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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觀點 我們怎樣爭當百年內可能出現的大文學家

文學觀點

我們怎樣爭當百年內可能出現的大文學家

本人被排除在外之後,仍然關心著文學發展的前途。由報紙上所公布的最新候選人名單上得知,專家們已經將候選人的年齡放寬到六十九歲了。據他們說,如今的醫學是如此的發達,各種延年益壽的秘方不斷發現,只要保養得當,要活一百歲以上是毫不費力的,按一百歲計算,六十九歲完全可算是中年,而現在三十幾歲的人就只能算是兒童。相形之下,還是六七十歲這一輩的人更為穩健、成熟,根基也更深,修養更高。只要他們注意身體,活到一百歲以上,是有一線希望從他們當中產生大文學家的,當然這並不排除三十幾歲的人當中產生的可能性,但三十幾歲的人也要注意身體,因為活得越久可能性就越大。放寬年齡的政策使得文藝界的同僚們皆大歡喜,現在老一輩與少一輩的文學家是緊緊地攜起手來了,他們相互尊重,取長補短,青年文學家欽佩老文學家的學識,老文學家讚揚青年們的朝氣,一派和諧寬鬆友愛的氣氛,令人感動,給人以鼓舞。在這種友好氣氛中,本人的問題承蒙一位慈愛的老專家關懷,又被重新提了出來,經過專家委員會的反覆討論研究,大家作出決議:只要本人去掉一些虛榮心,不千方百計突出自己,把性情放平和一些,宏觀地看待很多問題,他們會要重新考慮本人的問題的。他們要求本人要不斷地向中年專家請教,向不太老的專家交心,至於寫出的文章,則要求每一篇都花樣翻新,調子絕然相異,比如今天用電報似的短句,明天就用不打標點的長句,今天寫一隻狗,明天就寫一首詩,等等,使人有一種新鮮感,不斷產生閱讀的衝動。做到了這幾點,同時又學好了外語和哲學,注意了身體的鍛煉和營養的補充,他們全體打算在下一批評選候選人的時候添上本人的名字。這個消息是由我的表弟通知我的,他來的那天,喜氣洋洋,告訴我他已經「擠進去了」,並且很快就要拿到學位,一旦拿到學位,他就佔了絕對優勢。當然,還有一件事他感到擔心。我問他是什麼事,他說他患有慢性肝病,這對他的壽命是一個很大的威脅,萬一活不到那一天,一切全是空談。我說,凡事都有很多可能性,人的壽命固然自己無法預料,但專家們的意見也不是不可改變的。對於我,他們不是已經改變過一回了嗎?也許他們在表弟還健在時便破格宣布他為大文學家,或者他們自己得了急病,在臨死前承認他為大文學家,這樣的情況都是可能出現的。說到我,我並不希望他們來這一手,因為我自己也想去占那個寶座。我雖然沒有學位,可也沒有任何慢性疾病,按常規判斷,我肯定比表弟活得久。為了確保長壽,我打算每天堅持鍛煉,吃大量的補藥,只要有錢就吃,將好一點的衣服和傢具全部變賣,吃到肚子里去。聽了我這種硬邦邦的宣言,表弟非常氣憤,揚言他要去專家委員會遊說,讓他們在候選人的條件當中增設學位一項,他認為自己是完全有把握成功的。據他摸底,每一位專家本人都是有學位的,一半以上在名牌大學畢業,他們是用非常純正的理論來武裝自己的頭腦的。現在歷史賦予他們重任,讓他們來擔任培養未來的大文學家的工作,正是他們的學識發揮威力的時候,難道他們倒要拋棄了自己幾十年努力獲得的成果,去搞某些歪門邪道?表弟進行了一系列的推理之後,越想越樂觀,他知道在我們這些人中間,他是唯一獲得學位的人,他的遊說要是成功,就等於是登上了寶座。
三位專家引起的風波平靜下去之後,又出現了一種新觀點,這種觀點來自那些至今在位的老一輩文學家。它先是隱晦地、含沙射影地出現在報刊上面,後來便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了。發表于某某報紙上的一篇文章這樣說:就在這一輩的老文學家當中,已經出現過大文學家了。他們當中有個別傑出者,早就受過系統全面的教育,有當今年輕之輩所無法達到的高級素養,其他方面的條件也完全符合,為什麼至今沒有讓他當大文學家呢?分析起來read•99csw.com原因有三:一、異邦民族對本民族的偏見。二、用方塊字寫作對於交流的障礙。三、本民族內部的渙散狀況。那位作者分析完這三點之後,便強烈呼籲開展學古漢語和學外語的運動,希望以此來達到在世界上傳播民族文化的目的。然後,那位作者又補充說,他本人也是一個文學家,在藝術鑒賞方面是真正的內行,層次也很高,他認為他在上文中暗示的那位傑出的老一輩,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位大家遜色,他完全有資格當選為我們民族的大文學家。講到他本人,雖然各方面都與這位傑出的老一輩相通、相近,但作者還是認為自己不夠格,並決心一輩子以老前輩為偶像,像他那樣謙虛,像他那樣淡於功名,勇於進取,年齡越老,思想感受越敏銳等等。作者希望文藝界的同仁拋棄偏見,團結一致,都來選舉這位老一輩為我們民族的大文學家,一來鼓舞士氣,二來也給洋人一點顏色看看。
中年專家的調子雖然低沉了一點,但還是給了我們大家一線希望。只要我們一鼓作氣,置個人生死於度外,昏天黑地地學習,昏天黑地地寫作,生活經歷不夠的人趕緊下決心跑到少數民族地區呆幾年,我們這些人當中,包括我本人,總會有一個攀上那燦爛的寶座,其餘攀不上的人也分享了奮鬥的樂趣。用心良苦的專家還照顧到我們的具體國情,在各方面都作出了適當的通融,可見他本人實在是時代的精英,新思潮的代表人物。要是來了一個守舊的頑固派,非得要求我們出國去精通每一種地方語和土語,哲學與數理化也非得打滿分,住茅棚子還不行,要住到山上的崖洞里去,那就是明擺著的坑人,誰也達不到他們的要求。
世事變化無常。就在本人與大家一道,學得個昏天黑地,寫得個昏天黑地,並暗暗地抱著一線希望的時候,如晴天一聲霹靂,又有另一位不太老的專家將一種最新的論點在報紙上發表出來了,他的論點的核心即是說本國在近幾代出不了大文學家,即使勉強出一個的話也只能是不夠大的,中不溜的,他列舉了從古到今的種種例子說明這個論點,十分冷靜、十分雄辯,結論卻是令人沮喪的。他又說:「我們正經歷著一個新時期,可惜在眾多的新人作品中,至今沒有一部作品在中年專家提出的七條標準上超過先輩的水平,現在的青年文學家,恐怕只有默默地充當泥土,才能期望數百年後從這土壤中長出茂盛的大樹來。土地一年比一年瘠薄,先前還長過野草,現在只能長些蘚苔之類了。犧牲自己充當泥土吧,不然滅頂之災就要來啦!」報紙一出來,青年文學家們立刻亂了陣腳,大家不學也不寫了,現在搞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人生是多麼的空虛和煩惱啊!活在這世界上是一件多麼無可奈何的事啊!然而又誰也不願意充當泥土,個個都想長成大樹,至少也要長成灌木。矛盾肯定無法解決,民族文化必定滅亡,本人的野心眼看不能得逞。每日里與同行們于街上相遇,皆不議論文學之事,顧左右而言他,神思恍惚。偶有少年氣盛者談起創作來,眾人一致鄙薄。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文學正處在一個低谷時代,這是由我們這個不幸的種族所決定的,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有各式各樣知識淵博的前輩,歷史將培養未來的天才的任務交給了他們,他們成了這方面的專家。眾所周知,在我們這裏,大文學家的位置至今還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空缺,還沒有出現這樣一位受到公認的天才人物。誰來填補這個空缺呢?這是每一個關心民族命運的人翹首以待的大事情,而挑選候選人的歷史使命義不容辭地落在受人尊敬的專家先生們肩上。
他們弓著背在低矮的茅屋裡踱了幾圈之後,走到門外,抬頭眼望蒼茫的暮色,滿腔憂憤意識,後來他們又各自沉浸在哲學的玄想中,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我只好灰溜溜地離開。
誰來當大文學家的問題一定會解決,在明天,或在不遠的將來。
本人也曾苦思苦想,竭力九九藏書揣測各位專家先生的高深理論,然而慚愧得很,至今仍如置身於雲霧之中,茫茫然,不得要領。曾經自認為「心有靈犀一點通」,很是胡亂奮鬥了一陣,過後又發現根本搞錯了方向。可見本人離那種高級的境界,還有遙遠的距離,本人看不看得見那種境界都難說,這種距離又絕不是憑小聰明可以縮短的,即使盲目地發奮,收效也是可能全無半點。同時據本人瞎猜測,每一位專家前輩,對於未來的大文學家的要求又各不相同,如遵循其中一位指引的方向去努力奮鬥,又恐得不到其他各位的首肯,得不到承認就等於白乾,依然不能出類拔萃。而同一位專家前輩,他對培養對象的要求也是變化很大的,有時還大起大落,哪怕你具備隨機應變的本領也是望塵莫及。最後,如果將每一位專家在每一個歷史時期的規定搜集起來,列成條例,身體力行去努力達到,恐怕又來不及了,因為他們已將出天才的時間明確規定為三十年以後,百年以內。本人不幸已有三十幾歲,將以後三十年的時間用來努力還遠遠不能達到專家們的標準,三十多年後,本人則已是六七十歲的老人,體力精力大減,再要努力也不會有很大成效。
我這次不知趣的拜訪就這樣結束了。本人回到家中,心中忽然產生了一股逆反情緒,我想:他們憑什麼給我增加三個黑圈,這麼快就判了我的死刑呢?這不是意氣用事嗎?再說他們還根本沒有調查我的情況,完全不知道我的哲學和外語學到了什麼程度,在一百年尚未過完之際,也無法看出我的作品影響的深度和廣度,他們憑什麼如此武斷地下結論?莫非他們成了算命先生了嗎?本人越想越氣,恨不得立即提筆寫文章向三位專家挑戰,解一解心頭的鬱悶之氣。這個時候我的表弟進來了,他也是一位文學家,文壇上知名的後起之秀,哲學、古典文學和外語都有本科文憑,目前又在某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即將畢業,業餘時間還學數理化,為了事業,今年已經三十六歲了還是獨身。表弟一坐下就垂著頭大聲嘆氣,嘆了大約十分鐘,抬起頭,眼神黯淡地問我可曾讀過報紙否,不等我回答又大叫完蛋了,活不成了什麼的,還說什麼我居然好端端地坐在這裏,他覺得實在驚奇,他想不出我到底出了什麼毛病,這件事太不符合常理了。
本人就這樣糊裡糊塗地被判了死刑,當不成大作家了。儘管本人也想反抗,但又知道那是毫無用處的。一個大文學家,總得有自己的讀者群,哪怕這讀者群只有兩三個人。而在我們這裏,每一位讀者都是專家們的貼心人、好朋友,他們永遠堅定地站在專家們一邊,同呼吸共命運。所以只要被專家否定了,一個人的藝術生命就算完了,沒有一位讀者再來讀你的作品。表弟說得對,這就是與專家作對的下場,這就是狂妄自大的結局。文藝界的同僚們談論起本人來,開始使用這樣的稱呼了——「那隻猴子」,「那把掃帚」,「那位賣燒餅的」等等。沒有人記得我也曾經是最有希望的種子選手,也曾參加過高考和智力競賽,成績不怎麼壞。他們還驚訝地睜大眼睛,做出努力回憶的模樣說道:「這傢伙是怎麼鑽進我們的隊伍里來的?我們怎麼會疏忽到這種地步,讓這樣一個勢利小人在我們這裏得志呢?」說到讀者,他們已經完全忘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卻偏偏牢牢記得我對三位專家的那次拜訪,他們將專家們制定的那張圖表稱之為「在重重壓力下誕生的綱領性文件」,用一種神秘的表情講述那三個人在茅屋裡製造圖表的情形。提到他們的工作是如何被一個破門而入的暴徒打斷,然後他們又如何臨危不懼,趕走了暴徒,制定了文學發展的大方向,開創了文學史上的一個新紀元。
「我們基本上傾向於悲觀的論點。」他們三個人異口同聲,就如背誦什麼條文,「經過反覆的研究分析,並沒有發現關鍵性的突破,但總的趨勢是不太壞的,不可抱過大的希望,但也不要絕望。我們打算犧牲休息時間,置個人的前途于https://read.99csw.com不顧,對大家進行一次集中強化訓練,給每個人補上寶貴的一課,或許這樣就會出現奇迹也未可知。請你回去將哲學、古漢語和外語方面的課本準備好,這可是個好機會。」
百年內將出大文學家的預言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專家作出的,這個預言出來之後,對我們整個文學界震動極大,青年文學家們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老文學家們無不感到萬分欣慰,因為這一下,他們的事業不愁後繼無人了,不但後繼有人,還要開闢新天地呢!還要樹起一塊里程碑呢!那段時間,我們文學界很是盲目樂觀了一陣子,本人也竊以為不無希望爬上寶座,並打算一旦爬上去,就要好好地坐它一個歷史時期,決不能輕易地下來。就在我興緻勃勃地做這種美夢的時候,另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年專家又對前一位老專家的預言作了重大的補充,他提出了當大文學家必須具備的七個條件:一、知識淵博,不但精通古代文化,還要熟悉異邦文化,包括在大陸常常開展的知識問答競賽中每次都能拿高分,更包括在高考中起碼要上線(數理化方面分數可松一點,我們的專家們是過來人,因為他們知道在數理化方面要求太高的話,大文學家就出不來了)。二、哲學基礎一定要好。一個人,假如沒學好哲學的話,在創作時是難以達到一種宏觀地把握世界的眼光的,微觀地把握也會很成問題,這兩種把握都是決定作品層次的尺度,也是衡量大作品與一般作品的尺度。三、要有飽經滄桑,出生入死的個人經歷。(如果不幸沒有這種經歷,也可以趕緊跑到蠻荒地帶去體驗幾年生活。)只有在大風大浪中搏鬥過的人,才能聽出時代的脈搏,才能產生那種崇高的悲壯感,也才有可能寫出真正的史詩。代表我們民族文化的,正是那種波瀾壯闊的史詩。四、必須具有高尚的人格。這主要看他在人格方面的修鍊,決定這修鍊的一是時間的長短,二是功夫的深淺,三五年是不行的,沒有意守丹田也是不行的。五、除了精通古代漢語之外,還要求掌握四五門異邦文字。試想一位天才,如果僅僅認得方塊字,廣泛吸取各種文化的營養又從何談起呢?通過媒介吸取的營養是否正宗又如何來區別呢?如果要精益求精的話,最好是熟悉每一種外語,方言土話全能聽得懂,又能說得流利。專家們知道這在時間上是不允許的,這才放寬了尺度,只要求四五門外語,並不要求懂得很多方言。六、必須上升到超脫的境界,呆在那裡不下來。這就是說,他必須甘於默默無聞,輕視榮譽地位。比如從豪華的住宅里搬到郊外的茅棚子里,過一種與世無爭的簡樸生活;再比如當人民公認他為社會的天才以後,他不但不同意,還要講很多否認的話,聲明自己只不過是人民大眾的小學生等等。當然他仍然密切關心著勞苦大眾的命運,仍然感受著時代的脈搏,在必要的時候還要及時發表一些立場鮮明的個人宣言,推動社會的變革。七、他必須具有壓倒任何人的生命意識和玩起把戲來花樣層出不窮的硬本事。或者說,有了生命意識,就會有生命本體的衝動,有了激|情衝動,就會有花樣百出的高招,令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誰做到了這一條,就會在我們這個沒有形式本體意識的文學世界里樹立形式意識。對於這一條,我們的中年專家是獨具慧眼的,他能在一秒鐘內分辨出誰的衝動是出自本體的,誰是裝出來的,想要瞞過他可是枉費心機。他一旦查出誰的衝動不是出自本體,而是偽裝,這個人的前途可就完了,哪怕他外語學得再好也沒有用。
本人在不久前曾對以上提到的三位專家進行過一次拜訪。當時這三位專家正在我們城郊的一座茅棚子里聚會,我進去的時候,看見他們一式的穿著粗布衣服和草鞋,黑色的眼珠目光炯炯,亂蓬蓬的頭髮虎虎有生氣,不管我故意搞出多大的響聲,他們硬是聽不見。他們弓著背,圍著一張舊桌子,正在畫一個很大的圖表,每個人都顯得很緊張的樣子。我就趁他們沒注read.99csw.com意一下子衝過去,將那張表一覽無餘。三人都很生氣,飛快地折起那張表,質問我是否已經偷看,又說倘若如此,他們將毀掉這張表再造一張。我當然竭力否認,說根本就沒看清,甚至沒想過那會是一張圖表,我還以為諸位在下棋呢!我說了謊,心裏可「怦怦」直跳,我大概是聰明過頭了,居然敢來探聽專家們的秘密。其實那張圖表並非機密,不過就是列出了當代知名作家的姓名,在每個姓名底下畫了許多紅圈圈和黑圈圈,大約是依據這些圈圈來判斷他們有無成為大作家的希望。他們說由於我這個破門而入的浮躁舉動,我的名字底下不幸增加了三個黑圈圈,這是於我十分不利的。
諸位,這個非常敏感的問題,在最近這些年,在我們這個民族中間,已經展開了廣泛的、探索性的討論。本人對於這個有關我們民族文化生死存亡的大問題,一貫具備了一種近乎神經質的關心。不瞞大家說,這些年來,本人幾乎是不思飲食,成日憂心忡忡,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並且日甚一日地為一種悲觀情緒籠罩。每當某位前輩的積極論點使得我為之一振,似乎生出許多明亮的設想來,頹廢的結論又如烏雲滾滾,不可抵擋。本人的命運也曾發生過幾次大的轉折,幾次從大文學家候選人的圈子內被排除出去,這一點以下要說到。
我耐心地安慰他說,不要急,還有幾十年時間呢,這種事,不是兩三個人下得了結論的,來日方長,歷史自會作出結論。他反駁我說,再過幾十年,他們三位專家肯定還健在,其中那位中年的專家保養得極好,據說對營養學很有研究,說不定他會死在我倆的後頭。只要他不死,結論就總是由他來下,而不是由我們來下。說到底,我們總不能自封為大文學家吧?這不令人笑掉大牙嗎?再說今日報上登出的那些候選名單中排除了他,就影響了他在大學里拿學位,拿不到學位,前途就更加無望。候選人都沒挨上邊,又拿不到學位,還搞什麼文學呢?先前還抱著希望,有一個奮鬥目標,現在他成了什麼人啦?他落到這種地步都是受了我的牽連,誰叫我自以為是,與專家作對,想走什麼捷徑,現在可弄得好:死路一條!假如不是我搗亂,他早上了候選名單,他能肯定自己是前幾名,因為國人早就承認了他是最有希望的種子選手。
說到本人,真對不起,不論悲觀與樂觀,也不論有無一線希望,本人始終抱定了一個愚蠢的念頭:要當大文學家。這個念頭使本人每時每刻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近年來經過專家們這樣幾番折騰,本人幾乎是神經錯亂了,但初衷依然不變。本人學過哲學,攻過外語,參加過高考,住過崖洞,去過人煙稀少的沙漠,只差沒有上宇宙飛船了。在不太老的專家的論文發表后,一時想不開,本人還產生過幾次輕生的念頭,只是沒有付諸行動罷了。也幸虧沒有付諸行動,現在不太老的專家不是又放出了一線希望之光嗎:他有可能修改他的論點。
昏頭昏腦地過了些日子,忽然有一天,同行們的觀點全都改變了。他們覺得還是這位不太老的專家的論點好,並且高級。自己當不到大文學家不要緊,萬一被別人當了去,尤其是不夠格的人當了去,那可怎麼向人民大眾作交待呀?大家都是在一個地方土生土長,平起平坐,現在忽然鑽出一個傢伙,一下子就冒起尖來,誰受得了這個打擊呢?他要冒了尖,我們還算什麼東西?他果然冒了尖,會將我們置於何種地位?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德高望重的中年專家提出的這七個條件看起來平常,可細細一回憶、一分析,在我們這個民族中間,從古到今,符合這七個條件的,竟然找不出一個人。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更可悲的是我們的專家還一再放寬了條件,只要求四五門外語,不要地方語,只要求懂得哲學和數理化,並不苛求大家精通這幾門功課,分數也只要上高考線就成了。這都是從現實出發作出的合乎情理的規定。從專家的規定聯繫到我們的實際情況,得出頹廢的結論是必然的了,除非出read.99csw.com現奇迹,而奇迹也是有可能出現的。一種民族文化,倘若從未產生過大文學家和大思想家,要想發揚光大恐怕是不容易的。這樣,擺在我們青年文學家面前的當務之急,便是進行一次殊死的突破了。既然希望還在,就絕不能放棄努力。目標是很明顯的:搞主題宏大的史詩,將深奧的哲理和切身的體會貫穿于其中,以振聾發聵、催人淚下,使人進入長時期的深刻反思為手段,達到教育人、凈化人的心靈的目的。誰符合了以上七個條件,又搞出了這種偉大的史詩,他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大文學家。只要百年內果然出了一個這樣的人物,我們這個民族也就好辦了,我們燦爛的文化將發揚光大、永垂不朽。
「你到底在搞什麼名堂?」他狠狠地朝地下吐了一口痰,「喂?我老實告訴你,你我都沒希望啦!」
當然,本人絕不會氣餒。
可惜的是,這篇文章在報紙上發表出來之後,響應者寥寥無幾。相應的,在另外幾家報刊上,又出現了類似的文章,不過每一篇文章推薦的都不是同一個人,而是文章作者心目中的偶像,那位偶像又總與作者本人有些相似,雖不說不相上下,倒也差不到哪裡去,所以這種推薦就變得十分可疑了。於是又輪到那位不太老的專家出來大喝一聲:「目前還根本沒有生長大文學家的土壤,哪來這麼多大文學家?!」這就如一記悶棍打在這些飄飄然的推薦者腦袋上,青年文學家們感到真是大快人心,感到這位不太老的專家既喊出了時代的心聲,又給青年一代留下了一線朦朧的希望,他們要想站住腳,便只有一面擁護這一位,一面于深更半夜偷學外語之類,到時候來它個一鳴驚人。不太老的專家這一著實在高,這就叫「烈火見真金」。
女士們,先生們,不太老的專家發表文章后,除了本人還暗暗地懷著想當大文學家的念頭,決心看準時機,東山再起之外,同行們是全都改變初衷了,他們敷衍著寫出一些作品,似乎都將這事忘記了,他們甚至不再承認自己是文學家,而自稱為「教育工作者」。不過,有誰又知道這是不是一種高級的策略呢?表面上的清淡和超脫,是不是隱藏了狐狸的企圖呢?對於專家們的論斷,他們是否心服口服?這一切全不得而知,要由歷史來作結論。不太老的專家作出了這樣一個假設,並將這個假設公之於眾。他說我們是白天里故意裝出胸無大志的模樣,一到夜半無人,便紛紛躲在小屋裡發奮鑽研各門功課,或者虛晃一槍不知去向,后又到了少數民族地區,出生入死,沐浴著生命之光,從而生出了部分崇高的悲壯感。他說這個假設是完全可以變為現實的,這也正是他本人的期望。這不正是決心充當泥土的表現嗎?要是這樣乾的人越來越多的話,文學的繁榮還會要很久嗎?到了那一天,他本人是可以考慮放寬尺度,對他的理論加以修改的。理論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它要由實踐來加以檢驗。
女士們,先生們,大文學家到底由誰來當,至今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朦朧發光的目標在遠方的迷霧中時隱時現,道路無限漫長。每當閉目冥思,專家們的教導就如警鐘一般響起,督促我們改造自己這種耽於幻想、行為懶隋的性情,激勵我們去作那拚死的搏鬥。專家們深邃的目光早就洞悉一切,他們胸有成竹,按部就班地展開工作,問題的答案一直在他們心裏,文學發展的大方向始終歸他們牢牢掌握。我們的青年朋友們一天比一天成熟,他們顯得訓練有素、談吐深沉,有部分人在學識上已經接近專家的水平,個別人已經達到了這個水平。以輕浮的態度談論文學的人已經沒有了,人們的討論範圍是越來越集中在一些高層次的理論問題上,每個人都把解決這些問題與自己的文學實踐聯繫起來,不斷地突破自身,不斷地開闢新的領域。與此同時,老一輩文學家們也在努力鍛煉,保養身體,大吃補藥,減少消耗,希望在關鍵時刻為我們的文學事業立大功。看到這種大好形勢,我們專家們心頭的憂鬱也在漸漸地減輕,慢慢顯出和顏悅色的表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