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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捲土重來的圖形字 有限文字的真相

13 捲土重來的圖形字

這些「字」,倒沒被刻在龜甲牛骨之上,而是印在一方約一尺長半尺寬的肉色塑料板上——那正是此時此刻我用以書寫這家咖啡館的所在樓層配備指示圖,就貼我右手邊五米遠的杉木板隔牆上,其中——
:所在位置
:公共電話
:滅火器(圖形為紅色)
:逃生方向
:消防栓(亦為紅色)
:緩降梯
諸如此類的各種圖形圖示,還充滿我們生活之中,而且有增加的意思,傳遞給我們某些極必要的訊息,像廁所在哪裡,該到哪邊結賬,此處不能左轉否則罰錢,對不起前方有車拋錨請小心,這個位子請保留給老弱婦孺,為了你自己的生命請不要抽煙云云,挺方便的,往往要啰啰嗦嗦講好半天的話,一目了然,用個圖就說清楚了。
它們不是一個字,而是一個詞或一段話;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情節、一個故事——這讓我們想到最早先的圖形文字,可能就有類似的能力和容量,因此,我們這本書一開頭對那個靜靜立於高處凝視的字種種胡思亂想,可能不全然只是一廂情願的鬼扯。當時,字的總數比較少,每個字和每個字的距離比較寬,因此每個字所實際擁有的使用坪數也就勢必大一些。當時的文字建築整體景觀,想起來還真的頗類似於當時的人居建築景觀。
這裏,我們要問,文字會不會回到圖形去?回到單位信息負載量更大、更一目了然的視覺圖形去從而令文字逐步萎縮並在遙遠的未來複歸於鴻溟呢?

有限文字的真相

終歸來說,一個無限大的工具箱是不可想像的,我們背不起這麼沉重的箱子;就算拚死命背起來也沒用,我們一樣不可能搞得清楚每件工具的性能及其操作方式。因此,這無關文字系統的騰挪轉化能力,而是人的有限存在和他所面對的無限存有老問題,這個很為難的處境,聰明的人很早就發現了,孔子稱之為以有涯逐無涯,他老先生的感想非常明確非常素樸真實,那就是——累壞了,真的累壞了。
就我們視線可及且有意義的未來而言,我個人的答案是不會,文字的形態在往簡化的方向走,文字的表述能力卻不斷在往精微艱深的方向走,這在在都是有原因的。
即便發展出這麼聰明有效的方法,理論上文字已可毫無困難地無限繁衍下去,但我們眼前的文字實況顯然並不是這般光景。相較於複雜萬端的現實世界,相較於我們綿密靈動的思維,尤其是那些閃電般亮起、消滅的種種層出不窮印象和念頭,文字仍顯得很笨、很重、很疏漏而且很不夠用,也就是說文字的系統性無窮潛力並不能真正展現出來,它仍然是有九九藏書限地,左支右絀地試圖表述意義的無限。
這個疑問的答案大致上是這樣子的,文字,尤其是脫離物象的拼音文字,本來就是約定性圖形,但約定性的圖形有個極嚴重的麻煩,那就是它的數量總是有限的,人怎麼絞盡腦汁就是創造不出足敷使用的不同圖形來,而且圖形和圖形之間還得存在必要的秩序和聯繫,否則無法記憶學習。
太遙遠的我建議我們不用去想,想太遙遠常常是意圖犧牲當下的美麗借口,或至少拒絕當下的就事論事討論,這並不健康,所以十九世紀俄國最聰明、最自由的心靈赫爾岑才說,太遙遠的目標不是目標,是欺騙,有意義的目標必須近一點——若非想不可的話,可考慮更嚴重更有意義的,比方說地球的末日和宇宙的終結云云。
克服我們的聲帶和想像力局限本來是有方法的,也某種程度使用了,那就是把聲音加長(多字的、多音節的),聲音變異的回身餘地自然加大,得以去除重複,但加長同時也就帶來致命性的副作用,直接造成文字的複雜難識,不斷增read.99csw.com加我們記憶的負擔——這裏,我們便看到了我們有限記憶的決定性阻擋力量,讓很多原則上可行的方式都撞牆走不下去。
然而,具象摹寫的圖像回不去,約定的圖形難道就不行嗎?比方綠燈通行紅燈禁止儘管並非全無人的正常心理線索,但基本上其實源於約定和習慣。
冤有頭債有主,所以說,這不盡然是系統本身的問題,而是系統操作者的問題,不盡然是文字本身的潛力、彈性和延展性、可塑性,真正關鍵之處還在於使用文字的人。
人本身的局限性,在和文字打交道的每一個環節都幾乎暴露無疑——我們的命名能力是有限的,捕捉能力是有限的,造型能力是有限的,描述和理解能力是有限的,以及最終最決定性的,我們的記憶能力更是有限的。我們從頭到尾就只是有限存在的人,一向拙於應對無限的東西,就跟古希臘的數學家老苦惱于無限的問題一樣。
命名能力的有限,是我們只能有限使用文字的起點,這裏我們稍稍解釋一下,並作為說明的實例。文字開始於命名,這是承接自語言的九_九_藏_書,命名的理想狀態是萬事萬物都能賦予它一個獨特的、不相混淆的聲音,更理想是關係程度不同的事物之間,聲音和聲音既分別,又能有反映其關係遠近的程度不同的勾結和聯想。但我們的聲帶構造和想像力顯然沒這麼厲害,它們達不到這樣的要求,最明顯的有問題結果就是相同聲音以及類似聲音的命名層出不窮,這種命名混淆現象,背過英文單字的人想必都有一番慘痛的經驗,這在轉化記錄成文字時可稍加補救,運用不同造型(中文)或拼音方式(如英文)來作視覺分辨的區隔,但只能算亡羊補牢,意思說沒關係沒關係還來得及,其實就只是很體貼很有禮貌的來不及了。
我們說過,命名的有限只是實例之一,最終仍是記憶問題,這是文字的決定性兩難困境——文字表述完最簡單、最明確、最和我們直接相關的事物,它無可避免地要往難的、幽微不彰的、和我們距離遙遠的路途走,但我們的記憶容量和記憶意願卻愈來愈難能配合,於是,文字愈往前走,跟得上的人就愈見稀少,解碼所賴以成立的共同記憶也九*九*藏*書愈見流失,文字的密碼傾向也愈見明顯。
首先,我們當然記得,具象圖形的文字順利發明出來之後所碰到第一次的斷裂困境和飛躍,便在於文字要勇敢進入沒圖形可依循的抽象概念之中,中國文字用會意和指事搏鬥了一段艱難時光后發展出形聲的快速造字法,西方(廣義的)的文字則起了徹底重來的拼音革命,這個四五千年前的史實,說明文字再不能回頭地走上不歸路。
翻翻《辭源》或《牛津字典》,你真會一再驚訝人類創造完成的文字數量何其龐大,而這不過是可考的、意義追溯可及的部分而已,而我們每個人會使用的,又只是這個部分的一小部分而已,其餘的只能任它們堆疊閑置在那兒等死,其中當然有相當一些,如我們在「死去的文字」所說的,因生活實況的改變而失去了功能,但老實說也還有相當數量仍堪用如新,只是我們不曉得不記得了。
人有什麼問題?首先,我們可能得確認一個大前提的事實,那就是,聯結著半天生半自我演進改良的語言,文字,極可能就是人類創造物之中最龐大、最複雜、最望不著邊九*九*藏*書際的一種,我們終身學習,但我們每個單一個人對這個集體發明堆疊成果的龐然大物,理解永遠是片面的、局部的、有時而窮的,以這樣有限的理解程度,希冀能釋放出整個系統的可能無窮力量出來,這如何可能呢?
這讓我們想起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不朽》來。小說開始於一個手勢,一個不意在游泳池看見的美好手勢,讓小說家心動而創造出阿涅絲這個美麗女子來,像希臘神話中女神阿芙洛狄特(即維納斯)從水中冉冉而生——昆德拉緊接著說,「手勢遠比人精巧」,地球上生養存活過的人何止億億萬萬個,但亘古以來手勢就那麼幾種。這是對的,手勢的確就那麼幾種,符號就那麼幾種,概念性的圖示就那麼幾種。
要用符號數量的有涯,來成功表述事物及概念數量的無涯,我們不能不讚歎文字的確找出了最聰明最省力也最具續航力的辦法來,那就是數學排列組合的數量極大化方式。而且他們事實上做得更好,他們還順便解決了聲音的問題,讓兩個系統有機會合一,彼此支援,我真的不確定,換在今天我們是否有機會做得更漂亮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