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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譜

風月譜

作者:長耳
「南扈風俗,人死後需在十二時辰內火化,而土,我想就是風月坊的這片大湖吧。」荊子予冷冷道。
「難不成有真假兩座蠱鄉……我有一個不好的猜想……」林清說。
「為了搞垮風月坊。」荊子予平靜地說道。
「這,真的要我說?」林清問。
金管事站在風月坊的大船之上,幾日來,他胖乎乎的身子都瘦了好幾圈。
老人被林清的態度嚇到,只愣愣地點了點頭。
「先生莫氣,不過一點點麻藥而已。」
鮮於九先是一愣,很快明白了林清的意思,他對林清怒目而視:「我家主人屍骨未寒,你怎可如此污衊他!」
林清見到此情此景,心中的所有懷疑都有了答案:「荊子予,其實你姓金,對不對?」他抬頭看向一身破舊白衣的友人。
有人正看著書,那是個不胖不瘦的讀書人。他五指細長,捏著書角,一身落拓青衫,在狂風暴雨中騎著毛驢。
「說。」荊子予冷冷道。
金管事無力應對,向林清所站的方位偷偷看去。林清見金管事轉頭看來,也看向了荊子予。
林清忍不住退了一步,劍客卻毫不猶疑縱身躍入井中,水波輕漾,人已不見蹤影。
荊子予的問題讓林清猛然一震,「你真想知道?」他問。
饒是見慣天姿國色的林清,面對這個女人,也不由得吃驚。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荊子予彷彿等林清說話等了很久,他冷冷笑道。
林清掙開荊子予,冷冷道:「《素問》里說,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生而勿殺,予而勿奪,逆之則傷肝。霜煙橋在春天時候大動肝火、逆天地之道殺生,便令肝髒的疏泄失司,一旦疏泄失司,人則抑鬱多愁、急躁易怒。霜煙橋脾性暴躁,便是源於此,而急躁易怒又會導致魂不守舍,邪祟便會乘虛而入。你還記得古祠里的那些殘兵斷刃么,《風月譜》上記載的古祠,其實曾是傷兵休養所在,裏面不知死過多少人,是邪祟最盛之處。霜煙橋經常坐卧古祠,她怎能不受邪祟所侵,又怎會不死?」林清越說越快,等到最後,他忽然發現了其中最最關鍵的一點。
林清一字一句念出杯上刻字,他環視宗祠內部,忽然意識到,霜煙橋夜半靜卧宗祠之內,是因為翡翠杯內的《風月譜》記載了這句話。宗祠內牌位散亂,陰風陣陣,林清蹲下身來,仔細查看青石地面,很快,他在牆角發現了大堆腐爛的布塊和一些瓷瓶刀具,林清用樹枝撥了撥那堆破爛,有微弱的腥臭氣息散發出來。
「胡言亂語!」
「為了封口。」
在一堆不過拳頭大小的碎石塊里,荊子予隨手拿起一塊漆黑古舊的頑石,交給林清。
陽光下,那金腰帶分外晃眼,它是拿整塊金子打成的,如果湊近了看,便會發現那腰帶上刻著一行正楷小字:蜀中十一俠,七月初十,欠風月坊黃金叄仟貳佰兩整。
面對這樣的指控,林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不怪荊子予懷疑他與司青勾結,也不怪荊子予認為他意圖動亂南扈,但他不能接受荊子予居然會懷疑他以醫術殺人,自己最引以為豪所堅持的東西,被朋友棄如敝履,這是他無法接受的。
林清這麼解釋,鮮於九幾乎要哭了:「我家主人的屍體,的確是霜夫人逼我燒的。」
風月坊大船內,林清龜縮在最後排,聽著各國翡翠商人向風月坊索取巨額賠償。
而最傷心的人,莫過於林清了。因為鮮於九認為,如果不是林清在破廟裡迷暈他們,他們肯定能在公羊王死前趕回。
兩塊石頭沉著落地,似乎連船都跟著晃了晃,一邊圍觀的庫房眾人紛紛驚嘆不已,因為在那塊貌不驚人的岩石里,竟藏著碩大而翠綠的翡翠肉!
「死在你眼前那條山溝里的大夫,都說過同樣的話。來,我帶你去看看他們。」霜煙橋話音未落,不知從何竄出兩位黑衣死士,直接將林清騰空抬起,作勢欲扔出懸崖。
公羊王已入土為安,林清無法查到有用線索,可根據鮮於九的說法,公羊王之所以懷疑自己中了蠱,是因為他曾去過一座蠱村。
林清不知荊子予為何突然發難,他苦笑道:「你可知霜夫人緣何而死?」
荊子予負劍而立,只見他輕輕點了點頭,那邊金管事彷彿收到什麼訊息,深吸一口氣,朗聲道:「諸位若要退貨,風月坊一力承擔。但也請諸位體諒風月坊近來情形,先決定暫停大批量收購原石,還請諸位多多通報。」
小舟終於行到水面中央,兩旁山勢險峻,船身猶如葉片一般隨波逐流。鮮於九以為林清知道了公羊王的死因,卻見林清久久不願說話,終於忍不住開口:「你為何將我等帶到此地?」
「夫人白日怒氣難遏,是因為夫人覺得身邊有冤魂索命。」
「什麼?」林清頓時被吼得一頭霧水。
「我只知道那裡的東西很惡毒,但我沒有看見。」
小夥計說得義憤填膺,林清只好舉手投降。套完話,他就帶著石頭偷偷溜了。小夥計的話的確透露了很多消息,如果蜀中十一俠沒有作假,那就是說,果真有高人在幕後設局,想要盜取公羊王手裡的至寶。但問題也就來了,一個能點石成金的高人,連他都要貪圖的寶貝,究竟是什麼樣的至寶?
帶領林清在賭石船上遊玩的小夥計對此見怪不怪,船上最低級的賭場里煙霧渾濁,滿是衣衫破舊卻雙眼通紅的賭徒。小夥計極力慫恿林清也花上一點小錢,買塊石頭玩玩,這幾乎是賭場的慣用伎倆了,正當他要替林清挑選石頭的時候,荊子予卻伸手阻止了他。
林清望著山谷中令人震撼的情景,久久不能言語。蠱鄉底下埋著的東西,不僅足以讓公羊王屠村滅口,更足以令整個南扈瘋狂。
老人很快住嘴,林清明白霜煙橋並未服藥,他向老人解釋道,霜煙橋的病症是她元神虛損而被邪祟所侵導致的,先前的庸醫調理失節,以至於霜煙橋氣血衰微,並非什麼大不了的毛病。林清邊說,邊彎腰檢查著霜煙橋的身體,霜煙橋脈象全無,毫無疑問是死了。
「怎麼說?」司青終於用正眼看著林清。
司青說:求我做事的人一定要付出代價,林清,你要做好準備。
擁有絕對武力的人,等於擁有了絕對話語權。
公羊王此人驕奢淫逸,但卧室之中卻簡樸之至,除了有一張四方的木床,便是個小案桌了,鎏金帳勾左右輕晃。林清道:「你家主人房裡沒有半點脂粉氣,說明他幾乎不帶女人回來,但風月坊又是天下聞名的溫柔鄉,沒有哪個男人到這裡能把持得住。以公羊王的身份,他總不會睡在娼妓房裡,所以,你家主人是不是不行?」
「我包里是治病的東西,不是麻煩!」
「大軍過境。」荊子予剛說完,就在一處豬圈前停下,他低頭撫摸地上的沙石,竟從地上拉開了一塊木板。
「司青本就是晉國人,他要對付南扈本不需理由,他殺光家族首領,連累南扈戰亂再起,或許就是他的目的。」
林清給霸煙橋留下一張藥方,便匆匆趕迴風月坊。
「這絕不可能!」林清覺得整座礦洞里彷彿藏著千萬隻鬼魅一般,「司青怎麼可能做到!」
白衣劍客踏上冰涼的青石板,他握劍的手卻是滾燙的。那把劍並非名劍,卻飽飲過天下名士的血,或者再有三十步,他便能看到天下最有名的三張紙。這三張紙貼在揚州小報《很武林》的院外,第一張寫的是風流人物,第二張記的是富商巨賈,最後一張講的是絕頂高手。他所要做的,就是用手裡的劍,收割那些絕頂高手的頭顱,好讓自己的名字踩著鮮血爬到最高。
荊子予背過身,只讓林清去做一件事,去問問司青,南疆地界的假翡翠,究竟是誰造的。這或許,只是他給自己放林清一條生路的理由。
「公羊王到底丟了什麼東西?」賭石船甲板上,林清問荊子予。
兩人站在船頭,一支紅纓長槍自山巔破空而來,荊子予身形不動,長袖一揮,那支血紅長槍便被他接在手裡。
「你為何害我與朋友反目!」林清幾乎要衝上去咬一口司青。
「你的局,並非為荊子予所設,而是為了我。」林清直截了當挑開話題,正在給翡翠掏膛的司青終於停下動作。
荊子予的要求很簡單,他只是要蜀中劍派滾一滾而已。
而後,一則公告,震驚天下:
「當日在這茅屋之內,司青能直接叫出你的名字,我只問你一句,你如實回答。」荊子予吸了口氣,冷冷道,「你究竟認不認識司青?」
林清聽到這句話,心下大震,他忽然明白,干山雪根本就是要殺光南扈各大家族首領!
林清霎時百口莫辯。
「您怎能沒有意見呢,我們可都唯您馬首是瞻啊!」點了林清名字的掌柜把林清推到了一個極高的地位,為的就是讓林清提高價碼。
霜煙橋輕笑道:「你是大夫,傳說你一眼就能看出別人的毛病,如今卻要問我?」
但震驚過後,林清很快明白所有,他對著自己父親怒斥道:「父親與司青合謀,借千山雪遺作引誘世人,先將《風月譜》分散到南扈大家族主人手裡,以此害死各家族長,至此南扈必然陷入混戰,而你們竟然喪心病狂,以假翡翠名義斬斷南扈財力……」
「如果我要搶你治病的東西,豈不是麻煩了?」林清嘆了口氣,便在此時,那首領手中的長劍也同時落地,馬隊一行十二人,就好像被人齊齊推倒的骨牌,接二連三地摔倒在地,頃刻間都已沉沉睡去。
就因為那一眼,給他招惹了大麻煩。
林清、荊子予以及押著被五花大綁的御醫的鮮於九登上公羊王當日所乘的小舟,慢慢向兩山夾縫間駛去。
深秋的井水冷得刺骨,在昏暗不可知的水道里,一抹白色的影子總是同林清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
霜煙橋猛然抬頭,鳳目如電,直射林清,林清卻不退縮,反而向前踏了一步,姿態凜冽而不可侵,「夫人夜晚憂思恍惚,是因為夫人……夜夜夢與鬼交!」
「那包葯!」林清忽然想起了什麼,「你既然去為公羊王求葯,那公羊王得了什麼病,那葯又是什麼?」
鮮於九親自將林清押上了公羊王的大船。或許是因為公羊王身死,或許是因為王府至寶丟失,船上從上到下,沒人有空搭理林清。林清被關在船艙底部的小黑屋,整日只能聽到船上人急促往來的腳步聲,和身邊嘩啦啦的水聲。終於,在無聊地睡了數個時辰后,他開口道:「我說,你不救我,就這麼獃著,有意思么?」
「誰告訴你,這裏面一定是琉璃?」面對大管事,荊子予態度不善,臉色更差,「如果這真是一位巧奪天工的造假大師,他所造的假翡翠一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林清霎時面色大變,算上公羊王和霜煙橋,半年之內,南扈已有三大家族的首領死於非命,林清忍不住摸了摸懷裡的《風月譜》,手都忍不住顫抖。
林清在公羊王的卧室里踱著步子,一屁股坐在羅漢椅里笑道:「你家主人那個不行?」
林清望著鮮於九的張狂笑容,眉頭緊鎖。兩家人你一言我一語吵著架,唯有荊子予發現林清的異常。
老婆婆的屋子極小,只擺了張八仙桌,而椽柱屋樑雖則腐朽破舊,卻連半絲蛛網也無。她取出兩副碗筷添在桌上,桌上每副碗筷前都擺了一個白色瓷盒,瓷盒四周刻有靈芝祥雲福壽萬年的圖案,看起來十分眼熟。
公羊王至寶被騙的事情,在風月坊鬧得極大,所以找到當時蜀中十一俠設局處,也異常容易。那是一座名為「賭石樓」的大船,賭石顧名思義,賭的就是石頭,包著翡翠的石頭。
那人卻並未回答,林清自顧自說道,「說起來,你我也算相識于微末,當然,直到現在,我也還是個身無分文只能靠騙人錢財度日的窮大夫,你卻是風月坊主人,坐擁天下財富。所以您大人有大量,這一切都是我爹和司青那兩個老貨乾的,你別因為他們同我絕交。」
很快,接二連三的翡翠商行高調宣稱,從風月坊買來的翡翠原石中出現了假貨。接連著,就連南扈國內的翡翠商人,也開始停止採購本國的翡翠原石。
路途中,恰好經過蠱鄉礦場,或許是因為霜煙橋和公羊王的死,蠱鄉礦場現今已冷落得如同一片墳地,林清在蠱村被燒得焦黑的屋舍前插了三炷香,他有些頹喪地盤腿坐在地上。
林清推算了宋王病症和《風月譜》九-九-藏-書中的相關記述,將目標鎖定在山泊邊上。
「公羊王的人的確很快就到,可你卻攔不住他們。」荊子予道。
首領望著癱倒在地的下屬,簡直不敢相信,下藥也敢下得如此光明正大!他拔出佩劍,壓上林清脖頸:「你下了什麼毒!」
城樓上,有人當風飲酒。壺裡的酒並不名貴,但那隻酒壺卻在夜空里微微發亮。當世第一的翡翠師放下酒壺,語氣頗為不滿:「你先前設計的一切,就是為了讓你那傻兒子對荊子予說一句,我不要錢?」為了表示厭惡,他將目光從友人身上移開,移到了城樓嚇。
「我以前總覺得,學醫很好,因為醫術可以治病救人,可我從沒想過,可以治病救人的東西,反其道而行,也是絕好的殺人利器。公羊王死於風寒之症,陳王死於良藥半夏,宋王死於毒魚。干山雪以王位巨寶為餌,讓得到《風月譜》的人如痴如狂,他們或在尋寶或在享受帝王生活的過程中,不經意踩上了千山雪為他們設置的陷阱,一步步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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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主身死,益蟲必出。如果益蟲沒有出來,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益蟲先宿主而死,二是,公羊王根本就沒有中蠱。」
主人家開門一聽這話,當下就把門板拍在了林清臉上。荊子予跟在林清身後,卻不說話,一而再再而三,林清用同樣的話騷擾了小半個滇村,被污水潑過飯碗砸過。終於,一位面容慈善的老婆婆回應了林清的問題。
「司青!」林清脫口而出,「司青、司青,只有司青能做到……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是怎麼做到的!」
林清問到這裏,鮮於九忽然住了嘴,彷彿有什麼巨大的秘密隱而不發。
「其實無論是你,還是司青,哪怕是晉國三皇子,從頭到尾,也沒有做錯什麼。你知道這片地方,以前是什麼樣子?」荊子予指著遠處的礦脈,問林清。
「干山雪于淳佑三年駕崩,距今兩年又一月,他怎麼會知道,霜煙橋會在兩年後春分屠村殺人?」荊子予插嘴道。
林清並不知道,荊子予是從何得出司青要搞垮風月坊的結論。但真正的驚濤駭浪來得比兩人所想的還要快!
林清再次見到司青的時候,司青依舊在打磨掛件,林清看到,那枚前幾日還輪廓隱約的翡翠玉墜上,已出現了姿態各異的蓮花圖案。
林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環視整片山坳,想起了老人屋裡的那些骨灰和蠱鄉礦場那片焦黑殘破的村落,終於釋然。
上座的荊子予依舊一席白衣,氣質高華。他的話並不多,只偶爾點頭或搖頭,但正是他,鎖住了風月坊賠償的最後底線,讓各國牙尖嘴利的翡翠商們無法更進一步。
「那個地方?」
司青對待千山雪的遺作,並不像林清所想的那麼珍視,他很快便將一本古舊的書籍交到林清手上。林清捧著書,千恩萬謝,但就在林清告辭出門的時候,他聽到司青說了一句話。
荊子予舉著油燈,帶著林清進入了一條黑漆漆的礦道。在一番查看后,荊子予面色越來越差,他指著一片土黃的岩石,告訴林清,這種石頭只是普通的山岩,這座翡翠礦,是假的。
林清忽然意識到,原來司青所說的代價,是失去荊子予這個朋友。
首領氣得要死,長劍一抖,便在林清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誰派你來的!」
「為什麼?」林清不解地問道。
鄰國最大的翡翠商行,翡生記的掌柜,突然出現在了風月坊內。
黑暗中,有人盤腿而坐。過了許久,荊子予才緩緩睜眼。
周邊虎視眈眈,林清的目光卻未離灶火,火光映得他眼角微紅、眉目柔善。葯香漸出,林清撈過身邊的破碗,舀起一碗葯湯,便向馬隊頭領走去。
「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荊子予自嘲地笑了起來,他說著,舉起手裡的翡翠杯,「你告訴我,這杯子誰雕的?」
大掌柜帶來了一件翡翠玉雕,說了兩個字——假貨。
御醫聽到這話,當場就要發作,卻被鮮於九打斷:「既非蠱,又非毒,四周又無人,我家主人為何會突然死在水面上?」
「懷璧其罪啊!」老人撲倒在霜煙橋腳下,對著屍體哭道,「公羊死的時候,您就該把這杯子摔爛了搗碎了,這些小人也就不會加害於你!」
林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曾聽聞臨國南扈那個驚才絕艷,卻天天吃喝嫖賭的皇帝干山雪,曾在死前留下一部曠世奇書。干山雪死前未立遺詔,因此有人說書中記載著南扈皇位傳承,而干山雪在位時,南扈國庫曾虧空千萬兩,也有人說那書中記載著埋藏千萬兩白銀的所在。這部奇書被傳得神乎其神,可林清曾親眼見過《風月譜》中的一部分,實在與什麼遺詔和藏寶圖搭不上邊。
村中,白牆邊的小狗還在亂晃,小道上的餛飩攤還冒著熱氣,甚至有些人家的屋門都沒有關上,但村內卻空無一人。
等再醒來時,夜幕已低垂。林清發現自己躺在一葉扁舟之上,船夫在後搖櫓,白衣劍客盤腿坐在船頭。水岸旁蘆葦搖曳,水風吹得他衣衫獵獵,整個人彷彿比天上的月光更高不可攀。
事情落到此處,蜀中劍派便懷疑,是公羊王殺了自己的弟子。這麼推理似乎也有道理。風月坊內嚴禁攜帶武器私自鬥毆,若要報仇,除非公羊王離開風月坊。就在這時候,又有一個消息從風月坊內傳來,說是公羊王病重,他手底下的謀士已奔赴南扈為他求來了靈丹妙藥,不日便會抵達風月坊。對蜀中劍派來說,搶了靈藥便是奪了公羊王的性命,這才出現了方才的一幕。
「然後呢?」
公羊王為何會懷疑自己中蠱?是因為做了虧心事,才會怕這夜半敲門的惡鬼。聯想到老人家裡的骨灰盒,真正的蠱村極有可能被公羊王趕盡殺絕!
林清回頭看著霜煙橋,「夫人白日怒氣難遏,夜晚憂思恍惚……我說的可對?」
林清湊到劍客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閑聊,知道了對方名叫荊子予,再深入一些的東西,例如來自何方去往何地,追殺他的人又是誰,荊子予就全然閉口不談了。
「你很快就會知道。」林清負手而立,水風吹得他鬢髮散亂,他抬起頭來,一輪明月當空,皓潔無比。正在此時,有涼風掠水而來,船上所有人,都被冷風吹得渾身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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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子予幾乎知曉進入風月坊的每一條路途,他先是帶林清走了破廟古井,現在又在一處懸崖絕壁的山洞里,拖出了一條小船。從蠱村乘船直下,不消半日,兩人又回到了浩渺無邊的風月湖。而這次,荊子予極其匆忙,入關時甚至沒有解下身上佩劍,更令人奇怪的是,關口凶神惡煞般的衛士,並沒有攔住荊子予。
「你說什麼?」林清心中暗覺不好。
下山路上,林清面色陰沉,沉默許久,終於開口:「益蟲天生不喜異類,所以蓄蠱人家潔凈無塵,絕無半絲蛛網飛蟲。除了那位老婆婆家裡,蠱村裡每戶人家都有小蟲。莫非世人口口相傳的恐怖蠱鄉,其實,只是一個尋常村落?」
山泊在兩山之間,高峽出平湖,一路上人煙稀少,遠方山谷內騰起裊裊青煙。荊子予看了眼那處地方,似乎發現了什麼,暗中加快腳程,可等兩人到了湖邊,小村的情形卻有些詭異。
霜煙橋的名字很好聽,名字好聽的女人理應是個美人,而在南扈這片混亂的土地上,再沒有一個像霜煙橋這麼美又這麼能幹的女人。正因為如此,有數不清的英雄願意匍匐在霜煙橋腳下,為她出生入死。霜家本是個小家族,在霜煙橋的帶領下,迅速崛起,成為瓜分南扈的重要勢力之一。
他們腳朝著廟門,睡得很香,但等他們醒來時,一定會驚惶失措,說不定會像娘們一樣尖聲大叫。因為,這十一人全身上下赤條條光溜溜,白得像剛出生的嬰兒,而他們的腰間,都有著一條金光閃閃的腰帶,像捆著豬仔的麻繩。
村中只有一個小飯館毗鄰山泊,飯館大門洞開,桌上油膩的碗盆猶在,清爽的湖風穿堂而過,林清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林清舉了支筷子,在廚房裡胡亂逛著,忽然間,他看到案板上正擺著一條昏死過去的大魚,他輕輕吸了口氣,舉著筷子挖開魚鰓,卻終於忍不住低聲驚呼。
讀書人不僅看到了白鐵馬鞍上的公羊戳記,還看到了那頭領胸前緊系的紅布包裹。
院門就在眼前,不如何時,劍客發覺身邊的人多了起來,握著竹笛的書生抬著頭,舉著鋼刀的壯漢抬著頭,握著鐵劍的劍客也抬起了頭。
白衣劍客緩緩起身,看了眼地上睡倒的一干人等,便向破廟更深處走去。
「這位先生,您喝湯么?」
「林大夫好本事!」霜家家主讚歎道,她親自起身,替林清斟了杯白牡丹茶,水汽輕籠霜煙橋烏黑的髮絲,令她愈加美麗。
事實上,南扈半年失去主心骨的大家族,並不止三家。把時間往前推算一些,掌握南扈三分之二翡翠礦源的宋家家主,數月之前突發瘋症,很久都不知人事了。
「說什麼暫時休市,風月坊根本是要關門了吧,我們買到的假貨怎麼辦!」想要退貨的人群大喊大叫。
林清看了眼小陳王身上所背弓箭,問:「這條路可是從獵場到你家王府的必經之路?」
「船還沒出風月坊呢入什麼土!」林清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林清咽了口口水,他實在不喜歡在滿身濕漉的時候,再碰上血腥的場面,所以他決定煮一鍋湯。背後的牆角有大堆稻草與簡灶破鍋,林清從靴中抽出把揚文匕首把生薑一片片削入熱水,再取了紫蘇葉子放進鍋中,最後撒上紅糖。
事情愈發撲朔迷離,若有人為了個翡翠杯殺了南扈兩位大佬,似乎不太值當。林清仔細觀察杯子,卻沒覺得那酒杯有什麼大不了的地方,他嗅了嗅杯中氣味,發現有淡淡的酒的馨香,他隨即伸出舌頭,想舔舔杯子。便在這時,荊子予忽然放開老人,他伸手接過翡翠杯,將之放在霜煙橋面孔上方,緩緩移入月光之下。就在這時,如同千萬盞明燈點亮,翡翠杯薄如蟬翼的杯壁上,紛紛顯出一個個蠅頭小字,每個字雖都不及米粒大小,姿態卻瀟洒飄逸,仿若有生氣。透過那些精美異常的刻字,幾乎能看到玉雕師端坐油燈之下,一刀刀刻出如此鬼斧神工傑作時的情景。
茫茫礦洞,一眼望不到頭,似乎整座山體都在隆隆作響,干傾大山,萬塊翡翠,都是假的?
「屠村。」荊子予道。
「那麼司青究竟想做什麼?」林清很快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南扈的翡翠出礦后都是包著石衣的原石,而收購原石的價格又是統一協定的,霜煙橋和公羊王不會因為這座礦而利益受損。」
「什麼事情?」
林清連珠似的問題,並沒讓司青有一絲半點的煩惱,司青說:「刻書是我樂意,所記的內容我可以告訴你,但剩下的翡翠杯究竟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聽到荊子予的話,林清忽然眼前一亮。或許兇手從頭到尾,就是為了公羊王手裡的寶物而殺人,蜀中十一俠是被人利用的,而唯一能查證這一點的地方,就是蜀中十一俠設局的地方。
「等等!」林清呵止鮮於九,「我起初並不認為公羊王因大風病而死,因為如公羊王這般壯年男子,要被經年累月的風寒搞垮,太過不可思議,我今天同霜夫人飲茶的時候,夫人沒有說話,卻告訴了我一件事情。」
「偽造礦脈,假造原石原本就不可思議,如果這真是司青乾的,他究竟是怎樣瞞過所有人的耳目?」
「據聞,當日公羊王和蜀中十一俠的梁子,就是在這賭石場里結下的?」林清摸著手裡冰涼的石塊,偷偷問道。
「是。」
水面夾在兩片壁立千仞的岩峰之下,水波粼粼,浩渺無邊。整片水面上只有一艘孤零零的小船。船上,公羊王正舉著一壇水酒痛飲,水風送來了歌姬悠揚的歌聲。就在此時,涼風乍起,烏雲緩動,一束皎白月光輕柔地從天而降。
「七日之前,蜀中十一俠曾睡在這扇廟門之外。」那人道。
「你有何憑證?」鮮於九問道。
「你們燒了公羊王的屍體,是想把益蟲從他身體里逼出來,可公羊王化成了灰,益蟲卻未出現?」
「南扈先皇千山雪所作。」司青對答如流,連手都未抖便拋下了驚天奇聞。
來人進了破廟,一言不發,如林清一樣尋read.99csw.com了角落盤腿坐下。
「風月譜……風月坊……」荊子予忽然默念起這兩個名字,「一切從風月坊而起,我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有人能在底艙內連開七塊極品名翡。」
「你現在知道了么?」林清打斷了鮮於九的沉思。
露從霜夜起,容似明月白。
林清快要鬱悶到死:「那包裹里的,不是葯。」
「還記得當日我們看到的蠱鄉礦場么?」荊子予語速極慢,卻又極溫和,「這片地方,比以前的蠱鄉礦場還要慘一些。當時陳王為了快速夷平此地,炸開了水壩,奔騰而下的水流沖毀了此地數十座村莊,多少人一夜家破人亡。而大水過後,新村的村民流離失所,陳王卻又再把這些人招入礦場,整日用皮鞭抽著這些鄉民挖礦。現在陳王死了,南扈的翡翠生意陷入低谷,這裏的所有鄉民終於有機會停下來,歇息一下。風月坊看似蒙受巨大損失,卻又得以用最低的價格,將這片礦場買下。如果這樣下去,或許終有一天,軍閥們給南扈翡翠染上的鮮血,會被洗凈。所以說,你爹和司青,不過做了我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進入庫房后,荊子予對庫房原石的詳細分類比大管事還要熟悉,或大或小的原石相互堆疊,庫房一眼望去竟如石頭海洋一般。荊子予很快找到了標有雪花記號的原石,在細細查看一番后,他命兩位身強力壯的大漢抬下一塊巨石,爾後迅速舉劍,乾淨利落地將那原石一刀兩斷。
「走了大半個滇村,也只有老婆婆你是個明白人。」林清嘆道。
荊子予回望林清,林清乾脆地把茶杯中的茶水潑在桌上,他撿起一根茶梗,對荊子予說道:「這不是茶葉,這是半夏,陳將軍年老體衰,圍獵過後本就消耗極大,此處茶攤地處風口,陳將軍一經風吹,因熱氣發散太快而至身體瞬間虛弱,這時三碗半夏茶,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你是晉國三皇子同齊國妃鏡公主的兒子?」荊子予猛然想起林清的身份,當下無法克制心頭的怒火,「南扈動亂,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晉國,當日我在破廟與你相遇,追殺我的人就是晉國三皇子,你故意設計與我相遇,為的就是一步步帶著我,看到今天我南扈百姓妻離子散的一天,是不是!」荊子予的話音越來越冷,他手裡那柄曾救林清于危難的劍,也架上了林清的脖頸。
因為風月坊停業,南扈的翡翠行業也停歇了下來,沒活乾的老礦工在太陽底下挖著腳丫,十分愜意。而因為得罪了眾多同行,林清也不敢與這些人一起回程,他在山坡上坐下,與老礦工遙遙相對,他什麼也不說,老礦工什麼也不問,一老一少便就在這山坡曬太陽,彷彿天底下再沒有這麼舒坦的日子了。
風月坊大管事地位甚高,林清記得,甚至公羊王和霜煙橋死後,大管事都並未露面,但一見到荊子予,那位金姓的胖管事卻極為恭敬。荊子予甚至都懶得同大管事多費口舌,直接讓人帶路去庫房。
「那上面的《風月譜》是何人所作?」
「我觀察過,在這風月湖內,此處並非風景絕佳所在,若說好風光,賭石船所在更好,但公羊王卻偏偏喜歡坐在這裏,也正因為他坐在這裏,經受了正北而來的罡風,才突然暴斃。所以換我問你,他為何鍾情此處?」
當然沒有然後,那些人都已經死了。蜀中劍派最傑出的十一個弟子,在睡夢中被人殺死在破廟之外。蜀中劍派掌門一怒之下,率領門下弟子堵上了風月坊,算到今日,兩家人已對峙七天有餘。
碧山是座大山,通體皆綠,山頂彷彿是一把能刺穿蒼穹的利劍。在劍鋒所指的方向,有一片隱匿的巨大山谷,山谷中彷彿還回蕩著痛苦的吶喊和嘶嚎,林清望著山谷中彷彿被人鏟掉一層地皮似的焦黑土地,平素溫和的臉上,終於現出了怒意。
「為了請教您一樁事情。」林清從懷裡掏出一隻翡翠杯,遞給司青,「此乃大師親手所雕?」
看著林清半個身子被抬出崖外,霜煙橋彷彿很是開心,她對林清說:「如果你再說不出點什麼有用的東西,可要去和他們作伴啦。」
「如果我告訴你,公羊王和霜夫人,或許並不是因為《風月譜》而死,而是被《風月譜》殺死的,你信不信?」林清對荊子予說。
三皇子一席話說完,先前沒義氣逃走的小鬼偷偷回來尋找自己的朋友,兩個小孩很快坐在屋檐下,開始望著天上的明月,笑嘻嘻地分食一隻饅頭。
林清的話讓鮮於九臉色十分不好看,幸好鮮於九是個聰明人:「願聞詳情。」
「公羊王的兒子,要去打宋王。」或許是見得多了,老人好像極其清楚南扈各大家族鬥爭。
有荊子予在,潛入公羊王手下的軍營並非難事。天色已晚,林清躲在一塊巨石之後,偷偷觀察軍營動向,他問荊子予:「那個鮮於九讓我們來蠱村查東西,難道就不怕我們發現公羊王偷挖礦脈?」
林清與荊子予再次乘船,前往霜煙橋住所。可等兩人的小船駛近山峰之時,迎接他們的是漫山遍野的刺目火光。
公羊王砰然卧倒船艙,整片水面回蕩著鮮於九凄厲的叫聲。
林清沉默良久,選擇著最恰當的措辭:「司青他,應該認識我。」
鮮於九臉上也很是無奈:「這是夫人的意思,無人敢違。而隨船的御醫已驗過主人屍身,說主人並非死於外力。」
「這些石頭,不是公羊王的。」荊子予指著石頭上的標記,對林清說,「雪花記號。這批石頭,是霜煙橋的。」
司青也跟著笑了起來,他將目光移向了遠方的千里江山,又想起了江山中的無邊風月,和在那美好風月下每天都會演繹著的趣事。
「正北之風,最為剛烈兇猛,內傷人腎,外傷人骨與肩背之膂筋。」林清頓了頓,道,「而你家主人,正是死於這正北凶風之下!」
「偽造翡翠礦,或許沒你想得那麼難。」荊子予隨意撿起一塊礦石,帶著林清走出礦坑,青天白日下,荊子予指著石塊灰濛濛的表皮對林清說,「這石頭很特殊,它看上去並非老坑石料,但如果是風月坊里的賭石行家,看到這種勢頭,十有八九會出手。」
「我本就是個好人啊。」致使南扈生靈塗炭的晉國三皇子,毫不要臉地說道。
「陳王半年前死了。」荊子予彷彿能猜到林清在想什麼,低聲道。
等荊子予和林清再回司青的茅屋,那裡已人去樓空,荊子予在屋內面轉了一圈,只在案桌上發現了當日林清送還荊司青的翡翠杯,看到那枚晶瑩剔透的杯子,荊子予彷彿是想通了什麼關節,他緊握杯口,幾乎要將之捏碎。
「你說公羊王是被風吹死的,風能殺人?」被林清譏諷的御醫哈哈大笑起來。
林清搖搖頭,低頭反問被綁得嚴嚴實實的御醫:「那,你知道嗎?」
「什麼?」
與馬隊擦身而過時,林清被濺了滿身泥水。他拿濕淋淋的書卷敲了下只會原地打轉的蠢毛驢,而後跳下驢背牽起了韁繩。等他再遇上那支馬隊時,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了,他與馬隊諸人在同一廟檐下躲雨。
可老人依舊搖頭:「老夫在此地等了七日,很快就要等到那樣東西了。」
那個人沒有名字,那個人就叫「那個人」。
屋外,荊子予耳朵貼緊地面,突然,他彷彿是感到了村外的什麼動靜,竄入廚房,拉起林清就走。
公羊王十幾日前丟了府中至寶,爾後盜寶的蜀中十一俠被殺,公羊王身死,無不說明有幕後高人在操縱一切。林清很好奇,究竟是什麼好東西,值得讓人設下如此大局。而鮮於九的反應也告訴林清,那肯定是件值錢到不能說的東西。
「也不過多添兩雙碗筷而已。」老人突然看向身旁的白瓷盒,「夫君,你說是不是。」
「什麼並非死於外力,那條船上只有他一個人,當然沒人能給他捅個對穿!」林清氣得口不擇言,「毒呢,毒!那罈子酒驗過毒沒有,船上每寸角落都驗了沒!」
這時候,荊子予為林清指了個方向:找到雕刻這部書的人。
「公羊王死的時候,你也在場,我問你,你可感覺了到什麼?」林清問。
翡翠師路遇美將軍,中埋伏千里共逃命。
林清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血腥氣味,與此同時,廟外傳來駿馬飛奔的隆隆聲響,林清望了眼廟外隱約可見的大批人馬,眼巴巴地望著白衣劍客道:「先生帶我一起逃命吧。」
林清很自然地彎下了腰,便在他要伸手解開那紅布包裹的時候,身後傳來了冷漠的嗓音:「這東西,你最好別碰。」
御醫本就被綁得難受,見林清這麼沒頭沒尾的提問,更覺莫名其妙:「我怎會知道!」
「我……不知道。」
「但是。」鮮於九嘆了口氣,彷彿陷入極大的難題,「主人死後,益蟲並未出現。」
小夥計帶著兩人去往解石台,台上正好有人切出了一塊冰種翡翠,台下的翡翠商人紛紛報出高價,最後直逼萬兩。小夥計告訴林清,如果林清手裡的石頭能切出好料子來,也能享受這種爭相競價的待遇。
「那天可算是見了鬼!」小夥計拍了下大腿,「蜀中人在這塊場子里,連開了七塊原石,那是塊塊賭漲,裏面有陽綠有飄花。正巧公羊王在上面的場子里玩,聽聞了下邊的奇事,也過來沾個喜氣。」
滇人村,巫蠱鄉,枯骨築,歸無路。
「日久鼻柱崩塌,目反唇裂。」
南扈原本信譽良好的翡翠營銷網路徹底淪陷,不僅是風月坊,無數靠著翡翠行業生存的家庭也無法生存下去。南扈國內哀鳴一片,而鄰國的幾大翡翠商人正欲集結起來,共同向風月坊尋求巨額賠償的消息,更令南扈國內情勢雪上加霜。
林清縮回手,像是想通了什麼,語氣越來越冷:「你和公羊王都以為自己中了蠱,蠱是假的,病,卻是真的。」
毛驢馱著一個人、半壺酒,慢騰騰挪著步子,後方有馬隊奔騰而來,頭領的座下是一副銀白馬鞍,上刻公羊戳記,煞是引入注目。讀書人似乎覺得新奇,不由多看了一眼。
林清和荊子予回到公羊王的畫舫時,鮮於九已在小黑屋裡等候多時了,他一身孝服,對著林清咬牙切齒道:「你休要以為我不敢殺你!」
只見一人從雨中來,那氣勢卻比漫天大雨還要凜烈。林清看了那人一眼,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不知道也不要緊,但我知道,你的醫術一定是街口屠夫教的。」
「是。」司青接過翡翠杯,答道。
「發生何事!」林清對著山上大喊,他的聲音再次淹沒在弓弩齊射的崩裂聲中。
林清搖了搖頭。
「如果你不來診病,我家夫人斷然不會如此。」被荊子予抓住的老者突然打破肅靜氣氛。
公羊王原本的御用醫生早已癱軟在船艙之中,鮮於九哪能放過這人,他親自手提長刀,壓在那庸醫頸間:「我把主人的性命託付與你,你卻不知主人沉痾難愈,當死!」
鮮於九被問得啞口無言。
現在想來,也只有風月坊主人,才能配得上《很武林》稱一句「那個人」。
「你等一下。」林清突然打斷荊子予的解釋,「司青,他這麼做究竟是為什麼?」
林清忽然有了極其可怖的預感:「如果,司青是為了晉國攪亂南扈局勢,那麼以他寫出整部《風月譜》的心機,他能做的,必定還要多。」
「據說幾個大頭子都死了,仗當然越來越多。」
寅時初刻,晨風還是冷的。
林清看了眼木板下黑漆漆的地道,忍不住回頭,不遠處的街道上已現出了奔騰的人馬,隨即,他便被荊子予拖了進去。
晉國邊關,嘉玉城,夜。
林清低聲道:「別的我不知道,但是,那包裹里的東西,絕對不是葯。」
林清仔細讀過霜煙橋手裡那份所謂的《風月譜》,其中所載內容並不完全,以此可以推斷,整部《風月譜》似乎被分別雕刻在不同的翡翠杯中,然而公羊王手裡那份早已丟失,剩下的翡翠杯或許也掌握在同樣位高權重的人手中,找齊整部書籍似乎比找到七塊愛心石召喚神龍還要難。
先前被他在破廟迷暈的馬隊數人,已坐著船到了湖口關卡處。馬隊首領見了林清,頓時怒目圓睜,只差拔刀相向了。
陳王之子看上去不像是個能幹的人,上了茶,他牛飲般連喝了三杯,爾後長嘆一聲,彷彿暢快之至。念及千山雪關於茶攤的記述,林清與荊子予九_九_藏_書對視一眼,看上去陳王也搞到了一隻翡翠杯。
「你真的沒看?」鮮於九略帶懷疑地看著林清。
「霜夫人子時來的這裏?」林清猛然轉身,拉住老人問道。
林清和荊子予回到風月坊,林清恨極了鮮於九,這一趟蠱村跑得實在冤枉。因為,霜煙橋人就在風月坊內,如果不是鮮於九不老實,他哪裡用得著跑那麼大一圈。
回程路上,有大片城池坍圮,城下正在焚燒戰亡者的屍身,刺鼻的煙氣和雪白的粉末飄揚在天地之間。有人為錢殺人,有人為利殺人,有人為天下蒼生殺人,林清能理解千山雪的作為,可卻不能理解為了一萬人而殺盡一萬人的做法,他莫名覺得失落。
「最近這仗,越來越多麼?」林清問。
「您見到霜夫人,便知道了。」
天下的寶貝很多,能被公羊王和霜煙橋這樣的人物引為至寶的卻並不多。依老人所說,翡翠杯之所以價值連城,並不是因為所用的翡翠值錢,也不是因為其雕工了得,而是翡翠杯中所記載的《風月譜》。
「蜀人怎麼能連開七塊極品,難不成他們為了給公羊王設局,還帶了七塊假石頭進來?」
「有個地方,很安全,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劍客說。
「魚無鰓,不可食。食之,令人五月發癩。」林清聲音越來越冷,他一字一句說道,抽出了撬開魚頭的筷子,「宋王是看了《風月譜》里的記述,吃了這無腮之魚才發癩而死。」
從湖口收來的翡翠原石,全都堆在風月湖中的一艘大船之上,大船四面環水,每日有兩班船隻運送原石,送入大船的原石需通過數次檢驗,幾乎不存在混入假石的可能性。
金管事的話很簡單,卻又別有深意,有能力大批量出產原石的,只有南扈的各大家族,而此舉,便是要截斷各大家族原石的出路,因此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林清指著眼前狼藉的焦土對荊子予說:「殺燒蠱村的惡行,也有霜煙橋一份。如果霜煙橋不因為一己貪念犯下這樣殺生大罪,她根本不會死。」
「林大夫何必客套。」霜煙橋笑道。
「說吧,你們這麼大動干戈地找我,所謂何事?」司青看了眼林清,便低下頭,繼續刻著手裡的東西。
「公羊王中了蠱?!」林清眉頭越皺越緊,「殺蠱主,取其腦髓,可驅百蠱。那裡面是以身飼蠱之人的腦髓?」林清忽然覺得一陣噁心,可或許只有神秘的益蟲,才能讓人悄無聲息地突然死去。
「既然夫人不願客套,那請恕晚輩無禮。」林清快走兩步,一把拉起霜煙橋的手腕,霜煙橋先是一震,爾後咯咯笑起。她揮手屏退了正要拿下林清的黑衣死士,問:「林大夫覺得怎樣?」
馬隊諸人本就戒心極強,見陌生人平白無故送葯,更是疑心。首領示意手下前去試藥,一五大三粗的漢子捧起瓷碗,一飲而盡,未等那漢子把碗放下,他便砰地栽倒在地。
無論如何,林清都要去真正的蠱村看一看。若公羊王曾去過真正的蠱村,並將一村人屠殺殆盡,那麼不可能不留下蛛絲馬跡。
鮮於九點了點頭。
霧蒙蒙的月光籠罩在林清身上,他面色沉靜,淡淡地吐出一個字來:風。
「這是什麼?」林清摸到霜煙橋的手上,突然發現她手裡正握著一枚精美無比的翡翠杯,那翡翠杯壁極薄,濃綠無比,能在剎那間奪人心魄。
「公羊王屠村挖礦,而東西全歸霜煙橋所有。」林清摸著石塊上的雪花刻印,「難怪鮮於九非要讓我們來蠱村,他早懷疑是霜煙橋設計殺了公羊王,可又不敢直接招惹這女人,只好放了鉤子讓我們去咬。」
月光愈來愈暗,陰影愈來愈濃,公羊王最後一次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
「哦,那就是你家夫人太厲害,連公羊王這樣的男人,都得親身去她那裡過夜?她厲害到自己男人死了,燒掉也無所謂。」林清望著鮮於九。
司青是這樣的人,他從不高調,大多數時間都在隱居,但他也絕不低調,貴為當世第一雕刻大家,司青摸過的夜壺都會即刻身價百倍,面對這樣一個人物,想要找到他求證翡翠杯中的內容實在太難,所以林清托好友幫忙,在風靡天下的小報《很武林》上放出三段文章:
跳井是自殺,不跳是被殺,林清想了想,還是自殺更英勇壯闊些,他站上井欄,腳下一滑,也一頭栽入井中。
「那是什麼?」
「然後就和蜀中人交上了朋友,還要讓蜀中人給他鑒定個寶貝?」林清接著說道。
「我爹…我爹春分時候死的,在……從獵場回王府途中突然暈倒的……」
林清的語速越來越慢,「我從沒想過,醫理也可以變成這樣的東西……」他抽出了前幾日還被奉為珍寶的干山雪遺作,看著扉頁上帝王的名字,「或許你的本意是好的,可這本書,的確不該出現……」
林清面色一變,他看向老婆婆,說:「家裡其他人呢?」
面對林清連珠炮似的攻擊,晉國三皇子殿下、林清的親生父親淡定地說:「既然你這麼義憤填膺,那麼此次,便由你替翡生記去南扈討個公道,可好?」
見到這一幕,司青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譏笑道:「年齡相當的孩子,碰上些謎題和生死之間的戰鬥,成為好友便順理成章。但荊子予或許將林清視作朋友,卻終究因為他的身份地位,不會全身心信任一個陌生人。等到他發現林清的身份,很自然地就會誤會林清,兩人從生死之交到生死陌路。這時候,你又讓林清解救風月坊于危難,以此逼迫荊子予去懷念朋友,只要一個人開始想另一個人的好,便會千方百計為他所做的事情尋找理由,到了最後,說不定荊子予還會覺得你是個好人呢。」
好像有清風吹來,風裡有湖水的潮濕腥氣,那風很大又很小,似乎可以吹散月光,又似乎令人毫無知覺。公羊王伸手抹了一把臉,他的動作很慢,不知在猶疑什麼,在場的都是習武之人,彷彿看到有什麼東西從公羊王的面部脫落下來,那細小而毛茸茸的東西很快散入風中,消失不見。
「很奇怪。」林清搖了搖頭,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他直接敲開村口第一戶人家,開口便問,「你家裡可死過人?」
荊子予手指之處,在那片黃土之上、蒼天之下,有無數苦力在深挖著整條山脈。消瘦的挑夫挑出一袋袋泥土,監工手裡的長鞭劃出扭曲的弧度,而更遠一些的地方,則駐有一隊軍隊,最令人震驚的是,在那軍隊的營帳前,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石塊。有些石塊大如屋宇,而有些石塊則小似鵝蛋。
「當時風中有毒?」鮮於九問。
風月湖碧波萬頃,往來船隻如梭,公羊王的大船,緩緩駛入它主人死去的那片水域。
「杯中所刻風月譜,是何人所作?」林清再問。
「你都知道了?」鮮於九試探道。
「故交!」老人目眥欲裂,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我家夫人深信於你,你卻害死我家夫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故交!」
「夫人的毛病雖重,但也簡單。這病,我相信夫人身邊的大夫也能治,可夫人卻久治不愈,甚至懷疑自己中了蠱,這就太奇怪了。」
熊熊戰火再次點燃了南扈國土,數不清的南扈難民拖家帶口,連夜湧入晉國。

楔子

「先生別動氣啊,晚輩只是因為船底悶熱,到外邊透透氣而已。」林清趕忙賠笑,等他作完揖抬起頭,卻發現鮮於九身上孝服的變化,「公羊王的喪事辦完了?」
林清一直知道荊子予很猛,但猛到這種地步,實在讓他目瞪口呆。
蜀中劍派十一郎進了風月坊這個銷金窩后,一擲干金,很快便沒了錢。碰巧的是,南扈立下赫赫戰功的公羊王也在風月坊內玩樂,公羊王可是大大的有錢人,這十一人心生歹意,設局偷了公羊王手裡的寶物。可誰曾想,伎倆卻被識破,這十一人當即被趕出風月坊,但公羊王的寶貝卻再也沒找回來,而這被趕出風月坊的十一人,也慘死在了破廟之外。
荊子予直接闖入風月坊內核心所在,他登上真正名為「風月」的畫舫,敲開了大管事的屋門。
「這品相,得算得上冰種了吧!」金胖管事一臉肉痛地看著地上碩大的翠玉,如果不是被乾淨利落地一刀兩斷,這裏面的翡翠肉掏出來,起碼價值萬金。
「鮮于先生說與不說,其實也一樣。」林清嘆了口氣,「如果我沒猜錯,這事還與公羊王丟失的寶物有關吧。」
林清四處打聽,終於得知,公羊王的軍隊在今年開春時節,曾進駐碧山。
那是一座破廟。
「上面那隻隊伍是誰的?」林清蹲坐在地道內,他頭頂的土石被馬匹震得簌簌落下。
林清與荊子予在地道內待了一天一夜,等他們出去的時候,仗,已經打完了。
「船底好無聊,我們出去玩玩吧。」林清笑著對荊子予說。
「我們辛苦采出的礦石你們又不收,礦里百來口等著這錢救命吃飯啊!」另一面,帶著一船翡翠原石的老礦工苦苦哀求。
「怎麼了?」他問。
「沒有然後。」
林清與荊子予身處扁舟,四周是茫茫水面,箭矢密如飛蝗,荊子予並未佩劍,還要顧及身後的林清,他的衣衫很快變成了破布。此時小船離岸也不過數丈,荊子予忽然提氣縱力,單手摟住林清,飛身躍上水岸邊。他身形極快,在山間小路上急速狂奔,很快便登上山峰,與山上偷襲者迎頭撞上。偷襲者首領是一白髮老者,老者身邊圍繞的赫然是霜煙橋身邊的黑衣死士。荊子予放下林清,直取老者,老者身旁死士飛速出手,荊子予與那死士雙指交錯,只聽咔嚓一聲,死士骨節盡碎,荊子予一腳踹翻身旁另一人,借力半騰身體,倏忽一下便竄入包圍,伸手就捏住了老人的肩窩。
縱然規定如此,但販售翡翠的利潤何止千萬倍,難保有人為了這樣龐大的財富不擇手段,公羊王殺人屠村偷挖礦脈便是最好的佐證。
月光遍灑湖面,公羊王抬起了頭,他整張臉都沐浴在慘淡的月光里。遠處的喧囂聲漸漸隱去,湖水拍擊堤岸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
林清看著他忙碌的身影不禁想,荊子予似乎對翡翠極其熟悉,可像荊子予這樣的劍客,為什麼會關注這些身外之物?
他滿足地舉起了桌上玲瓏剔透的翡翠酒壺,月光下,酒壺彎曲的脖頸上現出了一行字,字不大,卻很清晰—一風月譜。
林清與荊子予對視一眼,這局布得不算高明,卻難如登天,單單在一堆破石頭裡能挑出七塊極品原石,那已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了。
老人拍了拍腿:「年紀大了,就容易忘事。」老人笑呵呵起身,牽起林清的手,推開房內一道暗門。那門內不過方寸之地,卻一層又一層堆滿了雪白的瓷盒。數人高的骨灰盒被門縫透進的光線輕輕一照,竟現出灰白又陰暗的光芒來,令人頭皮乍麻。
「先生要憑證,那晚輩斗膽,借先生一用。」
「其實,我不僅是晉國的郡王,而且還是齊國的郡王。」林清說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友人臉上的表情。
「你去哪裡?」林清拉住劍客的衣袖。
「風月譜?」林清捏著翡翠杯,很是奇怪地看著老人,「那是什麼東西?」
「因為,事情也不完全是這樣。」驀地,一道高貴的男聲從屋內傳出,一人掀開竹簾,出現在林清面前。
「富貴險中求。」荊子予長劍揮動,話音落地時,石料也一剖為二,裏面充斥著白色的絮狀晶體,卻沒有鮮綠欲滴的翡翠。
雖未指名道姓,明眼人卻都知道,文中寫的正是南扈霜煙橋同天下第一翡翠師司青的纏綿舊事。一時間,這跨越身份和國境的愛引起所有八卦愛好者的熱烈追捧,甚囂塵上的討論熱潮,讓林清很快收到司青遣人通過《很武林》送來的一封約見信。
「靈藥沒到,是因為你。」荊子予冷冷道。
「其實很簡單,這兩件事情,本是一樁。」荊子予負手而立,看向林清的眼神,卻變了,「司青先是尋到了一條並未成熟的翡翠礦,使詭計哄騙霜煙橋和公羊王前去開採,采出的原石或有優劣,但總有一些是好的。而霜煙橋只為錢財,只管采了石頭往風月坊運,在運送過程中,司青有大好的時機調換原石,或者也有可能,是風月坊里出了內鬼,但這些都不是重點。你見過賭石,自然知道這實際上是十賭九輸的事情,蠱鄉礦場里的原石read.99csw.com如果開不出翡翠,賭鬼們只當是自己運氣不好,但如果,混入其中的假原石內的翡翠被切割出來……」
「自正北而來。」
林清正覺無趣,忽然發覺身邊的船隻多了起來,他忍不住站起來向遠方眺望。只見水天一線的盡頭,彷彿有千萬盞明燈閃爍,如同海中瓊萊仙島,美得耀眼奪目。追隨著水風送來的柔軟曲調,小船緩緩駛入了湖口。
被好友誤會讓林清非常不痛快,所以,他也不會讓別人痛快。
「那裡面,是蠱主。」
「為了告訴你,公羊王是如何被殺死的。」
「《風月譜》真是干山雪所寫?」林清猶疑地問著司青,「書中所記到底為何,大師又為何要將這套書雕在翡翠杯中,而剩下的翡翠杯,又在哪裡?」
俏佳人苦命懷六甲,負心郎拋妻又棄子。
傳言雖恐怖,但蠱村似乎與山上其他村落相差無多。林清進了村子,卻放慢腳步,臉色也變得猶疑不定。
鮮於九猛然一震:「是誰殺了我家主人?」
「說這座礦坑是假礦或許不恰當,因為再經過幾千年,這裏也能產出上好的翡翠原石來,但是現在,還不行。」
槐樹里美人訴衷腸,纏綿夜情定翡翠杯。
蜀中劍派見了馬隊,更是一副仇怨深重的模樣,老掌門目眥欲裂,轉頭朝荊子予道:「把你的劍放下,否則休怪老夫不客氣。」
老婆婆的目光和藹慈善,林清架不住,客套道:「多謝婆婆收留我倆吃飯。」
「你覺得風不能殺人?」林清不由得搖頭,「《內經》雲,聖人避風如避矢石,而我可以告訴你,不僅風能殺人,山瀑水汽能殺人,就連天上的明月,也能殺人!」
林清和荊子予依照邀約地址,到了南扈國境邊的一個小村莊。天上下了點小雨,酥軟細潤,沾衣不濕。順著村中小河,林清找到了司青大師所居住的小茅屋。屋裡坐著一個極其古怪的男人,那男人身穿蓼藍袍,腳踩麻草鞋,頭上束一枚白玉冠,腰間系兩把開山斧頭,正在打磨一枚玲瓏剔透的翡翠掛件,見到林清,他那抹比紅燭更紅的唇輕輕一勾,讓林清脊背生涼。
朦朧水汽中,隱約可見一貴妃竹榻,榻上坐著一個美麗的女人,四周是蒼松翠柏,那女人穿著芙蓉顏色長裙,如同一株盛開在幽谷里的桃花樹。
「這風從哪裡來?」林清問鮮於九。
「不生氣了?」林清小心翼翼地問道。
荊子予的手輕輕握住老人的脖子,林清也大大方方走了出來:「老人家,我和你家霜將軍還算故交,你們一見我就喊打喊殺,也太不給霜將軍面子了吧。」
這時候,一個人在林清身邊坐了下來,那人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衣裳,手裡握一柄鐵劍。
比起司青,林清老爹更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因為他知道現在林清最討厭去的地方是南扈風月坊,最怕見的人,是自己昔日同生共死過的好友荊子予。
「燒了,就地埋了?」林清不可思議地看向鮮於九,「你家主人死因未明屍骨未寒,你卻草草將之火化,你究竟安的什麼心!」
不僅攤主,連吃茶的農戶彷彿都早已料到這支馬隊的到來,匆匆起身離開。
聽了這話,林清頓覺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蜀中門人哪容得掌門受此奇恥大辱,眾人紛紛抽出佩劍,三五人齊齊攻向荊子予。一時間雪白劍光飛舞如花,煞是好看,但很快,荊子予的長劍如鬼魅般抵上了老掌門的胸膛。
荊子予輕功極好,可憐林清跟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發生什麼事了?」奔跑中,林清好像也聽到村外傳來的隆隆巨響。
「怎麼了?」飯館外,荊子予丈量著泥土上雜亂的腳印。
前殿已傳來紛紛腳步聲,劍客氣定神閑地走到破廟後院,一口古井毫無遮攔地出現在兩人面前,井水泛著清冷的波光,好像一眼望不到頭的無底深洞。
「從一開始,你便算計好了我會與荊子予在破廟相見,荊子予是風月坊主,想來因為蜀中與公羊王的衝突,大管事早已飛鴿傳書給荊子予,所以我一旦碰上了荊子予,也就很自然惹上了所有麻煩。你讓我目睹公羊王和霜煙橋的死,只是因為在這世上,除我之外,沒有人能夠看出他們死因的蹊蹺之處,等到後來,挖出《風月譜》,荊子予見到那座翡翠礦,以他的身份,自然而然會發現礦脈真相。你所做的,只是通過我的嘴,把一切告訴荊子予,並讓他最後能夠懷疑我。」林清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也平靜無比。
林清對此十分不解,七日前死去的蜀中十一俠,和七日後的破包裹又有伺相干?
司青實在太爽快,爽快得讓林清心中隱約有些不安,他嘆口氣,深深一揖,誠懇地請求司青告知。
「主人已入土為安。」
「你也可以不咬。」
突然,原本盤腿坐著的馬隊中人,盡數翻身躍起,他們抽刀拔劍,將那名氣質儒雅的馬隊首領團團護住。
或許南扈發生的所有事情加起來,都沒有眼前這人給林清帶來的衝擊大。「父……父親!」過了許久,林清才這樣喊道。
荊子予一字一句,語氣冷硬異常。
「主人!」
林清忍不住開口道:「大家還是進去再說吧。」
林清面朝百丈深淵,彷彿能看到山谷中那些無辜大夫的屍身,面色忽然沉靜下來,道:「夫人既然求醫問葯,便要有求醫問葯的態度。」
「那裡。」荊子予伸出手指,將林清的視線帶向了更遠的遠方。
「去風月坊。」荊子予冷冷道。
荊子予只說了一個字:滾。
「所以,這本殺人害命的《風月譜》,其實是你寫的。」荊子予字字誅心,這樣的指控幾乎要殺死林清,「你告訴我,世上還有誰比你更精通醫道?」
司青悅耳的嗓音在夜風中輕輕飄著,城樓下傳來孩子的叫聲和老人的罵聲。先前那被老大爺追殺的小鬼被按倒在地,老人用粗糙的鞋底板抽著那小鬼的屁股,小鬼疼得哇哇大叫。這時,他發現自己的朋友偷了饅頭便消失在人群里,似乎再也不會出現,於是他因為恐懼,失聲痛哭了起來。
荊子予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奔向礦場所在,開始檢視地上沙土。
「為什麼?」
《風月譜》中有雲:君山南麓,有二丈茶攤,痛飲三杯,只覺四下風涼,五內暢快。
「我聽到了歌聲,看到了江鷗,還有……」鮮於九站在水面上,彷彿又回到了當日畫舫之中。他腦海里浮現出公羊王死時的詭異場景,他看到了那束月光,並感到了吹拂起衣袖的……一陣風。
局面一時僵持。
老人拄著拐杖,壽星公似的紅潤面容上現出一絲得意,她轉過身子,將林清二人迎進了屋。
林清話音未落,鮮於九指向窗外一片水面,又開口道:「我家主人不是好好地在那裡吃酒么,也不知你們誰造的謠!」
荊子予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林清摸不著頭腦,看來蜀中劍派掌門堵上風月坊,不是為了尋仇掐架,而是為了等一樣東西?沒等林清把心裏的話問出口,一轉頭,便看到讓他想要一頭栽到水裡的人。
荊子予一句話,讓林清之前的認知瞬間崩塌,他覺得自己忽然掉入了一個巨大的陷阱,其中千絲萬縷詭異縱橫,令人眼前一片黑暗。
「不怕。」荊子予突然開口,「他是故意的。」
七月十七,烏雲如蓋,雨聲如雷。
「能讓荊子予這樣的人物不仇視晉國,一切都值得。況且,我爛心,你爛肚皮,我們能把這天下鼓搗壞了。但等到這個世界終於爛成一團污泥以後,還是需要人能收拾這爛攤子。這是苦活,你不行,我也不行,只有孩子們能辦到。如果他們被仇恨蒙蔽雙眼,天天想著打打殺殺,還怎麼幹活?」
莫說是陳王之子,就是普通人被路人捉著問你老爹怎麼死的,也會發怒,可沒等小陳王發怒,他的脖子上就多出了一把鐵劍。
林清話既出口,小夥計卻炸了毛:「你胡說八道什麼呢,天下翡翠出風月,那可不是說翡翠漂亮,而是說全天下的翡翠都是從我們風月坊出去的,知道我們場子為什麼能做這麼大?那是因為風月坊從沒進過假原石,更不會流出假翡翠!」
「司青。」荊子予冰冷的眼神,幾乎能殺人。
林清邊說,邊解下束髮長針,「我第一眼見先生,便知先生體內虛寒,當日為先生熬了一鍋葯湯,不知先生臨走時可曾喝了?」林清用長針挑開鮮於九衣襟,鮮於九的胸前赫然出現大片白斑,「先生經日追隨公羊王,公羊王身上的病症,先生也有不少。先生的病與公羊王同出一類,名日大風病,其症初起周身白斑如癬,后而鬚髮脫落……」林清邊說,邊將手指插入鮮於九的發梢中,等他將手抽回時,手上多了幾根枯黃頭髮。
傳聞風月坊主人地位超然,卻身份隱秘,甚至連掌握天下秘聞的著名江湖小報也沒法挖出其主人身份,所以在《很武林》名利榜上也一直沒有風月坊主人的名字,但今年年初換榜開始,「那個人」三個字就一夜之間踩著武當長老、關中首富、南扈國師的名字飄然直上,這大約是老坊主病逝,新坊主接任所至。
「你父王死在哪裡?」林清突然向陳王之子發問。
清同荊子予上了大船,便被船上一擲干金的氛圍嚇得有些腿軟。他親眼見到一位富豪用一箱金子買下一塊半人高的石頭,也親眼看到那半人高的石頭被剖成八瓣,裏面卻什麼都沒有。
小陳王哆哆嗦嗦地點了點頭,卻只聽林清語氣越來越急:「你父王暈倒之前,可是喝了這個茶攤里的茶水?」
鮮於九的話讓林清震悚。平湖之中,方圓無人,若不是公羊王就這樣死在他眼前,他幾乎要懷疑有鬼神作怪了。
「霜夫人死了?」林清猛地一震,他今日早些時候還替霜煙橋把過脈,霜煙橋雖然病重,卻還沒到死的時候,而林清對自己的醫術又極有自信,他不相信霜煙橋會這樣突然死去。
林清與荊子予站在小舟之上,原本繁忙的湖面現今一片蕭條,惟獨湖口卻如鯉魚躍龍門般十分鬧騰。數不清的各色人等划著小船圍在湖口外,船中堆積著著大大小小的翡翠原石,他們紛紛要求風月坊退貨,而風月坊原本的供應商們,也幾乎要把風月湖的圍岸撞破。
「這種逆天的事情,普天之下誰能辦到!」
「我不信。」
「逃命。」劍客薄削的嘴唇上下一動。
「便是這樣。」鮮於九對林清的回答很滿意,「你從一開始就能察覺我包裹里的異常,必然精通巫蠱之術。正因為你在廟中拖延了時間,才害我家主人不治身亡,所以,你有查出我家主人死因的責任。」鮮於九極為無賴,似乎料定了林清不會對此事置之不理,「三日之內,若你不能查出我家主人死亡原因,我能放過你,船上的數百將士,也不會放過你。」
十幾人浩浩蕩蕩登上了風月湖特有的畫舫。馬隊諸人與蜀中劍派分坐兩邊,端的是一觸即發的架勢。林清跟班似的坐在荊子予身邊,終於弄明白這兩家到底有何仇怨。
荊子予並不清楚林清在打什麼主意,但他見林清似乎弄明白了什麼事情告辭出門,也跟著走了。
廟外又是一陣暴雨,驚起無數泥水。
「這個,大家商量便好,翡生記沒有任何意見。」林清站起身來訕笑道。
繞到君山南麓的時候,果真有一座小茶攤立在官道邊上,茶是山間粗梗,碗是帶了豁口的陶片,裏面坐著的儘是些田間歸家的農戶和身負重物的挑夫,茶攤雖然簡陋,卻熱鬧極了。林清和荊子予也坐了下來,討了一碗茶水喝,可還沒等茶水上桌,遠處就傳來馬隊的隆隆聲響。
因為山谷里埋的不是他物,而是一條完整的翡翠礦脈!
這家裡從沒死過人,這家裡,都是死人。
「一開始,有人連開七塊原石,破出七種絕頂翡翠……」荊子予音質森冷,卻又如劍般鋒銳,「這樣的絕頂高手,必然對翡翠熟悉萬分,而整件事情中,的確有一個人有能力做到,而這個人,他親手刻出了《風月譜》。」
「噢?」
「司青。」
林清作勢要撕毀《風月譜》時,卻被荊子予一把拉住了手:「干山雪有何本意?」
林清一聽自己被點了名,第一件事就是看向堂中端坐的荊子予。
「我,該謝謝他們。」
深山老林,幽影幢幢,老人將林清帶到了一座破舊的宗祠前。祠前的牌坊已坍圮,林清踏過殘磚斷瓦,向祠內走去,一張金絲九*九*藏*書芙蓉貴妃榻很快出現在林清眼前。
因著荊子予對南扈極熟悉,他只花了一天時間,就把林清帶到了書中所提及的君山腳下。
「我只想知道,我的朋友究竟有沒有背叛我。」荊子予這樣說,但他手裡的鐵劍,已然出鞘。
林清望著友人,再不復方才的玩笑樣子,緩緩道:「那些假翡翠,的確使翡生記蒙受了巨大損失!」
林清端著茶,抬起頭,正對上霜煙橋如水般的眼眸。在眼眸上方,她纖長的羽睫掛滿了細碎水霧。林清猛然放下茶杯,伸手摸了摸霜煙橋微濕的鬢角。這樣的舉動太過無禮,霜煙橋卻親昵地蹭了蹭林清的手。
破廟裡沒有乞丐和瀕死的拾荒人,只有十一個皮膚白皙的青年人,憑空出現在了廟門外。
「如何?」荊子予開口問道。
「風月坊只是暫時休市,各位莫要慌張。」大管事扯著嗓門大喊,卻沒人聽他的。
林清的手指搭在霜煙橋的脈上,他猶疑不定地望著霜煙橋嬌媚的臉:「夫人命鮮于先生燒了公羊王的屍體,是因為夫人也懷疑自己中了蠱?」
鮮於九不願說,不代表別人不願說。何況那人還是公羊王的姘頭,她所知道的事情,肯定比鮮於九還要多。更重要的是,那個人的命,還握在林清手裡。
「你說。」這次開口的,是荊子予。
她說:「老身家裡從沒有死過人。但老身家裡,都是死人。」
「你怎麼知道!」
事實上,天下間會雕翡翠的人很多,能稱得上大師的人也不少,但能打磨出如此精緻細膩的翡翠杯,並在那薄如蟬翼的杯壁上刻字的人,或許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叫司青。很幸運的是,司青是個活人。
老人見林清拿起翡翠杯,頓時猛烈掙扎:「你果然也是為了風月譜而來!」
「好像就是這樣。」司青隨口說道。
南扈那些大人物的排場都有些相似,一支一行十二人的馬隊急停在了茶攤邊上,馬上騎兵身負鉛灰重甲,只留下十二雙一模一樣的眼睛,那些眼睛冒出的寒意,比他們身上的重甲更甚。
「無毒。」鮮於九搖搖頭,「我家主人,並非中毒而死。」
荊子予不善言語,只是靜默地伴在一旁。
子時夜半,于風月湖后空山靜坐,見宗祠隱於荒山密林……
「老人家……你是說,公羊王丟失的寶物,就是這翡翠杯?」林清捏著杯子左瞧又看,「這叫風月譜?」
林清吸了口氣,直視那個自己從小就敬畏無比的人,措辭尖銳無比,「你究竟是想要南扈衰弱而不再擾我國境,還是想要乘勢出兵,攻打南扈!」
「假貨,不可能!」金胖管事臉上現出老婆出軌一樣的表情,「我風月坊里怎麼可能有假石貨!翡翠原石造假也不過是貼石皮、擦假窗幾種,誰有可能造出這麼天衣無縫的假原石來!況且,如果這裏面的真是琉璃做成的假翡翠,這東西被工匠一雕刻,不就漏了陷,我也從沒聽過哪家翡翠商號遇上了我風月坊出的假翡翠!」
公羊王死在了風月坊空無一人的湖面上。
林清瞪大眼睛環顧四周,彷彿在尋找蛛絲馬跡。若說方圓百里內,最安全的地方,便是入閣解劍的風月坊了。但風月坊的坊,既不是牌坊的坊,也不是街坊的坊,而是船坊的坊。若是船坊,那必然是在湖裡,可偏偏,湖不在廟裡。
那張紙上的名字讓人敬仰,譬如少林的長老,武當的掌門,富甲天下的珠寶商人和權傾朝野的國師,但很奇怪,那些名字一夜之間被同一個名字踩在腳下。
「我自己來的。」林清笑了笑,「先生胸前包裹里有個大麻煩,我是來替先生解決麻煩的。」
在林清餓得渾身脫力時,終於,有明亮的天光射入水面,雖然閉著眼,林清卻覺得眼前一片溫暖明亮,令人想沉沉睡去。忽然間,肩膀被人用力托起,出水的沉重感讓人連手指都無法挪動,林清終於暈了過去。
林清像是無聊極了,自顧自開口:「這事太怪了,公羊王先是被騙了寶貝,然後騙他寶貝的人死了,他需要靈藥,靈藥卻沒能及時趕到……」
「可我實在忍不住……」
那馬隊首領正是公羊王手下頭號謀士鮮於九,鮮於九得知蜀中人竟是為搶手中藥盒,哈哈大笑起來:「誰說我家主人病重將死,主人只是身染怪疾,竟被傳成性命垂危,豈非笑掉大牙。」
「那要看你問的是什麼。是知道私挖礦脈的事,還是知道公羊王和霜煙橋有一腿的事,或者是知道霜煙橋命你燒了公羊王屍體的事?」
司青聽到晉國三皇子殿下吐出一個單音,他卻無暇顧及,因為城樓下的兩個小鬼已開始撒腿向饅頭攤衝去。兩個小鬼的戰術比城府深重的大人要簡單很多,其中一人飛快地拉開蒸籠,抓著饅頭就跑,饅頭攤的老大爺抽起鞋底就追了出去。趁此機會,另一個小鬼偷偷摸到蒸籠旁,撈出了四個又大又白的饅頭塞入懷中,再偷偷跑走。
林清最終只說了三個字:不是我。荊子予暴怒之下,拎起翡翠杯便砸到林清腳下,那稀世珍寶瞬間就化作無數碎片齏粉,日光之下,那滿地鮮綠彷彿流淚一般。
司青是個聰明人,他能雕出鬼斧神工的風月譜,也能造得了天衣無縫的假翡翠,這樣的聰明人,根本不會給人留下捉住自己的機會。
「夫人血氣虛微,卻還要在瀑布風口坐卧,我這才知道,如果人要找死,的確無葯可醫。」
鮮於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但他很快抓住了林清話里的關鍵:「如你所說,我家主人身患重病,卻為何會突然死在這茫茫大湖之上,死在那明月初現之時?」
地道入口狹窄,內部卻極為寬大,林清終於知道消失的村人去了哪裡,村中老弱婦孺盡數擠在豬圈下方的地道內,村民彷彿已極其熟悉這種躲避模式,見到突然進入的兩人,地道內的村民起先恐懼得發抖,等他們發現林清二人並無惡意,便默默地為他們騰出地方。
「那日在密林外,我曾聽霜煙橋喊你作郡王,以前我沒有在意,但現在想問間你,你究竟是晉國的郡王,還是齊國的郡王,總不見得,你是我南扈的郡王吧?」
「但你的心,卻是爛的。為了兩個孩子交朋友的事情,你殺了這麼多人。」
林清開口喊窮,荊子予面色一沉,但他很快話鋒一轉,「但假翡翠雖為公害,在整樁事件中,損失最大的卻是風月坊,而風月坊主人率先揭露此事的義舉,也令我敬佩不已。只要我們翡翠行業的公信仍在,同行仍在,這行就垮不了,所以我個人,代表翡生記,願意一文不取,支持風月坊。」林清慷慨激昂,一錘定音,此言既出,四下嘩然。他的話讓其餘掌柜面上有些掛不住,但連損失最大的翡生記都放棄索賠,其他小店鋪自然心有惴惴,不敢和風月坊這樣的龐然大物鬥爭,他們只能紛紛站在了翡生記一邊,翡翠事件竟很快平靜下來。
南扈被各大家族瓜分已久,歸根結底的原因便是翡翠。在風月坊出現以前,重要的翡翠礦脈都被大家族掌控,而風月坊出現后,迅速整合了各種交易資源,一躍成為了南扈乃至全天下最大的翡翠交易平台。在一番爭鬥過後,各大家族也同風月坊妥協,與之建立了翡翠產出聯盟,聯盟內規定,任何新發現的翡翠礦脈需經聯盟統一競價拍賣,方可正式開採,而采出原石需經風月坊統一拍賣。
林清不清楚村子里發生了什麼,荊子予拉著林清迅速躍入村落。
那是個紅緞做底金絲綉線的包裹,四四方方的,裏面像藏了一隻木匣。與其說木匣引入注目,倒不如說木匣里的味道實在令人難忘。與單純能令人亢奮的乾淨血腥氣不同,木匣里如同藏著年份久遠的腐肉,氣味不再新鮮濃郁。像是這絲絲縷縷的死氣與這隊人馬不知同行了幾千里,仍舊陰毒如初。
在一日陽光明媚的午後,林清走進了晉國翡生記總店大堂內,他往櫃檯前一站,招呼往來顧客隨意挑選翡翠,看中了就可以白拿回家。林清曾告訴荊子予,司青應該認識自己,那是因為他沒有告訴荊子予,晉國翡生記實際上是皇族產業,而掌管這項產業的人,正是司青。翡生記大掌柜見了林清就頭疼,但還沒等他去請司青,司青就已未卜先知似的,遣僕人傳話,邀林清相見。
那白瓷盒原是骨灰盒子!
「為什麼?」
「為什麼?」林清轉過頭,笑問道。
林清看了眼馬隊為首之人,忽然覺得眼熟,仔細一想,那人是南扈又一大家族陳家的繼承人。
在那裡,有兩個小難民正光著屁股,垂涎不遠處的饅頭攤。那兩個小孩似乎一般大小,也似乎一般髒亂,卻也一般可愛。
荊子予並不答話,但他捏住林清手腕的手卻越來越緊。
失禮過後,林清終於回神,他微微一拂,道了句見過夫人。
天下姓金的人很多,但在南扈,金姓卻代表著偌大的財富和商界最高地位。因為風月坊的主人,就姓金。
南扈唯一的翡翠交易市場風月坊,將暫停原石交易。原因是坊中管理失誤,導致有假翡翠通過風月坊流入各國市場。
蜀中劍派的掌門人雖年逾古稀,但一柄鐵劍闖崑崙的傳奇猶在。他拄劍而立,鷹隼般的目光從每一個過關人的面孔上掃去,彷彿在尋找什麼。就在這時,林清忽覺船身輕晃,只見荊子予一躍而起,他腳尖點了三兩下水面,旋即穩穩立在了蜀中劍派掌門人面前。
荊子予卻搖搖頭,林清幾乎要繼續開口抨擊自己的親爹,卻被荊子予打斷。
荊子予彷彿沒有聽見胖管事的話,他蹲了下來,用詭異的劍法切割著整塊翡翠,石屑紛紛落地,一時間塵土飛揚,等到了最後,連荊子予平素冷靜的面孔上,也現出了憤怒:「這塊翡翠,是假貨。」荊子予扔下翡翠收劍回鞘,並命人將霜家所產原石一一切開。
茶攤老闆給陳王之子上了茶,這才輪到林清,杯中飄著幾棵葉片,看上去寡淡極了。林清望著茶水,面色越來越差,他只輕輕抿了一口茶水,便猛然放下杯子。
雙方僵持不下,便在這時,不知哪位要命的商人開口道:「天下的翡翠生意若有十分,七分在翡生記手裡,不知翡生記的代表有何高見?」
林清話既出口,卻並未注意一旁荊子予剎那間臉色如碳黑。
蜀中劍派的人很開心,兵不血刃,他們的仇敵就此身亡。而且事實證明,蜀中劍派七日內從未踏足風月坊一步,所以殺死公羊王的人,不可能是他們。
「我怎麼知道!我要看,你又不讓我看。」林清無辜地攤了攤手,「就算公羊王不是被謀殺,蜀中十一俠肯定是被人殺死的,為什麼有人要殺死他們呢?」
「你家夫人服了我的葯?」林清問。
「你……你怎麼知道?」
霜煙橋臉色一變,袖籠中的手指輕微顫抖,揮手命人放下林清。
湖口早已有數不盡的船隻在等候,有些船上坐著衣衫華美的達官貴人,有些船上蹲著神情憔悴的窮人乞丐,剩下的船上盡數堆著或大或小的石塊。林清回頭看向自己的小舟,發現船上也有幾塊形狀各異的石頭,船夫將幾塊做了記號的石頭交給湖口看守的衛士,便得以前行了。雖然過關方式簡單,可速度卻極慢,因為有艘大船正堵在湖口外側,船上掛著張牙舞爪的「蜀中」大旗。
接下來幾天,天氣異常炎熱,林清很快翻閱了干山雪的整本遺作,但看得越多,他就越糊塗,書中除了大片關於某地風月奇好、某處美食絕佳的記述,剩下的都是千山雪在位時的享樂法子。雖然這十分符合干山雪的個性,卻與關於遺作的傳言大相徑庭。念及霜煙橋和公羊王的詭異死法,林清決定照著書上所載,親自考察一番。
「我也覺得奇怪。再怎麼說,公羊王身份高貴,他死因可疑,居然說燒就燒了,像鮮于先生這樣的忠臣,除非是有人逼著你,否則你也做不出這大逆不道的事,我說得可對?」
不得不說,南扈的各大家族,的確是驕奢到了極點。霜煙橋更是一擲干金買下了風月湖邊上的一座山峰。山中風光絕好,四山避開,百丈裂崖間有一懸泉飛溯直下,山風一吹,水汽便如雲霧般噴薄四散開來。
霜煙橋靜卧榻上,她翠袖微垂,雙目輕闔,仿若剛剛睡去,一束潔白月光正穿透屋頂破瓦,如面紗般輕輕籠罩在霜煙橋臉上。古舊宗祠內寂靜無聲,林清忽然想起公羊王死時的月光,頓時覺得脊背生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