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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尋最後的香格里拉

探尋最後的香格里拉

作者:貝貝托
海子山是途經的最後一座高山,亂石鋪天蓋地,猶如回到洪荒時代。最大的石頭長寬高各約3米,「一川冰石大如斗」不過是最普通的描寫。萬年前,呼嘯而來的冰川在此肆虐,將巨石切割混裹攜帶形成了這般蠻荒,然後悄悄退去,留下讓人驚嘆的粗獷雕工和「稻城古冰帽」的美名。
搭帳篷首先要用兩根金屬桿十字交叉穿進外篷,搭起架子。為便於攜帶,桿由五節短桿組成,中間是空心的,后一節的頭可以跟前一節的尾投榫,一根橡筋繩貫穿中間。桿穿進外篷后,用力彎過來形成一個圓弧,用外篷上的鐵鉤固定它,最後再綁上內篷就成了。外篷上塗了一層防水材料,可以防潮。
搭好帳篷,我開始生火。地上的枯枝水分很多,從未倒的死樹砍下的樹材就乾燥多了,再用藏刀削去濕潤的外皮,就是很好的柴火。倒霉的是,削樹皮的時候不小心把左手食指划傷了,我趕忙打開裝急救物品的飯盒,拿出鹽加在溪水裡洗了手指用創可貼包紮好。急救盒裡還有一個裝火柴的玻璃瓶,為了防潮,每根火柴頭上都凝有蠟油。生火處離帳篷有幾米遠,2米之內的枯枝枯葉枯草苔蘚都被清理乾淨了,以免火勢蔓延。
最初只有幾人手拉著手跳鍋莊,很快就圍成了一個繞屋一圈的長隊。它有很多曲調,一種調式對應一種步伐。跳完一曲后,幾個人在一起耳語,商量一支新的曲子。這種粗朴讓人聯想到勞作之餘藏族先民的歡娛,讓人聯想到《詩經》的里「興」。
中午抵達稻城,我停車找了一家旅館,準備簡單休息一下並打聽去香格里拉的路線。旅館里任何一個龍頭放出來的水都熱氣騰騰。見我大驚小怪的樣子,服務員有些好笑地說這都是地下溫泉水,有攝氏65度,連沖廁所也用它。「過分奢侈!」我喃喃自語,一邊拿上毛巾去洗澡。水又滑又燙,洗后全身舒泰。
「東邊的草地上希啦嗦,姑娘仁增旺姆希啦嗦,心地善良賢惠希啦嗦,是我心上的人希啦嗦……」和我拉著手跳鍋莊的是一個美麗的女孩,比我高半個頭,問她名字,說是叫雍忠。
睡袋裡很暖和,第二天早晨我迷述糊糊醒來時,還以為是在自己家裡。火已經熄了,我帶上兩個空礦泉水瓶去溪邊取水,當然,還可以在溪水裡洗個臉。實際上,那天的第一個麻煩就是洗臉造成的。
呷木指著西南方說那就是去亞丁的方向。
儘管如此,眼睛卻永不單調。同一匹山,陰陽割裂。背陽面陰霧沉沉、寸草不生;向陽面卻陽光燦爛、一碧如茵,踱步的氂牛猶如撒落滿坡的黑九_九_藏_書珍珠。高原植被呈垂直帶狀,草甸、灌木叢和針葉林從下到上,雪線上則寸草不生。
下午4點多,天已經很黑了。我準備在距小溪半公里的一大片平地上搭帳篷。既要考慮取水方便,又要防備可能在幾分鐘之內暴漲的山洪和路經山口來溪邊飲水的野獸,所以帳篷應該距小溪不遠不近。
當我從地上雜沓的偶蹄印和大樹下被刨露出的樹根辨認出前來光顧的客人是一頭野豬時,至少有半分鐘停止了呼吸,心臟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腔。丟失指南針帶來的竟是幸運,如果沒耽誤那兩個小時,我也許早被野豬的獠牙咬斷了動脈。
已經是丟失指南針陷入絕境后在森林里瞎轉悠的第4天了。我最主要的食物是加鹽的溪水,比溪水好的是水裡的魚,能吃上魚,還得感謝我的急救盒——那裡面有針有線。用火把針燒紅,用藏刀把它敲彎,再穿上線就成了魚鉤,野豬糟蹋剩的火腿腸屑被當成魚餌。釣上來的魚,用瑞士軍刀剖開,颳去魚鱗,掏出內臟,撒上鹽放在火上烤個半熟,味道算不上香,但是給了我必需的體力。
出了康定溜溜的城,開始翻折多山,雪漫天飛舞,遮斷了視線。在藏族地區,但凡被稱為埡口的地方,都看得見藏民壘的瑪尼堆、掛的經幡和插的風馬旗。折多山埡口除了瑪尼堆和經幡之外,還立著一個金屬牌,上面寫著「青藏高原之關折多山海拔4298米」。我也不能免俗地激動了一陣,第一次爬得這麼高,自以為很有意義,高山反應導致的頭疼瞌睡也因之減輕了許多。
在稻城的旅遊畫冊上見到它,就曾給我巨大的震撼,而匍匐在它的腳下,我才明白藏民為何將它當成觀世音的化身。帶著被洗浴過的靈魂,我朝它走去。傍晚,我見到了炊煙。炊煙來自一個寺廟,寺很小,只有兩個喇嘛,沒有《消失的地平線》里敘述的那種舒適的物質條件。小喇嘛告訴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英國人從飛機上降落在這兒,飛機殘骸則掉在了雲南的迪慶。
準備行裝花了三天的工夫:睡袋、充氣睡墊和小帳篷供宿營,瑞士軍刀、指南針、手電筒、針線和鹽是野外生存的必備用品,吃的有火腿腸、壓縮餅乾和礦泉水,藥品有青霉素、黃連素和清涼油,最後還要一股腦兒地塞下望遠鏡、照相機、太陽帽、墨鏡和羽絨服……
5月1日正午12點,我開著老莫的破北京212從成都出發上了川藏公路。先後經過雅安市、天全縣和瀘定縣,到康定停車投宿時已是深夜11點多了。
4個小夥子勾肩搭背九_九_藏_書地走來,一邊喝酒一邊放歌,歌聲粗直曠遠: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人們都把它嚮往/那裡四季常青/那裡鳥語花香/那裡沒有痛苦/那裡沒有憂傷/它的名字叫香巴拉/傳說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對我來說,藏區是從康定開始的。
高原旅行,翻不完的山,正如《青藏高原》里那冗長的歌詞: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連。從瀘定到稻城,先後要翻越折多山、高爾寺山、簡子灣山和海子山4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
借宿在一個叫朗久的漢子家,脫離險境的我開始有心情來欣賞藏區的民房。
從寺廟可以隱約看到村落亞丁,按喇嘛的說法,當年那個英國人問與世無爭的亞丁村民這兒叫什麼,村民回答「香巴拉」。大約因為語音的緣故,傳出去之後就成了「香格里拉」。
他們說,香巴拉就是香格里拉,在日瓦鄉亞丁村。那兒有三座神山:仙乃日、降邊央和夏納多吉,分別是藏傳佛教中的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和金剛手。
然後大家一道為新郎、新娘歡樂祝福。跳鍋莊。喝青稞酒。烤全羊。
那天天空湛藍,濃霧消散如退潮。陽光照射之下,雪山身披金甲,通體晶瑩透亮,猶如神君飄然降臨。它寶光莊嚴,猛然撞開人的心扉,讓我幾欲停止呼吸。仙乃日!是仙乃日金身顯露!我膜拜在地,眼含熱淚。
無法斷定真偽,但是這種說法對迪慶和亞丁都叫香格里拉倒是一個合理的解釋,跟四川閬中和重慶雲陽都有張飛廟簡直異曲同工(傳說張飛死後身在閬中,頭在雲陽)。
天黑以後,朗久帶我去參加藏式婚禮。由村裡的老人主持婚禮,一個小姑娘給新娘獻了一首歌:新娘新娘你最美麗/孔雀飛來比一比/孔雀沒有你美麗/留下羽毛送給你……
洗澡后在縣城裡面溜達,迎面走來一個盛裝的藏族姑娘,頭上的小辮子有上百條,胸前的項鏈是昂貴的綠松石,耳環是拳頭大的暗紅色琥珀化石。因為明天將開始賽歌會,全縣的漂亮女孩都匯聚於此,她們那一身的裝扮要值10萬到20萬,是一家或幾家的全部家當。我朝女孩笑了笑,女孩也笑了笑,咧開嘴露出潔白的牙,目光清澈見底。
從縣城到日瓦鄉的110公里花了4個多小時,到時天已經黑了,我投宿在一個叫呷木的藏民家裡。
房子底層住豬、馬和氂牛,也是人的廁所。康巴地區,常年高寒,牲畜的糞便發酵之後會提高整個房屋的溫度。二樓住人,一個房間專門放銅水缸,銅水缸的直徑有1.5米,牆上掛著大大小小好幾把銅水瓢。read•99csw.com正中的火塘是藏房的靈魂,藏民喝酥油茶、烤火和睡覺都在火塘邊。火塘上方是一個兩米見方的天井,掛有豬肉、氂牛肉或野狼肉,不用抹鹽,不用抹醬,在上面掛一段時間,肉自然就被煙霧熏熟了。三樓是平平的曬壩。
由於缺氧,在高原稍微爬一點坡,就會呼吸不暢,甚至心臟發痛。走上10分鐘,就得停下歇一會;如果是爬坡,那就得走3分鐘,歇3分鐘。「高原天,孩兒面,一日變三變。」晴、雨、雪、冰雹四種天氣反覆演繹,身上已經被打濕了好多遍。這次什麼東西都帶了,惟獨忘了雨衣。頭髮燒,身子發抖,腿發軟,不住進帳篷肯定不是凍死就是病死。
這天連過雅江和理塘兩縣。理塘身處廣袤的毛埡大草原,海拔4014米。草原上鮮花盛開,草深沒膝,遠處的雪山若隱若現,連綿不斷。陽光下面,不時可見青年男女坐在一起談情對歌,這就是俗稱的「耍壩子」。在有「世界高城」之稱的理塘住了一宿之後,5月3日清晨我驅車駛向稻城。
第二天凌晨起床,發現腰上的皮帶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多半是掉在醉酒後朗久攙我回家的路上。朗久真心好客,我卻來自事必言利的社會,壓了50元錢在朗久家的碗下,我悄悄離開了亞丁,這樣也許照顧了兩個民族各自的習慣。
青稞酒酒精度數低,很醇和,但後勁足。村裡的老人一手拿碗一手提酒瓶,給每一個人倒酒。我每接到酒都仰脖一飲而盡,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碗。拉著我手的雍忠問:「你有沒有婆娘?」「沒有。」我跟女朋友分手已經很久了,藉著酒膽,我盯著雍忠的大眼睛問:「敢不敢跟我走?」「敢!」沒想到她回答得這麼乾脆。
5月4日。車寄停在呷木家,為了步行朝拜香格里拉,我全副武裝:身穿羽絨服,腳蹬旅遊鞋,頭戴太陽帽,眼罩墨鏡,腰佩藏刀,手拄木棍,肩挎背包。背包有十多公斤重,睡袋睡墊帳篷藥品急救盒一樣都少不得。
我是在老莫那輛破北京212吉普車上找到《消失的地平線》的。說句實話,那本小說我早就聽說過,但一直沒有興趣讀,如果不是老莫偏偏要跟我討論香格里拉究竟在哪兒的話,我也許仍然不會去翻它。
壓迫著縣城的那匹大山就是著名的跑馬山,據說再過兩周,就是「4月8日轉山會」。屆時跑馬山上將帳篷林立,盛裝輝映,弦歌交響,這個曾經以川藏「邊茶」貿易盛極一時的城市將重現舊日繁勝。只是我與之無緣。
那朵溜溜的雲下溜溜的城海拔2600米左右,空氣清新凜冽。5https://read•99csw•com月份的天氣,商店裡還要用電爐烤火。藏風濃郁的服飾和食品,很容易讓人興奮起來。我買了一把尺多長、刀柄外鞘都雕得很精美的藏刀,請人開了刃。
烤羊肉吃得不多,因為我差不多爛醉如泥了。
篝火升起,我脫下被打濕的羽絨服抱在懷裡,拿出火腿腸串在細木棍上,用刀在上面劃出人字形的道,灑點鹽在上面,伸進火堆烤得吱吱作響。頭髮烤乾了,衣服烤乾了,肚子填飽了,葯也吃了。在茫茫的原始森林中,火意味著生存。睡前,我往火堆里加了好多柴,野獸都怕火。
印度人說它在喜馬拉雅南麓的巴爾蒂斯鎮,於是三十多年裡7億美元的財富滾滾而至;尼泊爾人則說,它在該國邊陲小鎮木斯塘。「你知道迪慶香格里拉的由來嗎?」老莫自問自答,「有個雲南人從導遊考試題中得知了香格里拉后,找了本《消失的地平線》來研究,發現香格里拉在雲南迪慶。」我對這本書的興趣就是從這個按圖索驥的故事開始的。法國18世紀銀色的樂曲與中國宋代瓷器的雅緻、漆器的精美以及荷花的風韻渾然一體,永恆的芳香溢滿周遭,穿越時空襲進異鄉人的心靈——沒有人能對這樣的文字無動於衷。
第二天,我走到亞丁村花了3個多小時。
穿越蒙自峽谷,進入一道長長的河谷。溪水透明,水底沉澱著白色的石英。我跳到河邊,用手捧起喝了一口,凜冽徹骨。河谷兩旁密林蔽日,森氣逼人。沒有路,偶見的足跡想來都是朝拜神山的行人留下的。高葉杜鵑、矮葉杜鵑漫山遍野,花骨朵還包得緊緊的;青岡樹虯枝盤結;古松參天聳立,長長的松蔓纏掛在松枝上,如薄霧飄繞,又如輕紗披身;小松鼠跳躍林間,野雞撲翅亂飛。讓人痛心的是,有幾座山被整匹燒掉了,只剩下樹木焦枯的枝臂,憤怒地指向天空。
除了飢餓,還有孤獨、焦慮和恐懼纏著我。我不斷自怨:如果不丟失指南針,我也許早已在稻城的賓館里泡溫泉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是指南針救了我,否則我早已在野豬的肚子中了。我也許會死,也許會變成野人。我仰頭對著樹梢狂叫,在睡袋裡面整晚握著藏刀。
回到成都很久,仍然不能斷定亞丁是否真的是《消失的地平線》里的香格里拉。「明明是小說家言,人們為何偏要如此當真呢?」我問。老莫似乎恍然大悟:「大概是因為勞頓奔波的世人內心都有一個香格里拉吧,比如漢文化里有世外桃源,各種宗教也都有個彼岸世界。」
走出村落,我隨手拾了一根干藤系在腰上。
藏房氣宇軒昂,像碉堡一樣https://read.99csw.com堅固。門窗雕式繁複,上繪黑紅兩色的古樸圖案。牆是用片石和泥巴壘起來的,但每一根稜線都直如刀劈,每一個側面都平如鏡面。
寺廟在仙乃日的腳下,雪山、小溪、山谷、草甸、湖泊彙集,湖邊古松傾倒,霧嵐冉冉,它處|女一般的貞靜。喇嘛告訴我,在這兒說話聲音大了,會下雪的。
書沒看完又傳來稻城縣發現香格里拉的消息——稻城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鄰近雲南——號稱最後的香格里拉。這些接踵而至的發現極大地撩撥起了我的好奇心:確有其事抑或商業「炒作」?我倒要親眼看看。老莫主動把他那輛破車借給我,條件是回來后必須把經歷寫成文字給他看,他說要是有假期的話真想和我一道去。
路旁偶爾會見到瑪尼堆,頭天晚上和呷木聊天時得知,遇見瑪尼堆要按順時針方向走,走反了在輪迴時自己會變成豬狗。在瑪尼堆上加塊小石頭,石尖朝上,念一遍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就會吉祥如意。
在很多次自言自語「我要死了」之後,這天早晨,我終於鎮靜下來了。我明白的第一件事是:必須活下來,我還沒到香格里拉,還沒履行給老莫許下的諾言。
不通公路的亞丁村海拔三千九百多米,一共28戶居民。老阿奶用塑料桶背水,吃力地走在路上,路旁是閑散的氂牛和豬,展現著與世隔絕的祥和安寧。藏民們的眼睛和笑容中透露出的純凈,似乎可以觸摸到我們內心中一塊非常柔軟的地方。
見有客人來,女主人趕快打酥油茶,又拿來風乾的氂牛肉、糌粑和酸奶渣。老阿奶坐在火塘邊,慈祥地笑著。用藏刀砍下一塊氂牛肉乾,扔進火塘里燒一會,再拿出來撕著吃,滿屋都是香味。我把糌粑粉抓在手裡用舌頭舔,弄得一嘴白灰,全家人都被我的吃相逗笑了。
我洗臉從羽絨服口袋中掏毛巾時,帶出了指南針,它叭的一聲掉在溪水中,沒容我作出反應,就被沖得不見蹤影了。丟失指南針導致的直接後果是,至少多花了兩個小時才回到宿營地。沒想到還有更可怕的事在營地等著我:帳篷被掀翻在地,上面有一個尺把長的口子,成圓弧狀彎曲的金屬桿已被折斷。扶正帳篷揭開門,看見裏面有亂糟糟的野獸腳印,一股濃烈的尿臊味撲鼻而來,剩下的火腿腸和壓縮餅乾已經變成了碎屑。
這些小夥子英俊得像馬賊一樣——臉部線條硬朗,身體壯碩,看異性的目光毫不掩飾。他們告訴我,「香巴拉」在藏語中是天堂的意思。走在稻城,心似乎一點點透明起來。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香巴拉王國的話,那不是這兒也離得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