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姑娘
三
我說：那我呢？
大人喝酒，她喝養樂多，她覺得養樂多很好喝，經常往我們的酒瓶里挨個兒倒點兒，沒人會拂了她的好意，都繼續接著喝，但味道實在是很怪。
娜娜說：路平會是個好父親。
我走出D調的小木門，點上一根蘭州，心裏念起一個名字。
她一般到晚上十點左右開始犯困，一困了就自覺把腦袋枕在我大腿上，半分鐘左右就能打呼嚕，嚇得整個酒吧的人關了音響，壓低了嗓子說話。
我拽過來一個墩子，盤腿一坐：話說，六祖慧能在承接衣缽后，為了躲避追殺，一路隱姓埋名迤邐南下……
手插|進兜兒里，跳了會兒踢踏舞。
我在門外聽著另一個門外的故事。
路平越講越進入狀態，語調開始抑揚頓挫，手勢越來越多，但西安口音也越來越重。小女兒捧著臉，聽得入神，手指上的點心渣子沾了一臉腮。
我和娜娜掀開門帘偷偷往裡看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兒對坐著，中間一盆炭火，小女兒依舊是捧著臉，認真地靜靜地聽，滿臉的點心渣。
他問：你要錄什麼？
小女兒拿香蕉片兒捂住耳朵眼兒：不聽不聽，不聽ｈtｔｐｓ://rｅaｄ•9９ｃsｗ•ｃom這個。
炭火時明時暗，瓜子皮在火盆里釀出青煙。
他用嘴噙著燙傷的地方，另一隻手在電腦桌上扒拉了半天，然後道：如果我說我忘了放哪兒了，你會不會很生氣？
路平的臉瘦長……
小女兒停止了咀嚼。
我說：再見！
……那隻猴子跪在馬前，人啊，你怎麼會懷疑我的真心，我忍卻委屈追隨在你身邊，到頭來，你卻這麼輕易地放我離去，如果我的心是石頭做的，那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有些好心的姑娘怕她著涼，解下外套，左一件右一件蓋在她身上。
她呢喃道：爸爸，明天我們還去找大驢玩兒好嗎……
那時，我們倆站在王家莊巷和文治巷的交叉路口，離D調酒吧不過十幾米，沒等她唱完，我抄起她來夾在腋下，三步並作兩步跑去找路平。
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
她衝著路平的腦袋張開爪子，伸出兩隻胳膊，路平以為她要索取一個擁抱，剛想也伸手抱她，我忽然意識到什麼，還沒來得及提醒……
路過大石橋的時九*九*藏*書候，她半睡半醒的，在我背上輕輕地唱起那首歌：
從那天開始，每天早上她吃完餛飩皮兒，我喝完餛飩餡兒后，我們都會溜達到D調酒吧門口，曬著太陽，並排坐在台階上，等著路平起床講故事。
她抿著嘴，笑著看我一眼，又收斂起微笑，在我肩頭輕輕拍了拍。
小女兒困了，歪在我懷裡睡去，路平幫我把她放到背上，踩著星光，我背她回客棧睡覺。
我扭頭求助路平，他居然在啃指甲！
那時他在整理專輯，彈著吉他唱一首歌，然後停下來，客客氣氣地問心心：您覺得這首怎麼樣？
我打小有個毛病，一著急就大舌頭，話說也說不清楚，他卻聽得眼裡放光。他蹲下身子用西安話問心心：女子，你敢不敢再唱一遍？
好嘛！吃飽了喝足了要聽故事了是吧，聽了故事就肯唱歌了是吧，等著，爹來了！
小女兒永遠回答他：沒有我爸爸的歌好聽。
……八戒，你不要再說了，我會回去的，但不是現在，我要晚兩天才行……我心裏面還在難受哦，等我的難受再減少那麼一點點，我立馬就出發。只要他肯讓我回去，我怎麼會不ｈｔｔｐs://read•９９csw.com回去。你知道嗎？不管他怎麼對我我都不恨他哦，我只是有點難過……
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
到底怎樣才肯唱啊？！我指著路平問：如果讓你騎大驢的話你唱嗎？
……
……她睡覺愛流口水，我沒少付乾洗費。
背後，路平講故事的聲音若隱若現：
那個故事講得好長，那隻厲害的猴子掀了桌子打了公務員，被壓在了巨山下。有個騎馬的人救了他，給他戴上了金箍。他又迷惑又開心，他沒的選擇，於是違心地跟著那人走向西方，一邊走一邊想：會好的，會好的吧……
小女兒嘎巴嘎巴地嚼完香蕉片兒，終於開金口了：我要聽故事……
一腳踹開D調酒吧的小木門，我喊：路平，你別告訴我你沒有錄音筆！路平正在泡麵，受了驚，開水燙了手。
我和路平折騰了半天，喂這位較勁的小姑娘吃了薯片薑片香蕉片魷魚絲……就差請她喝點兒啤酒了，人家怎麼著也不唱，光悶著頭吃。
孩子的媽媽來接她，我在門口攔住她不讓進，我說：你聽——
D調酒吧變成了新的根據地，我們九九藏書開玩笑說，心心是史上最年輕的泡酒吧的姑娘。
拍你媽×拍啊！才不需要安慰呢！我扭過頭去繼續跳我的踢踏舞。
說時遲那時快，孩子的兩隻爪子「啪」的一聲同時貼在了路平的臉上，估計力道很大，路平鬥雞眼了一下，愣住了。
晚上八九點鐘開始上客人的時候，他也不肯停。有些客人待了一會兒無聊地走了，有些客人盤腿坐下，和我們一起聽。
路平唱歌從沒唱啞過嗓子，那天卻說啞了嗓子，我們叫了外賣，邊吃邊聽他給心心講故事。
……這隻猴兒遇見了其他一大幫的猴兒，他領著他們找到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洞，洞口有條從上往下淌的河，他們在裏面建了個遊樂場，還可以做飯吃，還可以想聊什麼天兒就聊什麼天兒，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裏面住著一群特別開心的猴兒……
後來，D調酒吧九年間三次搬遷，這個習慣他卻一直沒改。
我說：姑娘，沒有下午唱得好聽呢。
晚上酒吧營業的時候，路平會在台上演繹的間隙穿插唱兩首兒歌給心心聽，慢慢地竟養成了習慣，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不論這個小人兒是不是在台下坐著。
路平道：大冰，他九-九-藏-書們總說你少根筋，我本來還不太信……
路平立馬把她面前的零食胡嚕胡嚕抱走了，慌慌張張很憤怒地往廚房躲，我揪著褲腿兒把他拽回來，差點兒把他褲子拽下來。
小女兒兩隻手掌夾著路平鬍子拉碴的臉，端詳了一下，扭頭問我：大驢？
冬陽西斜，一道黃色的光斑鋪在小酒吧門口。
你看，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我們應該也有一個小小的女兒蹲在膝邊，聽你我給她講故事了吧。
心心被莫名其妙地抄起來，莫名其妙地鑽進一個洞穴一樣的屋子，面前又莫名其妙地伸過來一個莫名其妙的腦袋……她人小脾氣不小，正沒好氣地拿腳跺地呢。
女孩子都一樣，不論多大多小，一旦真來勁了，是怎麼哄都不好使的。
我恨得直撓頭，頭皮屑掉了一肩。
他琢磨了一下，坐在了墩子上，幽幽地開口：他沒爸也沒媽，有一天，忽然從石頭裡蹦出來，一身的鐵毛，哎喲，是個猴兒！這個猴兒太了不起了，他光著屁股，打死了一隻狗熊，然後他有皮褲穿了。
路平迅速愛上了這個小人兒，除了講故事，他還給心心彈吉他。
他就很淡定地，接著唱下一首歌，接著問同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