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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沾天之雨露

第一章 沾天之雨露

「你來的可真是時候,康熙老佛爺日理萬機,多累呀,這兩天睡的又不安穩,這才剛剛眯瞪著……」
「行,行。我馬上就寫摺子,只要你能安心養病,聖上賜的葯這兩天一準能到。」
約摸著過了兩袋煙的工夫,吱的一聲地城門開了一道縫兒,從裡邊走出來一個當官的。江寧織造署專送密折的家人,一年不知道得來多少趟,他們明白出來的這位就是門千總,於是趕忙上前請安:「給門千總老爺請安!」
康熙皇帝看完奏摺一聲長嘆:「唉——」
「……你就不用傷心了,去把你大舅請來,我有事兒要交代。」
馬志明從懷裡掏出來一個錦匣,連同密折雙手放在孫公公的書案上:「這是我家老爺跟李大人孝敬您老人家的一塊漢玉,半夜三更又得勞累您進去跑一趟。」
「是什麼?」
「江寧織造曹寅、蘇州織造李煦。」
康熙皇帝心裏也明白,所以讓曹寅、李煦兩個人從康熙四十三年七月開始輪任兩淮鹽務監察御史,一人一年。巡視鹽政這是誰都知道的肥缺,一年一任下來,可得余銀將近六十萬兩,就這樣曹寅歷任四年鹽政,他們虧欠的帑銀仍然沒有補齊。所以曹寅死後李煦在緊急奏摺中寫道:「……當其伏枕哀鳴,惟以遽辭聖世,不克仰報天恩為恨。又向臣言:『江寧織造衙門歷年虧欠錢糧九萬余兩,又兩淮商欠錢糧,去年奉旨官商分認,曹寅亦應完二十三萬兩余,而無貲可賠,無產可變,身雖死而目未瞑。』此皆曹寅臨終之言。臣思曹寅寡妻幼子,拆骨難償,但錢糧重大,豈容茫無著落,今年十月十三日,臣滿一年之差,輪該曹寅接任,臣今冒死叩求,伏望萬歲特賜矜全,允臣煦代管鹽差一年,以所得余銀,令伊子並其管事家人,使之逐項清楚,則錢糧既有歸著,而曹寅復蒙恩全于身後,臣等子子孫孫,永矢犬馬之報效矣。伏乞慈鑒。臣煦不勝悚惶仰望之至。」
這樣的「恭迎聖駕」,被一個叫張符驤字良御的人(康熙六十年進士)做了兩首《竹西詞》進行描寫。
奏摺擺在康熙皇帝的龍案上,康熙看完奏摺,他身邊的侍衛、太監和宮女很長時間沒有發現皇帝再抬起頭來,金碧輝煌的乾清宮,此時此刻好像掉一根繡衣針都能聽見,死一般的寂靜令人驚魂喪膽,使人窒息。突然,低低的飲泣之聲傳入人們的耳鼓,大家循聲望去,原來是萬歲爺發出來的抽噎之聲。梁九功跟了康熙皇帝大半輩子,可以說極少見過萬歲落淚。所以他躡手躡腳地來到康熙背後,想看看到底是誰上的奏摺,會讓康熙老佛爺如此傷心,但是,他看到的則是淚痕湮暈,字跡模糊,梁九功心裏一驚,不由得屈膝而跪:「老佛爺,您這是怎麼了?您得珍惜龍體啊!」
康熙因曹寅、李煦預備行宮勤勞誠敬,即命分授京堂兼銜,授曹寅為通政使司通政使,授李煦為大理寺卿。
「呦!」梁九功著實嚇了一跳。
大廳里的人們聽到這聲稟報,哭聲戛然而止。來通稟的年輕男僕見此情形愣住了。他進退兩難,一時不知所措。
請莫小看「玄燁保母」這四個字。曹家從此三代四人、六十年的江寧織造,百年旺族,全憑的就是這四個字。因為清代滿俗「最重八母」(四乳母、四保母)。這也是溯其制于明朝。乳保母稱嫫嫫,也有寫作嬤、的,乳公稱嫫嫫阿瑪。「八母」例封夫人,而孫氏在生前即被封為一品太夫人。毛際可在《安序堂文鈔》中曾有記載:「時內府郎中臣曹寅之母封一品太夫人,孫氏叩顙墀下。」
屋裡有人搭碴兒了:「喲嗬!這是哪位呀,半夜三更的還回事哪?您就進來回吧。」
「好,我這就去。」連生站起來,轉身要走。
八月二十七日江西巡撫、署理江南總督郎廷極有奏摺上呈康熙皇帝:「……吁懇題請以曹寅之子曹顒仍為織造,此誠草野無知之見。天府重務,皇上自有睿裁……」
「發瘧子。」
三十五歲任蘇州織造兼江寧織造。
「曹寅比朕小几歲?」
「嗻嗻。」連生也看得出來,父親真的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他回身衝出門去,請來了自己的舅父李煦。
李煦當天便有一道加急奏摺,奏聞天子:「江寧織造臣曹寅與臣煦俱蒙萬歲特旨十年輪視淮鹺,乃天心之仁愛有加,而臣子之福分淺薄,曹寅七月初一感受風寒,輾轉成瘧,竟成不起之症,於七月二十三日辰時身故……」
「嗻。是奴才,今有江寧織造曹寅、蘇州織造李煦的密摺奏聞。」
「喲!是你們二位,江寧織造署曹大人派來的。有什麼急事兒啊,我能打聽打聽嗎?」
聖旨的到read.99csw.com來李煦並不意外,他連忙命僕人取了官衣兒穿上,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前廳。過了不到一頓飯的時間,李煦雙手捧了聖旨跟一個錦匣走了回來,恭恭敬敬地放在曹寅屍體旁邊的桌子上。他抑制不住自己激動和悲哀的心情,跪倒在地高聲哭道:「妹丈啊妹丈,康熙老佛爺連夜御賜驛馬,六百里加急,限九天到達揚州,給你送葯來啦。可惜呀可惜!可惜只差一步啊!」
馬志明、安泰站在回事房門口喊了聲:「回事。」
孫公公手裡提溜著「氣死風」的燈籠來到乾清宮,他抬頭瞧了瞧,天邊一鉤冷月照在殿脊上的飛檐,時而閃著反光,殿門外雕欄玉砌莊嚴肅穆,再加上夜深人靜鴉雀無聲,總有些讓人毛骨悚然的感覺,這時正巧吹來一陣冷風,吹得鐵馬聲聲更加使人不寒而慄。孫公公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只好怯生生地一路小跑兒來到乾清宮的殿門外,他先定了定神兒,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殿門果然從裡邊慢慢地拉開了一條縫兒,走出一個人來,孫公公提起燈籠來一照,趕緊請安:「梁總管,是您老人家該班兒,您吉祥,您吉祥!」
「您怎麼忘了,他比老佛爺小四歲啊,今年五十五,曹大人怹……」
曹寅看了他一會兒,有些困惑、迷惘的問:「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這些明裡的、暗裡的虧欠,最後釀成曹、李兩家的彌天大禍,亦演繹出那些豐富多彩的故事。
轉年的秋冬之交李煦代理鹽差一年,得余銀五十八萬六千兩有零,將所有織造各項錢糧及代商完欠,俱已解補清完。還剩下三萬六千兩銀子,孝敬皇帝,伏乞天恩賞收。
曹寅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說:「一日之際……在於晨,一年之際,在於春,一生之際……在於……勤哪!」言罷二目湧出兩滴慈心淚,溘然長逝。
「阿瑪,您千萬別這麼說,兒子承受不了,您要是覺乎著哪兒不合適,我馬上給您傳大夫去。」連生一邊說著,禁不住淚滴腮下,哀聲顫抖。
曹寅的夫人出自名門李氏,自幼深得其父廣東巡撫李士楨的教誨,知書達理,很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中俊傑。這位夫人長在深閨,錦衣玉食,使奴喚婢,前仆后擁,敢說是要月亮不給星星,可是她並不驕縱自己,從不妄自尊大作威作福。這樣家庭出身的姑娘的衣著,自然是花團錦簇綉帶飄香。可是這位姑娘則著眼于端莊、大氣、淡雅、清脫。這樣的舉動自然和她的學識、性格是分不開的。如今丈夫暴亡,對她來說自然是晴天霹靂,但是她聽明白了哥哥話中的含意。所謂料理後事,其中還包括兒子連生能否襲職江寧織造,虧欠錢糧如何補齊等等諸多事宜。因此曹夫人強忍住這巨大的悲痛,無限的哀傷,擦乾了淚水,抬起頭來看著李煦說:「還求大哥幫我一把。喪事並不難辦,只是……」曹夫人一言未盡,就聽見從前邊迭聲傳來了通報之聲:「聖旨到,傳李煦接旨!李煦接旨!」
「要快!」
九月初四日連生有一道謝恩折,洋洋大觀,言詞懇切發於五內,字字珠璣感人肺腑,康熙一見便知是連生的親筆,又一次懷傷目慘。
曹寅搖搖頭,轉過臉去看了一眼兒子。
「哎,等等,我先跟你說幾句話。」
連生又回身坐下:「您有什麼吩咐?」
三十二歲從內刑部調廣儲司郎中,這是內務府最大的一個司,同時兼任正白旗包衣第五參領、第三旗鼓佐領。
曹寅的曾祖父叫曹錫遠,是跟著多爾袞從東北打到北京來的,當時叫「從龍入關」,歸內務府正白旗,因為他有戰功,贈光祿大夫,后調任江寧織造三品郎中加四級。
襲職江寧織造已成事實,虧欠的帑銀已清,往後只要好好當差,實心任事,總可以過上安定的日子。但是,誰又能料得到,又一個晴天霹靂連打在曹氏家門,它真要擊碎了曹老夫人的心!僅僅二十三歲,身強力壯的曹顒,剛剛做了二十三個月的江寧織造,在康熙五十四年的正月,進京述職之際,竟然病逝京都。身邊沒有高堂老母,身邊沒有妻子馬氏,就這麼一個人默默地走了,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這個人間……
「萬重春樹合,十二碧雲峰。」
內務府總管奉旨「詳細考查選擇」曹家的入嗣人選,然後回奏:「經詢問曹顒之家人羅漢:『在曹荃的諸子中,哪一個應做你主人的子嗣?』據稟稱:『我主人所養曹荃的諸子都好,其中曹頫為人忠厚老實,孝順我的女主人,我女主人也疼愛他。』等語。」不僅如此,內務府總管為順天心,曲迎帝意也就順水推舟的奏請:「補放曹https://read•99csw.com頫為江寧織造缺,亦給主事職銜。」得到皇帝的恩准:「依議。欽此。」
「我……」連生有點奇怪:「二十一呀。」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城門樓子上站崗的旗兵在發問。
二十一歲擢升御前侍衛,準確的職稱叫作鑾儀衛治儀正。這種侍衛著蟒衣,褲褶帶刀,侍衛皇帝不離身前身後,這種帶著刀不離皇上左右的侍衛當然是絕對的親信。康熙皇帝的寵臣、一代權相明珠的長子,清初一代詞人納蘭性德便是這種御前侍衛。
「此藥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往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除根。」
「哎喲!——曹大人連密折都寫不了啦!」
「阿瑪!」
「阿瑪!阿瑪!……」連生呼之不應,喚之不醒,他不顧一切撲倒在曹寅的胸前,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阿瑪!您不能走啊,不能走啊!撇下我們孤兒寡母,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鳴,您讓我們可怎麼辦哪?我雖然長得身軀高大,可我畢竟還是個孩子,是個孩子……」
梁總管的一句話引得所有在場的侍衛、宮女、太監一齊跪倒:「請老佛爺珍惜龍體!」
「什麼人在外邊說話?」從殿內傳出來康熙皇帝的聲音。
清朝時人對於生痘疹非常恐懼,英親王阿濟格的兩個福晉死於痘疹,輔政德祿親王多鐸三十六歲死於痘疹,就連順治皇帝亦死於痘疹,年僅二十三歲。為避這種在當時認為近乎是絕症的痘疹,宮內專設痘疹娘娘的壇廟,可見對於這種疾病的重視。因此小玄燁即由八母服侍移居於紫禁城以西稍北之福佑寺(今北長街北口)。這一移居便很少再行入宮,所以康熙的晚年在《御制文集》中說:「今王大臣等,為朕御極六十年,奏請慶賀行禮。欽惟世祖章皇帝,因朕幼年未經出痘,令保母護視於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歡,此朕六十年來抱歉之處。」直到玄燁八歲,順治死去被命繼承皇位之後,他才得重返紫禁城。在福佑寺這些年當中,跟玄燁最親近的人自然便是八母,這八母當中還有李煦的母親文氏,及瓜爾佳氏,和後來貴為兩江總督的噶禮之母。
李煦接旨急忙回奏:「奉旨問我,曹荃之子誰好?我奏,曹荃第四子曹好,若給曹寅之妻為嗣,可以奉養。」
二十八歲為內刑部(即內務府慎行司)郎中。
曹寅歇了口氣,抬手指了指窗外。
「送密折的人說……」
二十五歲除任職鑾儀衛治儀正,還兼管本旗佐領。
「哎喲——遠啦!遠啦!我跟曹、李二位大人可是莫逆之交,年底下他們進京述職,我得罰他們!好了,我馬上把摺子送進去。你們二位也騎了一天的馬啦,累得夠嗆,早點歇著去吧。」孫公公把錦匣揣在懷裡,點上燈籠拿上奏摺走了。
「嗻,嗻。」梁九功一安到地,轉身退下。
三十三歲調任蘇州織造。
曹頫上任之後,曾於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日有一道奏摺,其中有一段關於本書主人翁的記述:「奴才之嫂馬氏(即曹顒之妻),因現懷妊孕,已及七月,恐長途勞頓,未得北上奔喪。將來倘幸而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
「瞧您說的……我們大人病了,病得還挺重。連這摺子都是蘇州織造李煦李大人代上的呀!」
「你一定要慎之又慎,誰也不能得罪,更不能跟著他們蹚這場渾水呀!」
「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
「什麼事兒啊?」梁九功說話時把聲音壓得很低。
到正月十八日李煦有一道安排曹顒後事的奏摺:「曹顒病故,蒙萬歲天高地厚洪恩,念其孀母無依,家口繁重,特命將曹頫承繼襲職,以養瞻孤寡,保全身家。仁慈浩蕩,亘古所無……再,江寧織造虧欠未完,又蒙破格天恩,命李陳常代補清完。奴才回南時,當親至江寧,與曹頫將織造衙門賬目,徹底查明,補完虧空,此皆皇恩浩蕩之所賜也……」
曹寅是辭世了。為補虧欠康熙五十一年巡鹽御史的職務,由李煦代理的請求也蒙皇帝恩准了。下面的問題是由誰來繼任江寧織造呢?
六次南巡以第五次為最盛,康熙四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帝迴鑾至江寧,闔郡文武官員及紳衿軍民等數萬人歡迎車駕,午刻由西華門進織造署為行宮,曹寅進宴服,獻櫻桃,康熙皇帝甚悅,但表示:「朕要進過皇太后才用。」當即有人派差官進京,限二十四個時辰送到宮中,晚進宴、演戲。戲有四台備十二個時辰內隨時演唱。為此像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似的過了五天,皇帝傳旨要二十六日啟駕回宮了,九-九-藏-書可是督撫、將軍、織造曹寅等跪請留駕,康熙傳旨多駐一天。在這六天當中,康熙皇帝給曹寅賜過一副對聯:
曹寅十六歲被選為康熙的侍衛。
至此我們得知,曹家在曹顒死後又有虧欠,曹頫繼任江寧織造之時,便已負債纍纍。李煦更是如此,他在康熙五十三年第五次擔任鹽差之後,虧欠仍未補齊,七月初一有請再派鹽差以補虧空折。但是未能獲准。
曹寅奉旨刊刻《全唐詩》即《佩文韻府》,不日即在揚州天寧寺開局。
門千總用手指了指他身後的旗兵,一扭頭走了。馬志明會意,忙把銀子交給旗兵,跟後邊的安泰招招手,兩人拉著馬進了東直門。縱身上馬、雙足點鐙,又給了馬屁股上一鞭子,好在夜靜更深,街上一個人也沒有,相隔三十幾丈才有一根杆子,上邊點著一盞小油燈,過一個時辰有人背著梯子來給添一回油,這種街燈你說它沒用吧,可亮著哪,你說它亮著吧,可什麼用也沒有,誠所謂徒有虛名。
千總身後的旗兵把城門又開得大了點兒,馬志明從懷裡掏出來一錠二十兩的元寶,雙手捧到千總面前:「回千總老爺,我家大人說了,半夜三更的驚動老爺跟弟兄們,實在是不過意,這二十兩銀子,求您賞給大伙兒買包茶葉喝,您可千萬別……」
公元一七二一年,清康熙五十一年七月初的一天夜裡,二更多天。兩騎快馬在朦朧的月色下飛馳而來,他們來到東直門城門外翻身下馬,兩個人掏出腰牌舉在手裡,衝著城門樓子上大聲地喊:「城上哪位爺該班兒,您給開一扇城門縫兒,我們是給康熙老佛爺送密折的。」
僕人跑進來十多個,見此光景刷拉拉跪倒一片,他們想到大人平日對自己的恩惠、和善、濟困、寬容等諸好處,無不感於肺腑,震撼內心。一陣陣悲從中來,一個個椎心泣血。
到了七月二十三的卯末辰初之際,曉風拂去了天邊淡淡的殘月,晨霧在曦光中也漸漸地消失。曹寅從睡眠中憋醒,覺得自己一陣中氣上不來,出了一身冷汗,通體冰涼。他很費力地睜開雙眼,看見守在自己床邊的兒子連生在打瞌睡。曹寅真不忍心叫醒他,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快不行啦,生死僅在瞬然之間,於是他輕輕地叫了一聲:「連生。」
詩語口吻皆極盡諷刺之能事,尤以其中「三汊河干築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兩句在當時的揚州,已是街頭巷尾盡人皆知。由此也可以洞悉為迎聖駕供應之奢華糜費的程度。可是江寧織造一年的俸銀有多少呢?原來曹寅一年的俸銀僅為一百零五兩銀子。心紅紙張銀一百零八兩,月支白米五斗。憑這點銀子恭迎聖駕,豈不是杯水車薪、九牛一毛,怎麼辦呢?除去挪用帑銀別無辦法,六次南巡曹、李兩家究竟挪用了多少帑銀,這個數字沒人能說得清楚。
這位大清國的一代明君,堂堂的康熙大帝,為什麼對一個小小的江寧織造、內務府包衣下賤的奴才曹寅會如此器重,如此感傷,如此飲噎悲戚淚不成聲?這其中自然有一段歷史淵源。這得從曹寅的家世說起。
「等等兒,容我回稟一聲千總老爺。」
「嗻嗻,請驗腰牌。」其中的一個家人舉起腰牌接著說:「奴才馬志明,北京人,四十一歲。」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李煦已然顧不上勸慰外甥節哀少慟了,他自己也是頓足捶胸、呼天搶地、老淚縱橫啦!
「哪來的?」
半夜三更的把千總老爺給提溜起來,他當然不高興,可有密摺奏聞他又不敢耽誤,所以才耷拉著臉子,問了一句:「腰牌呢?」
「拿進來。」
連生從夢中驚醒:「阿瑪,您醒了,想喝口水嗎?」
「嗻。」
康熙老佛爺非常喜歡曹顒,因此也就倍加痛惜,在他的硃批中,情深意切的寫道:「曹顒系朕眼看自幼長成,此子甚可惜。朕所使用之包衣子嗣中,尚無一人如他者。看起來生長的也魁梧,拿起筆來也能寫作,是個文武全才之人。他在織造任上很謹慎。朕對他曾寄予很大的希望。他的祖、父,先前也很勤勞,現在倘若遷移他的家產,將致破毀。李煦現在此地,著內務府總管去問李煦,務必在曹荃之諸子中,找到能奉養曹顒之母為同生母之人才好。他們弟兄原也不和,倘若使不和者去做其子,反而不好。汝等對此,應詳細考查選擇。欽此。」
馬志明、安泰來到東華門外,把馬韁繩拴在樹上,步行過了護城河,給門衛的旗兵請了安說明來意,門衛讓他們到回事房去遞密折。
康熙皇帝抓起硃筆在李煦奏摺的空白處批道:「你奏得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葯,恐遲延,所以賜驛馬星夜趕去,限九-九-藏-書九日到揚州。但瘧疾若未轉瀉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南方庸醫每每用補劑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原肯吃人蔘,今得此病,亦是人蔘中來的。」
「弄不好也能要了命。你派人傳太醫馬上把外國進貢的『金雞納』送來,這種葯治瘧疾確有奇效。」
康熙三十二年,曹寅三十六歲,任江寧織造兼蘇州織造,年終由曹寅的內兄李煦繼任蘇州織造。從此,直到他逝世都在織造任上。
門千總驗看他的腰牌:「安泰,色黑體壯,三十上下,身高六尺,北京口音。」他看了一眼安泰,說了句:「放行!」
康熙皇帝慢慢地抬起頭來,跟大伙兒揮了揮手:「都起來吧,沒你們的事兒。」最後他把目光落在梁九功的臉上:「金雞納沒有送到,曹寅就死啦!」
就在這大廳內一片淚雨橫飛,哭聲大作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僕,滿臉喜色地跑了進來,大聲疾呼的稟道:「回大人,夫人到啦!」
恰在此時,一個小丫環攙扶著曹寅的妻子、李煦的胞妹步入大廳。曹夫人走進來略一觀察,心中已是一陣心顫。再加上自己的兒子滿臉是淚,跪趴在自己的膝前,痛心疾首的喊了一句:「奶奶!阿瑪已然升天啦,您來晚了一步啊!」一言未了一頭撞在母親的腳下。
「這可不是晴雨折、請安折……」
李煦和連生彼此看了一眼,但是都不解其意。
「老佛爺您別著急,這種病在江南可並不罕見哪。」
從而我們比較準確的得知,在康熙五十四年的五月里,在一個夏日炎炎、芭蕉冉冉的日子里,我們書中的主人翁曹雪芹降生了。
「密摺奏聞。」
「嗻。」總管梁九功接過奏摺跟孫公公揮揮手,孫公公會意,一安到地,然後起身退出乾清宮。
曹寅的祖父叫曹振彥,做過山西平陽府吉州知州、山西大同府知府、兩浙都轉運鹽使鹽法道,錫遠逝後接任江寧織造三品郎中加四級,授光祿大夫。
從康熙二十三年開始到四十六年,曾經六次巡視江南,其中后四次都將行宮設在江寧織造署內,也就等於是在曹寅的家裡。到蘇州便駐蹕蘇州織造署。為了接駕,曹、李兩家挪用了幾百萬兩銀子的公款,當時叫帑銀,那種奢靡可謂已達極點。
曹寅輕輕地嘆了口氣:「唉——只怕來不及啦……」
「勞您駕啦!勞您駕啦!」
門千總身後的旗兵湊過來舉起燈籠照亮兒,門千總念著腰牌上的鑄字:「馬志明,黃面無須,四十上下,身高七尺,北京口音。」他看了一眼馬志明,點了點頭。
「再有就是咱們家為接駕,虧空的帑銀……算了,跟你說也沒用,還是請你大舅來吧。」
孫氏時年三十歲,她和玄燁的關係應該說是更親密于其他保乳母。康熙三十八年第三次南巡中,在曹家重又見到孫氏,孫氏給皇帝叩頭,康熙居然親自離位把孫氏攙扶起來,滿臉的笑容,而且還說:「此吾家老人也。」賞賚甚渥。恰巧當時庭中萱花盛開,康熙遂御書「萱瑞堂」三個大字賜給孫氏,從歷史上考知,凡大臣之母高年召見者,或給扶、或賜幣、或稱老福,從沒有親灑翰墨御賜匾額的。因為這層關係,所以孫氏的兒子曹寅自幼便是康熙皇帝的侍讀。
康熙對此曾有硃批:「當日曹寅在日,惟恐虧空銀兩,不能完近(進);身歿之後,得以清了,此母子一家之幸。除剩之銀,爾當留心,況織造費用不少,家中私債,想是還有,朕只要六千兩養馬。」
李煦畢竟年長几歲,閱歷較多,他自己先止住悲泣。然後走到妹妹身邊,悄聲地說:「姑奶奶,常言說得好:『人死不能復生。』眼下一是要上摺子,奏明天子。二要料理妹丈的後事。還有虧欠帑銀的大事,都得你拿大主意呀!還是節哀少慟為先。」
「江寧,江寧織造署,曹大人有密摺奏聞哪!」
「腦子一陣陣的迷糊……你長得身材高大魁梧,文武全能。康熙老佛祖誇過你好幾回,我去之後,這江寧織造的差事,很可能由你襲職,你可要記住四個字,『仕途險惡』呀!十幾位皇阿哥,一個比一個精,老佛爺一旦晏了駕,這皇位之爭必然是一場大亂哪。老佛爺在一定能庇護著咱們曹、李兩家,老主子升天之後,就是我常說的:『樹倒猢猻散啦!』」
雖然如此,康熙皇帝仍然沒有忘記照顧曹、李兩家,他命令新任巡鹽御史李陳常代為補完,可是結果如何呢?到雍正元年李煦家被查抄時,李煦仍欠帑銀四十五萬兩,雍正六年曹頫家被籍沒時,也欠帑銀三十余萬兩。有人說這是一筆糊塗賬,可實際上這許多虧欠,曹、李兩家有許多難九-九-藏-書言之隱。康熙南巡中有一次太子胤礽隨行,到了江寧找曹寅借錢,一張嘴就是十萬兩銀子,康熙爺有十幾位皇阿哥,難道來「借」錢的只有太子胤礽一個人嗎?除去找上門來的,還有送上門去的,康熙也曾一再提醒李煦:「爾向來打點處多,多而無益,亦不自知。」
衣冠不整的李煦,跌跌撞撞跑進曹寅的卧室,撲伏在床邊,雙手緊緊握住曹寅的手:「妹丈,你覺乎著怎麼樣?」
連生會意,往前湊了湊:「阿瑪,您是要跟我說話嗎?」
曹寅擺擺手:「你奶奶怎麼還沒到啊?」
幾乎與此同時,內務府總管赫奕也有奏摺,請示內務府郎中曹寅病故,此缺應該補放何人?康熙皇帝的硃批:「曹寅在織造任上,該地之人都說他名聲好,且自督撫以至百姓,也都奏請以其子補缺。曹寅在彼處居住年久,並已建置房產,現在亦難遷移。此缺著即以其子連生補放織造郎中。」此後專有一道聖諭:「連生又名曹顒,此後著寫曹顒。欽此。」
梁九功趕緊湊上一步:「怎麼了?老佛爺,江南能有什麼事兒嗎?」
「……江寧織造衙門歷年虧欠錢糧九萬多兩。兩淮商欠錢糧也不少,共總得在二十三萬兩左右,無貲可賠,無產可變。叫人死不瞑目啊!求主子恩准我再接任一年鹽差,但要大兄代管就能補齊,您看……」
七月里的揚州驕陽似火,酷暑難當。可是曹寅蓋了三層棉被,仍然冷得發抖,他全身瑟縮成一團,控制不住自己的上牙打著下牙,咯咯作響。然而過不了一個時辰,又熱得不行。豈止被子蓋不住,就連身上穿的單衣單褲都要脫掉,只是礙於身份、體面不能如此而已。讓兩個僕人輪流打扇、喝涼水、嚼冰塊兒,都難解這如火攻心的感覺。時而發寒,時而發熱,一天十二個時辰總得折騰這麼三四回,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怎麼經得起、受得了呢?
曹雪芹是他自己給自己起的別號,家裡給他起的名字叫曹沾,字天佑,沾者沾天之雨露也,天佑自然是蒼天保佑。這正是曹頫在奏摺中的願望:「將來倘幸而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
曹寅的父親原名叫曹爾玉(他有個哥哥叫爾正),因為皇帝在給他的詔書中,誤將「爾」「玉」連在一起,變為「璽」字,曹爾玉急忙上折謝恩,謝皇帝改名。大概皇帝給改名不白改,怎麼也得賞個萬兒八千的,比得銀子更為榮耀的是皇帝賜名。這說明皇上的喜愛,帝王的恩寵。所以曹爾玉在名利雙收的情況下更名曹璽。曹璽繼父任仍為江寧織造三品郎中加四級,贈工部尚書銜。他的妻子是孫氏。當孫氏二十三歲那年(一六五四年,清順治十一年、甲午)的三月十八日,未來的康熙大帝,順治的第三個兒子玄燁降生了。曹璽的妻子孫氏被選為玄燁的保母。
乾清宮的東配殿內點著了蠟燭,康熙皇帝翻身坐起,含了口茶水漱了漱口,然後把水噴在地上,梁九功把奏摺擺在小炕桌上供皇帝御覽,這份奏摺是蘇州織造李煦代替江寧織造曹寅寫的:「江寧織造臣曹寅於六月十六日自江寧來至揚州書局料理刻工,於七月初一日感受風寒,卧病數日,轉而成瘧,雖服藥調理,日漸虛弱。臣在儀真視掣,聞其染病,臣遂於十五日親至揚州看視,曹寅向臣言:『我病時來時去,醫生用藥,不能見效,必得主子聖葯救我,但我兒子年小,今若打發他求主子去,目下我身邊又無看視之人,求你替我啟奏,如同我自己一樣。若得賜葯,則尚可起死回生,實蒙天恩再造』等語。臣今在揚州看其調理,但病勢甚重,臣不敢不據實奏聞,伏乞睿鑒。」
李煦生怕自己的妹妹過於激動,一時難於承受,他急走兩步來到門邊,「姑奶奶」三字尚未出口,曹寅的妻子一陣閉吸,竟然昏厥過去,幸好被小丫環一把扶住,才沒有跌倒。只在原處癱坐于地。這時眾人圍上來捶砸撧叫,也有人忙著去傳大夫的,李煦掐住妹妹的人中,讓小丫環給夫人盤上雙腿,連生又哭又叫,過了好一陣子,曹夫人才算哭出聲來。聽到她的哭聲雖然大家鬆了一口氣,可是這凄婉的哀聲、嚎啕的悲痛,又引得大家紛紛落淚涕泗交流。
另一個家人沒等再問,已經把腰牌舉了過來:「奴才安泰,正白旗包衣,三十五歲。」
「家裡已然打發人連夜過江報信兒來了,說奶奶今天起五更動身,午飯前一定趕到。」
「嗻嗻。」馬志明跟安泰一前一後推門進了屋,一瞧原來認識:「喲!敢情是孫公公該班兒,敢情好,敢情好。」一邊說著一邊請安:「孫公公吉祥!您老人家可是發福啦!」
「嗻嗻,兒子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