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老人住了兩個月，然後走了兩個月，再回來的時候只剩一個人，一身縞素。

床單上有個45碼的大鞋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踩上去的。

有一次，路平和我聊起這個女人，說：聽說她的夢想是當個出人頭地的演員。我問：胸大嗎？漂亮嗎？

路平微笑了一個星期，苦笑了一個星期，然後跑去南大街狠吃了一大碗羊肉泡，然後買了張綠皮車車票去了北京。走的時候右手一隻空箱子，左肩一把木吉他——吉他不說話，不會譏諷他，他也只剩這把吉他了。

路平飄蕩北京的生活始於此。

有天晚上，房門被大力踹開，幾秒鐘內，拎著砍刀的人站滿了屋子。一個正方形臉龐的男人歪著正方形的腦袋瞅瞅路九*九*藏*書平說：×你大爺的……

他瞅了路平一會兒，扭頭和同夥說：×，不是他。

她說：你猜猜該怎麼吃……

她在背後弱弱地輕喊：那你有多少？

那個男人的T恤上印著林肯公園的大logo……如果他是個喜歡聽林肯公園的社會大哥該多好玩兒。

路平說，那個南方姑娘在他第一天搬進地下室的時候給過他一隻水果，香氣四溢，但叫不上名字，聽說是她家鄉的特產。

龐大的北京通過一個警察叔叔向他發出了第一聲問候，和其他人一樣，他在龐大的威儀前，乖乖掏出了身份證。

《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套用不到他頭上，但我猜，人物設定應該是相同的——那時候沒有任何人明白他ｒｅａｄ•９9cｓw•com要幹什麼去，除了他自己。

出門的時候方腦袋又回頭對路平說：你也給我小心點兒……

接著說路平的選擇。

右邊地下室住著兩個上訪的老人。

那個年代，莫名其妙的事情在那裡時有發生。

不罵你罵誰？不踩你怎麼證明我們立場正確沒問題？

左邊隔壁地下室住著一個年輕的男人。或許是受不了生存的殘酷，每天半夜會哀哀地哭，女鬼一樣。路平去砸門，裏面就消停一會兒，過半個小時，又哀哀聲起。那個男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他路過的小走廊里會飄逸著淡淡的馬應龍的味道……

路平和我聊起一個住地下室的女人。

她說：你來我屋，200就行。

把錢包證九-九-藏-書件每天壓在枕頭下睡覺，方便麵里泡雙匯火腿腸，插隊擠區間的公交車，在臭氣熏天的公共衛生間里洗澡……所有該經歷的，他都經歷了，但像跨專業修學分，勤勤勉勉，卻未必見得不補考。

他沒直接回答，說：後來在一個網路視頻里見過她……是個南方姑娘。

沒男女作風問題也有經濟問題，反正肯定有問題！

沙塵暴前的北京天空優雅地飄揚著透明塑料袋。他想：好，嶄新的生活來了。這時有個聲音硬硬地戳過來：哎，你，身份證拿出來看一下。

她說她想回一趟老家，但沒錢了，實在是沒錢了。

……

一個異類，一定是有道德品質問題的！

她在忽閃忽閃的燈泡下攔著他，豐|滿的胸部幾乎貼著他httpｓ://ｒeaｄ.99cｓw•ｃｏm，濕漉漉的香味像只小手，從耳後撓著他。

北京北京，北京站下車后，路平站在廣場展開雙臂伸懶腰。

許多人的北漂生活大同小異。

和很大一群北漂一樣，路平也住地下室，那是陽光曬不到的另一個世界。

很多巨大的城市都曾有過這樣的群居地，香港九龍城，深圳石牌村，北京地下室……

這也正常，沒代謝乾淨的大字報基因還在被因循：

一個每天倔強地蹲在床頭用鞋子抽小人，另一個見他路過，硬塞給他一份手寫的材料。

路平忽然間的決絕導致了事實上的眾叛親離，他完全沒有了退路，作為體制的逆子，他幾乎被人里裡外外反面教材了一把。

或許他一直在上火。

無須曲解，他並非為了什麼遠大的reａd•9９csｗ•com音樂夢想而辭職的，所以那把吉他於他而言也沒什麼特殊象徵意義。所以，事實上他離開西安的時候，石頭還給石頭，兩手空空。

他不接話，低頭側身擠過去，潮濕的地下室通道，滿牆的青黴。

一群人呼隆隆地來，又呼隆隆地走了。

女人搓著手，手心裏都是汗，欲言又止地和路平面對面站著。

小心點兒？小心什麼？

路平坐下以後才開始有點兒小哆嗦，他繼續泡他的方便麵。

卷邊的綠格紙，厚厚一沓，圓珠筆寫的字密密麻麻，一不注意就抹得一手腥藍。

刻意壓低的嗓音里，有種委屈的嘶啞。他回了一下頭，猶豫了一下，似乎被那個聲音撩起了一絲生理反應，她乳|溝間的陰影里藏著紅線吊著的小小護身符……路平到底還是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