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窮游成了時尚，免費蹭車成了談資，沙發客成了行為藝術。

我說，我沒有。

我也是那時跟人學會認蜜蠟、認松石，分辨老靈谷念珠和氂牛骨念珠之間的區別，在那時對幾種不同唐卡流派有了大體了解，大體能分辨出不同憤怒相護法的名諱尊容。

一根兒煙抽完后依舊是陌生人，帶點兒莫名溫度的陌生人。

比如如何去轉鬼湖如何走雙湖，比如如何重走當年大衛·尼爾的進藏路，陳渠珍的羌塘路。

他出現在大昭寺門前後，像條泥鰍一樣三兩下就拱開了原有的局面。

不到下午5點，他已被灌得如同一攤爛泥不省人事。

他塞給我一根皺皺巴巴的蘭州，直接塞進我嘴裏。

那時候窮游的概念還沒被濫炒，揣著足夠包車的銀子一路蹭車的事兒大家還都不太樂意抹下臉來干，藏地路險多舛，上了車命就交給司機了，有錢幹嗎不給人家點兒？

比如阿富汗、撒哈拉，比如當時還不太有人知道的泰北小鎮PAI，比如成子一直想去蓋房子的色達，比如我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夢……

一是如何省錢，比如如何從八角街的巷子里翻牆進大昭寺，如何蹭墨脫兵站的飯，成子專門找了個本子記錄大家的各種心得，那個手抄本一度風行拉薩的窮鬼拉漂中，還被人摘抄精華髮到了當時聲名鵲起的磨坊戶外論壇上，為我國的旅遊票房事業狠狠地做出了負貢獻。

我們坐在大昭寺廣場溫熱的地磚上，彼此是彼此的陌生人。

成子在成立儀式上跳到桌子上說：做豬也要做野豬。

我接觸過一些年輕的後來者，個中真窮的邊打工邊行走的，只要不是盲目辭職退學來流浪的，只要能想明白將來怎麼回去的，我都給他豎大拇指，其他的，我會和他們講起當年的那些窮兮兮的拉漂，講講我所理解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表演方式」之間的區別。

那時閑聊的內容基本涵蓋在四個主題下：

他哈哈笑著拍我的肩膀說：太九-九-藏-書好了！那我請你抽一根兒蘭州。

真管用，立馬就出聲兒了，張嘴就喊媽媽，閉著眼睛喊，生動至極。

成子走之前說打完酒後，大家把酒為盟成立一個曬太陽的專門社團組織，說得大家無比期待，當然，主要是期待新鮮出鍋的青稞啤酒。

成子天生一副愛折騰的脾性。

當天晚上，成子糾集了所有曬太陽的人，在「70年代」酒吧組建了後來名噪一時的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

彬子、我、雷子一起為生產隊整了個隊歌，粗俗頑皮適宜合唱，叫作《沒皮沒臉的孩子》：

生產隊成立的第二天，內部開始流行一種歪理邪說：

他哀傷欲絕地抓著別人的手說：鄉親們都撤了嗎？

曬兩小時太陽等於吃一個雞蛋。

寒氣漸盛的夜色中，我們邊走邊唱，一直走進月光照不進的巷子里。

怎麼弄他都賴著不醒，實在沒辦法了后大家去搞來了一塑料袋冰塊兒，一塊兒一塊兒塞進他褲子里。

生產隊的成員們也隨即開始一天的工作，有人回去開店做生意，有人擺攤討生活，有人拿出琴，帶上鼓，沿街賣唱。

王小波曾說：生活就是一個被緩慢錘騸的過程。

漆黑漆黑的小巷子，晦澀得好像過往的青春。

下午6點，太陽慷慨的光芒被山嶽收納走一半，天還亮著但光線不再灼|熱。

老闆娘眉開眼笑地說：哎呀，我老公今天也過生日，求求你連喝帶拿千萬別給錢。

一代人比一代人不好玩兒，大昭寺門前的閑聊算是一個難得的補習班。

話說，我們誰最初的世界觀不是如此呢？

當時大家想去的地方後來陸續都去了，有不少人實現了當年的夢想，定居在了彼處，每年給我郵寄來五花八門的明信片，只剩下我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夢迄今未完成。（後來完成了，2016年我赴南極，路過了阿根廷。）

我們等了好久好久，read.99csw.com等牆垣下的弟兄們已曬得外焦里嫩仍不見酒來過口，急忙組團去尋找。找遍了八角街尋遍了沖賽康，才在尼泊爾餐廳旁的小酒作坊里發現成子。

很多年後聽宋冬野唱歌，他唱：鼓樓的夜晚時間匆匆，陌生的人，請給我一支蘭州……

他有個很神奇的本事，人再多也能搞到蹭飯的地方。有時候一天還不止一頓。成子是個熱心腸的人，也是個心思細膩的男人，他每次都喊上一大幫人去所謂的蹭飯，是因為怕傷到某幾個真正窮光蛋朋友的自尊。

打了個酒嗝，又問：糧食……都藏起來了嗎？

那時候怎麼敢慢下來呢。

成子慢慢變成了那個時期曬太陽人里的交際花兒，那面牆慢慢變成了一個半固定的沙龍，沉默的人們以他為軸心開始彼此開口聊天。

比賽從中午一直持續到下午四五點，眾人如同高原操場遷徙的牛羊，轉場去吃藏面。隨後打上幾壺青稞酒或者酥油茶，繼而遷徙回到陽光下圍牆邊。

我那時候在拉薩的身份是流浪歌手，天天傍晚曬完太陽後站在藏醫院路口賣唱掙銀子，搭檔是彬子，後來是二寶、成子、雷子。

我們大聲唱歌給自己壯膽，回聲卻屢屢讓人汗毛奓起，再陰暗的小巷子也有走到頭的時候，月光在巷子口候著我們，不論腳步加快或者放慢，它就那麼不離不棄地候在那裡。

我也是在那時候學會的一些簡單的藏語對話，像「扎西德勒蓬鬆錯，阿媽吧主公康桑，待多德瓦特罷秀……」一直到今天都沒忘記。

該怎麼描述那時的歡樂氛圍，一句歌詞已是全部。

除了拉薩，我再沒在這個世界上別的角落，以這種方式遇到過這樣的陌生人。

成子睜開眼就開始演戲。

在他當時的世界觀里，還是九_九_藏_書堅信微笑是一定可以換來微笑的。

雖是好人，但好人也有不靠譜的時候。

彬子和我的故事，貫穿著浮遊吧這三個字的始終，從麗江到拉薩，從拉薩到巴基斯坦……

後來慢慢演變成了每天大家輪流從幸福甜茶館兒打一暖瓶8磅甜茶邊喝邊聊。再後來，幾個女生固定每天從雪域餐廳帶兩塊酸奶蛋糕來，大家邊喝茶邊用髒兮兮的大拇指輪流摳著吃，一邊各種斷斷續續聊天。

這些雜學說沒用也有用，起碼好玩兒。

龍達是過雪山埡口時漫天拋撒出去的彩色經文紙片，覺撒是隨風飄蕩的樣子。這麼多年回頭看看，我們兩個飄蕩藏地的孩子，或喜或悲，各自有各自的龍達覺撒。

……

成子每每是話題的樞紐人物，他總能把含著口水的話題落實在實踐層面。

拉薩那個季節晚上九點才天黑，成子當年請我抽煙的時候是陽光明媚的晚八點。

他早已陣亡。

旁邊的康巴漢子拍著巴掌，和我們一起喊：嘿！巴扎嘿！

雪山，青草，美麗的喇嘛廟，沒完沒了地唱，我們沒完沒了地跳。

聊天人數逐漸增長，由起初幾個小圈子拓展到部分廝混拉薩的窮老外，乃至部分操著半生不熟普通話的安多喇嘛。

鄭鈞的《回到拉薩》已經很久沒聽人唱過了，我想起那首歌的副歌：

我知道很多次他所謂的蹭飯，最後是他自己偷偷結賬。

二是彼此交流一些當時還算生僻的線路知識，聊一些想去還沒去的地方。

成子反問我：咱們誰不是好人？

我記得他搭訕的第一句話：你有火機沒？

那個時候大家都窮得和王八蛋一樣，不論在內地有過什麼樣的經濟基礎，紮根拉薩九*九*藏*書后都變成了窮光蛋。沒辦法，那麼大的藏地那麼好玩兒的高原，誰不想痛痛快快地用腳丫子度量上幾遍，誰不想多爬幾座雪山多轉幾個神湖，加上都有個環球旅行的夢，幾年走下來盤纏再省再省也是個不小的數字。

成子發起了一個專門以曬太陽為主要目的的組織，領著一群「野豬」坐在生活那柄大鎚起落之間的夾縫中。彼時，一定沒有人去考慮這個組織所象徵的意義，大家孩子氣地興緻勃勃地過家家酒而已。玩笑一樣的組織，後來規模最壯大時隊員卻一度逼近200人，除了寧夏，隊員涵蓋全中國所有省份，包括港澳台地區，個中還有不少來自北歐或南非的洋奇葩，幾乎將那時混跡拉薩的第三代拉漂一網打盡。

我說我沒有。

他又問：那你有煙沒？

人群中深藏不露的大有人在，好幾個人不僅會拉薩話，還會康巴藏語和安多藏語，幾種不同藏語之間的語音差別幾乎雷同山東話和廣東話之間的差別。

十年後，那面圍牆被導遊和背包客們改名為艷遇牆，牆下曬太陽的後來者們不再琢磨著比賽吃雞蛋，他們壓低帽檐戴著墨鏡捧著單反，複習著拗口的路線地名，心裏惦記著那些單身女遊客胸前的那對兒大雞蛋。

四是聊吃的，包括吃過的好吃的和接下來的飯轍。

一彈指敬天一彈指敬地，三口一杯，一杯接一杯，於是他便沒能站著走出酒館。

那時有人從文化比較學的角度分析婆羅門、拜火教、原始蘇菲教派、南傳上座部佛教……

2003年冬天，成子生日，大伙兒照例聚集在大昭寺門口曬太陽喝甜茶聊大天兒。

可成子和我卻每每趕在最前面跑出巷子，好像萬一走得慢了的話，就會被一隻無形的手拽住衣襟。

有人一副訓詁大師的嘴臉給我們解釋名詞，比如他解釋天衣無縫：南傳佛教的僧衣叫天衣，是一整塊布包裹在身上，當然就是九_九_藏_書天衣無縫嘍……

喝醉的人沉得像只狗熊，我們七八個男男女女連拎帶拖才把他再度弄回大昭寺廣場，後面還跟著一串又唱又跳酒氣熏天的康巴漢子。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他扛來一個巨大的塑料桶，自告奮勇去打青稞啤酒——那時候我們是唯一敢在大昭寺門前飲酒的團體，也算是唯一獲得寺院僧侶和藏民默許的團體。

有一次我說：成子是個好人。

你奶奶個腚的！

我懷疑是成子自己為了論證曬太陽行為的合理性而杜撰的組織綱領，但大家當時幾乎都信了。於是每天各路隊員聚集於大昭寺門口比賽吃雞蛋——我短暫有過的高原紅也是那個歪理邪說的產物，暗紅的兩團頂在臉蛋上，顯得健康得要命，誰看了誰說我淳樸。

最初賣唱的時候龍達覺撒的老闆小二哥戴著牛仔帽一口雪白的牙，會來摻和一下敲敲鼓什麼的，我和彬子都特喜歡他家的招牌：龍達覺撒。

旁邊一堆酒酣胸袒尚開張的康巴漢子彈著弦子圍著他這活屍首載歌載舞。

三是彼此把有限的藏文化知識互相灌輸傳授，像薩迦教派曾經的輝煌，波密王的傳說，阿底峽尊者的生平，等等。

深沉的暮色里，一條接一條的小巷子，忽明忽暗的前路。

成子說：你們對我太好了……嗷！巴扎嘿！

……

雷子是當年生產隊中晚期來拉薩的，一來了就高反，一曬太陽就好了。有人說治療高反最好的方法是卧床休息，照我看，不如大昭寺門前曬太陽吃雞蛋。

他錯就錯在一進門就說自己今天過生日求求老闆娘打個折。

彬子是北京人，當時和我正著手裝修我們的小酒吧浮遊吧，裝修缺錢，賣唱解決。

大家說：放心，安心地去吧，組織不會忘記你的。一邊繼續往他褲子里塞冰塊。

他很迅速地把四五撥不同流派的人攪和在了一起，成子喜歡用一種奇怪的語氣和人講話，一種介於親和力和討人厭之間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