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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魯迅 不朽的《野草》

讀魯迅

不朽的《野草》

正如千年化石讓人產生驚心動魄的生命想像一樣,對峙的乾枯的裸者以其高超執著的靜態表演將生的意義演示。極限體驗就是執著到死,決不旁顧。誠然,其內力正是來自於激箭一般噴射的熱血,來自於生命飛揚的大歡喜。仔細地凝視,就會發現從矛盾雙方手中的利刃上流淌出來的,是無限的張力。死亡無條件地退縮了。
是藝術,讓人知道在這冰窖似的世界里人類仍將存在下去,並會使頹敗的身軀在顫動中發出一輪又一輪波濤似的強光「洶湧奔騰于無邊的荒野」。而產生這光芒的、「披毛的強悍的肉塊」,也在光波中獲得了真正的新生。
……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毫無疑問,魯迅先生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天才。這些差不多是八十年前寫就的短文,即使拿到今天來看,仍然是深奧的超前之作。這也就難怪先生生前是多麼寂寞,多麼缺乏交流與回應。反反覆復地揣摩魯迅先生的文字,更深感傳統文化「吃人」的本質。龐然大物是決不會放過天才的,搏鬥尤其慘烈。「不生喬木,只生野草」的根源即在此,作品中也難免留下了某些痕迹。然而儘管少數篇章中「文以載道」的陰影遮蔽了文學本身的光芒,但從整體上來看,《野草》仍然是中國文學的里程碑。它是千年黑暗中射出的第一線曙光,是這個國度里第一次誕生的「人學」意義上的文學,與此同時也就誕生了文學藝術的自覺性。這本小小的集子是一個奇迹(很多讀者都隱隱約約感到了這一點),要是沒有這個奇迹,整個中國現代文學是要下降一個檔次的;而有了它,中國現代文學便在世界一流純文學行列之中有了自己的代表。可惜的是,我們自己的人民並不能完全認識我們的藝術,這種常規性的誤解在這個國度里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嚴重。回顧這幾十年來國人對於魯迅先生的藝術的評價,我甚至認為,如果不是因為先生性格中的不徹底性,如果不是傳統文化對他的至深毒害使他只能在創造時保留read.99csw•com了可悲的妥協,恐怕到今天,他的文學藝術已經被人民所忘記了。這是一件古怪的事,但戲劇性的真相就是如此殘酷。
那麼,藝術化了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呢?魯迅先生在《過客》一文中生動地刻畫了現代藝術工作者、藝術追求者的形象。
與死火相類似的描繪還有雪的形象。
寫這篇文章時,我感到自己終於能夠進入《野草》的真實王國了。那是怎樣一個王國呢?你是否有勇氣凝視魔鬼在深淵里製造的那些異象風景呢?在中國的藝術家裡,魯迅先生是惟一的(哪怕是下意識地)敢於揭開人心內在機制的秘密,並以身試法,拚死突圍的人。在一個真正的新文學尚未產生,同輩們都還沉浸在表面化的浪漫情緒之中的時代,魯迅先生卻憑著藝術家的直覺感到了自己心中「有鬼」。由於容不得半點虛假的天性,由於心中的魔鬼的召喚,他開始了這場混合著陰慘與壯美的靈魂之旅,決心在自戕的搏鬥中展露原始的風景——人類真理故鄉的風景。拿自己開刀做試驗,主動將生的體驗在死的絕境中實現,這種異類寫作完全違反傳統的文學習慣;而寫出的作品,也註定逃不脫被人歪曲的命運。

塑造

沒有人像魯迅先生這樣將自我矛盾披露得如此徹底。在毀滅性的破壞中,新的藝術之魂已默默呈現。
藝術的交合,愛的升華,第一個詞的產生,第一線光的掙破。
向自我內部的這種「抉心自食」是前所未有的創舉。作者將人性矛盾看做藝術的根本,堅定地向縱深切入,用殘酷的自審的壓榨促使靈魂的裂變發生。因為這裂變對於處於危機中的自我是生死攸關的。寫作就是同墓中的死屍交流。不斷地決絕地否定「生」,用毒牙咬嚙肉體,才能保持機體的活力。這個過程在《失掉的好地獄》一篇中有更為壯觀的描繪。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體的全面都顫動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黏連……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九_九_藏_書
極地的表演將魂的無限的承受力與不可遏制的爆發力同時展示。這也是藝術家將自身囚禁在死亡冰川來進行永生的演出。
處在內心的理性鎮壓機制里的魂核,不甘罷休的叛亂者,在永恆的冰的牢籠中呈現出高尚的尊嚴之美。然而這特製的牢籠不是為了展示,卻是為了促使爆發。牢籠是屬於人的,探索者終究會到達這個極地。於是,藝術工作者「我」用不懈的探索激活了死火,藝術表演發生了——在這剿滅一切生之慾望的冰川之上,紅色的彗星在青色的空中劃出美麗的弧形。
在無路之路的世界里衝撞著行走,「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的過客,傾聽著靈魂深淵里那永不停息的呼喚,豁出去將生命做賭注,在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將人性的秘密、藝術的真諦展示于眾人眼前。這種深入儘管短暫,卻是一次真正的革命。
鬼魂們在冷油溫火里醒來,從魔鬼的光輝中看見地獄小花,慘白可憐,被大蠱惑,倏忽間記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幾多年,遂同時向著人間,發出一聲反獄的絕叫。
藝術的起源的確是某種同情和慈悲,那是人對於自身作為「人類」的意識。這意識一旦產生,便會具有排山倒海之力,讓人性超升。《頹敗線的顫動》所描繪的就是這一偉大過程。
在普遍對精神方面的事物麻木不仁的國度,魯迅先生從藝術家的直覺出發,最早描繪了人類自我認識的風景。這些風景不但沒有陳舊,反而隨時代的變遷而日漸凸現,震撼著人心,因為那是我們幾千年來久違了的風景。
卡夫卡在《致某科學院的報告》中通過一隻猿變成人的幻想故事,逼真地描繪了人性誕生之際那種慘烈的生死搏鬥。然而在東方,有一位與其同質的文學家魯迅,用他九_九_藏_書這些短小閃光,堅不可摧的文章,給我們繪出了人性誕生的另一種風景。這兩位文學家,前者深邃,後者詩意,用不同的文化底色,描繪著同一個人性的真相。
做一個詩性的人並非全然不幸,因為他的生命是如此濃縮,充滿了激|情,哪怕這激|情是陰沉的。有這瑰麗的地獄詩篇為證。正是在人心被撕裂的慘痛中,詩的意境呈現出來,否則就只能是麻木和死亡。在鎮壓與反叛的反覆較量之中,魔鬼的活力得以發揮,焦枯的曼陀羅花也會再獲生機。
他不肯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入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在。
為更深入地表達,作者又寫了「復讎」之二。
洞悉一切的老翁並不指引,只是用層層深入的測試與暗喻,參与了過客的靈魂探索。這位諱莫如深的老人,他那模稜兩可的話語激發著過客心中的衝動。此處類似理性在創造中的作用。理性並不提供規律讓人掌握,它只是通過暗示讓衝動達到自由。
這種來自千年冰川的令人震撼的冷的熱情,這種硬性的勁舞,是精神不滅的象徵。
曾經喜歡過野百合、野薔薇的柔軟的心,如今已變得冷而硬。但這種冷和硬並不是由麻木導致的冷漠,卻是熱情高度濃縮,執著於一點所致。無暇旁顧,只能拚死一搏。
復讎,是靈對肉的復讎,為自身的罪孽,為難言的羞愧,也為肉體的提升。這表演、這造型雖難以理解,卻正是人性構成的根本。
……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於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乾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乾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九*九*藏*書

極地之舞

人不配得到布施,因為人實在是太卑鄙;自己也不配得到布施,因為自己無地自容。一切自憐和傷感都顯得做作,人惟一能做的,只是負罪前行,去那也許是墳也許是精神故鄉的前方,永不放棄,永不停歇。當然這個過程不會那麼乾脆,而是充滿了猶疑、彷徨、悔恨和慘痛。所以說:「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願意她有這樣的境遇。」之所以會成為人性探索者,不就是因為當初對弱小的同情與憐憫嗎?

裂變

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屍一樣,在四近徘徊,祝願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但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願意她有這樣的境遇……
在世紀的沉渣中,在一切生物死滅的冰川中存活的靈魂,若要將分離的運動付諸實施,那靈魂的內核必須儲藏有能造奇迹的巨大能量。因為那沉渣,那冰川,就是魂的外殼。
我是從十四五歲起開始讀魯迅先生的《野草》的,一直讀到今天。回顧當年那種朦朧的激動,那裡頭是隱藏了很多不解之謎的。也許是我所熟悉的漢字所構成的美得令人戰慄而又有些陌生的意境,激發了年輕的心的渴望吧。時光流逝,我仍在讀《野草》,那感受是顯見得一年一年地深化了,又由這深化導致了革命性的翻新。一切于朦朧中有過的,終於形成了結構。
從意識到要做一個「人」,尤其是詩性的人那天起,裂變就成為不可避免的事。為使真正的創造成為可能,原始的慾望必須被嚴厲制裁,自發的衝力要進入合理的機制。慾望的地獄被「添薪加火,磨礪刀山」,頹廢消失,所有的暴力都集中在一種懲罰上。而這種懲罰的目的是爆發的再產生。
「復讎」之一將舞蹈定格為永恆的造型。那是死亡的臨界點上才會達到的生之體驗。
獸|欲已將人性踐踏得如荒廢、頹敗的母親的身軀九九藏書,昔日的憐愛、苦痛和羞辱早被淡忘,代之以死一般的冷漠與怨恨。人性面臨無法逾越的鴻溝。然而人是不會滅亡的,母親(人性之化身)走進荒野,赤身裸體,如一尊石像。
讓我用先生的自我描繪來結束這篇文章:
只有過程沒有來歷,只有模糊的呼喚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有對此刻當下的執著而沒有可以依仗的確證。當然,也決沒有對自身的憐憫,沒有傷感。
人性是通過徹底的剝離、沒有退路的創造來實現的。一切自身已有的存在,均被決絕地摒棄:
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麼。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的,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聽到過第二回。
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動搖,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才從火宅中出,所以枯焦。
地獄就是人心的深淵,在那裡魔鬼與「人」的交戰使得人性機制啟動。一方是垂死的掙扎,一方是鐵腕鎮壓。「人類的成功」與「鬼魂的不幸」共同催生了這美麗的詩篇。
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於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飢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於是發抖;害苦,委屈,帶累,於是痙攣;殺,於是平靜……又於一剎那間將一切併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讎,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
被釘十字架的耶穌,他要在表演中清醒地玩味鑽心的痛楚,因為他知道惟有如此,才能上升到大歡喜和大悲憫的境界,並在透人心髓的痛楚中將悲憫與咒詛統一於一體。上帝為什麼離棄他?那是出自對他的至深的信任,讓他在這個無邊的舞台上表演自由。「血污和血腥」喚醒了沉睡的靈魂,自戕與自取其辱讓人性得以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