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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造字的困境暨文字生產線的出現 象形字的終點

2 造字的困境暨文字生產線的出現

這個甲骨字是「夢(夢)」,人們最日常、最長相左右的神秘經驗,而且,如果你認真回想一下,人似乎有一種本能要將夢中的事告訴別人,因此,總得要想出個字來表述它——我常認為,世界上有兩種人最可怕,一是不會講笑話但偏要講的人,另一則是一定要把自己的夢一五一十告訴別人的人。
但這個我們睜開眼就連一陣煙也沒,立即消逝無蹤的無形無狀東西究竟要如何具體畫出來呢?商代的人的辦法是這樣子的:是床的符號,床上躺一個睜大眼睛的人,用人在沉睡之中仍彷彿睜著眼、看到事物的樣子來表達;有時,這個睜眼說瞎話的人還一手不安伸至喉部心口之處,彷彿做一個掙扎不舒適的噩夢;也有把床上之人易為長發老人(甲骨文中的老人用長發來表述,顯然初民是不太作興理髮這回事的),意思好像說,老人經歷的事情多,積累的麻煩多,再加上身體衰弱較承荷不住,因此夜睡多夢,這一點,和孔子感慨自己再夢不見周公證明老去不大一樣。
就一個無形無狀、無遠弗屆、不受物理時空限制、不受人理性管轄的抽象飄忽之物而言,甲骨文的「夢」字絕對是漂漂亮亮地完成任務——就像我們講過的,歷經困難的成果總是比較結實比較美好,造字如此,人生種種如此,好像就連戀愛也如此。
但同樣的,漂亮的成果也總令我們神經質起來,這次僥倖得手,但下回還一樣做得到么?每一次都要煞費苦心,這樣的事究竟我們能做幾次不力竭呢?有沒有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呢?

象形字的終點

尤有甚者。造字的人還會很快發覺,除了眾多難以捕捉的抽象概念之外,在原先具象摹寫的世界里也一定有新的麻煩跑出來,那就是具象事物的再分割和細膩辨別的問題。
事實上,有關初民對同類物件的再分類再分割,以及單一物件各部位的認識、利用和標示,我們還可以從列維斯特勞斯另一部名著《野蠻人的思維》中抄一些令人咋舌的資料:
在特瓦語中,鳥類和哺乳動物的每個部位幾乎全身,都有明確的名稱。他們在對樹木或作物的葉子作形態學的描述時,運用了四十個名稱,對一株玉米的不同部位竟用十五個不同的名稱來表示。
美國南加州沙漠地帶的柯威拉印第安人,在這片看似荒涼不毛的土地上,熟知六十多種可食植物和三十八種具有麻醉、興奮或醫療效用的其他植物。
我們知道,所有的木本植物都大致長(木)的模樣(當然,喜馬拉雅雪杉為了不讓積雪壓斷樹枝,其實很聰明地長的模樣),正如所有的草本植物也都大致長(禾)的模樣,但放眼過去,老天,植物其實有多少種類啊(在生物學的老分類概念里,植物是在最高階的「界」這一個層級,往下可一路再細分門、綱、目、科、屬、種六階,不計其數的意思)啊?不管是基於功能性的不同使用目的,或非功能性的純觀看、純感受、純思維目的,如此再分割再認識的要求必然推動文字的進一步細膩表述。但困難在於,除非你退回圖畫式的精細繪製,就像我們在早期人類學報告里看的那種精緻手繪新種植物圖鑑,光用符號式的線條根本難以表現如此細微的差異。更何況,植物還算好,碰到水流或石頭的分類要怎麼辦?它們彼此間的差異更隱晦更不在外表形態上頭,是你就算願意費心費力去畫都不可能做到的事。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
一定比想像還快的,看似眼花繚亂的眼前世界,原來這麼經不起這樣深耕密植的摹寫(同樣的事你可去問個小說作家,他一定有著類似的感慨,幾十年的人生經歷好像撐不了幾篇小說題材),兩三下就畫得差不多了;而且人們也一定很快發現,原來我們肉眼可見的世界,較之於我們的思維,顯得如此單薄而且疏闊,我們好多重要無比、非想非說非寫不可的東西,原來都不呈像在肉眼可見的世界之中。
造字從象形開始,這沒問題,樹木就畫成,水流就畫成,不能熄滅的火就畫成,鳥獸蟲魚比較麻煩,但照畫。這夠讓人忙一陣子了,一般而言,新生事物的進展總是這樣,解開一個關鍵點,跟著享受一個順流而下的舒適過程,直到下一個關鍵點再到來為止,呈現這樣脈衝形態的進展節奏。九*九*藏*書
布利亞特人對熊肉有七種不同的醫療用途,熊血的用途有五種,熊脂肪的用途有七種,熊腦的用途有十二種,熊膽的用途有十七種,熊皮的用途有兩種。卡拉爾人還在冬季快結束時收集凍結的熊便,用來治療便秘。
還有,是單一物件自身的再分割和標示問題。我們曉得,在初民從採集、狩獵緩緩過渡到初期畜牧、農耕的自然經濟生活形態之中,人們得辛苦對付的,是生活物資取得不易的問題,而不是垃圾的堆積及其處理的問題,因為東西很少是無用的(垃圾的最簡明釋意就是無用之物,有時也包括人),凡是可食的,現代人看起來再可怕都得是食物,而今天很多人沒其他菜肴配食根本無法空口下咽的稻粱(大米和良質小米),在中國古代很長一段時日一直代表著「精緻美食」,人有時委屈自己天性求官出仕,所求的也不過就是餐餐有稻粱可吃而已(「為稻粱謀」);實在有毒不能吃的部位,通常會轉為藥材使用;無法入葯,至少還能當燃料,當建材,當裝飾品(骨頭、石、蚌殼云云),甚至做貨幣使用。金文中的「嬰(嬰)」字,,是個花工夫的象形字,彷彿可看圖感受到造字寫字者的溫柔愛意,表現疼愛的方式,便是在小小人頭髮上一口氣裝飾著珍稀(可做貨幣)的四枚蚌殼。https://read.99csw.com
在列維斯特勞斯的《憂鬱的熱帶》中有一段如此讓人讀起來心酸的實錄,那是他深入巴西內陸https://read.99csw.com對南比克瓦拉人食物的描述:「家庭食物來源主要是依賴婦女的採集活動。我常和他們一起吃些令人難過的簡陋食物,一年裡有半年時間,南比克瓦拉人就得靠此維生。每次男人垂頭喪氣地回到營地,失望而又疲憊地把沒能派上用場的弓箭丟在身旁時,女人便令人感動地從籃子里取出零零星星的東西:幾顆橙色的布里提果子、兩隻肥胖的毒蜘蛛、幾粒小蜥蜴蛋、一隻蝙蝠、幾顆棕櫚果子和一把蝗蟲,然後他們全家便高高興興地吃一頓無法填飽一個白人肚子的晚餐……」
一個抽象但撞起來讓人鼻青眼腫的高牆就這樣攔在造字的人們面前。
既然每一個部位都是有用的、珍貴的,你便得為它們命名標示。
從抽象事物的堆積,到具象事物的再分類再分割,如此大軍壓陣而且裡外夾擊,看來象形字這下是在劫難逃了。
哈皮族印第安人知道三百五十種植物,納瓦霍族知道五百多種植物,南菲律賓群島的薩巴農人植物名詞超過一千個,哈努諾人的植物名稱將近兩千個。
菲律賓群島的哈努諾人認為土生植物品種裡頭的總數中有百分之九十三都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