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顛覆自我的時候總會走向另外一個極端，當下有多麼小桀驁，昔日就有多麼小平凡……我記得她胸部飽滿，紅唇也飽滿，嘴上永遠跩跩地叼著半支煙。愛喝酒不愛說話，別人講笑話的時候永遠是冷冷地破梗的那一個。

和那個年代里的很多年輕人一樣，漫長的匱乏和抑鬱……猛然梭哈，押上所有的僥倖去換一場夢，並把那夢當作新生。

兩個人的夢做完了。

她把他當作契機和支點、新生活的門閂，對他是發自真心地好，屁顛兒屁顛兒的，再飢一頓飽一頓也受得，再破風漏雨的出租屋也住得。

她愛的到底是什麼？我猜，她自己也很難說得清。

畢竟道高一丈，人家執法隊員換了便服，夾在聽歌的人群中鼓掌，還蹲下來問問碟片的價位，然後笑笑地抓住吉他：不好意思兄弟，琴沒收了。

鬍子拉碴的男人拉長聲音喊，有種微妙的溫柔。

那是個帶有一點兒夢幻色彩的小木屋，起風的時候，整棟木頭房子會有節奏地輕輕吱吱嘎嘎，像是一對耐力持久的愛侶，纏纏綿綿地在行周公之禮。

阻力越大，反作用力越強，她愈發叛逆，愈發徹底地下注到這段愛情。

他很會蒸米飯，也很會吃米飯，把吃飯叫作「乾飯」，幹掉的干——必須咬牙切齒地發音才能契合出那種神韻。多年過後，我認真總結我認識的特殊吃客們，有的奇能吃辣、有的嗜食生食、有的蹭了半輩子的飯，還有的簡直是山寨版的蔡瀾……

她留給我的印象是稜角分明到有點兒二，不九_九_藏_書論看誰，眼神里都帶著點兒不加掩飾的對立感。

因為它很堅強，唉，這個冷笑話我早就知道了。

並不生她的氣，明白的——理智的日子過得太久了，剛剛才開始體驗青春期。她正試著在自己的夢中自己選擇發育的方式。

在上一代人眼裡，不管他長得有多帥氣，終究不過是個流浪漢，朝不保夕那種。

她賭得很兇，幾乎是為了賭而賭，已不去在乎輸贏。

他有把專用的勺子，用了很多年，小花鏟那麼大，我有一回試了一下，根本塞不進嘴裏去。

她那時已經打了很久的鼓了，眼睛的左顧右盼並不會影響手上的慣性，只是弦一繃緊，聲音自然也不再輕鬆。

那些白日夢，別人再勸他，她也不勸，她不是支持或理解他的追求，只是理所當然地配合，睡著的人怎麼能叫醒另一個做夢的人，於她而言，這場麗江行，本身就是一場夢遊。

頓頓都說，包括消夜，消耗的永遠比攝入的多，其實和什麼享受美食無關。

話說，不起風的深夜，我路過那棟小房子，它有時候也會有節奏地輕輕吱吱嘎嘎。

不怎麼在乎給人留顏面。

和所有情侶一樣，兩個人也吵架。

能投入的一切她皆毫無保留，不論是物質、青春、未來還是身體。

樓下是廚房，有口好大的鍋，閣樓上除了床和琴，別無長物。

一個生氣了噔噔噔前面走，一個背著吉他急促促地後面追，把青石板的路踩出一連串乾脆的響。不吵架的時候，兩個人偶爾會鉤著小指走九*九*藏*書過大石橋，甩啊甩啊的，把清寒的日子攪拌得濃郁而黏稠。

總之，很有教養的樣子，沒挨過餓的那種。

一把吉他往往意味著一個流浪歌手的全部身家，願意為此拚命的，大有人在。

出現了流浪歌手和執法隊員之間的激烈對抗，半年的時間連著好幾起流血衝突。

他吃米飯是不用碗的，一般是用湯盆，冒尖的一小盆，菜鋪在上面。

一度我認為他其實不是在吃飯，只是在儲備燃料和能源，謀生不易，需加滿油充滿電。

她在一旁不等別人思索，立馬介面：

我想，這樣的床，她之前在上海應該是從沒有睡過的，這樣的房間也未必是她曾經能想象得到的，這樣的貧寒她能發狠過下來，靠的應該不僅僅是勇敢。

有時候街頭賣唱，雨里護著鼓，撐著傘。有時候來著大姨媽，陰冷冰涼的石頭上一坐就是一天。生意很差和生意很好時都會打烊很晚，她背著鼓跟在他身後，走進我的酒吧小憩，有時候夜裡11點，有時候夜裡12點，然後回家吃一頓補充體力的消夜或晚飯。

有好幾回我看著她，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像拍17歲的自己那樣。沒拍，怕拍了會忍不住勸，勸啥呢勸，已然走到這一步了，誰又能靠勸把她勸回上海去。

確實也不算美食，不過粗茶淡飯。

對策也迅速出現了，很多流浪歌手身旁誕生了一個新的崗位，專門負責望風，一見制服出現，立馬風緊扯呼暗語相贈。

……應該是苦的吧，不肯讓人看出來。

賣九*九*藏*書唱賣碟的收入買米買菜，她坐在他對面，端著屬於她的那隻小碗。

動手打是不可能的，她也並不具備街頭吵架的經驗和履歷，每每攥著拳心理智地坐回原位，紅紅白白的臉，一閃而過的含羞帶忿。

我沒見過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有他那麼享受的，他甚至是眯起眼睛陶醉其中的，永遠是把碗擎到臉上，45度傾斜著那隻小盆，與他對坐是看不見他的嘴的。而且他有個很神奇的本事，會翻著手腕兒在飯桌上挨個兒盤子練擒拿，可以一筷子夾走小半盤菜。

因為它願意。

那時候的她，把他和它當成自己的安眠藥，心甘情願地跌進一場深睡眠。

小洋芋那時也擔負起了這一職責，一邊打鼓，一邊望風。

我猜她那時心裏有種別樣的快|感吧，無論是從外表還是行為模式看，都是一種對過往世界前所未有的對抗和顛覆。

後來她終於累醒了。

為了省錢，總是自己買菜開伙，油煙爬上閣樓落在被面枕面上。

這簡直是神技，反正我怎麼練都練不會。

賣解苦，賣藝難，街頭撂地的生意勞身勞心，有一個時期尤其艱難，當時古城開徵古維費，市容執法力度驟然增強，流浪歌手作為非法流動經營者，每天被攆得「狼奔豕突」。

若只從顯性上看，她那時在經歷一場貌似很認真的愛情，貌似會被很多人羡慕的那種。

而在飯量上，他是其中當之無愧的冠軍。

被同行欺辱，被遊人輕蔑，被制服制裁……他慣走江湖明白唯有淡定相對，她卻不能忍，幾度梗著脖子九-九-藏-書昂著光頭和人怒目相對。

他卻很喜歡喊她的名字「小洋……芋」。

他和旁人不一樣，完全不反抗，低著頭收納碟片、口琴、搖鈴，臉上一抹笑，逆來順受的一抹笑。

他來自鄉間村寨，不務虛，給她起的這個外號，實惠又管飽的意思。

於是毅然決然地辭職，告別所有的清醒，她剃了光頭，陪著歌手賣藝在街頭。昂著的青皮腦袋，就像一顆圓圓的青皮西瓜，她半蹲在他旁邊打手鼓，他唱歌，她就打鼓，雙眼微睨，乍一看像個剛還俗的大尼姑在進行一場儀軌獨特的修行。

她那顆光頭其實也算是武器吧，昂然示人，破釜沉舟。

路終歸是自己選的，食物鏈的底端，她和她愛上的愛情。

接納她性格的人不多，她結識的朋友不多，天天糖粘豆一樣貼在他旁邊。

或幼稚或拙劣，或只有靠對立才能獲得借力。

有段時間，我常去他們租住的小木屋吃飯。

眼耳口鼻舌身意，她好像關閉了部分感官，並不覺得苦。

不論如何顛覆人生，過往生活的痕迹總是難改，吃飯時文文靜靜的樣子小洋芋是改不了的，包括拿筷子的姿勢，落筷子時的位置。

他們也被沒收過數次吉他，我目睹過一回，據說那是跟了他十年的一把琴。

她從不喊他的名字，只喊一聲「喂」。

很多信徒在正餐前會默語誦禱，南無諸天真神，他也有這種儀式化的習慣，每次吃飯前都會虔誠地說：吃飽了才有力氣討生活。

用腳後跟也能想出他們所遭遇的尷尬，不同的金錢觀，不一樣的人生軌跡九-九-藏-書，不可預期的未來，不知根底的男人……

完了就是完了，無須贅言。

一併改不了的，還有打理房間的習慣，簡陋的小木屋被她收拾得並不凌亂，舒適談不上，溫馨還是有一點兒。

她在滇西北街頭晒黑了臉，布滿裂紋的手捧著這份亦幻亦真的感情，整整陪了他兩年。

他起身攔她，不顯山不露水地暗拽住她，重新把理智傳輸過去，一併傳輸過去的還有強顏歡笑、尷尬和無奈。

她依舊不看臉色地接話：

她說話做事都不太在乎其他人的感受，二十大幾發育良好的大姑娘了，依舊彷彿一個叛逆期的不良少女。

已然走到這一步了，那就好好在這裏生活吧……

或許她之前是個平靜普通的上海小白領，但我無緣得見。

他發夢攢錢做專輯，她理所應當地配合，陪他枯守街頭白天黑夜地掙散碎銀兩，手打鼓打裂了就纏上膠布繼續打。

有隻鳥在天上飛，它只用一隻翅膀飛，你們說為什麼？

早一點度過這場遲到的青春叛逆期吧，才能去遭遇和面對那些異曲同工的問題，不然，只會重複著另一個上海而已……

我坐在自己的小酒吧逗客人玩兒：

他們動過成家的念頭，一起回過上海，返回麗江后卻不曾提及和家長們交涉的情況。

小洋芋愛上了一個歌手，一併愛上的還有那場麗江夢。

他們租住一個小木屋，十來平方米的簡易房。

還有一隻鳥也在天上飛，它只有一隻翅膀……

床單是扎染布的，摸上去粗粗的拉手。他們搞來塊灰色的地毯鋪在地板上，算是沙發、餐墊和茶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