「噢,『綠松石』是我給它起的名字,它實際上是能量接收和轉換裝置,可以把光能貯存起來,並轉換為電能和有機能」
「難道你想讓教授爺爺發現我把你偷出去嗎?」愷音理直氣壯地質問。
「為什麼吵醒我?」
「去找普洛梅帝爺爺尋開心。」
身後遠遠傳來悠然的叫聲:「可儀,快回來!」
「攔住它。」喀戎無聲地下令。
「以前我在希茨看過根據他的事迹拍的電影,」聽完米涅娃的介紹,愷音幽幽地說,「他是那個時代的英雄。」
愷音回身,無奈地聳聳肩。米涅娃放緩口氣:「愷音,你父親既然把你託付給我,我就得對你負責。你別怪我多嘴。」
「再生是宇宙的意志。」
喀戎的面頰在微微抽搐。愷音視若無睹:「我曾經猜想,他或許有過心上人。他很悲哀地眼看著她一天天衰老,終至離他而去……」

「因為能量一下支出過多。」他知道她的疑問,「這也是人腦在身體受損后的自然反應。你不用擔心,只要我這塊綠松石沒有壞掉,就不會有任何危險。」
喀戎終於轉過頭來面向她:「我很早以前就沒有心了。」
「管它人情冷暖,誰能回到昨天,再也分不清,什麼是甜什麼是酸。OH——誰能看到未來,我只想忘記,什麼是甜什麼是酸……」歌聲仍在飄,米涅娃準備關閉通話器了,突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抱歉,老師,久等了。」隨著話音,愷音出現在屏幕上,「我只是想讓您聽完這支老歌。您知道,現在老歌很不容易聽到。」她笑著說。
「你真好。」愷音明艷的笑靨讓他不敢直視,「陪我去吃夜宵。」
「這個我知道。」普洛梅帝耐心地說,「我創造的『再生』有兩種方式,一是只保留前世記憶,一是連記憶帶思維模式都轉輸進新的生命體。」
「不是怪罪啊,我是擔心。」普洛梅帝懊惱地說,「你聽說沒有,最近治安狀況很差,斯卡爾星系有些暴民混到地球來了。他們都是『宇宙海盜』。」
「不錯。」喀戎不由自主地回應,「如果我能帶動整個人類社會——身邊的人和環境,跟我一起走,我將無所畏懼……」他驟然停頓,意識到自己說出了心裡話,而且是對一個陌生的女性。
「沒……」
「是什麼樣的工作?」
「你不必去。你只需告訴他們,你會送給他們一個真正的『馬人』,條件是換埃比默回來。」
西納中學的教務處里,三個人正在查閱學生檔案,為首的是年已老邁的米涅娃教授,另兩個年輕女子是她的學生夏露柯和莫琳。
愷音也笑了:「還好。進入研究所需要通過層層關卡,包括DNA核對檢驗,不過我順利過關。普洛梅帝教授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他一見面就和我開了個小玩笑,讓我猜他和埃比默誰是誰,這當然難不倒我。後來我們談到了關於『再生』的構想,教授很會避重就輕,基本沒有透露實驗原理,只是說了一下實驗的意義。」
他只用幾分鐘就帶著愷音飛回了研究所,從他居室的窗子直穿而入。把愷音輕輕放下,他徑奔工具櫃,然而他剛剛打開櫃門,就支持不住,摔倒在柜子前。
他沒有回答。他不知該怎麼回答。有多久沒人這樣叫過他了?久遠得使他幾乎忘了那本是他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怔怔地凝視她,依稀感到她很面善,彷彿前世就已熟識。過了很久他才記起,他的確是見過她的。這個記憶使他厭煩,各種念頭隨即紛涌而來:他不喜歡突然從夢幻中驚醒的感覺;他想起過去他是過目不忘的,尤其是對人的臉;他現在不願有人來打擾……
「岳父大人,不知怎麼的,想起你比我年輕,總覺得心理不平衡……」那面色紅潤的胖子是喀戎的女婿梯爾。當時他是全家反應最激烈的一個,認為「馬人」不該算是人,理當被社會和歷史遺棄。愷音伸出手去,握住喀戎的手。
一切情形彷彿可以眼見,「高加索」用激光炮襲擊了「時代」號,愷音在飛船中彈的同時拋出了鋼纜,棄船而出。喀戎不假思索,趕到門口,拔出激光槍,破壞了氣鎖,打開艙門。在「時代」號爆炸形成的燦爛光焰中,他伸臂接住了憑藉鋼纜盪過來的愷音。隔著宇航服的頭盔,他看到她眼睛亮晶晶的,閃著狂喜的光芒。
「不好意思,正是我。」
喀戎心裏一片混亂,他發現愷音的目光一直未曾離開過他的臉。他轉開視線,不與她對視,卻無法不聽她的歌聲:「用愛鑄把勇士刀,斬盡障礙,護送你一生,也共對未來。定要叫四海,尊重身邊的你,誰也撕不開勇敢的愛。」
愷音一頭霧水地回到屋裡,卻見米涅娃也是一臉沉鬱。「你們吵架了?」她耐不住好奇。
「看了。我有個疑問:當年喀戎為什麼要申請長眠?他的反應好像與眾不同。」
「怕就不要看!」他換完了零件,厭惡地看到她抖得猶如風中的落葉。他更恨自己,竟讓她看見了如此醜惡的一幕。咬著牙,他逼出一句話:「你早該有心理準備,我就是這樣的『人』。」
她的回答是一掌摑在那人臉上,同時順手扯回裙襟。喀戎立即明白麻煩來了,想都不想,直衝上前。他看見一個傢伙伸手到脅下,忙飛身護住愷音。
背後忽然傳來埃比默的聲音:「普洛梅帝,我忘了對你說,米涅娃昨天下午發來一份資料,是她推薦學生的信,你說過要給喀戎找個心理醫生的。」
「我知道我令你忍無可忍,可我還得對你說,我曾經以為你也很堅強,可以承受一切。」
愷音向他翻了個白眼:「別濫施同情,我不高興做沒有腳的人。」
「我正想和您探討一下。」愷音有些遲疑,「我認為僅僅需要有個人來告訴他,他是正常人。」
愷音在一片喧嘩聲中走下歌台,和那幾個人擦肩而過,一個人忽地拽住她的裙擺:「小姐,歌唱得不錯嘛,今天肯不肯陪我?」
「怎麼回事?」愷音思索了一陣,不甘心地直奔209房間。
「夜和睡眠的守護神紐克斯,請聽從我的命令,讓沉睡的勇士覺醒吧!」
「可儀,還不快出來!」一聲斷喝驚醒了如痴如醉的兩個人。可儀回頭,並肩立在門口的是兩位至交好友。
「翼,出事情了,」電腦在第一時間把安傳送來的信息反饋到他的大腦,「普洛梅帝教授的『時代』號正駛向『高加索』。」
「翼,這首歌是給你的。」愷音抓緊短暫的間隙,在吉他的伴奏聲中傾吐著她的心聲,然後唱副歌,「無白馬都一生衝刺,將荊棘也劈開。陪著你有個勇士,從來未怕刀山火海!」
「我不僅嘲笑病人,還嘲笑自己,否則苦惱會盤踞在心裏,揮之不去。」
「對。」米涅娃接上她的話,「普洛梅帝是想利用生物磁場共振的原理,把人的思維和記憶植入新生兒體內。她把這個過程稱為『轉世』。」
「想不想參与我的實驗,證實一下?」普洛梅帝目光炯炯,「我願意跟你打賭……」
「隨便拿好了。」
「這份材料你帶回去,我這就和普洛梅帝聯絡。具體報到時間由埃比默通知你,他是普洛梅帝的助手和孿生兄弟。」
愷音驚得說不出話。普洛梅帝自信地說:「舉個例吧,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挑選你做喀戎的心理醫生?」
「因為人是天生的反叛者——在精神上。」普洛梅帝毫不動容地說。
「可是你並沒忘記搞惡作劇!竟然隨意帶病人外出,還違反交通規則,害得埃比默大半夜去交管所保釋你們,你不知道飄行車超載很危險嗎?」
愷音毫不猶豫:「我願意。」
喀戎走出門來。愷音發現他沉著臉,忙拉住他:「老師因為我拐你出去責備你了?」
夏露柯搖頭:「我絕不會再選擇和前世一樣的行業了,我不喜歡重複自己。」
「讓我在來生還過著和今世差不多的生活?」愷音說,記起米涅娃九*九*藏*書對「再生」的介紹,「那您准輸。即使擁有生前的記憶,可是新的生命體有其獨立的人格,不再是從前的人了。也就是說,不存在真正的再生。」
「哦,」米涅娃想了想,「你對普洛梅帝了解多少?」
「是誰那麼多嘴,向你搬弄是非了?」
「我叫安的飛船來接……我們……回家。」
「陪著你有個勇士,從來未怕刀山火海。」愷音曾這麼唱道,她用盡生命證實了她那一份勇敢的愛。
米涅娃感到不平和悲涼。過去幾十年的一切努力和取得的所有成績,就這樣被一句「太早了」否決了。她不知道,若她是移民者中的一員,面對這樣的說辭,她將如何自處。她能想像出愷音在主持節目時的態度和感觸。定定神,她問:「你的節目反應怎麼樣?」
「可我還是得提醒你,不要做出格的事,鬧得滿城風雨的。特別是現在,研究所不比家裡。」米涅娃擔憂地說,「昨天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可是……怎麼會……」
愷音打開終端,接通資料庫,面自語:「看來麻煩不小啊。」
「可儀?你怎麼……」悠然發覺她神情古怪。
「我是問你想不想。」
「你有沒有什麼事要交代的?」
「是。」
愷音倏地轉身。普海梅帝嚴厲地問:「你該不會是去追喀戎吧?」
喀戎心中大震,這個女孩輕易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到底是誰?他默默地審視她,猜不透她的意圖。
「愷音,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聰明?」
「……相見不如不見。」
夏露柯開啟了通話器,屏幕上出現了已近中年的安英傑。「安叔叔,我們找到他們了!」露柯歡叫。
「你說什麼?」喀戎湊近她的唇。
低矮的小房間里只有維持生活的必需品,因而顯得非常簡陋。愷音略事休息,打開了閱讀器,喀戎的臉部特寫照片即刻呈現在眼前,緊跟其後的是他的個人詳細資料。愷音的目光定在頭幾行字上——代號:喀戎。年齡:33歲。本名:翼。
「不多。我知道教授一直在倡導一種觀點——生命是宇宙的最高存在。他從前致力於延長人類壽命的研究,並且取得了極大成就,甚至可以說,創造了長生。不過這個成果推行的可行性幾十年前曾引起過激烈的爭論。還有,」愷音思忖著,放緩語調,「我聽說他現在在研究『再生』問題。」
「我今天上午去拜訪過他們。」愷音拿出一盤錄影帶,「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當了外公了。」
愷音想了想:「代我照顧米涅娃老師,她對我就像待自己的女兒一樣。教授,如果有來生,我願意做你倆的女兒。」
「締造者給自己創造物的定位?」
喀戎和安的飛船已經出發。普洛梅帝打開了實驗用的儀器,屏幕上,一個綠色的光點在快速移動,那是喀戎的能量場。普洛梅帝鍵入了喀戎的DNA編碼,輕輕吁了口氣。「對了,愷音那小鬼頭呢?」想起大半天沒見到她了,他不由得跳了起來,啟動了研究所的監控設備,他在顯示屏上看見,一個纖巧的身影徑直奔向他的飛船停泊場。
「心理醫生負責撫平您心靈的創傷。」
教授斟酌一刻,嘆了口氣:「你想看什麼,自己找就是了,不必跟我說。」
「真恐怖。」
「您是說他不用吃東西?」
身後,普洛梅帝的聲音接上她的話:「若非防範嚴密,不是早讓你溜了?」
愷音的眼睛一亮:「就是那位『新世紀的人類締造者』?真巧,我明天上午要去採訪他。」
「她所有的作品我都看過。」吟詩的人鞠了一躬,退了下去。愷音站起來:「我來給你唱首歌。」
「你還有別的話要跟我說嗎?」
愷音花了十分鐘才解開密碼,開啟了飛船座艙的門。「這小心眼的教授爺爺,防得這麼嚴。」她嘟嚷道。
愷音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思緒:「你喜歡看古版書?」她拾起床上扔著的一本書,竟是李碧華的《青蛇》。她皺起眉,含著深究意味的眼眸直望進他的眼底:「對長生感覺厭倦是嗎?」
愷音搖搖頭:「這樣做合理嗎?誰願意無休止地重複同樣的生活方式?」
這一刻,愷音連思維都已停頓。她大張著雙眼,看著他密實的睫毛在她眼前微微顫動。然後,如美夢乍驚,他近乎狂暴地推開她,嗄聲說:「對不起。」
「什麼?」愷音無比震驚,「他就是喀戎?」

也算結局

「啊,教授,好人哪。」
「嘖,嘖,不專心的學生。」普洛梅帝敲敲屏幕,「我這兒可是實戰,不允許開小差。你還有什麼疑問?」
「愷音,唉……」
頃刻,安驚惶地報告:「我攔不住。翼,飛船里的人不是教授,是愷音小姐!」
他不想,所以只有聽任愷音開啟車門。「坐進去。」她說。
「天!你以為考試那麼容易?我可是突破了重重難關的,現在回頭也來不及了。」愷音長嘆,「再說,現在每個星球上都人才濟濟——擁擠的『擠』,找工作是最大的難題,而我就讀的學院是可以推薦工作的,我當然不能換專業。」
「你的綠松石……」她的聲音聽起來好虛弱。
「初三(1)班,段可儀,夠膽把你名字也告訴我。」
愷音冷冷地諷刺道:「『人類的締造者』,您得對您所創造的一切負責任哪。」
「你得適應一下,這人號稱『心不在焉的埃比默』,以後恐怕還有你好受的呢。」米涅娃笑道,「採訪進行得怎麼樣?」
然而,他們沒有時間敘情。愷音從喀戎的肩上望見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暴徒穿過甬道向他們奔來,手中的槍射出了奪命的光束。她毫不考慮地抱緊喀戎,轉了個身。
「教授說,再生是為了使原有的知識文化不致因人的死亡而失傳,也是為了使不應中斷的情感得以復甦,並劃上完美的句號。」愷音困惑地搖搖頭,「我不明白。」
「這我不清楚。」普洛梅帝不悅地說,「反正我是不會再給任何人動那種手術了。」
「也是自然本身的願望,」普洛梅帝說,「但新陳代謝是規則,是自然的屬性之一……」
喀戎的目光望向天花板。上面,二樓,207房,是愷音的卧室。有一瞬,他想委託普洛梅帝照顧她,但他終於沒說出口。他了解她的聰明堅強,相信她能照料自己。他搖搖頭,向門外走去。想著她,他有些心神恍惚,以至沒有覺察隱在門口的愷音迅速抽身,躲回了樓上。
「翼,回來!」安對著語音輸入器大叫。電腦全無反應,喀戎已切斷了和他的聯絡。抬頭望向舷窗外,他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景象——宇宙間最為壯麗的焰火。「高加索」號已永遠地消失了。
「你還記得我的風格。」普洛梅帝大笑。
一艘飄行車穿過敞開的窗子駛進來,停在房間中央。喀戎皺眉:「單人的?」
愷音靜靜地等待著。直到埃比默低聲報出「屬性符合要求」,普洛梅帝才又開言:「你知道你來這兒后的工作內容嗎?」
「喀戎。因為他很堅強。天神賜他長生,結果卻使得他不得不眼看著他的弟子和朋友一個接一個地過世。」
「翼,來生……再見!」她的身體化為縷縷輕煙,消散在他的臂彎。
「是啊,在我們這年代,70歲絕不能算老。」愷音笑道,「年輕的普洛梅帝爺爺還指控我什麼了?」
喀戎默然,他不懂為何她一下變得如此沒禮貌。有頃,愷音困難地開口:「麻煩你,能不能……把頭……轉開一點兒?你的呼吸……讓我脖子好癢。」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翼,我不是怕。」熱淚湧出了愷音的眼眶,大滴大滴落在他新換的左臂上,「我是心疼。心疼和恐懼是……」她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衛天序待要說話,這時一個男生跑來:「天序,快!比賽都開始了。」
「和他離婚了,在他做過手術3個多月後。」
「一句話都沒說。但是他這兒掛著牌子,」愷音指指自己的眼睛,「『請勿打擾』!哼,虧我還勸他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且很短暫,一定要好好珍惜』呢。」她朝屏幕撇撇嘴,「奇怪的傢伙,真沒人情味。」
「在我心裏,沒有一個人能代替翼的位置。」那個雞皮鶴髮的老婦人是他的結髮妻子。時光竟是如此殘酷!喀戎怔怔地望向屏幕,蘭苧在噙著淚傾訴,「他太會為別人著想,為我付出得太多了……」
「翼,沒有心的人不該有痛苦。」愷音悄語。
那焰火中有他廿多年來惟一戀慕過的女子和他最尊敬的朋友。冰冷的淚水緩緩爬下他的臉,他,一向認為男兒只可流血,不會流淚的。
「……」
一道刺眼的紅光閃過,隨著「噹啷」一聲,喀戎的左臂斷落在地,斷口處冒出了藍色的電火花。驚呼聲四起,開槍的人愣住了。喀戎利用這瞬間的機會,握住了他手裡的激光槍,槍身在他強勁的力道下彎曲變形。
「我攔不住你。」普洛梅帝張開手,掌心裏躺著一隻小黑盒,「帶上吧,我有你的DNA。」
尖銳的痛楚猛地攫住他的心。她知不知道,他是個沒有資格去愛的人?
可儀嬌斥:「叛徒!」
喀戎霎時心中一片大亂,他勉強控制住自己,令隨時彙報情況。
喀戎冷冷地掃視人群,眾人在他的注視下顫慄。他伸出完好的右臂,摟住驚呆了的愷音,倒退著行至門口,啟動了飛行裝置。
「翼?」
「那她為什麼還不嫁人?不是在等什麼嗎?」
「愷音,你怎麼搞的?」米涅娃教授厲聲責問,「不是說過讓你有了結果告訴我一聲的嗎?」
「可不是,『再生』的實驗正進行到緊要關頭,埃比默竟然在這時候丟下工作,跑出去和女人約會,這不是越忙越添亂嗎?」普洛梅帝抱怨道。
失去的力量逐漸回到體內,喀戎感激她的細心,向她露出讚許的微笑。愷音再也控制不住,伸出雙臂,將他擁進懷裡。出乎她的意料,他的身體很輕。她的淚止不住又落了下來。
「什麼申請實習?」
普洛梅帝露出讚許的笑容,接著說:「人九_九_藏_書,不過是自然屬性的突出表現而已。」
對了,能量!愷音迅即從工具櫃中取出一盞紫外線射燈,點亮安放在他身體上方。
「為什麼不另選一個你喜歡的專業?」
愷音憑藉指紋打開門。和她預想的一樣,喀戎靜坐在南窗下,面對著一派海洋景色。「喂,我闖進來了!」她揚聲說,走近他。
通話器里傳來一陣憂鬱的歌聲:「人間什麼是甜,鮮花卡片還是諾言,扮起笑臉誰又能分辨?人間什麼是酸,挨餓受凍還是分別?真能說出就不算悲哀。喧囂的夢,無法做完,總是不被了解,尋尋又找找同伴。就讓熱淚,洗去風塵,甘願忍受平淡,歲月一樣在流轉……」
他們在飯館的角落裡坐下來。愷音點了簡單的食物,邊吃邊說:「這裏可以自由演唱。」
這份資料她看過不止一次。喀戎代表她少年時期的一個夢想。從她12歲那年看到第一部以喀戎為原型拍攝的電影,她就渴盼見到他,接近他。影片是在喀戎出事前拍攝的。「他本身就是一個傳奇。」這是影片給她的印象。
「普洛梅帝,你為什麼不阻止愷音?」屏幕上,米涅娃滿面淚痕,怒不可遏,「你明明可以擋下她的……」
「……」
一進入飛船,愷音便癱坐在駕駛椅上,手裡的射線槍滑落於地。她沒想到,這個她平時用來捉弄人的小玩具,今日會派上這樣的用場。此時,她的理智告訴她,她即使追上去,也根本幫不了喀戎什麼,反倒會成為他的拖累,可她的心卻催促著她去追隨他。「翼,無論怎樣都好,讓我陪著你吧。」她心裏暗道,打開了追蹤裝置,併發指令使飛船點火。
房間里,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男孩赤|裸著上身,只穿了條犢鼻褲,手拿白球衫,看來是正在換衣服。他顯然因她的出現大吃一驚,獃獃地看著她發愣。
喀戎目注著她走上歌台,拿起一把古色古香的吉他,調了調音,對著揚聲器宣布:「歌名:《勇敢的愛》,給我最重要的人。」他心中大震,勒令自己不去猜想。
「教授,您自己不肯結婚,害得米涅娃老師獨守空閨,還要限制埃比默教授的自由,這太有失公道了吧?」
「你省省吧,會打草驚蛇的。」愷音不客氣地說。
在她的帶領下,他們七彎八轉地來到一條僻靜的小巷。小巷裡惟一熱鬧的地方是一家掛著「PAPAS」牌子的飯館。那裡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喀戎長長呼出口氣。她這樣柔聲呼喚他的名字,叫他如何拒絕?「聽我說,」愷音搖搖他的手,「在這裏的工作是我的畢業實習,如果你趕我走,我就拿不到文憑了。」
「你說對了,教授。」愷音露出右手,手裡赫然握著一支精巧的射線槍,「你有兩個選擇,讓我去陪他,或者,」她的手緩緩抬起,指向自己的太陽穴,「我也可以在這裏等他的消息。」
「不用太在意。沒有經歷過那段歲月的人不會懂得那種感情。」米涅娃和藹地勸慰道。
這一瞬間,整個世界在他面前轟然崩塌。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醒地意識到,他的世界完全是經由愷音構築成的。他慢慢挺直了身軀,給安下了最後一道令:「帶埃比默回去,安。永別了。」昂然走向飛船的中心控制室,浮現在腦海的是那落拓的行吟者念過的兩句詩:「當四周充滿濃重的悲哀/死亡便成為惟一的亮色。」
「可以順帶引導出前世的經驗,對以後從事相關的工作有很大幫助。」米涅娃和藹地解說。
「隨你怎麼強辯,教授。不過,我認為你有關星座宮和血型的理論不像科學家能說出的話,倒像算命術士說的。」
喀戎眼睜睜地看著紅光穿透愷音的身體。他摟住她逐漸軟倒的身子,槍口噴射出憤怒的光。
「天!原來我也是你的實驗品。」愷音搖搖頭,「教授,我懷疑你是不是撒旦轉世。」
「這個愷音,在做什麼呀?」米涅娃瞥一眼時鐘,12:58。愷音主持的「名人訪談」節目一向在午夜首播,第二天中午重放,一周兩次。現在這個時間,重播剛剛結束,愷音應該還在網路中心。她為什麼不接電話?
喀戎苦笑。他們都聽過那句名言:沒有鞋的人在遇到沒有腳的人之前,總覺得自己很可憐。
「你還在上學?」
「如果你認為合適。」
「那是保密的。」米涅娃的語氣變得嚴厲,似是警告。
「埃比默教授不是對什麼都心不在焉嗎?怎麼沒有忘記向您告狀?」
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記憶的閘門在這一瞬間突然打開,喀戎虛弱地回道:「普洛梅帝,你還是那麼喜歡裝神弄鬼。」
「你該清楚,這可是有去無回的。」普洛梅帝試圖阻止他。
她的歌聲令他如坐針氈。這時門外亂鬨哄地擁進幾個人,一齊擠到吧櫃前,愷音的歌聲淹沒在他們的喧鬧聲中。喀戎審視著剛進入飯館的幾個人,身體突然繃緊。他本能地預感到危險。
「這個埃比默,早就告訴過他,近來世道不太平,還出去和女人鬼混!」普洛梅帝暴跳如雷。
「她是在等一個人,但決不是我。」
「混帳!氣死我了!」安祺掙開悠然的拉扯,向可儀衝去。
「我不是怕,是緊張!」愷音氣沖沖地叫道,「緊張和恐懼是兩個概念,你懂嗎?」
片刻的猶豫使得愷音頓時了解了他的處境。「不要告訴教授,我們偷偷離家出去吧。」她笑得猶如一隻偷食的貓,喀戎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微微頷首。「撤掉虛景,打開窗子。」愷音吩咐道,變魔術般從薄薄的輕衫里取出遙控器。
「他怎麼說的?」
「喀戎?對,他如果覺得餓的話,去晒晒太陽就好了。事實上,這個能量接收器還可以吸收一些不可見的射線,像紅外線、紫外線、X射線……」
「誰欺負誰呀?」男孩急忙穿好衣服,憤憤不平,「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胡亂闖進來。」
「沒有。」
「那不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米涅娃撳動閱讀器的鍵,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男子的影像,「還是談談你的工作吧。」
「林愷音,女,23歲。∑學院心理系4年級學生,去年12月入學。父:林若捷,巴奈德星系著名心理學博士。母:酈清吟,巴奈德星系著名歌星……」米涅娃關閉了語音錄入器,停下來整理思路。她毫不懷疑,愷音就是普洛梅帝需要的人。在∑學院任教40年來,愷音是她帶過的最好的學生。她僅用了半年就修完了3年的課程,目前正該開始畢業實習。她熱情、聰慧、朝氣蓬勃。「就像我年輕的時候,」米涅娃這麼想,「不過,好像……像得過分了。她不大像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哪。」
「就是我這種人。」看到喀戎困惑的神情,愷音撇一撇嘴,「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心理醫生了,雖然你可能並不需要我。」
「不關你事。」米涅娃說,「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不要玩火。」她關掉了通話器。
做完直播,已過了子夜。愷音走出網路中心,便看見喀戎等在門口。「普洛梅帝說最近治安狀況不太好,所以我來接你。」他解釋說。
「明天才有直播。」愷音注意到一個年輕男子走向他們,便以目示意。
「上帝創造了人類世界,但他最終放棄了它,不是嗎?」普洛梅帝自嘲地笑笑,「姑娘,我是科學家,不是人類倫理學家。」他頓了頓,「個體承受苦難是為了使人類的思想得以傳承,我別無選擇。」
「她在等你。」喀戎答非所問地說完,甩脫她的手徑自離去。
喀戎轉頭看了一眼:「這是我的夥伴安。嗨,安,這是愷音,我的……」
「嗨,永葆青春的外公,我是雷。我也要報考警校,您等著當我的教官吧。到時候請手下留情。」十幾歲的男孩,有著和喀戎絕頂相似的容貌,雀躍著做出「V」字手勢。
「哼,偽科學。我懶得跟你說了。」愷音拂袖而去,留下教授獨個兒自我陶醉。
「而她告誡你別去打擾她?」
一時間,喀戎怒氣全消,心底湧上來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懷疑她是否清楚,他有正常人的思維,卻並沒有正常人的身體。
「名師高徒。」喀戎稱讚一句,轉而要求,「我可以和你單獨談幾分鐘嗎?」
飄行車開出了研究所。喀戎終於說出話來:「你知道嗎,我身上有飛行裝置……」
「對不起……」千言萬語都無法表述他此時的心境。他不得不獨自承擔這份負疚和斥責,一切,在他當年為喀戎動手術時就已註定。
「朋友。」愷音自然地接上他的話頭,「你好。我是『名人訪談』節目的主持人」
當然。但普洛梅帝教授曾囑附過他,不要隨便外出,喀戎不禁躊躇了。
「不,那只是你能用半年時間修完3年半課程的原因。告訴你吧,是我特意請米涅娃找你來的。通過DNA檢測,你的能量屬性和喀戎十分接近,此外還有其它檢測方式,比如說,占星術。你知道嗎,星座宮和血型,是能量屬性的兩種表現形式。」普洛梅帝說得起勁,不禁手舞足蹈,得意洋洋,「怎樣?你的工作成績證明我的理論不錯吧?」
「他拒絕說出理由。但是據我推測,大概是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所有的『馬人』里,只有他一個人結過婚,並且有一個女兒。」
「還好,」愷音回答,「你先等等,我正和米涅娃老師通話呢。」
喀戎凝注她一刻:「我向米涅娃打聽蘭苧——我妻子的近況。蘭苧是她表妹。」
普洛梅帝氣得笑了:「用不著,你只要把埃比默給我找來就行。」
「你的看法?」普洛梅帝的話音里不覺帶著熱望。
「我明白了。」愷音說,「如果您同意,我一會兒就去報到。」
「他對你說過些什麼?」米涅娃問。
「再見。」愷音大大方方地挽起喀戎的手臂,和他並肩出門。喀戎偷窺她輪廓優美、毫無瑕疵的五官,奇怪自己以前怎麼沒發現她是這麼出色的女性。
「幫我把手臂拿出來。」喀戎支撐著拆下斷臂。愷音小心翼翼地將新的左臂捧給他,看著他安裝,抑制不住渾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