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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為什麼也要讀二流的書?——有關閱讀的專業 不按照順序的閱讀

8、為什麼也要讀二流的書?
——有關閱讀的專業

「作為良好的法國人,康斯坦特先生是專制利益的狂熱鼓吹者,」將軍說,「相反的,有關那場辯論,惟一清楚的論點是普拉特講的,他指出政治的好壞取決於推行它的時間和地點。在生死攸關的戰爭里,我親自下令一天里處決過八百名西班牙俘虜,包括瓜伊拉醫院生病的戰俘。今天,如果在同樣的環境下,我的嗓音將毫不顫抖地再一次發出那樣的命令,歐洲人將沒什麼道德權威來指責我,因為如果一部分歷史浸透了鮮血、不義和卑鄙的話,那,這就是歐洲的歷史。」
在一片有如籠罩著整個小鎮的肅靜中,隨著分析的深入,他自己的怒火越燒越旺。被駁得喘不過氣來的法國人想打斷他的話,但他一揮手就把對方鎮住了。將軍回顧了歐洲歷史上那些令人髮指的屠殺。巴黎的巴托洛梅之夜,十個小時內死者超過兩千。在文藝復興的鼎盛時期,一萬五千名由皇家軍隊收買的雇傭軍把羅馬城焚燒、洗劫一空,並用刺刀殺死了它的八千名居民。精彩的結局是全俄羅斯的沙皇伊凡四世,叫他「可怕的人」一點也不錯,他殺絕了莫斯科和諾夫哥羅德之間的所有城鎮的居民,而在諾夫哥羅德,僅僅因懷疑有人密謀反對他,在一次襲擊下就下令屠殺了他的兩萬居民。
「所以,就請別再告訴我們說我們應該幹什麼了,」將軍說道,「別試圖教訓我們應該怎麼為人處世,別想讓我們成為和你們一樣的人,別企求我們在二十年裡做好你們花了兩千年尚且做得如此糟的事。」
他把餐具交叉地放在盤子上,第一次用他閃動著焰火的目光盯住法國人:「媽的,請讓我們安安靜靜地搞我們的中世紀吧。」
所以說,儘管漢娜·阿倫特好心而且睿智地反對「第三世界」這個侮辱意味的稱謂,以為是純粹的意識形態名詞,所謂的第三世界,的確也是一個個獨特的國族、文化傳統和個人,不可以抹平了來看。然而,就是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尤其是面對著一個倨傲又指指點點你該這樣不可以那樣的高鼻子第一世界之人時,我們會有多麼相近的憤怒感受,我們會發現我們果然和遙遠的拉丁美洲人有某種共同的處境、某種近似的歷史命運。
《迷宮中的將軍》書中這場突如其來的午餐桌上辯論,純粹是被一名海難流落南美洲卻仍喬張作致彷彿他是天國下凡的白目法國佬激出來的。我們熟悉玻利瓦爾當場的憤怒反應,更熟悉到幾乎會笑出聲來的是吵架過後玻利瓦爾的懊惱反應:「過了桑布拉諾,熱帶雨林不那麼稠密了,沿岸的居民讓氣氛更為愉快,色彩更為鮮艷,有些地方的街巷裡還傳出『不為了什麼』的樂曲聲。將軍躺在吊床上試圖用一個平靜的午睡來消化法國人的狂妄言詞,但沒有做到。他在想著那個法國人,並向何塞·帕拉西奧斯表示惋惜,惋惜他沒有能及時找到擊中要害的句子和無可辯駁的論據,而現在,當他躺在孤獨的吊床上,對手已遠離射程之外時,這些話、這些論據卻一一浮現在他的腦際。但是,傍晚時分,稍微好了一點,他指示卡雷尼奧讓政府努力改善那個倒霉法國人的狀況。」
是啊,人生就是這麼不美滿,或者說我們的記憶力和理解就是這麼不美滿,我們最會吵架的時候,總是在吵架落幕、獨自個回想之時,不論此一吵架的對象是街上軋車的陌生人,是辦公室同事或是鄰居還是自家老婆,我們總是在事後又惋惜又銳利無匹地在腦子裡把他們修理得啞口無言滿面羞慚——事實上,這種事後之明的時間差不只發生在吵架而已,像我個人,終於學會了棒球的正確打擊要領,是在離開小學棒球校隊的三十幾年之後;終於掌握到如何使用手腕準確投籃也是在離開高中揮汗鬥牛歲月的整整二十五年後——所以我們會期盼時光倒流,或至少有時光隧道可回到當時。
「別企求我們在二十年裡做好你們花了兩千年尚且做得如此糟的事。」把玻利瓦爾這句話轉入到閱讀世界里來,便成為今天台灣閱讀者每天都發生的真實處境,那就是,「我們得在二十年內讀好你們讀了幾百年之書」——火氣消失了,否定變成肯定,這當然是挺辛苦的事。

不按照順序的閱讀

但我們也很容易發現某種詭異但再真實不過的閱讀現象,那就是不管社會整體,抑或我們個人的經驗,書,總是從最好的那一些讀起,尤其是那些舶來自「第一世界」的翻譯著作,出版社先供應的總是最好那一級的,讀者買的讀的也是最好那一級的書,我想,這種「不合程序」的有趣現象,不適宜把原因賴給寥寥幾個出版公司選書人操縱我們的閱讀走向,他們絕沒有這麼大的野心、能耐和霸權,這是由集體的、普遍的心志所共同決定。
我們通常對閱讀的程序有種有條不紊的理想假設九-九-藏-書,由淺入深,由一般的、基礎的書再緩步進入高段的、最好的書,如同看電影由普級到輔導級到限制級再到A片一樣,這基本上是對的,你是得這樣子。
這樣的書籍出版方式、閱讀方式,基本上當然是聰明的、有利的,這是後來者、追趕者的必然優勢,他可以挑揀,去蕪存菁,減少摸索的時間、心力和資源耗損,還能避開錯誤發生的代價——然而,如果說書寫者有什麼得時時提醒自己的必要警覺,便是最是在最有利、最聰明、最討巧、最方便、最不耗力的順境時read.99csw.com刻。只因為閱讀追根究底有著自討苦吃的一部分面向,有很多重要的東西只能在困境中發生並存留,我們拿它一點點辦法也沒有。
有關此一集體的、普遍的心志,有各種描述方式,這裏,我們仍嘗試由「時間的壓縮性」這個概念入手——我們要以一當十用二十年來讀人家的兩百年,要在短時間里把人家長期思索經歷的東西轉為己有,我們再自然不過會做的,首先,如列維斯特勞斯所指出的,我們會試圖先掌握其基本整體圖像而很少直接鑽入某一部分細節之中,因九-九-藏-書此,橫的展開重於縱的深入,走馬看花的多樣性優先於孤注一擲的專註性。其次,在橫的、多樣性的基本原則下,你選的、讀的當然就是「每一樣」中最好或說最有名的那本書(當然,最有名和最好不見得等同,但重疊度不低)。比方說,你要用僅僅十本書的規模快速掌握人類小說書寫的總體成就,毛姆的做法便是找出他心目中最厲害的十個小說家,將他們各一部代表作組合,於是我們看到的便是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巴爾扎克《高老頭》云云read.99csw.com這麼一組的確可稱之為最好的小說。比方說,當年台灣銀行找出一筆錢要引入一整套經濟學經典名著,其基本架構也是從亞當·斯密一路數下來,包括李嘉圖、庇古、馬爾薩斯、馬歇爾、凡勃倫、凱恩斯、哈耶克、熊彼得、米塞斯等一網打盡。當然,這一網因為彼時的政治禁忌,放走了馬克思為代表的絕大多數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經濟學著作;而且,台銀只消化預算做書,完全不曉得怎麼賣書,以至於一整套一整套大概通過贈送、而受贈者毫無意願閱讀的幾近全新書籍,最終輾轉流入當時還真的https://read.99csw.com都是舊書攤的光華商場,我個人手中差不多齊全的這套書,便是十元、二十元從舊書堆里搶回來的,不管是全白封面的平裝本,或綠色帶塑膠套的精裝本。
於是,很長時間中(至今依然),我們眼中的書籍世界遂有一堆偉大的「一書作家」,比方說梅爾維爾好像只寫過一部《白鯨》,塞林格只有《麥田裡的守望者》,馬克·吐溫只有《湯姆·索亞歷險記》,吉卜林只有《叢林故事》,聖·奧古斯丁和盧梭好像只各自完成了一本懺悔錄,而納博科夫幾十年燦爛的創作人生只交出了《洛麗塔》一書,這當然都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