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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本書在哪裡?——有關閱讀的開始及其代價 獨特性的歷史迷思

4、第一本書在哪裡?
——有關閱讀的開始及其代價

獨特性的歷史迷思

選擇一種解決方法牽扯到其他解決方法本來會導致的某種結果的改變。而且實際上同時呈現於觀賞者的是某一特殊解決方法所提出的一幅諸多變換的總圖,因此觀賞者被轉變成了一個參与者的因素,而他本人對此甚至一無所知,只有在凝視畫面時他才彷彿把握了同一作品的其他可能的形式。而且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比創作者本人更有權利成為那些其他可能形式的創作者,因為創作者本人放棄了它們,把它們排除于自己的創作之外。這些其他形式就構成了向已實現的作品敞開的許多其他可能的補充圖景。換言之,一幅小型圖像的固有價值在於,它由於獲得了可理解的方面而補償了所放棄的可感覺的方面。
老招式老法子,我個人覺得比較有意思的問題,不是第一本書在哪裡,而是第二本書在哪裡——找尋第一本書只是意志的宣達,找尋第二本書才真正是閱讀的開始;第一本書可以是任意的,第二本書則多少是有線索的。
繪畫如此,書籍也是這樣,事實上九*九*藏*書,書籍做得更好更體貼。書籍所形成的彼此對話網路更稠密,被實現的實體畫面數量更多更沒間隙,此書所遺棄的細節,卻是更多其他書逐線逐條細膩處理的焦點對象,因此讀一本書你不僅在自己的想像中模模糊糊地旁及其他可能,你還能實物地在其他書中看到這些可能被一個一個、一次一次實現出來。書,便是這樣不間歇的召喚同類。
列維斯特勞斯在那幅克洛埃的女人肖像畫談「小模型」時,事實上還講了一段精彩的話:
婉轉曲折的,會引領你看到書籍匯成的大海,那個可能性的、意義的大海,就像航行了十四天之後的玻利瓦爾一樣。
自由,是獨特的個體對自身獨特性的局限和沉重的超越,它通常開始於思維的發動,以此反省自身並想像可能,閱讀當然不是思維發動的惟一路徑,但卻是最有效而且最具續航力保證的一種,這是列維斯特勞斯那番話給我們的啟示。
對才要尋出第一本書讀的人而言,這可能不是太容易看的一番話,但沒關係,耐心點我們最起https://read.99csw.com碼可以讀出這個重要訊息:一幅遺棄某方面細節而成為獨特的畫,並不會局限我們對「完整總圖」的知覺,也不至於縮減我們對其他未實現可能性的知覺,事實上,它反而能幫我們打開這個知覺,只因為我們的如此知覺很難憑空發生,它要「觸類」、要實感地觸到了某種已實現的具象「實物」才被點燃起來,並旁及其他,也就是「他本人對此甚至一無所知,只有在凝視畫面時他才彷彿把握了同一作品的其他可能的形式」。
這個聯繫著這本書和那本書的線索是複數的,不是單行道,並且因為你獨特的存在、獨特的需求和疑問而成立並且變異——第二本書,在實際的閱讀行為中,它可能是同一個書寫者,因為這個作者已引起你的興緻,你好奇他在寫這本書之前之後在想什麼;它可能來自同一個出版社,因為你對他們的選書和編輯方式生出了信心,封面設計也挺好看,可以再多花三百塊錢和另一個晚上時光跟它一搏;它可能是同一思維領域而且不斷被這本書所引述九*九*藏*書的重要著作,你想追這個領域下去,得補滿理解所需的必要知識縫隙;它可能是單一命題比方說古今中外的殺人刺客從春秋戰國的豫讓到狙擊肯尼迪的奧斯瓦爾德;它可能是這本書腳註中不起眼但被你一眼看中的有意思人名和書名;它可能來自同一個有趣的遙遠國度像加西亞·馬爾克斯之於拉丁美洲、昆德拉之於捷克東歐、契訶夫之於廣漠沉睡的俄羅斯和那一整片冰封的最大平原西伯利亞;它可能是一條河流、一種植物,一個日期、一幅插圖插畫、一個譯名、一個模糊說不清為什麼但你難以忘記的心中圖像如腦子裡趕不走的一段旋律……
這樣,我們就有機會擊破一個閱讀的長期迷思,一個比三百塊錢和一晚上時光更威脅閱讀者的虛擬風險——很奇怪的,我們常會害怕被書宰制、害怕書像某種邪靈或外星怪物般佔據我們,讓我們喪失自我,成為它意志的工具,至少讓我們喪失了自身的獨特性云云。
這類的胡言亂語流傳得既久且廣,每一代總有些太神經質的、太想錯事的,以及發懶不想讀書的https://read.99csw.com人貢獻幾句恫嚇性的廉價格言。我們當然都是獨特不可替代的一個一個人,但我們的獨特性究竟是什麼來自哪裡呢?除了一小部分來自生物性的基因密碼而外,不就是一連串不由自主也不能回頭的偶然堆疊起來的嗎?我們被我們沒置喙餘地的父母給孕生出來,然後被莫名拋擲到一個窄迫的特定時空,再鬼使神差地在無數排列組合可能性中實現了(還不足以稱之為選擇了)如今這惟一一種人生,還每時每刻被包圍于流俗意見中接受不間斷但不察覺如微中子式的轟擊,這當然是獨特的,但它到底有多少成分是真正自主的呢?它是自由的嗎?你神經質要保衛的究竟是什麼?
我說過,我個人喜歡這麼回答:「下一本書,就藏在此時此刻你正念著的這本書裡頭。」——這樣子有點噁心有點湊格言形式的回答,想說的就是書籍暫時性的、未完成的本質,以及書與書之間的聯繫和彼此召喚,一本書靠另一本書說明,這本書所遺棄的細節,在另一本書里被逐線逐條地描繪,這本書里被凍結成靜態風景的部分,在另一本九_九_藏_書書里卻生猛地運動起來,這本書所懸缺的答覆,你在另一本書里也許可多發現完整答案的變形蟲似的另一角拼圖……
第二本書,也就是下一本書在哪裡呢?
卡爾維諾為我們做了如此背書。同樣的話,他總是有辦法說得溫柔動人而且充滿瞻望:
然而,也許我心深處另有其他:設想我們從「自我」之外構思一部作品,這樣的作品會讓我們逃脫個體自我的有限視野,使我們不僅能進入那些與我們相似的自我,還可將語言賦予那些不會說話的事物:那棲息在陰溝邊緣的鳥兒,以及春天的樹、秋天的樹、石頭、水泥、塑膠……
有人可能會抗議道,作品越趨避可能的繁複性,就越遠離那獨特性,即是迷離作者的「自我」、他內在的誠意以及他對自身真理的發現。但我會這麼回答:我們是誰?我們每一個人,豈不都是由經驗、資訊、我們讀過的書籍、想像出來的事物組合而成的嗎?否則又是什麼呢?每個生命都是一部百科全書、一座圖書館、一張物品清單、一系列的文體,每件事皆可不斷更替互換,並依照各種想像得到的方式加以重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