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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柳樹的自白

一株柳樹的自白

杜鵑花還在那邊低語道:「真是黑熊啊,誰能想得到?」
園丁挑著水桶出現在園門那裡,他停下來朝我張望,他看見我在發抖,然後他就笑了,又是那種陰森森的笑!他轉過背去履行他的澆灌職責,不再管我了。空氣中的那個句子還在持續,我聽到杜鵑花在小聲地說:「噓,那是熊!一隻黑熊啊……」
看,刺槐的葉子紛紛脫落,他倆越是焦渴反而越是出汗。我想,等他們的汗出完了,體內變得像我一樣乾燥了,我就會同他們有共同語言了。他們現在正幻想要成為那種四處遊走的樹呢。我就是從我這兩個同伴的身上看出了園丁的意圖。對於這個玫瑰園來說,到底誰是主人?你一定會回答說,是園丁。我原來也這樣以為,可是最近我的看法有了改變。我通過觀察看出來,園丁的行為其實是任意的,他的思維的層次也不是蓄謀出來的,而是本身就如此。他為什麼不給刺槐澆水?那是因為在他的判斷中,刺槐就是不需要澆水的。他為什麼給我澆了一陣水,後來就停止了?那也是他的看法,他認為我不需要水也可以活得下去(這個看法很可能沒有錯)。來到玫瑰園這麼久之後,我感到前途變得越來越曖昧不明了。籬笆後面陰影重重,乾燥透明的空氣里有更為透明的鬼魅在遊盪。我不需要變成遊走的樹,我只需要待在原地,等待某種變化發生。變化真的開始了。
天黑之前疼痛終於真正開始緩解了,或者說我的根、樹榦和枝葉都已經麻木了。太陽一點一點地縮進山坳里,空氣中瀰漫著雨後的清新,不時有一個人影從園門那裡飄然而過,那些人手中都拿著一面小紅旗。我聽到台灣草在我下面議論說,夜間在那邊山坡上有一個慶祝會,這些人都是去那裡的。「因為這是今年第一場雨啊。」台灣草說,他的語氣顯得很欣慰。
但是並沒有發生被鋸倒的事。大雨將我澆醒之後,我發現自己仍然立在草地上。我開始喝水,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焦渴,水的味道已經完全改變了!那是我最厭惡的辛辣的味道。怎麼回事?啊,真難受,倒不如不喝!我仍然抑制不住,我自動地喝著這天上落下的辣椒湯。我那萎縮的根須迅速地膨脹起來,我的葉子也在變綠。周圍的夥伴們都在歡呼跳躍,激動萬分,只有我,全身像被火燒著了一樣,產生出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要是我能移動的話,我一定在地上打滾了。我命中注定了只能在原地受煎熬,只能在疼痛的極限中一次次喪失意識,又一次次重新獲得意識。我聽見自己在高溫中發出的譫語:「我倒不如……我倒不如……」
難道是黑熊在說話?我怎麼看不見?我要完蛋了嗎?
園丁在園子里忙來忙去的,而紫藤,既緊張又激動地巴在他背後發抖。我心裏對他非常羡慕,可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獲得這種高級待遇。他是藤,我是樹,只有藤才能到人身上去,樹嘛,就只好待在原地另謀出路了。園丁終於忙完了,他來到紫藤原來生長的地方,將他從背上取下來,重新栽進地里。我聽到紫藤發出舒服的呻|吟,他此刻一定為自己的冒險感到莫大的自豪。可是我覺得預先就知道了結果,這並不算什麼很大的冒險。那麼我,我的出路在哪裡?
台灣草:我們往往不知道自己內部的系統是如何工作的,雖然好奇,也得不到這方面的信息。是園丁滿足了我們的好奇心,即使同他溝通要付出這麼高的代價我們也是完全心甘情願的。
我的樹榦炸開了一條長長的裂縫,這裂縫一直深入到了我的中心部位。我就要完全失去水分了,死期已經不遠。有時候,清晨醒來,我感到自己輕輕地浮在霧氣里。「我」已經消失了,只剩下一小撮黃不黃、綠不綠的葉子。我的思想已經得不到我運行它時最需要的水,所以只剩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和線索。在太陽的暴晒下,我昏頭昏腦地叨念著:「向左,向右,拐進石窟……」我每念一遍,就感到園丁藏在什麼地方朝我打手勢,也不知道他是在慫恿我呢,還是在阻止我。
啊,我多麼空虛!此刻,體內的空虛感居然讓我發抖了。我抖得厲害,就連我的根須都在深土中顫動,我觸到了什麼?在那下面有一個九_九_藏_書東西!我不能確定那是什麼東西,它似乎是一動不動的固體,又似乎是一個活體,可以動。我覺得我的根須有了導向,對了,我的根須就是根據那個東西所在的方向延伸著……我觸到它了嗎?不,我始終沒有觸到它,但我可以確定它就在那下面。當我的根須用力延伸,產生出這種確信的時候,空虛感就減輕了一點,但我還是因空虛在發抖。
園丁的臉是沒有表情的,我們全都無法猜透這個人心裏想些什麼。我們草啦,花啦,灌木啦,全都對這個人評價很高。但是只有我對他的看法有些搖擺不定。比方有一天,他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突然揮起鋤頭挖下去,他越挖越深,一鋤就斬斷了我的一束根。我因為疼痛而猛烈搖晃。可他倒好,將挖出的坑重新填回去,拍平,又到別處挖去了。他經常干這種莫名其妙的挖掘,不但傷及了我,也傷及了玫瑰園的其他植物。奇怪的是據我觀察,其他植物都對這個人沒有絲毫怨言,反而以自己受到的傷害為榮。我在黑夜裡聽到的議論有各式各樣的。
過了好一會我的聲音才平息下來。我回想起杜鵑花的議論,心裏又生出恐懼。難道我自己是黑熊?從前在苗圃時,大家都聽到過關於黑熊的血淋淋的故事。那一年,黑熊將對面山上的動物全部吃光了,只剩下他們自己,他們就相互殘殺……杜鵑花是最誠實的植物,從不說謊的……那麼,她說的是事實?按照她的看法,起先空氣中那個聲音是我發出的,後來的聲音也是我發出的。或許園丁早就知情,只有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救命……我暈過去了。
我隨大家一塊被運到這裏,被安置好之後,我的雄心壯志仍然沒有改變。我希望自己長成傳說中的參天大樹,可以讓星星在我的枝葉間做夢的那種大樹。在我原先的苗圃里,就有這樣一株老柳樹,他的枝葉在空中招展,覆蓋了整個苗圃。苗圃里的工人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樹,他們稱他為「樹王」。那時我一抬眼就看見他,我對未來的所有規劃都是以他為榜樣,我簡直認定了我的未來就是他。園丁將我的夢想全打破了。首先,他將我安置在貧瘠的沙地上,這就延緩了我的生長速度。幸虧他還給我澆水,他給我澆水的期間,我倒長得並不那麼慢,大概是渴望有助於生長吧。再說離開苗圃后我對於自己的生長速度更為專註了。然後他就忽然對我斷水了,連個過渡階段都沒有。
她飛走了,她把空虛留給了我。我看到園丁在那邊狡猾地冷笑。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那株行走的植物,我們園子里的紫藤。紫藤並不是自己用腳行走,他沒有腳,他巴在園丁的背上,園丁走到哪裡就將他帶到哪裡。他多麼激動!他的全身漲成了很深的顏色,有點近乎黑色了。他那一大把根須在園丁的背後晃蕩著,上面還黏著泥球呢。我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在那破釜沉舟的一剎那間,他是如何從地里飛出來,巴到園丁背上去的。一般來說我們植物脫離了泥土就只有死路一條,這應該是他為什麼沒有變成行走的植物,卻巴在了園丁背上的原因吧。他一定蓄謀已久,他是我們當中最最盼望行走的植物。想想他從前說過的話就明白了。如今他終於如願以償,甚至還超過了他的期待,他同園丁連為一體了。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傢伙了。我想,紫藤能夠得逞的前提就在於他知道園丁是不會讓他喪失生命的。
棗樹:我最欣賞園丁揮鋤的樣子。他其實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沒見過面的老公公。我每天都在這裏回憶我的老公公的形象,往往在黎明的時候,我眼看就要想出他的樣子來了,最後又沒有成功。園丁有神通,只要他一揮鋤,我就會看見老公公那果實累累的形象,老公公的背後是無邊的星空。他有一次挖斷了我的主根,那一次是我最興奮的時候,是我主動用我的根去迎他的鋤頭的,我把他的鋤頭看成棗樹老公公了。
我的一束根須在傍晚時蘇醒過來,我感覺到它已經深入到了一個陌生的區域,這就是說,辣椒雨的澆灌使它生長了。現在這根須所在的深層土壤里仍然沒有水,但是那種堅硬的顆粒狀的土質卻出乎意料地給九-九-藏-書我帶來一種類似水的感覺。我的末端痒痒的,這是生長的徵兆,也是某種料不到的事物要發生的徵兆。按我的估計,我的這一束根在短短的幾天裡頭起碼往下扎了一米多,完全可以稱之為「飛長」,稱之為奇迹。好幾天沒有下雨了,它還在長。那麼,我是否正在獲取另外一種養料來代替水起作用?「生命之水」的說法對於我來說已經不適用了嗎?
造成我目前現狀的根本原因是園丁的行為。去年春天,他在這片草地的當中種下了我。當時我已經是一年生的小樹。我一落地就知道了,玫瑰園的土地非常貧瘠,基本上是沙土,存不住雨水和肥料。園丁只是在地表鋪了薄薄一層優質土,撒了肥料。所以從表面看去,這裏花草繁茂,其實是轉眼即逝的假象。我也得到了園丁的照顧,他為我施了一點底肥,並且每隔一天就來給我澆水。我抱著得過且過的想法在這裏安定下來,當時我還沒有產生生為植物不能在空間里移動的痛苦念頭,我只是隱隱地覺得我對園丁的這種依賴不是一件好事。當他挑著水桶出現在園門那裡時,我就會激動起來,我的枝葉亂擺動,立都立不穩了。那是生命之水,我越吸得飽,就發育得越好。這個地方,一年才有兩三次雨,所以老天是靠不住的,只能靠園丁。我們柳樹,賴以生存的主要營養就是通過水來得到,我真想不通園丁為什麼要將我移栽到這片沙地里來,有時我甚至設想這是他的一個陰謀。
在地底的那裡,那個東西又抵了一下我的主根。
酸模:一般來說,我們並不適合生長在這種乾燥的沙地上。可不知為什麼,自從園丁讓我們在這種地方紮根之後,我們都覺得再也沒有比此地更為合適的家了。有時候,土地的貧瘠對於我們族類來說反而是件好事。為什麼呢?只要我們回憶起那種死過去又活過來的感覺,生長力就會回到我們體內。我們聽說我們那些居住在潮濕地段的同胞反而並沒有我們這麼大的生長力。園丁那沉著的背影總是給我們帶來力量,他是我們的福音,應該說是他為我們選擇了家園。所以有時候,我們聽到謠言說,是一股神秘的教派勢力營造了我們的家園時,我們簡直氣得發抖!
苦難的歲月,可怕的沉淪。玫瑰園不是地獄,但對於被園丁遺棄了的我來說,比地獄也好不到哪裡去。
蒲公英:這裏缺水,我天天夢見水桶,我的絨毛都是在做夢的時候長出來的。園丁真厚道,他的那兩隻大水桶引得我不斷地做夢。有時候啊,我真盼望他一鋤將我挖起來扔進他那隻空桶里。我聽見過路的人說我的絨毛特別多,不像沙地上的蒲公英。他們不知道我的絨毛是同水桶有關。
我向著空中連喊了三聲!哈,我的聲音從這條裂縫中發出來,竟然無比的洪亮,將「黑熊」的聲音都蓋住了!現在已經沒有「黑熊」了,只有我的「哦——嗬——嗬」在空氣中一遍又一遍地震蕩著。玫瑰園的植物全都在詫異地傾聽著。然而我還可以聽到杜鵑花吃驚的低語:「真是黑熊啊,誰能想得到?」
過了那關鍵的兩夜之後,躁動就漸漸平息了,我有點「認命」了。我說認命並不等於我不再努力改變自己的處境了。而是說,我不再將未來的希望寄托在園丁的恩賜上面了。我覺得他已不會再對我施以任何恩賜了。他經過我面前時板著臉,垂著頭。他的肢體語言在說,他已經覺得沒必要再幫助我了,我應該自食其力,靠自己的掙扎活下去。這是可能的嗎?我們植物的生長離不了水,而這片沙地里不可能有地下水。我們也不能從空氣里獲得水分,唯一的途徑是靠人工澆灌。我當然也想成為傳說中的行走的樹,我嘗試了三次,都遭到了可恥的失敗——我不是那塊料。我應該如何掙扎?一想這個問題我裏面就變得十分混亂,像有個鎚子在不斷地砸我一樣。我眼巴巴地看著園丁從小河裡挑來清水,澆灌著這些感恩的夥伴們——他們全是他的崇拜者——而我因為恐懼連葉子都變成了白色。要是一直得不到水,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啊,怎麼能不害怕?
這一次,我的聲音傳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看到園子里的植物都在聆聽著。他們不再詫異了https://read.99csw.com,他們顯得很專註,而我的聲音,居然在空中持續了那麼久。
紫藤:園丁真英俊!我雖然不愛他,但我天天想著他。每次我一想起他,我身體里的色素就增加,我就變得很美。這裏也出現過一些長得好看的人,可是像園丁這麼十全十美的我還沒見過呢。我老想著如何引起他的注意,我的方法一次都沒有奏效。不論我變得丑也好,美也好,他根本沒注意過。
幸虧這場雨沒下多久就停了。我在余痛中看見園丁停在我旁邊了。他撫摸著我身上那道長長的裂口,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他的不懷好意的笑聲震怒了我,我氣得全身猛烈地抖動,幾乎又一次喪失意識。他很快就走開了,他在巡視這場大雨對他的植物產生的效果。大家都用歡呼來迎接他,因為雨是老天的饋贈、意外的禮物,只有我的反應同他們相反,我是園子里唯一得不到澆灌的植物。此刻,我的膨脹的根須,我的突然喝飽了水的枝葉都讓我噁心。是的,除了疼痛還有噁心。
現在我是一天天枯萎下去了,我的老葉耷拉著,我再也沒有興趣增生新葉;我的外皮枯裂、泛出紅色;前天我的樹梢上又出現了五片黃葉。就連麻雀和喜鵲也已經把我當死樹了,我從它們在我枝頭上顛簸的頻率就能覺察得出來。先前,我的嫩葉很多,蟲子也多,它們來了,一邊捉蟲一邊開會,跳來跳去的,吵開了鍋。現在它們就只將我當一個歇腳的地方了。它們飛累了,在我枝頭上假寐一會兒,然後就飛走了。這種局面的形成是因為我生不出嫩葉,沒有嫩葉,就無法養活那些可愛的蟲子。我已經成了可有可無的了。
黎明之際,我的身體分外空虛,我的葉子在夜間幾乎全枯萎了,樹榦更加發紅,那道裂口也更深。我問自己:我會在今天死去嗎?除了思維,我已感覺不到自己體內的生命活動,就連那束根須,我也感覺不到它了。籬笆那裡被第一線霞光照亮了,園子的輪廓漸漸清晰。有一個聲音老在我面前的空中重複這句話:「那會是誰?那會是誰?那會……」我很想看清這聲音是由誰發出來的,我想既然「它」能發聲,就總有個實體吧。但是卻沒有。聲音就由空氣的無端的振動而產生,多麼恐怖!
我想不通園丁為什麼要斷我的水。我的根還很淺,只是扎在沙土層里,我聽說過沙土層下面有優質的黑土,但那是在很深很深的處所。像我輩之流,即使過了十年生長期,我們的根也到不了那種地方。園丁當然不缺這方面的常識,那麼他的所作所為是否表示他已經將我放棄?他既然要放棄我,當初又為什麼要將我移栽到這裏來?在苗圃的時候,我是多麼無憂無慮!那時我們都有遠大的抱負,我們都盼望通過移栽來實現自己的抱負。有好多次,在暗淡的星光下,我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命運。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我的命運,我以為那只是一團黑影。後來園丁就來了,他一共來過兩次。他是個與眾不同的沉默的人,他的汗衫上面有個黑色的標記,但我看不清那個黑色的圖案。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了,所以他一將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就瘋狂地搖擺。結果可想而知。
我又一次暈過去了。這一次很像真正的死亡——並沒有痛苦,一瞬間就失去知覺。我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園丁手持一把鋼鋸朝我走來。
最難過的時候是黃昏。那時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園子里很靜,柵欄外面偶爾飄過一位老農的身影,「玫瑰園」三個大字在園門上頭詭秘地閃爍。只要我稍微一凝神就可以聽見哀歌,天上、山上、小河裡、地底下,到處都在唱,是為我而唱。我不喜歡聽哀歌,可是遠方的那個男聲每天都不肯放過我。他真無禮,即算那是我的命運,也用不著他每天來唱給我聽呀。不過他也可能是唱給自己聽的,那也還是他的無禮,他不該讓自己的歌聲傳得這麼遠,這麼廣泛。哀歌響起時,我只有忍耐,要忍到天黑,天一黑,那人就住口了。
我醒來了。我當然不是黑熊,要是我是黑熊,園丁早就被我吃掉了。我也不是可以走動的樹,我身上可以動的部分只有根須,但也只能依仗生長力往下扎。話雖這樣說,我對園丁還是心存畏懼的。剛才九-九-藏-書他不是又盯了我一眼嗎?他假裝朝紫藤彎下腰去,實際上那目光射到了我的身上。那種渾濁的目光彷彿來自我的祖先。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我,奄奄一息的柳樹,以不知名的東西作為生存養料的植物,在暈過去又醒過來的掙扎之間苟延殘喘的怪物,如果要我自己來看自己,肯定是看不清的。照我的推理得出的結論應該是,我必須通過園丁看我所產生的形象來看自己。我知道他從我身上看出了很多東西,可是我捕捉不到那些東西。當我望著他時(我們植物是用身體來看的),我只覺得那兩隻眼睛裡頭的光芒直勾勾的,這種直勾勾使得我很難為情。因為難為情,我就不能堅持看他很長時間,所以也就無法弄清他眼裡的我到底是什麼樣的。我唯一知道的一點就是:這個人始終將我看得很透。他是那種能看透周圍事物的怪人。
我至今還記得第一夜的那種艱辛。由於心裏存著希望,每時每刻就變成了真正的煎熬。我老是覺得他會在夜裡記起這件事來,對我加以補償。焦渴使我處於睡眠和清醒的中間狀態。一個人影來了又去了。這個人穿一件有巨大口袋的長衫,兩個口袋裡放著兩瓶水,他動一下,瓶里的水就發出響聲。這個人是不是園丁?我始終確定不了。第二夜也好不了多少,無邊的寂靜更加促使我想到水,我都差不多發狂了。天上的月亮都令我心驚肉跳,像看見了鬼一樣。園裡所有的植物都在沉睡,只有我無比清醒。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死不了,這個死不了的念頭又讓我感到毛骨悚然。小時候,樹王給我們講過關於一棵行走的樹的故事。我記起了這個故事,於是試著挪動了一下我的根,左邊的那一根。我立刻就痛昏過去了。醒來時天已亮。
我體內的騷動很快就平息了,我感到空虛,其實,我不應該感到空虛,我不是在生長,甚至在發光嗎?園丁不是在暗中支持我嗎?可我還是空虛,或許這是因為我盼望下一次再發光?因為我太沒有把握?唉,園丁園丁,您可千萬別給我澆水啊。我陷入了冥思,我想知道那種看不見的養料到底是什麼,我覺得園丁應該知道。他們都羡慕我,我是唯一的在夜間發光的植物,我得到了園丁最大的支持。
「一隻黑熊啊,多麼了不起!」杜鵑花還在說。
當餘音終於消失之際,整個園子里的植物都開始竊竊私語,我聽到大家都在說「黑熊」這兩個字。也許,他們(還有園丁)都認定了我就是那隻兇殘的黑熊的化身。可為什麼,他們的語氣裡頭充滿了那麼多的讚賞呢?看,園丁朝我揮鋤了,他要毀掉我嗎?不,他在幫我鬆土!他的動作好像在說,空氣中也有看不見的營養,可以通過泥土裡的間隙抵達我的根部。
我就在等死的途中漸漸暈過去了。有一天早上,一隻老麻雀喚醒了我。
還有一些模糊的哼哼唧唧的聲音,我無法辨別是從哪裡發出來的,但是那些聲音更有意味,給我帶來更大的不安,也帶來更大的好奇心。可以說,是這些暗藏的居民維持了我對生活的興趣。即使目前,園丁已經很長時間沒給我澆水了,即使我在半死不活的掙扎中情緒低沉,可只要聽到那種哼哼唧唧,我裏面的那些陰影就會退縮,各種各樣的願望又會復活。那是種什麼性質的聲音也很難說清。在我聽來,敘述的成分居多,並不是特地講給誰聽的,但也許只要聽到了,就會感到那種特殊語言裡頭有種挑逗的成分,就像我這樣。

(一)

(二)

我沒有出路,我的出路在於想出一條出路,在於「想」本身。我不是還在想嗎?我不是還沒死嗎?我的根不是比剛來的時候長長了兩倍嗎?這就是不會行走的植物的優勢啊!我要是有紫藤那種技巧,我的根就不可能扎這麼深了。咳,我就待在原地吧,我前程未卜,更大的兇險在前面等待著我呢。園丁準備回去了,他回過頭來對我會意地笑了一下。他是一個不會笑的人,他的笑容讓我想起死人的笑。他就用這種讓我難受的方式同我達成了某種默契。
杜鵑花:他挑水的樣子也很九*九*藏*書好看,他是一個有抱負的人,要不然怎麼會選擇玫瑰園做我們的家園呢?
我對自己還活著這件事感到萬分詫異。我的樹榦裡頭已經沒有多少水分了,我的葉子已掉了一大半,沒掉的葉子也在紛紛變黃。我一陣一陣地發暈,我覺得自己一旦暈過去就不會再醒來了。但是我錯了。我不但醒來了,而且特別清醒,我的感覺也比以前敏銳多了。在這樣一個清新的夏天的早晨,有一隻老麻雀在我的枝頭上一聲接一聲地呼喚她失去的孩子,還有什麼比這更為動人的景象?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失去她的孩子的,但她那專屬於麻雀種類的略嫌單調的叫聲在我聽來是世界上最為哀婉的悲歌!我想到的是:啊,我還活著!只有活著的物才能體驗到這樣的情感啊。我這樣想的時候,自己就彷彿變成了麻雀。她每叫一聲,我的枝頭也應和著她抖動一下,而且我也看到了她腦海里那隻小麻雀的形象。
她的話刺|激了我,我又忍不住發聲了:「嗬……」
在漸漸降臨的黑暗中,我覺得自己正在明白一件事,這就是,我這輩子不可能再得到大家所盼望的那種輕鬆和愉悅了,我必須學會在焦渴、緊張與疼痛中獲取一種另類的愉快。那種愉快就如同園丁陰森的笑聲。我什麼時候學會了像他那樣笑,我的面前也許就會展開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
園丁將我和老麻雀的這齣戲看在眼裡,他在我附近轉悠了一會兒就走開了。從他的舉動來看,他對我並不是漠不關心的。那麼,他是在等待嗎?還會有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嗎?我感到某種朦朧的希望出現了,雖然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我暗暗地為老麻雀鼓勁,老麻雀也覺察到了我的存在,她將自己肚裏的苦水全倒出來了。終於,她想到了節制,她在我的枝頭跳過來跳過去,然後突然展翅飛向了天空。
從表面看,這個園子並不茂盛,甚至還有點蕭條的味道。植物也並沒有很規則的布局,就是隨隨便便的這裏一叢,那裡一片。說是玫瑰園又沒有玫瑰,只有一些杜鵑、菊花和梔子花。前幾天園丁又挑選來兩棵刺槐,就栽在我的旁邊。他栽好就走了,一直到現在也沒有給他們澆水。他倆耷拉著黃黃的葉子,但並不抱怨園丁。我知道這些都只是表面現象,同苗圃不同的是,我們這些植物都對自己的存活有信心。我也不知道這種信心是哪裡來的,他們不都是依賴園丁的澆灌嗎?萬一哪天園丁生病了,或出了意外呢?我也同他們討論過這個問題,但他們都排除我的這個假設,聽都不願聽。說到我自己,現在我也覺得自己會存活下去了。既然我在得不到澆灌的情況下還可以維持到今天,沒有理由認為我不能維持下去。啊,我們是一個奇異的園子!很難分辨究竟是園丁的策劃還是我們自己的努力給園子帶來了一種特殊氛圍。
我想,既然她看見的是了不起的東西,而剛才園丁又向我傳送了生命的信息,我就死不了。既然死不了,我還怕什麼?那麼我也來發聲吧。
深夜裡,我聽到園丁含糊的說話聲,他的聲音消失后,一陣細小的、噼噼啪啪的騷響由我自己的身體裡頭發出來,我的那些灰頭土臉的老葉居然閃爍出一些綠色的熒光。這一陣騷響使得我旁邊的刺槐也醒過來了,我聽到他倆發出讚歎。他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園丁給了柳樹多麼大的恩惠啊!」他們的話音一落,整個園子都沸騰起來了,七嘴八舌,模糊不清,仔細聽了好一會,才分辨出兩個字:「焰火」。他們是說我在放焰火。可是我只不過發出了那麼一點光,他們為什麼如此大驚小怪?
接下來幾天的乾燥又讓我回復到了以前的狀態,可是在感覺和思路上我有了一些變化。我可以用「泰然處之」來形容自己。先前,每次看到園丁給他們澆灌我都會產生怨恨,現在我對他的感情一下子變了。我從園丁的形象里看出了很多思維的層次。他背著鋤頭的樣子;他彎腰鋤土的樣子;他挑著水桶的樣子;他澆灌的樣子;他積肥的樣子;他給大家施肥的樣子……我越觀察越覺得他有意味,覺得這個瘦瘦的男子心裏隱藏了一套一套的魔術,這些魔術都會施加到我的身上,我只要等待,它們就會對我發生作用。
「哦——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