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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保的地盤

梅保的地盤

「還有誰,我家老頭子嘛。你見到他時,他是不是拿著一個白布包?」
梅保不理解為什麼這會很可怕,又覺得鄰居是在說笑話。他睜眼看著那馬燈,馬燈越來越近。鄰居在樹上一言不發了。
梅保走近房子。的確不是同一所房子,但也許他以前來過,太眼熟了。
在水溝里,有人推了他一把。梅保一回頭,看見了那個影子一般稀薄的鄰居。
「她是誰?」梅保忍不住問。
鄰居的口氣有點憂愁,彷彿是為梅保的愚頑憂愁。
那並不是真正的房子,只不過是一個大木箱一樣的東西,木箱的前面有一個長方形的門。一位中年男人站在門口,晨光照在他臉上。梅保看著他臉熟,只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一個人到了海的中心,怎麼還能離開?當然你是可以離開的。我的眼裡現在儘是些龐然大物,鯨魚一類的。剛才你沉下去的地方你以為是小水溝吧?不是,那可是鯨魚的背。幾百年都難以經歷一次的。」
「可是我什麼都沒看到。」梅保漠然地說。
「怎麼不能?連鹿都可以。你看看你手裡的這個,你還懷疑什麼呢?」
「我們要走了,這裡有人不歡迎我們。其實分那麼清楚幹什麼呢?海里就不能養狼嗎?你說是不是?」
「這是海嗎?這是海嗎?」
狼湊過來在梅保手裡的那本書上嗅來嗅去。梅保想,到底是同類啊。
「我也可以住嗎?」
「先前我也不是。你看我現在多麼熟門熟路。」
「是小狼。被母狼扔掉的那種。那個地方狼太多了,它們長年飢餓。」
這時鄰居又在上面笑了起來。
他自己被自己嚇壞了,心裏想:怎麼會喊出這幾個字來?
「食人鳥,食人鳥!」
鄰居走到一邊去翻書,口裡念念有詞。
「您怎麼知道我要待在這裏?」梅保很吃驚地說。
他聽到一個熟人在講話,他扭轉脖子一瞧,看到一個稀薄的人影,不像真人。
「哼,找借口了。你最好離開,這不是你待的地方,狼在咬你的脖子了!」
棚屋裡響起鳥兒拍翅的聲音,梅保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又過了一會兒,梅保忍不住了,他起身向大門走去。這棚屋,這周圍的情景,對於他來說太熟悉了,應該是他常來的地方,可他又想不起這是什麼地方。他估計漢子說的食人鳥的事是唬人的,他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聽說過鳥會吃人。當他在那桌旁坐下時,就放下心來了。屋裡空空蕩蕩的,根本就沒有鳥,也沒有其他傢具。桌子很舊,沒上漆,檯燈的光線很暗淡。梅保向裏面張望了一下,沒有看到那兩個身影。他又聽到了鳥兒拍翅膀的聲音,好像是在茅草屋頂上面,不止一隻鳥。當他緊張起來時,外面那人就說話了,聲音像在講述驚險故事,無論如何聽不清。他走到門口,卻沒看到漢子,也不知他在什麼地方講話。天那麼黑,連鳥巢也看不見了,只有他所在的棚屋裡有這一點亮光。他的左手無意中摸到了木梯,木梯是通往屋頂的。梅保想,也許那人是在屋頂說話?
「這麼多的鳥兒,同鳥兒做鄰居應該是很單純的吧?」梅保聽見自己在說。
「包著什麼呢?」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鄰居立刻向他跑過來了。
梅保記起被他踩翻的鳥窩,不由得脊樑發冷。他暗想,人和鳥是怎麼在這種地方共居的呢?
「啊,不要急著走!您就不能同我聊一聊別的事嗎?我一個人待在這裏,都快悶死了!您和我說些外面的情況吧!」
他說著就將籃子放在桌上,裏面有一菜一湯。
梅保感到小水溝在下沉,很快他就進入了黑暗之中,海濤拍打礁石的聲音在四周響起。他焦急地喊道:
「這裏的歲月啊,就同飛箭一樣快!」
梅保心裏很困惑,他伸著脖子看了看大木箱裏面,看見幾樣簡易傢具。
卻原來他是坐在一張矮凳上,他將另一張矮凳拖過來讓梅保坐。梅保坐下后就看到了木棚,那裡面有張桌子,桌子上有盞檯燈,這裏居然是供電區。
「啊!」
「我們是在海的中心。你瞧,這書裏面畫著地形圖。」
「你不能離開這裏嗎?到處都可以鍛煉身體啊。」梅保仰著頭說道。
「我當然不是膽小鬼。」梅保輕輕地說,「可是這道裂口這麼窄,我哪裡進得去?」
「祝賀你,梅保!我真激動,你終於看到了!」他說話時臉都紅了。
那人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麼,緩緩地抬起手臂,像在游泳一樣。但他遊九-九-藏-書了幾下就停止了。梅保見他緩緩地坐下去,將一隻手托著下巴在沉思。記得這個人說過,他應該待在木箱這一塊。那麼這裏就該是他梅保的地盤了。可是這裡是多麼乏味啊,完全不像樹底下。他在樹底下的時候,覺得自己差點就要看見鯨魚了。在那裡,就連普通的地圖冊都可以變成貝類。他羡慕鄰居和這個人,為什麼這兩個人都認為他應該待在木箱里?還有養狼的老頭,居然給他送飯來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關照啊?
「不要理他。」鄰居在上面笑著說,「那人是個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流氓。你想想看,一個人可以順順噹噹地養起狼來,那會是一種什麼人品?我同他不是生活在一個層次的,可是他想來就可以來,這有多麼可怕。」
梅保有點著急,衝過去攔住他,一個勁地說:
梅保醒來時那人已經不在了。他走到外面,外面就是礁石山,右前方是他待過的那棵大樹,鄰居在樹下看書。此地多麼安靜啊!但梅保心裏並不安靜,他覺得有股看不見的力量在慫恿他嘗試某件事。那會是什麼事?梅保想了想,想不出來。他彎下腰去系鞋帶。當他直起腰來時,忽然衝口而出,說:
原來她就在他身後,弓著背,頭上包著土色的頭巾,頭巾上有古老的文字。
「梅和家的,撲在這裏幹什麼呢?你該不是膽小鬼吧?要麼下去要麼走開!」
梅保乾脆跑了起來,他順著山道跑,甩開了老婦人。他感到自己跑的是上坡路。
快到木箱時,那三匹狼都不見了,空氣里充滿了海浪的鹹味,梅保的情緒一下子變得開朗了,他走進去,在桌邊坐下來,機警地盯著門外的那一塊藍天。他要等一個信號在那裡出現,他不是已經等了好久了嗎?
漢子看著天,梅保看著漢子。看著看著梅保就發現漢子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他面前,一個離得遠一點,兩個身影一模一樣。也有可能那是他的孿生兄弟。
梅保同婦人招呼后,彬彬有禮地問:
梅保就糊裡糊塗地從梯子上下來了。他站在大門那裡,又聽到鳥兒拍翅的聲音。他在心裏問自己:「為什麼是狼,不是鳥?」
「一位寄住的親戚。她也在那邊山洞里養著幾匹狼。」老婦人微笑著說。
「我想,您不歡迎我。我應該走了。」
「不要說得這麼難聽,這種地形圖長得有腳,遲早會走到他們那邊去。你到過他家裡,應該知道那種家庭的習性。」
「剛才那惡狼在書頁上嗅出點什麼來了。這些全是事先策劃好的。啊,我剛才緊張得出汗了。你為什麼不把書交給他呢?」
他最後一次到門口看了看,看見了樹底下的馬燈,那養狼的老頭和中年漢子站在那裡討論什麼事,也許是關於他梅保的事。他們多半是要促成他發生某種變化,梅保這樣覺得。他關了門,在那簡易床上躺下了。
「我無關緊要,你就不要問了。出來了,就別顧家裡的事了,把自己當作沒有家的人一樣,見狼打狼,見海豚騎海豚,在山上見了深澗也往裡跳。」
梅保坐下來吃飯,老頭就站在門口看天。從老頭和門之間的縫隙望出去,梅保發現坐在那棵樹下的已經不是鄰居了,是那位先前站在木箱門口的中年男子,他也是手裡捧著一本書在讀。難道他倆是在大海中輪流值班?梅保為這個想法而激動不安。他對老頭說:
外面天藍得很好看,梅保走出去,發現外面已經大變樣了。原來那些似真似幻的景色都變得很真切了。他所在的地方變成了礁石山頂的一大塊平地,那棵大樹已經不見了,那中年漢子也無影無蹤。平地上偶爾有幾塊突出地面的礁石,形狀有點像人,上面生長著一層白色的苔蘚,梅保見了很不安,老覺得它們是人變的。他走呀走的,走得出汗了,還是沒走到邊緣。他心裏想的是去看看懸崖上的老頭的那棟房子,但他不記得它是在哪個方向了。這個山的平頂,看上去不大,走起來卻像無邊無際似的。梅保一回頭,看見他的大木箱已成了一個黑色的小點,正在地平線那裡。他迴轉身往大木箱走去。他被一個東西絆倒了,撿起來一看,居然是那本鄰居用過的地圖冊,而他身旁,就是另一塊人形礁石。難道這石頭就是鄰居?
對於梅保來說,這個地方當然也是很熟悉的,他竭力要回憶起上次在這裏見到過一些什麼。是三角形的花園?不,不是三角形https://read.99csw.com的花園。是鐵路邊的小木板房?不,也不是鐵路邊的小木板房。他回憶不出相關的印象。這時他看見了馬燈。
是養狼的老頭,手裡提著一個飯籃。
「為什麼呢?」
鄰居將那本舊書交到梅保的手中,梅保感到書頁像貝類一樣在他手中一開一合的,而且潮濕,滑溜溜的。世上怎麼會有這種書?鄰居在笑。
「什麼外面的情況?我在這裏生活了這麼多年,從來不知道外面有什麼情況,我老婆也不知道,我侄女也不知道。我倒想聽你說一說。」
「我不是有意的……」
「那我就放心了。你大概想知道那裡頭包著什麼吧?」
「我也想養一匹狼。」
梅保無端地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大概因為這話讓他心裏激動吧。他掉轉頭往回走,走了幾步就撞上了蹲在地上抽煙的漢子。
「現在你滿意了嗎?」
「莫非你不打算待在這裏?」他嘲笑地反問梅保。
「梅保梅保,你這輩子已經吃了定心丸了!」他說。
「你就是那挑炭過來的梅保吧?我聽人說起過你。」他和藹地說。
梅保看著他的背影。他是朝著礁石山走去的,他走到小山邊就不見了,像是被那些礁石吞掉了一樣。每次都是這樣,所以每次都激起梅保的好奇心往礁石那裡走去。梅保想,今天會遇到誰?
鄰居跳到地上,一把從梅保手裡搶過那本書,在黑暗中翻動書頁。
「老兄,您說話真有趣,可我為什麼就想不起你的名字呢?」
梅保回答他時並沒有多大把握。他說:
他順著梯子往上爬時,卻再沒聽到說話的聲音。
「山!」
「您是——」
「噓,別說這種話。把它們忘掉。」
「什麼習性?」
梅保醒來時,發現自己坐在一家人家的廚房裡頭吃早餐。老婦人催促他趁熱快吃。梅保感到牛奶的味道怪怪的,不過也不難喝。
「問也沒用,就是這樣設計的嘛。你瞧,我家老頭下地窖了,喂狼。」
「您是在看狼嗎?」
「掉轉頭往回走有可能更快一些。」
「急什麼呢,坐下來吧。」漢子說。
鄰居扭動了一下,發出聲音。
鄰居不耐煩了,將書收起,將手電筒熄滅,梅保又陷入黑暗之中。
「不要緊,這是因為你還沒有習慣。我們做鄰居有多少年了?總會有二十多年了吧?一個人周圍的地形可不是那麼容易弄清的,可你這小子從小有大志,你五歲那年我就看出來了,嘿嘿!你那老父親對你的教育抓得很緊。」
他一會兒工夫就上去了,聲音在樹葉間響起。
鄰居匆匆地對他說完這些,又跑回那棵樹底下去了。
「不要說大話了吧,我要走了。」
陽光冷冷的,太陽快落山了。他並沒想上山的事,低頭一看,又走上了那條山道。在他左邊的峭壁裡頭,有些裂縫,那些裂縫似乎深入到了山體深處,人可以順著裂縫側身擠進去,但絕對走不了多遠就會被卡住。梅保不止一次想從裂縫裡擠進去,但終究還是打消了那種念頭。黃昏的礁石散發出濕潤的澀味,他記起了他先前去過的一個地方,於是心裡頭生出某種希望。那個地方是小城的一些店鋪。山裡怎麼會有小城的店鋪呢?他記不清如何闖進去的了。啊,又看見木橋了!過了木橋會不會是那些店鋪?今天不知怎麼了,這橋走不到盡頭似的,橋下也聽不到水響。橋的前方有些黑色的煙霧。他不敢在橋上停下來,因為覺得一停下就會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往前走——他是要往前面走的,不是已經到了橋上了嗎?現在他到了煙霧裡頭,這煙霧並不使他目光模糊,他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前方有很多高壓線,高壓線下面的草地上有很多鳥窩,其間又有些人影。那些高壓線讓梅保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激|情。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身處的礁石山了,他感到高壓線和草地還有鳥巢的出現是很自然的——既熟悉又不太熟悉的景緻。
「為什麼不能走得很遠?」
「那就使勁想!」他嚴厲地說。
梅保回過頭去找那所房子,可是哪裡還有房子呢?只有隱沒在雲霧中的層層礁石。不過他又看到了剛才坐在客廳里的那位女人,女人輕盈地沿山坡飄動,好像在飛。此刻她看上去真是精神抖擻啊。
可是他找不到出去的門。真是奇怪的設計啊。他轉來轉去的,不知怎麼就轉到了露天走廊上,這令他很開心。走廊上擺著一盆一盆的花,很長的、筆直的走廊,也沒有出read.99csw.com口,走到底就碰壁了。梅保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就跳到走廊外面去了——他的彈跳力一貫很好。他立刻感到了自己是落在礁石上面。老婦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海!」他說。
她瞪了他一眼,沒有回答。梅保感到很窘。
他剛一起了休息的念頭就睡著了。
「在家裡的時候啊,我對你寄予過希望呢。那時我就想,我們會在熟悉的地方見面。我們倆的路線繞來繞去的,總會交叉。」鄰居又說。
「不知道。這並不像那種重逢,倒像一種信念。」
「在哪裡?」梅保問。
「我——我還沒想好,不知道。」
天邊出現了一線朦朧的光,可能要天亮了。梅保看見了熟悉的房子的輪廓。
上到屋頂,天突然亮了。茅草屋頂只有一點點傾斜,差不多是平的,很奇怪。啊,他看見那人了,那人不是同鳥兒在一起,卻是同一條狼在一起。狼正在咬他的小腿。他用力掙扎想擺脫,狼緊咬不放。屋草被他們弄得亂糟糟的。梅保嗓子眼發緊,過了好一會兒才喊出來:
「這種事,誰敢告訴別人?誰也不會告訴你!」
他回到大箱子里,坐在簡易桌旁邊。真安靜啊,那些可疑的響聲已經消失了,是不是這個地方已經接受了他?就因為他說了這裡是山嗎?可他並沒像鄰居那樣出格,因為這裏本來就是礁石山嘛。他腦子裡的地形位置完全是一筆糊塗賬,各式各樣的場景疊在一起,混亂不堪。他的方位感同鄰居老江完全是兩回事。
他同那人分手之後,有點神情恍惚。那人總是在小樹林邊上同他見面,手裡拿著個白布包著的東西,聲音低沉地對他說起某一條小道,說著說著又會不放心地問他一句:「你真的是梅保嗎?隔幾天又挑炭上山的那個梅保?」
「我應該是他。可是我並不是想去那裡就去得了的。我只有到了礁石下面才會知道:啊,我又到了這裏!那上面的確有一條山道,只有那一條,通向不同的地方,都是些熟悉的地方。我說的熟悉,不是指白天那些活動場所。我胡亂在這周圍轉悠一會兒,就到了那條路上,然後又到了熟悉的情境里。在熟悉的情境里,我就記起了以前在那裡發生過的事。那些事,不太合常理,同白天的活動場所里發生的事不太一樣。我想……」
「這裏的地形全讓你摸清了嘛!」
老婦人發出爽朗的大笑,笑得梅保很不好意思。因為她笑了又笑,梅保就漲紅了臉惱怒起來了。他快步朝那中年女人消失的方向走去。老婦人跟在後面喊他。
「這裏只是個驛站,誰都可以住的。」那人說。
「是啊,只有這裏適合養狼。先前我還以為它們是鳥兒呢。」
梅保沒有問老頭緣由,埋頭只管吃。他覺得,即算他問,他也不會向他透露任何信息的。還不如等他自己透露。
梅保再次吃驚了:這個地方的人的聽覺真神奇!
「誰將我送到您這裏來的?」他問。
他牽著他的狼下坡去了。
「請你讓開一點,我要爬樹了,我每天都要像這樣運動幾次。不然的話,我的腿腳就退化了。要知道這裡是海啊。」
他果然感到了劇痛和窒息,於是頭朝下拚死朝裂口擠進去。他一進去那光亮就熄滅了。他聽到狼嗥,有一隻在咬他的腳踝,他得加緊往下鑽。越到裏面,裂口反而不那麼狹窄了。但也不寬敞,剛好容他從容地爬動。爬了一段時間后,他對自己感到吃驚了:那麼狹窄的裂口,他怎麼敢擠進來的?現在他可以前後伸展自如,只是不能轉身,更不能掉頭。他已經爬了些路程了,卻還能聽到些狼嗥聲,它們是朝著那條裂口在喚他呢。沒完沒了地爬也很費力,比鑽進樹榦里的蟲子一定費力多了,他的膝頭和手肘處都磨破了,他應該休息一下。
他提起籃子就出去了。梅保追出去,但是老頭已無影無蹤了。「真可怕。」他自言自語地說。他覺得自己並不像鄰居說的那樣已摸清了此地的地形,反而比以前更糊塗了。比如這個大木箱周圍,除了那棵樹是個標誌外,其他的一切都失真了,像在水裡頭看見的東西一樣。他想找一找老頭所在的那所房子,也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去找。也許他首先應該學習地形圖。他回憶起那本書帶給他的貝類似的黏糊糊的感覺,不由得嘻嘻地笑了起來。
他這樣一說,梅保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了。老頭見他愣在那裡,提起腳就走了。
「你現在有一種歸宿感九九藏書了嗎?」老頭一邊收碗一邊慢悠悠地問他。
沒有人回答他。他努力辨認,看見了一點微弱的光。於是他不顧一切地向那點光靠近去。他的雙腿弄出「嘩嘩」的水響,好像水並不深。
他一覺睡到了大天亮,敲門聲驚醒了他。是老頭送早飯來了。
「我剛才已經告訴你了,這裡是海的中心嘛。」他說。
「嘿嘿,單純!這可是食人鳥,瞄準了就決不放過的那種。不過我們倒是習慣了,要是哪一天它們不關心我們了反而無聊得慌。」
然後他就聽到漢子在嘿嘿地笑,邊笑邊呵斥他,命令他下去。
在陽光中,地圖冊裏面的圖案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但那些區域和地形都是他從來沒見過的,他多翻了幾下就感到很煩躁,於是不再看,繼續趕路。走了十幾步他又忍不住回頭打量了一下那礁石,心裏覺得它太孤單,就又返回去,將那地圖冊放在它下面。往回走時他看見了狼,一共三隻,在木箱附近,於是心裏很振奮,加快了腳步。他想,會不會他剛才看過的地形圖正好就是根據這個礁石山所繪的?
「給你送飯來了!」
「歸宿?我不知道。莫非這驛站真是我的地盤了?您能告訴我嗎?」
「可是這裡是海。」梅保鎮靜地回應他。
梅保想,他周圍什麼也沒有改變啊。他又想,可是他期望什麼樣的改變?這位鄰居老江,他認為關鍵在於弄清自己周圍的地形,看他的樣子倒是如魚得水了。可是梅保說話沒有他那樣的底氣,他說是海就是海,他手裡的那本地形圖就也畫著海,真了不起啊!他記起那個人說他是在等他,也許是等他來住這驛站吧。以前他遇見過各式各樣的場景,有土屋,有青磚瓦房,有廢棄的工廠,有老人福利院,還有突然出現的鐵路網、高壓電線網等等。那些場景里也有人,可從來沒人對他說「我就是等你來住的」這種話。他有點想丟棄對這裏的印象走開去,但這裏的氛圍又使他走不了。
在一個小山頭上,他朝下一望,看見了他剛才待過的那棟房子。卻原來那棟房子是建在峭壁上,有一半懸空,上面有三根鐵索牽拉著它。在它的側邊,的確有長長的走廊延伸著。現在那走廊里有狼在發出嗥叫呢。梅保覺得整個房屋都在狼的叫聲中顫抖。大概他先前在廚房聽到的可疑的聲音就是狼弄出來的?當時他那麼焦慮,也許是傳染了狼的焦慮吧?現在他又聽到狼嗥當中夾雜了女人的尖叫,會不會是那中年女人呢?女人的尖叫比狼嗥還可怕,要劃破耳膜的那種。梅保捂住了耳朵。他所在的地方還很亮,那棟房子周圍卻一下子暗下來了,並且慢慢安靜了。有一個弓著背的男人舉著一盞馬燈出現在走廊那邊。梅保又聽到了狼發出的壓抑的嗚咽。好像是那人牽著兩匹狼出來遛。梅保想起自己剛才說的話:「只有這裏適合養狼。」真見鬼,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離開他站立的坡上,躲到旁邊的淺水溝里去。可是沒有用,他還是看得見那房子,而且那人高舉著耀眼的馬燈,像是在對他打信號一樣。
「你既然來了,應該看出這地方的好處來了吧?」
梅保坐在桌旁時,他又想睡覺了。不過這一次睡不著,心裏好像有點事。他將到這裏來的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回憶了一下,隱約地感到他周圍的氛圍對他有某種期望。他,一個規規矩矩的小鎮上的居民,沒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為生,誰會對他有期望?不知從哪一年開始,他就總愛往礁石山這邊走了。並且他只要一走進來,就會發現一些熟悉的風景,吸引著他,使他想弄清這裏面的意味。每次都如此。他對這些事物的探究卻沒有什麼進展。因為經歷是短暫的,經歷過之後就忘了,他又被日常生活所淹沒了。那麼這一次情況有所不同嗎?他還從來沒有過在外面過夜的經歷呢。他剛想到這裏,就看到外面變得黑洞洞的了,彷彿在提醒他睡覺的時候到了。
他試探性地往外走了十幾步,想到附近遛一遛。大概地上布滿了鳥巢吧,他被磕著絆著,很難離開這附近。什麼東西在他腿彎里頂了一下,他撲倒在一個很大的鳥巢裏面。那裡面待著的不是鳥,而是三隻小狼。因為有一道光從鳥巢的底部射出來,梅保就將小狼看清了。它們也看著他,很兇殘的表情,試探性地來咬他的衣服袖子。奇怪的是梅保一點也不害怕,他盯著地面那射出光來的裂九*九*藏*書口。鳥巢有大浴缸那麼大,巢的底部什麼都沒鋪,就是地面,還有那道裂口。小狼們一直蹲在裂口旁,現在則用嘴將梅保往裂口拖。它們是要他從這裏鑽進去嗎?這亮晃晃的狹窄的處所里會有些什麼呢?梅保朝那裡頭一看,眼就花了,什麼都看不見,但他腦海里卻出現幾朵金花。
他用手電筒往下照,照花了梅保的眼睛,梅保就低下了頭。梅保心裏想,他天天在家門口見到鄰居,為什麼從未想到這個人是住在海里的?他是最近才來到這裏的呢,還是從來就是個兩棲動物?那本書還在他手裡,書頁好像變成了軟體動物的嘴巴,咬著他的手心,痒痒的。鄰居下來了,喘了喘氣,又爬上去了,邊爬邊說:「我可不想荒廢了腿腳,我對自己的身體很在意。鯨魚和大白鯊也是這樣。」
「這裡是海!這裡是海啊!」
他將書舉起來,梅保卻什麼也看不清,手電筒的電光晃得他頭暈。
「你真不知道?不,我不想說。把房子建在那種地方,會有什麼習性?所以這些妄想狂就養起狼來了。不管他們如何看我,我就是不投降。我這裡是海的中心。」
「站住!站住!」
「原來你想讓他拿走你的東西?」梅保詫異了。
「你是在笑誰?」樹下的那人喊叫著,朝他比畫著。
梅保想了想,點點頭。他看見婦人眼裡射出的光很像那幾隻小狼。
「我笑自己!」他也喊叫道。
「只有這裏適合養狼。」他對梅保說。
「我要去接一個人。」那人突然打斷他,然後就走了。
「我總想試試,也可能我不會完蛋。」
他加快了腳步。當他到達高壓線下面的時候,高壓線就消失了。鳥巢還在,天黑下來了,看不清是什麼鳥,它們數量很多,很安靜。他的右邊有一些簡陋的棚屋,那些人影都逗留在棚屋外頭,有的站著,有的蹲著。梅保認為自己應該加入到他們當中去,因為這並不是常有的機會,以前在這類地方他很少遇到這麼多的人。一般只是偶爾遇到一個人,他和那人相互說些關於收成之類的話,然後那人就找借口離開了。今夜卻有這麼多的人,還有木棚,難道他們是這裏的住民?梅保朝他們所在的地方走了好久,卻總到不了他們面前。天都快完全黑了,他還在這些鳥巢當中,他甚至一不小心踩翻了一個較小的鳥巢,聽見鳥兒發出驚恐的叫聲從他腳邊竄了出去。他驚魂未定,卻聽到有人在他旁邊冷靜地說話。
從門口望出去,可以看見鄰居。他正在爬樹呢,真是毫不鬆懈。梅保記得今年他還在家門口見過鄰居,可他像是此地的老住民一樣。有人來了,他聽到了腳步聲。
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叫喊:
老頭牽著一匹狼在梅保面前站住了。兩個相似的黑影。
梅保走進去,在那張簡易床上躺下,他實在累壞了。他想,為什麼都說他挑炭上山?他難道是個做苦力的?他看見那人也跟進來了,在他上面講話,那張白臉對他來說實在太熟悉了。梅保知道這個大木箱里也有些可疑的聲音,和這個人的聲音混在一起。很快他的視線就模糊了,他睡著了。但沒多久他就醒了。
他走近去時認出了鄰居,鄰居不再是影子了,他坐在大樹的樹根上打著手電筒看書。那是一本破破爛爛的書。鄰居抬眼看了看梅保,輕輕地對他說:
「是嗎?」老頭回過頭來盯著他看了一眼,「不行,你這裏不是養狼的場所。這種木箱,狼在裏面會要發瘋。狼一發瘋,你就會完蛋。」
「那不是同一所房子。你去吧。」鄰居說。
「腳下。」
「有一些狼,狼可以生活在海里嗎?」
「我見過三隻。它們為什麼不吃掉我?」
「你也可以住。我就是等你來住的。有人說這裡是海,我看是山。」
老婦人默默地進屋裡去了。梅保打量著寬敞的廚房,他聽到一些可疑的聲音,那些聲音讓他焦慮。他從前到過這種地方,也聽過這種聲音,簡直就是一模一樣的情景。不過出現的不是老婦人,是一個人力車夫。廚房也沒這麼亮,是一間黑黑的廚房,人力車夫站在爐灶旁煮小米粥。為什麼他會認為這兩個地方有那麼多的共同之處?他站起來走到廚房門那裡向外張望。他看見了客廳,客廳的木沙發上躺著一位面色憔悴的中年婦人,婦人隔一會兒又伸長脖子看一下她對面的窗口。她內心不安。
「你要去哪裡?這裏不可能走得很遠。」
老頭嘿嘿地冷笑,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