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漢大笑起來：「難道這兒還有別的人在臉上刺針？」

「也許吧，但我真的認為宇宙的生命對任何人來講都夠長了。」老人的孫女說，「不能太貪婪。」

「是啊，但我希望能被當成血肉之軀。」

機器人小心地把自己的注射器插到旁邊的液狀膠原蛋白瓶里，瓶子是放在一塊天鵝絨上的。他從充電器上下來，把外套放在注射器旁。當他再次抬起眼時，他的面孔冷漠死板，看起來像只幼獅。

「良好的基因。我選擇了優秀的先祖。」

「打算長生不死嗎，你？」

機器人折好充電工具箱，把它塞進一個口袋。他用力在信用卡片上拍拍手，站起身來。

「我明白。」機器人站起來，猶猶豫豫地向門口走去。

「哪一個？」

「言之有理。我看到生命延伸運動失敗，我決定讓我的孩子在我失敗的地方勝利。你會成功，而且——」

「那怎麼解決這問題呢？」老人的孫女笑著問。

「但那還不夠。」

「是啊，的確不夠。那只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年輕女子詢問地望了老人一眼，老人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

「別覺得受了侮辱，」老人說，「你不應覺得被真理侮辱。對你來說——」老人向孫女轉過臉去，「如果你學不會好好待人，我就不帶你到處走了。」

機器人猶豫了。老人身邊的女子對他微笑，於是他坐下了。

「胡扯，」機器人說，「你年輕時是個延伸主義者。我輸入過你的自傳，你似乎和我一樣渴望永生。」

「那麼坐下吧。在你將要度過的無數世紀中拿幾分鐘出來遷就一個老人吧。你沒有什麼急事，能不能和我一同度過這段時光？」

在門邊他回頭望了一眼。他看到，老人的孫女正把她的亞麻布餐巾撕成碎片，優雅地呷著葡萄酒，把碎片吃了下去。

「我覺得你看起來挺好。」老人的孫女說。

「我建議要用長遠的眼光來看問題，我就是那麼做的。」

「我記得我已故的岳父威廉·波特有過這麼一件趣事。他是個好人，是的，但還有誰記得他？只有我。」老人嘆息道，「他對鐵路挺感興趣。有一天他參觀了一家科學博物館，其中展出了一架奇妙的老式蒸汽機車。那是上世紀末的事了。他欽慕地傾聽著導遊吹噓這台古老機器的種種優點。當導遊員提reａｄ.９9ｃsｗ.cｏm到它的生產日期時，他意識到自己比它還老。」老人身子前傾，「這就是他發笑的原因，但這並不真的好笑，對嗎？」

「我叫傑克。」機器人拉過一把椅子，「喀邁拉公司的福戈領航員。型號是——」

「我那天看見了一台。」老人的孫女說，「一台道森堡，紅色的。」

「可以購買老式部件或訂做。」

在幻想的靜默中傾聽的機器人說：「假設那從未發生，如果星際旅行仍然困難無比，危險重重，那又如何？以後怎麼辦？」

「為什麼不能是她？」

他正要離開，老人轉過身來說：「我聽見你說想永生不死，是真的嗎？」

「永遠。」機器人說。

以一種快得看不清的動作，機器人站了起來，抓住醉漢，舉過頭頂。機器人一手緊扣醉漢咽喉，讓他無法開口，一手緊扭醉漢雙手，就算他掙扎也無濟於事。

「一萬億年。最後的星球也變暗、熄滅了，只有黑洞留了下來。」

「酒也是種絕妙的燃料。」老人的孫女說。

老人的孫女說：「尤尼維克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利益。如果能夠的話，也許它今天還存在。」

「從事一種工作，」孫女說，「也許是分子設計美學，或為娛樂幻象寫腳本。她將深深植根于文明當中，她會有許多她熱切地關心著的朋友，也許還有一兩個丈夫或妻子。」

「對。」

「我想她應當看起來很迷人。」老人的孫女說。

然後老人拍一拍手。「好，我們已經創造出新的夏娃。現在我們給她上好發條，讓她啟動！她可以活——多久？」

「文明消亡？你認為這可能嗎？」

「可以啊，只要有市場存在。但現在只有很多你這種型號的機器人，你們從事危險的職業，總是發生事故，每次事故都會使消費市場萎縮。」

老人的孫女靜靜地聽著，專心致志地在一個瓶子里拿椒鹽卷餅吃。

「我八十三。你認識多少和我一樣老的機器？八十三歲還能工作。」

「很好。只有當我完全免去了她升級的麻煩，並讓她完全能用意識控制自己的身體，她才能任意改變和進化。如果她打算在文明消亡之後繼續生存，她就需要那種能力。」

「1.06古戈爾年。」

「人們曾認為自己不能飛翔。只要等待，許多看來不可能的事都會變得簡單。」

老人扮了個鬼臉。「你還年輕。我問你：到目前為止，這九_九_藏_書是一種美好的生活嗎？就整體而言。」

「不，」機器人說，「還不夠。」

「謝謝。我叫——」

「小夥子，你不會永生不死的，我們剛剛證明了這一點。現在你既然已承認某一天你也會死，你也承認它只會早不會遲。機器人仍處於襁褓之中，沒人可以將一個T型機器人升級成展覽型的，同意嗎？」

「永遠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們來把她分成小塊兒。2500年她會幹什麼？」

「她模仿他們的進化，不——她已進化得與他們一樣！她想要一種安全的方式進入群星，就會鼓動一種極其渴望這樣做的生命，儘管她並非是首先利用這種生命的人。她會等待數百代，讓他們證實自己的特性。」

「噢，不——」醉漢說，表情說明他在撒謊，「我只看到你把那黏糊糊的玩意兒打進臉去，真是講究，就像老太太在體內塞滿抗氧化劑。所以我想……」他晃悠著，手扶著桌子以便站穩，「你大概是想長生不死吧。」

「她當然已經做好準備。如果環境中存在毒素和放射線，她將使自身對此免疫。她會讓自己對倖存者有用。她將以老婦人的面貌出現，教人治療的方法。她時不時還會暗示些什麼。她會在某處建立資料庫，其中貯存著倖存者們失掉的一切。慢慢地，她會將他們帶迴文明之中。這將會是個更溫和的文明，一個不太可能自我毀滅的文明。」

「也許，」老人沉思道，「也許。」然後他又對機器人說，「現在好了，你看到了未來，以及第一個不死之人的簡單自傳，最後結局是她死了。現在，告訴我，知道你為這樣的成就貢獻了一份力量——不管它多麼微小——難道不夠嗎？」

「但我是個善良的人，我會有禮貌地請你離開。」機器人將醉漢扒拉了一圈，把他向門外輕推了一把。

「不那麼美好，還不夠好。」

「說什麼呢？我自己照顧自己，謹慎地投資，購買所有升級產品。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我不能永生不死。」機器人的話語中帶有幾分挑釁的意味，「我希望這沒冒犯你。」

機器人將醉漢轉了一圈放下來，醉漢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有一會兒，大家都沉默了。

「四億年。太陽用盡自己的氫，太陽核心毀滅，氦融合開始，太陽變成了一顆紅巨星。地球被蒸發了。」

「不，不，當然沒有。怎麼會呢？有些人想通過自己的工作ｈｔtps://ｒｅａｄ.99csw•ｃoｍ實現永生，另一些人則是通過他們的孩子。還有什麼比同時做到這兩點更讓我高興的呢？但告訴我——你真的期望永生不死嗎？」

「古戈爾是10的一百次方。一後面加上一百個零。宇宙的熱量消失殆盡，她怎麼倖存下來？」

「黑洞是絕妙的能源。沒問題。」

「但我從未停止過努力！」說最後幾個字時，老力用力捶著桌子，「你顯然曾考慮過這個問題，我們來討論一下該怎麼做吧。為了實現真正的永生，要做些什麼呢？我應該給你們什麼建議呢？我們來設計一個能永生不死的人吧。」

「她？」機器人問道。

「是的。」

「噢，那時她會在別的什麼地方。這個容易。」

「我知道你是誰，布蘭特先生。我的記憶力沒問題。」

機器人小心翼翼地說：「顯然應該這樣開始：這人必須能夠買到所有可得到的新部件和升級產品，必須有使之易於根據科技進步而調整的港口和連接器，必須能夠在極冷、極熱和極濕的環境中生存。而且——」他在臉前揮了揮手，「他可不能長得他媽的這麼漂亮。」

她低下頭：「對不起。」

酒吧正好位於當地展覽台外的角落處。這裏非常寧靜，遠離街頭暴力，就像胡桃里一樣溫暖舒適。光線懶懶地在房裡流動，形成一個特別的聚光點，就像夏天空中飄浮的雲朵，但要黯淡得多。吧台，吧台後的酒瓶，吧台後的酒瓶下面的架子，全都真實得過分。虛擬的事物要麼被束之高閣，要麼被放在遠端，總之放在拿不到的地方。這裏沒有一處顯得時髦。

「她能模仿出衰老的模樣，」機器人說，「同時，自然生命又會一代復一代地得到進化，所以我希望她也能通過升級而進化。」

醉漢咧開嘴，冷笑起來。

「五億年。銀河與仙女座星系相撞，周圍一切都充滿高能射線和爆炸后的星球。」

「真麻煩。她要麼防止這種事發生，要麼搬到幾百萬光年之外更友好的星球去。她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和收集工具。我確信她能勝任。」

「噢，」老人的孫女叫道，「他不喜歡女人。我可以從他的身體語言看出來。」

「是的。」

機器人臉紅了。

老人笑了。「這就是我喜歡你們的原因。我不用老是提醒你們。」他向坐在對面的女子作個手勢，「我的孫女。」光線在她坐的地方較強，她的頭髮閃閃發光。她笑時現出的酒窩可rｅａｄ•99ｃｓｗ•coｍ愛極了。

「你失敗了。」

「她會長時間等待它的到來，」機器人說，「當最後一個黑洞消失后，她必須過一種沒有無償能源的生活。也許她能接受這種變化，將自身特性改寫為垂死宇宙的物理常量。這可能嗎？」

醉漢踉踉蹌蹌地逃走了。

「所以我們假設的永生應當是：一、無限升級，二、適應各種環境，三、考慮周全。還有嗎？」

「鉬制關節代替不鏽鋼關節，紅寶石晶元代替鋯。17號塑料——見鬼，我們為你們做得夠多了！」

機器人手足無措地望望老人的孫女，她笑著聳聳肩。「他就是那樣，」她抱歉地說，「他老了，熱情會隨體內化學平衡而起伏。希望你別介意。」

老人看到了一切。他輕碰坐在身邊的年輕女子的手，說道：「注意看。」

「現在我恐怕要無禮了，傑克——你也許活不到八十三歲。你沒有我的優勢。」

「永生。我覺得你的雄心壯志相當有趣。」

「是的，我曾是生命延伸運動的主要成員，你無法想像我們把什麼鬼話塞進了自己的腦子。最後我清醒了。問題是，人類的細胞每自我更新一次，信息就會降級一次。在血肉之軀的人類身上，死亡是與生俱來的，它似乎是寫在基礎程序里的——這也許是防止宇宙中擠滿老傢伙的方法。」

「誰不想？」機器人無禮地答道。

機器人點點頭：「是的。」

機器人臉紅了：「你要談什麼呢，布蘭特先生？」由於人造反荷爾蒙抑制了他的情緒，他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有敵意了。

「它的部件會磨損。」

「道歉接受。我們再談談那個任務，好嗎？我們設想的永生之人在許多方面都將像個女人，自我更新，能夠得到自己的替用部件。她可以把任何東西作為燃料，一點碳，一點水……」

機器人一言不發。

「可以買新的。」

「良好的基因，」機器人有點憤世嫉俗，「你有良好的基因，可如果我處在他們的位置，我又得到了什麼，我他媽的又得到了什麼？」

「還要防止舊的觀念。」孫女話中帶有幾分惡意。

「別說了。是我建立的喀邁拉，難道我還不認識自己的孩子嗎？」

「七歲。」

老人久久地沉默著。「謝謝，」他說，「我很珍視我們之間的談話。」他的眼睛失去了原有的光彩，看到別處去了。

「一百萬年。人類進化成了某種我們現在無法想像的生物。她會如何應付？」

「說ｈttｐｓ://rｅad.９9cｓw.coｍ對了。你——什麼，50歲了？正好開始變老，衰敗，很快你的牙就會爛掉，頭髮會脫落，臉上堆滿皺紋，你的聽力和視力也會喪失，記不得最後一次站起來是什麼時候。如果死前你還不需要尿布的話，那可真叫幸運。但是我——」機器人將少量液體吸進注射器，敲敲大桶讓泡沫涌到高處，「任何部位只要損壞，我就把它換掉。所以，的確，我打算長生不死；而你，我認為你正要去死，而且我希望會很快。」

「這其實不是個壞主意，」老人說，「能從進化中生存下來的生物最能適應它的生存環境。人類的生存環境是人造的。一個倖存者惟一有用的特性就是他能輕而易舉地與他人相處，或者，如果你堅持，就算是女人吧。」

「是啊，如果你出得起錢。如果出不起——」

「真叫人高興啊，但它不能再用於運輸了，對嗎？我們給它準備了很多展台。我曾得過一個獎，獎品上鑲著一支尤尼維克上的真空管。尤尼維克是第一台真正的電腦，然而它全部的名聲和歷史重要性加起來，也不能防止它變成廢料。」

這句話打破了酒吧里的喧鬧，大家都安靜下來。寂靜蔓延開去，直至無限。最後，一個機器人說道：「我想你是在和我講話？」

「這丈夫和妻子都是要變老、損壞或死掉的。」機器人說。

酒吧里的每個人——那兒並沒有多少人——一直都在旁觀，這時他們記起了自己的飲料，談話聲再次充滿了整間屋子。酒吧侍者把某樣東西放在吧台下面，然後走開了。

機器人冷冰冰地說：「我會這樣抓著你的脊骨，用點力就能捏碎你每個內臟。我比一個血肉之軀的人類強壯2.8倍，速度快3.5倍，反應只比光速略慢，而且我剛剛調整好。你再找不到比我更糟的打架對手了。」

「古戈爾？」

「這就是你對那酒鬼那麼凶的原因吧？」

「在一段長時間里當然是可能的。長遠來看，這是不可避免的。任何事看來都不可避免。記住，永遠可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一段長得足以讓任何事發生的時間！」

「3500年。文明消亡。」老人興緻勃勃地說，「那時她會幹什麼？」

「如果這是挑戰，」機器人說，「我更樂意去外面打。」

醉漢的臉扭曲了。他發出一串不連貫的怒吼，向機器人撲去。

「你多大了，傑克？」

機器人沉默了。

「她會為他們悲悼，然後繼續生活。」

「你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