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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總把人物寫死的作家

第二章 總把人物寫死的作家

薛玉說對,是這樣的。
我的生活就靠這個。木耳輕描淡寫地說,我們世代都靠這個。
我故作驚詫。
捎帶口信的人抹著滿臉汗水,說這個口信是木耳的婆娘的。我驚訝地問木耳娶妻了?那人說我不知道,我只是個摩的師傅,有個自稱是木耳婆娘的女人找到我,給了我錢,然後給了我這個口信。
木耳看著薛玉,感到她已經抱定了必醉的念頭,怕是勸不住了,不由得輕嘆一聲,端起酒杯跟薛玉碰碰,跟我碰碰,仰脖幹了。薛玉也幹了,兩眼熠熠地看著我。我咬咬牙一口乾了。薛玉默默地倒酒,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酒杯上。酒杯很快被斟滿,上面浮泛著酒花。
所謂半邊街,就是只有一面有房屋,而另一面臨河,愛河。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薛玉字正腔圓地吟道,暼著我,問,我說得對不對?
這天晚上薛玉做了很多菜,還去買了不少酒回來,特別換了三個大酒杯。三杯酒下肚,我的心情突然變得難受起來。和以往不一樣的是,木耳這天晚上很沉默,他默默地小口啜著酒,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說,來,木耳,我敬你一杯。木耳端起杯子跟我碰杯,喝了。我說這些日子一直聽你說,今天晚上我還是說說我吧,我可能只活得到三十八歲。木耳驚異地看著我。我說,真的,我不會跟你說假話,你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朋友,聽說了你的故事後我就一直在想你,想你是個啥樣的人,想咱們見面后的情景,我很孤獨,跟你一樣。
傍晚的時候,薛玉領我到了一座矮山下。她問我敢不敢上去玩玩,我問她有什麼敢不敢的。薛玉說這是土鎮的棺山,土鎮過去所有的死人都埋在這上頭。我笑起來,說我什麼都怕,就不怕死人。薛玉說她也不怕,還說上頭的草很厚,像沙發。我笑問她這話什麼意思。薛玉眨眨眼,說,什麼意思你還不知道么?我選到了一處舒適之地,厚厚的青草,伸手輕輕一拂,柔軟的草兒撩得手心一陣酥麻,身子就開始了發軟。我說咱們在這裏坐坐吧。薛玉眼珠子一轉,說我不坐,我怕你。我說我就是要你怕,看我不叫你喊饒命。我伸手去抓,薛玉咯咯地笑著蹦跳身子躲我。她那躲其實也就裝個樣子,半推半就,當我抓住她的時候,她的身子一下子就癱了。
羊章的話我平常是很少聽信的,也很少去驗證。

1

你多高?薛玉突然抬頭看著我。
除了膝蓋骨脫臼,我身上其他地方的傷都只傷及皮肉,並未動到筋骨。木耳給我弄了些葯,還弄了半罈子酒,說是藥酒,喝了對身體好,叫我想喝了就喝。那兩天我一直處在酣醉中,那一幕幕受辱的情形時刻都在腦海里湧現,揮之不去。我對自己充滿了怨恨,掄起巴掌一遍遍地打自己。那兩個晚上,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是噩夢。夢裡我被脫|光了衣裳,一個傢伙拿著根棍子不停地撥弄我的胯|下,發出陣陣嗤笑聲。我努力仰頭,想要看清楚這個傢伙的面孔,可是我的脖子怎麼也抬不起來……我第一次感到有尊嚴的死是多麼難得。每次噩夢醒來,我都因為害怕而渾身冷汗。一片冰涼中,我多麼期望將來的死亡是有尊嚴的啊。我竟然嘗試著開始理解我的父親了……
木耳哽咽了,說,可是你都寫了那麼多本書了,我連一本書都沒寫出來。見木耳那哀傷悲慟的樣子,我只有把滿腹的悲傷換成對他的安慰。我拿起木耳的酒杯遞給他,然後拿起自己的酒杯跟他碰杯。我先將自己的那些書貶低了一陣,說那些都不過是詩,出於一時的情緒和思考,根本無法和他現在從事的長篇小說相提並論。我說長篇小說創作是一項浩繁而偉大的工程,你要知道你不止是創造幾個人物出來那麼簡單,你創造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頭你是唯一的造物主,所有的遊戲規則都是你定下的,所有的假惡丑和真善美都是你給出的標準,所有的人物都得按照你劃定的生命軌跡完成自己的一生,如果他中途夭折,多半是他的原因,他可能不符合你那個世界的生存法則……你得等待,等待符合你那個世界的人物出現。突然,當你不經意一瞥,你會驚喜地發現他就靜靜地站在那裡,也在等你的出現,然後是激|情迸發,就像一場水到渠成的男歡女愛,電光火石,一氣呵成……
對不起,我不該那麼說你。我走到薛玉身旁,輕聲說,你告訴我,他是怎麼失蹤的。
我瞥眼見木耳的臉黑沉沉的,忙拉起他,說還是三個人一起干吧。木耳端起酒杯,我們三個幹了杯。薛玉還要給自己倒,被木耳勸住了,木耳說你喝那麼多幹什麼呢?薛玉放下杯子,起身到一邊去了。
薛玉笑起來,在我額頭上戳了一指頭,說,你啊,書念傻了不是,陽間叫陽壽,陰間叫冥壽,也都是有生有死的。見我不解,她繼續說道,陽間里的生就是陰間里的死,陽間里的死就是陰間里的生。陽間多一個人陰間就少一個人,陰間多一個人陽間就少一個人,你還不懂么?
這條名聲遠揚的街上全是清末和民國時期的老建築,泥牆,木樓,灰瓦。走過廢棄古渡口,從那些磨得光滑如鏡的石板路面可以看出曾經的車水馬龍和繁華喧囂。但是現在這裏死氣沉沉,寬闊的河道里除了卵石和一脈流水,什麼也沒有了。十三樓並不難找,所有老建築里數它聳得最高,最破爛,活像一個垂死的老人,不甘心死去似的扶著拐杖硬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似乎只要一跺腳,它就會轟然坍塌。三樓的窗戶全沒了,黑洞洞的深不見底。二樓的廊道也差不多全垮塌了,幾隻蜘蛛正吊在上頭小心地修補著破網。下面的黑牆上面橫七豎八寫滿了「危」字,有用白灰的,有用墨汁的,更多的是紅油漆,那些「危」字無一例外地全被套著圈兒,層層疊疊,仔細看,竟然還構成了有意思的圖案。
薛玉是無意之間看到那兩封信的,那段時間她是土鎮第二個最痛苦的人。第一個是木耳。薛玉知道,木耳已經鑽進了牛角尖,如果再不把他拔|出|來,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幾乎每年我的生日,只要羊章參加,他都會送我同樣的禮物——紙盒子里裝著半裸女人,盒子外面打著漂亮的蝴蝶結。他一直很為自己的獨特創意感到驕傲。那個夜晚,羊章照舊送了我一個女人。他把那個女人裝在紙箱子里,外頭扎著紅絲帶,抬進我的房間。但是我卻忘記了拆開。我酩酊大醉。估計那天晚上我說了一夜的夢話,因為第二天醒來我發現,在我赤|裸的身體上被人用口紅寫滿了字:三十八歲、死亡、木耳、土鎮、我愛你、棺材匠、生日、做|愛、早夭……毫無疑問,這是那個女人從我的夢話中擷取的關鍵詞,以此報復我對她的冷談。酒醒就是新一天的開始。我當然沒忘記木耳和他所在的土鎮。幾天後,就在我準備啟程前往的時候,卻聽說山體滑坡道路阻隔了。我想從水路前往,但是一直沒有找到舒適的船隻。往來土鎮的船舶大都是運送畜禽生鮮或者肥料煤炭的,骯髒無比。僅有的兩三艘客船看起來是那麼破敗,有次我上到甲板就又跳了下來,因為太臭,太擁擠。
讓我敬你一杯吧。薛玉把木耳面前的酒杯捧起送到他的手裡。木耳接過酒杯,說,你要走了么?薛玉一笑,搖搖頭。木耳說好,舉杯喝了。薛玉也喝了。木耳這回主動給自己斟滿酒,端起https://read.99csw.com來面向我,說,喝。
我們還在吃飯,薛玉就已經繼續開始了她的剪紙。她的手法很嫻熟,根本不需要量尺寸,隨手就把前襟後背裁剪出來了,然後用漿糊粘起來,再貼上早已做好的紐扣、花飾,一件紙衣裳就做好了。跟我以前所見過的紙衣裳不一樣,薛玉做的,好像是真人的比例。
我訕笑。

4

除了安慰,我什麼也幫助不了他。我頗費周折地給木耳打了一回電話,先通過114查詢到土鎮郵所電話號碼,再打電話請郵所的人幫忙通知木耳,郵所的人根本不幹,說這樣的業務早沒辦了,我說我是國家安全局的,他們這才答應幫忙。木耳叫來已經是一個小時后了。我就那麼耐心地拿著話筒。當木耳的聲音傳來,我說木耳,是我。木耳說你搞什麼鬼啊。我說木耳,創作本來就是一個艱難的過程,這需要點時間,你別跟自己急。
我說我擔心木耳沒有失蹤,而是被你害了。
薛玉從裡屋拿出個紙箱子,把一旁籮筐里那些做好的紙貨一件一件小心地擱在紙箱子里,捧在懷裡看著我們說,馬上就到中午,我去買些菜,回來就做。見薛玉出了門,我問木耳她把那些紙貨送哪裡去。木耳說她是給紙貨鋪子送去,是幫人家加工的。我很詫異,我說你們生活很艱難嗎?靠這個能掙幾個錢?木耳笑起來,說,不是缺錢不缺錢的問題,是她喜歡做這個,她覺得做這個比干別的事有意義,人就是這樣不可思議,你說呢?

3

我說了我的名字。怕他不清楚,又趕緊補充,寫詩的,愛城的。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了十三樓。木耳沒有送我,他在睡覺,我想去跟他道別,卻感覺到這樣做似乎太虛偽,也太殘忍,就把剛要邁過門檻的腿又撤了回來。薛玉送我到的車站。就在我準備上車的時候,她卻雙手緊緊地拽住我,眼角鑽出兩條眼淚,揩掉,又鑽出來,像討厭的蟲子。我不想被人瞧見,扯了她走到一邊,說好吧,我就晚點走吧。
我搖搖頭。
木耳,木耳。我沒敢貿然進去,探著身子沖里喊道。
她明天就可以下床走動了,你明天就回去吧。木耳站起來,抽出那把寒光四濺的菜刀,一語不發地出了門。床頭柜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刀口。
木耳在床前愣了一陣兒,轉過身拉滅了燈泡,咚咚地下了樓。薛玉繼續捏,捏了一陣兒,開始撥,撥來撥去,像玩一個有趣味遊戲,直到再也撥不動了,她翻身壓住我,扭動身子,搞得床吱呀亂叫。我聽見木耳在樓下咳嗽,然後像是摔了什麼東西。我推推薛玉,要她聽樓下的響動,薛玉卻根本不理會,繼續瘋狂地扭動身子,嘴裏還開始了哼哼。
我說,怎麼啦?
木耳啪地掛了電話。此後他再沒給我來過信。我給他寫了兩封,他沒回。我又打過兩次電話,人家一聽說是找木耳的,啪地就掛了。
我父母死後給我遺留了豐厚的遺產。當然,這也是我父親為我所做的安排,他希望我在桂園五號里繼續我們短命者家族可憐的血脈傳承。可我從來沒想到過返回桂園五號,我甚至都懶得去賣掉它。我父親留給我的錢足夠我揮霍,我希望在花掉最後一個子兒的時候,恰好死期來到。
薛玉抿嘴笑笑,說,你也好。
木耳扔掉了所有小說人物,把他們永遠地拋棄在了黑暗的遺忘里。他轉頭開始四處尋找可以書寫的現實生活里的人物,他按圖索驥地只找老人,只找年歲夠長的老人,而且還要求這個老人的一生充滿悲歡離合,充滿喜怒哀樂。這事情看起來容易,實際操作起來卻非常困難。這是因為很多老人的年歲都不夠理想中的那麼長,年歲夠長的又不願意。木耳的來意雖然讓他們感覺新鮮,而且充滿誘惑,誰不想自己的一生被寫進一本書,更何況自己的一生將隨同這本書成為不朽呢?但是他們只短暫地回首,就發現自己的一生不是非常無聊,就是塞滿了恥辱,要不就有四分之三的邪惡和四分之一的隱秘。所有的老人都婉言謝絕了木耳的請求。木耳總是像蜜蜂飛向花田一樣,揣著新買的鋼筆和名牌墨水,還有雪白的柔韌的稿紙,激|情滿懷地奔向那些老人。然而每一次歸來都是傷心的,失望的。經過一夜,木耳又恢復了百倍的信心。木耳說,世界之大,那樣的人一定有。我要把自己設想成一個走進世界上最大圖書館的人,眼前全是遮天蔽日的書架,黑森森的如同密林。而我要找的那個人,他就像一部不為世人所知的經典名著,就隱藏在某處角落,上頭布滿灰塵。如果找到他,只需要拂掉塵埃,打開書頁……事情就這麼簡單。

5

薛玉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忙掏了紙巾遞給她。薛玉卻不接,撲到我懷裡,嚶嚶地哭起來。
她叫薛玉。木耳說,十三樓的房客,平常也照顧我的生活,我們很合得來,誰也離不開誰,我說的對嗎,薛玉?
我接到口信就立刻趕往土鎮。
薛玉不再說紙貨的事,她拿了杯子過來,倒滿酒舉在我跟前,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的雙眼,說,來,我敬你。
我說,之所以選擇年歲夠長的人,是因為他豐富的經歷不僅足夠一部長篇小說的容量,也具備了長篇小說的各種要素。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最好這個人還活在世上。從他出生那一天起開始寫,一直寫到他死,他死了,小說也就結束了。我說我知道你之前寫了些傳記,寫著寫著就把人家寫死了,莫名其妙地就死了。那麼要解決這個問題其實也很簡單,就是面對面地寫人家,盯著他的眼睛寫,他怎麼說,你怎麼寫……我說你可能會認為這樣做討厭,因為這似乎很像記錄,談不上什麼創作,沒有多大的意義。其實錯了。因為我們需要的不是單純的記錄,他說的是世俗的話語,你得用文學的語言去修飾,去加工。文學創作嘛,不是一直強調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嗎?
我說對。
薛玉驚愕地說她從來沒見過木耳有這麼多話。在她的印象中,木耳很多時候成天不言不語,如同啞巴一樣生活。她很詫異,覺得我一定是使了什麼魔法,打開了木耳封閉了這麼多年的話匣子。我說那是因為他孤獨。薛玉說你就不孤獨嗎?我說我們一樣。
我說這些話都是陽間里用的,下面也時興嗎?像壽比南山這樣的話,他們都死了,還有什麼壽不壽的?
他是怎麼失蹤的?我問。
我說木耳你別急,你先聽我說,我有個主意說不定會管用。我說是不是找一個年歲夠長的人?他的一生充滿了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土鎮和幾年前一樣,沒發生任何變化。叫我驚異的是十三樓還聳立在半邊街,和我離開時的樣子沒有差別。門依然半掩著,我剛走過去,就有一個女人鑽出來,接著是個男人。我拍拍門,叫了兩聲木耳。那個男人回頭看看我,說,進去就是了。幽暗的屋子裡瀰漫著和過去一樣的潮濕與霉臭。我又叫了兩聲木耳,沒人應答。我不甘心地接著叫,心想木耳的婆娘聽見了總該出來吧。這時候我聽見樓上有人說,他不在。
木耳很失望。他告訴我說,十三樓是一個起碼有三百年歷史的妓院,前樓高五層,后樓高兩層,左右兩樓高三層,所以叫十三樓。十三樓最多的時候裡頭養著近百個姐兒read•99csw•com。後來前樓被炮彈炸了,后樓被扒了,左邊的樓被大火燒了,只剩下右邊這樓,就改成了旅館。不管是妓院還是旅館,還是現今這個破敗的危樓,一直以來,土鎮和土鎮之外的男女都喜歡到十三樓來,他們把這裏當成性|愛的聖地。他們自由組對,隨來隨去,只消完事的時候隨便給幾個清潔費。
不是我。是你那位愛城朋友。薛玉將那兩封殘碎的信遞給木耳。
門口吊著個破損不堪的燈籠,上面的字跡依稀可以辨認,旅館。門半掩著,我剛走到門口,門突然開了,一個老頭邊往外走邊哆嗦著兩手系褲帶,猛然抬頭看見我,嚇了一跳,兩手也忘記系褲帶了。見我並無敵意,他嘻嘻一笑,露出滿嘴黃褐的板牙,左右瞧瞧,生怕被誰揪住了似的,倉皇離開。那根被忘記的褲帶在身後拖得老長,最後像條死蛇似的掉在地上。接著,一個女人從裡頭出來,一手提著個背簍一手攏著頭髮,埋著腦袋飛快跑開了。
就在我臨行前的那個晚上,照常是類似的噩夢——死亡前的羞辱。當我及時從夢中醒來,我看見了一把雪亮的刀。木耳手裡拿著一把雪亮的菜刀坐在我的床頭。雪亮的刀子在他手裡晃動,他像是端著一面明晃晃的鏡子,蕩漾起滿屋的寒光。我看著他,問,你要幹嗎?木耳的目光從雪亮的菜刀上飄移到我臉上,冷冰冰地說,殺人!我坐起來,問,你要殺哪個?
他還曾給我郵寄了幾份中途而廢的小說。小說中夾著厚厚的信,反覆講述他的創作過程。越往後說他的語氣越黯淡,因為這些書稿都沒有結尾,他說他想不透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好多東西在開始創作的時候都構思好了怎麼結尾的,但是寫著寫著那筆就像不聽話的牛車,拐著拐著就誤入歧途了……他還是沒有提說我答應他的事,他在等待,我看得出來,字裡行間他期望著我能幫他想出一個解決問題的好方法。
我要薛玉不要擔心,木耳這回肯定找著了個理想中的滄桑的老人,這個老人的相貌很符合木耳對於小說人物的要求,他的性格也非常鮮明,更難得的是,他說話的語氣和語速也是木耳喜歡的。木耳被這個老人迷住了,只一開口,他就知道這將是一部奇特的偉大的小說。他終於尋找到了。他按捺不住興奮,顫抖的筆在雪白的紙張上寫下了第一行字。
進來就是了。裡頭有個女人的聲音應道。
薛玉喋喋不休解釋的時候,我就看著她,看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我情不自禁地說,嗨,我真在哪裡見過你。
因為無處可去,就突然想到了木耳。
薛玉咯咯笑起來,眼中噙著淚光,她斟滿酒杯,看看木耳,看看我,說,來,我們來為木耳的小說乾杯。
當我從夢中醒來,我看見木耳竟然站在床前發愣。就在我準備起身的時候,感到身體的那個隱秘部位正被一雙柔軟的手握著,那手輕輕捏了捏,似乎在告誡我不要亂動。我低下眼瞼一看,薛玉躺在我的懷裡,神態自然,彷彿正在酣睡中。我也學著她的樣子,故作鎮靜,眯縫上眼睛,裝作睡過去了。
我的酒杯還沒端起來,他就幹了……
在這封信中,我要木耳擯棄他對傳記的狹隘認識,想一想古今中外那麼多的經典,哪一部小說不是傳記?小說是寫人的,寫他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這不就是傳記嗎?
他突然就離家出走了,什麼也沒跟我說。薛玉被燃燒的濃煙刺|激得打了個噴嚏,她擤擤鼻子,啜泣起來。
這時候樓上那對男女完事了,咚咚地走下樓梯,那個男的豎豎指頭說,錢在床鋪里。
在這座棺山之上,我遭遇了這輩子從沒有過的恥辱。一個蒙面的漢子沖了出來,他手中的刀子一晃,我就被嚇得動彈不了了。他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丟出一根繩子讓薛玉把我捆綁起來。其實薛玉完全可以跑的,她沒有。她一邊嚶嚶地哭,一邊撿起繩子捆我。那個蒙面漢子在我的嘴巴上貼了一張臭烘烘的膏藥,然後開始打我,踹我。薛玉捂著嘴巴低低哭著,跪在蒙面歹徒跟前,哀求他饒我性命。歹徒停止了拳打腳踢,他站起來喝令薛玉脫掉褲子,要不然的話就放我的血,說著把刀尖抵在我的喉嚨上。薛玉嚇得趕緊叫,我脫,我脫……我目睹了薛玉的被奸。薛玉屈辱地嚶嚶哭泣,雙手徒勞地拍打著地面。那個可惡的歹徒完事後還暴打了薛玉一頓,末了他掉過頭來,扯掉褲子衝著我尿了一頭一臉。
但是薛玉卻並不樂觀,她的眼中充滿了憂慮。木耳十分消瘦,連日的奔波,他已經憔悴不堪,兩眼深陷,面色蒼白,說什麼話要努力才張得開嘴,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似乎只要一摔下去就休想再爬起來。他吃不下東西,每天總是要翻閱大量的報紙,企圖從上頭找出自己需要的那位老人,他還把大量時間浪費到茶館酒館以及市場,他像幽靈一樣遊盪在他們中間,去探聽哪裡有年歲足夠長的老人。只要打聽到了,他就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奔向人家。然後是失望,是傷心。薛玉知道,這種事情會有到頭的時候,他的失望和傷心也有底線。那一天的到來將對木耳是毀滅性的,他會從絕望到崩潰,然後輕易地走向死亡。別指望上回的奇迹出現。薛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安慰他,別急,木耳。
我說薛玉,你好。
木耳把我送到車站,給我買了車票,等到車子啟動才默默轉身離開。看著他搖搖晃晃的背影,我倍覺凄涼和悔恨。
我說你大概要擔心總是不死怎麼辦了,因為他總是不死,你的小說就沒辦法結束了。想想之前你寫的那些人物,不總是叫你措手不及地死去嗎?現在你面對的是一個總也不死的人,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啊!再說了,人都是要死的,死神對誰也不會網開一面,你放心,在他埋葬之日,你的小說也就會有一個圓滿的句號。薛玉並不是直接拿著我的那些信去給木耳看的。她將我信裡頭的那些關於小說創作的語言謄抄出來,然後拿到外頭列印得工工整整,才送到木耳手裡。木耳認真讀完,滅掉屋子裡所有的燈,安靜地躺在床上。薛玉試探著躺到他的身邊,不僅沒有遭到拒絕,木耳反而伸開雙手將她擁在懷中。薛玉默默地流淚。她感到木耳的呼吸均勻,身子熱烘烘的。早晨的時候當薛玉醒來,看見木耳已經坐在了書案前,拿著那支在他身上不知留下多少傷痕的鋼筆,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薛玉笑笑,說,你拯救了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
他婆娘去……去交紙貨去了,你去……去譚家紙貨鋪子看看吧,在土街。那個女人的說話聲被撞得斷斷續續。那個男人向後甩甩手,示意我下去。我剛下樓就看見了薛玉。她淡淡地說,來啦。我說,嗯,木耳的婆娘是你?薛玉看著我。我嘆息一聲,說我就應該想到是你,這是我最擔心的。薛玉倒了杯水遞給我,說,你擔心什麼?
木耳,這個我在笑話中聽說的名字,這個被那個女人用口紅寫在我肚皮上的名字,成了我最後唯一可以期冀的歸宿。我連夜打車前往土鎮。
這裡是十三樓,十三樓你總聽說過吧?木耳問。
口信來自土鎮。
當我來到土鎮,看見土鎮的路牌,看見街道,就像走失的孩子看見媽媽的微笑一樣,我差點沒哭起來。我似乎一下子了解了木耳,熟悉了他,理解了他,渴望與他親近。他就如同一位老朋友一樣,一直在這裏等候我的歸來。我向人打聽木耳的住處,有人告訴我說,木耳住在半邊街read.99csw•com,從肚臍街拐過去就是,他住的那個房子有個遠近有名的名字,叫十三樓。
你說的是傳記?你是要我去寫一個人的傳記嗎?木耳憤怒起來,我寫的傳記還少嗎?曹姓人家燒酒坊的曹廠長,做棺材的魯姓人家,他們花錢請我寫,我不一樣是把他們寫死了嗎?我還挨了他媽的揍!
我問薛玉,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因為我一見到你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薛玉說一見到你,我也有這感覺,我感到我們是前生緣定,感到我是你的女人,生死不分。我很感動。薛玉問我相信緣分嗎?我說信。薛玉問我相信愛情嗎?我說信。薛玉問你愛我嗎?我說愛。薛玉問你會丟下我不管嗎?我說不會。薛玉說你會拿性命來保護我嗎?我說會。
謝謝你。我跟那個女人說。
一提起自己的小說,木耳黯然神傷,他說,別的作家還沒開始寫,就知道他筆下的人物什麼時候死。而我呢,我根本就掌握不住他們的命運。頭天晚上他們還好好的,還在準備做很多事情,可是轉眼他們就死了,一點徵兆都沒有,搞得我簡直猝不及防,一點招兒都沒有,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身體變冷、變硬……怎麼辦呢?木耳的聲音里充滿焦慮、急躁,像一顆烈日下暴晒過久的鞭炮。我說你別急,木耳,總會有辦法的。

2

午飯很豐盛,我埋頭使勁吃菜,狼吞虎咽的樣子叫薛玉看了直想笑,她一臉的歡愉,很滿足的神采。她跟木耳說今天的紙貨全是上等品,老闆開出的價格是最高的。木耳心不在焉,嗯哦地應答。薛玉說她又接到了新的訂單,一百套男裝,一百套女裝,還有一百雙馬靴,要去年最流行的那種款式。我插話說怎麼的,那些玩意兒還要款式嗎?薛玉對於我這麼說很驚訝,她瞪著大眼說是啊,是得要款式啊,陽間流行什麼,陰間照樣流行什麼,紙貨鋪的老闆只說要最流行的款式,卻不說哪種,做起來很麻煩。我說早知道我就該給你帶幾本時裝書了。薛玉笑起來,說,那倒不必,太流行了也不是很好,做起來麻煩不說,底下的人不一定能喜歡呢。我瞥眼見木耳似有不悅,就沒再跟薛玉繼續就這個話題探討下去。薛玉的談興卻很濃,她的話又回到了紙貨鋪的訂貨上,說那個老闆還跟她要三十對童男童女……要做人,你就去他的紙貨鋪子去做。木耳打斷薛玉的話,板著臉說,別在十三樓做,別把這裏搞得像個靈堂似的。
木耳徹底崩潰了,他拿起蘸水鋼筆對著自己的胸膛猛戳,鮮血混合著烏黑的墨水流淌遍了他的全身。就在他舉起鋼筆瞄準自己的眼睛戳下去的時候,薛玉舉起了一疊紙,說她找到了完成一部偉大小說的辦法。
木耳毫無懸念地醉了。我和薛玉一起把他攙扶到床上。薛玉本來是想給他脫了衣裳的,好像覺得不妥,把解開的紐扣又給他扣上,扯了床被子給他蓋住。我不知道是回到桌子跟前繼續喝,還是回到房間里睡覺。就在猶豫時,薛玉在我身後一把環抱住我的腰,把自己緊緊貼在我的後背。我感到她心跳得很厲害,渾身滾燙。當我剛一回過身,她就軟乎乎地癱倒了。
我雖從未到過土鎮,但它對我卻並不陌生。這個愛河流域上僅次於愛城的千年古鎮,仍然被定格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說要在愛河下游修壩蓄水,而土鎮恰好處在淹沒區,因此就禁止了這裏的一切建設。無論道路還是房屋,都定格在文件下發那天時的情形。二十年來,無論外面發生了多麼天翻地覆的巨變,唯獨土鎮依然如故。
但願如此。我想我一定要去結識他。我們將是怎樣的會面和相處呢?我為那一刻的到來興奮和激動,我喝了很多酒。羊章敬我,祝我長壽百年,祝我壽比南山。我說祝木耳吧。有人問木耳是誰。羊章把木耳的故事再次重複。大家聽了都笑,都舉起杯子,說祝木耳。
因為距吃午飯還有一點時間,木耳建議我去躺一會兒,他說我的臉色難看死了,肯定跟沒休息好有關。他把我帶進一間昏暗的屋子,屋子裡瀰漫著潮濕的霉味,屋子可不小,擺滿了床,怕有七八張。我爬上床,攏了被子就睡,棉被有些潤,接觸到皮膚,感覺冰涼。
是的,是我殺了他,我請你來,是讓你幫我處理他的屍體。薛玉的淚水奪眶而出,她飛快揩了,轉身熟練地收拾著家務,清理那些男女遺留在這裏的安全套、衛生紙,把它們丟進一個鐵桶里焚燒。
木耳是在一個傍晚離開土鎮的。薛玉知道,木耳找到了他需要的那個老人。木耳從早上開始都在為這天的離開做準備。他的神情十分莊重,行為卻猶豫不決,不知道哪種稿紙合適,也不知道應該用哪支筆,在墨水的選擇上他更是難下決定。薛玉說木耳出門的時候堅決不要她送。他步履輕快,臉上蕩漾著孩童般的笑容,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快活。薛玉說她認識木耳很多年了,還從來沒看見他這個樣子。木耳的雙眼閃爍著星星般的光亮,充滿睿智、自信和得意。薛玉追在木耳身後,問他去哪裡,怎麼去,木耳沒有回答,轉身消失在街口。
不怎麼。薛玉直起身子,手裡拎著一件黃色的馬褂,盤雲紋的花邊,中國結的扣子,她對著我比來比去,不停地問,你看怎麼樣?你看怎麼樣?一條花蛇從牆縫裡鑽出來,從我和木耳的腳下飛快游過,鑽進另一邊牆的縫隙里。
這時候木耳從裡屋出來了,身後跟著那個病人。我從木耳的臉上看出了他的不悅,便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把凳子從薛玉的簸箕旁往後面挪了挪。除談論他的長篇小說之外,木耳還很用心地陪我喝酒,每天兩頓。大概一個禮拜之後,我就覺得煩悶了,難以忍受屋子裡瀰漫的潮濕的霉味,而且我也覺得我必須離開了,再待在這裏,直覺告訴我會出事——也就是男女間的那點兒事,和薛玉。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薛玉對我的吸引,而她呢,也猶如一朵盛開的花兒,等待我就像等待一隻蜜蜂那般迫切,似乎只要一個眼神,我們就可以敲定接下來可以發生的一切。我當然清楚薛玉在木耳心中的地位和分量,他守候著她,就像一隻老狗守候著它心愛的骨頭,誰要多瞧上一眼,它就會露出鋒利的牙齒髮出威脅的嗚咽。我想回我熟悉的愛城,釋放我那些被薛玉激發出來的豐溢的黏稠的荷爾蒙。
是啊,我怎麼能那樣草雞呢?我為什麼不捨命相搏呢?再有幾個年頭我不就死了么?為什麼還那麼貪生怕死呢?我還惜疼什麼呢?一時的怯懦,竟然換來如此不堪的恥辱。
木耳沒有挽留,他說你明天早上走吧。
隨著一聲咳嗽,木耳從屋裡慢慢走出來,站在我跟前。木耳很像他的破樓,乾瘦而邋遢。他手裡捏著兩張五元的紙幣,那紙幣很骯髒,卷巴巴的,像剛剛揩過鼻涕。
那疊紙是我寫給木耳的信。準確地說,是我寫給他的最後那兩封信。那兩封信木耳收到后並沒拆它們,而是被他塞在牆縫裡,信封和內中的信箋,有部分地方已經被蟲子吃掉了。
我和薛玉相互攙扶,一點一點地挪動腳步,半夜的時候才回到半邊街,敲開十三樓的房門。木耳被唬得一個踉蹌,不停地問我們怎麼了,怎麼了。我提出是不是該報案,薛玉搖頭不允。木耳也保持沉默。在給我們擦了藥酒和做了包紮之後,木耳把薛玉背上了樓。許久才回來,他黑沉著面孔,要我再把事情經過和細節告訴他一遍。九_九_藏_書我再說了一遍。木耳又追問了那人的身高,說話的音調,身上的氣味。我仔細回憶,然後盡量準確地告訴他。木耳聽了,沉默許久,說,我知道他是哪個了。我問是哪個。木耳搖搖頭說,你不用知道,這事情就算過去了。我流淚說,怎麼可能呢,我放不下。木耳哼哼地冷笑。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證明我所說的都是謊言。
但是眼下除了回桂園五號,我像條野狗一樣無處可去。每去一家酒店,必然遭到禮貌而堅定的拒絕——對不起,客滿!我知道,愛河酒店經理已經把他們的遭遇通報了愛城所有的酒店,他們形成聯盟,把我打入了黑名單。我認可這樣的懲罰。可惡的是,我的那些朋友因為擔心我會為他們招來麻煩也將我拒之門外。我給羊章打去最後一個求救電話,我說我真是走投無路了,可以讓我住你那裡么?羊章哈哈大笑,說怎麼可能呢?我說真的。羊章說如果是真的話,我就更不可能讓你跟我住一起了,我剛剛泡了個妞兒,你要來了,就指不定她是誰的了。在前往桂園五號的路上,我停住了腳步。我真不想重返過去那些令人沮喪的心煩意亂的日子。
我進到屋裡。屋子裡光線昏暗,我看見一個女人坐在一張矮桌跟前忙活著,桌子上面擺放著個簸箕,簸箕里是一些五顏六色的紙衣裳、紙褲子、紙襪子、紙鞋子、紙帽子。這些紙貨在愛河流域十分流行,每到七月半的鬼節、清明節和臘祭,此外還有先人的陽誕死期,包括一些法會喪葬,這些東西都會被派上用場。那個女人愣怔怔地看著我。我的雙眼也適應了屋子裡的昏暗,看清楚了她。她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我不由得愣了一下,這個女人我似曾相識。但我是在哪裡見過她的呢?我想不起來。
薛玉給了木耳溫暖的被窩,熱氣騰騰的飯菜,香噴噴的茶水,乾淨的衣裳,但是木耳的糟糕處境卻一點也沒因此改變。木耳艱難地創作著他的長篇小說,和以往一樣,每每動筆準備寫下第一行字的時候,他都還信心十足,樂觀地認為自己將會給這部小說完美的結局。但是接下來的情形卻叫他悲慟欲絕,因為這些小說的命運和之前那些一樣,中途夭折,半途而廢。
木耳是個寫小說的,理想是寫很多傳世的作品,創造很多在他死之後依然健康活著的小說人物。但是他從來沒完成過一部小說。他嘗試了很多種寫法,也寫了很多。遺憾的是,那些人物在木耳動筆之初都還活得好好的,但是隨著創作的深入,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死去了。因為他們的意外死亡,木耳的小說自然也就逃不了夭折的下場。本來是雄心勃勃地要給筆下人物創造輝煌的前程,但是卻成了悲哀的送葬者。
哼,會有什麼辦法呢?木耳冷笑起來,怨氣衝天地說,可能從來沒人像我寫小說這麼認真,我研究選題,搜集素材,給每個人物還都詳細地安排了他們的命運軌跡,什麼時候出生,什麼時候上學,什麼時候就業,什麼時候談戀愛,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下崗,什麼時候遭遇不測,什麼時候中大獎,什麼時候生病,什麼時候被冤枉進一個命案,什麼時候得以昭雪,什麼時候頭上出現白髮……包括什麼時候死去,是死在病床還是死於暗殺,每一條每一款我都記在紙上的,但是,他們就是不聽我的安排,根本不理會我,要知道是我創造了他們,他們怎麼能夠這麼任性呢?
——我是在我最後舉辦的那次生日宴會上聽羊章說起這個故事的。每年我的生日,我都會大擺宴席,喝酒唱歌,極盡奢侈。但是這一回我卻突然感到厭倦,那些喧鬧甚至都讓我產生了噁心感。見我不快,羊章說要給我講個笑話,然後他就說了木耳寫小說的故事。我笑起來,我說哪裡有這樣的笨蛋呢,真是笑話。羊章說肯定是真的,就住在土鎮呢。
薛玉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木耳表現出了難得的頑強和鎮靜。薛玉很佩服木耳的自我療傷能力,頭天還是那麼哀傷和沮喪,只消一個夜晚他就恢復了信心和激|情。
我聽很多人說,一到土鎮會頓時產生一種時空混淆的感覺,以為是在陳年的舊夢裡。當我站在土鎮街頭,看著四周的古老建築,我也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作為千年古鎮,土鎮的規模還是很大的,街道悠長,小巷幽深。我要尋找的半邊街,早在很小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說那是個妓院林立的地方,方圓數百里稍有名氣的婊子都聚集在那裡。
這個口信短得只有八個字:木耳失蹤,快來土鎮。
小說創作上我只是個淺薄輕浮的傢伙,平常的夸夸其談聽起來唬人,其實內中只是些道聽途說的名詞概念,所以,我找到了一些小說名家和評論家,企圖他們可以提供一點有用的東西。誰知道這些人在聽說了木耳的困惑后都大笑起來。我一再告訴他們,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但還是無法終止他們的大笑。我揣好筆記本起身就走,我沒辦法忍受他們那刺耳的笑聲。
這回我絕對沒騙你。羊章說。
黎明時分,我聽到一陣嚯嚯的磨刀聲。我穿好衣裳起來,聽見聲音來自廚房,進去一看,木耳正在磨那把菜刀。聽見腳步聲木耳回頭暼了我一眼,問,準備好出發了?我說是。木耳埋頭磨了兩下,直起腰看著我,問,我總是把人寫死的難題,你幫我想到辦法怎麼解決了嗎?我說現在沒有,但是我一定會想到的。木耳點點頭,拎著刀走到我跟前,他像是徹夜未眠,憔悴,痛苦。
此後兩年時間里我再沒去過土鎮,但是我和木耳保持了一段時間的通信聯繫。我向木耳表示歉意,抱歉因為自己的卑劣傷害了他的尊嚴,傷害了薛玉。我給木耳郵寄了一筆錢。這筆錢很快就退了回來。木耳在隨後的信里只跟我談論他的小說,抱怨自己又把人寫死了,卻隻字不提我對他的承諾。
薛玉沒有理我,蹲下身子從一旁的籮筐里抓了把五彩的紙屑塞在鐵桶下面,划著火柴。
我是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的。那奇怪的聲音其實是一個女人的呻|吟和一個男人的喘息,還有就是床的吱吱聲。我側臉一看,我旁邊的床上一男一女正在交媾。那個男人故意拖延時間,乾乾停停。女人看出了男人的意思,不願意,兩手搡著他要他快點。男人不肯,氣喘吁吁地說你想把老子累死啊。女人就在下面動,把個肥白的屁股扭來扭去,使得身下的床劇烈地晃動,就快要散架了。那個男人沒有經受住女人的折騰,哀嚎一聲,滾落下來……這對男女離開之後,我也起了床。木耳坐在外頭看書。我說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一對男女在我旁邊做|愛。
那是真的。木耳說。
哦,是你啊,我有你的書,昨天晚上還看呢。木耳很興奮,像破抹布一樣的臉上綻放出花朵一樣的笑容來,招呼我趕緊坐,還讓那個剪紙的女人起來去給我倒水。
為了證明自己所說非虛,薛玉把我帶進木耳的創作間。我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我寫給他的那兩封信,還有薛玉的整理稿和列印件。在那幾頁紙上,木耳像讀書筆記一樣,寫滿了心得體會……薛玉遞給我一張紙,說,你瞧瞧這個,這是他離開的頭天晚上寫的。那張紙上寫著這樣的詞句:出發、尋找、孤獨、命運、戲劇、故事、死亡、拯救……我在看這些東西的時候,薛玉一直注意著我的表情。當我放下那張紙走到門口,薛玉關上房門,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去看著她。薛玉並不迴避我的眼神,反而是目光熠熠地逼過來,我忙避開九-九-藏-書她威逼的眼神,我說,我都已經向你道歉了,我錯怪你了。
我沒掩飾自己的遭遇,我說我跟一個女人好,被她丈夫逮住了,眼下看來,愛城我是短時間內回不去了,我實在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就突然想到了他。木耳很激動,他感謝我在那麼艱難的時刻會想到他,他要我安心地在他這裏住下來。那個女人給我端來茶水,兩眼緊緊盯著我的臉。她的雙手有些顫抖,表情極不自然,似在竭力隱藏內心的情緒。滾燙的開水燙在了我手上,我呲牙咧嘴叫喚起來。女人趕緊去拿了毛巾過來給我擦,我們都顯得手忙腳亂,舉止失措。木耳在一旁看著,不發一語,也不搭手幫忙。
薛玉遞給我一支筆,說,幫我個忙,幫我給這些紙貨寫上些祝福的話。我拿了筆坐在薛玉身旁,卻不知道該往上寫什麼。
我必須要承認的是,儘管我從來沒跟木耳談起過薛玉,但是這些年我一直都惦念著她,她怎麼樣了?我想問,卻無從開口,也羞於開口。
木耳招呼我坐下,他問我是不是還沒吃飯。我說是啊,我現在很餓,而且還很困。木耳側頭看著薛玉,說,你是不是給他弄點吃的來?
木耳暼了我一眼,問,你是不是真的三十八歲就要死?我說是。木耳又問,你今年多大歲數?我說了。木耳猛地一揮手,把菜刀砰地劈在一旁的床頭柜上,震得刀柄嗡嗡直響,他探著腦袋說,你說你都沒幾年活頭的人了,你怎麼就不跟他搏鬥呢?
薛玉說是她強迫木耳娶自己的。她之所以要跟木耳結婚,是因為不想木耳早早就死去。她覺得自己這輩子欠木耳太多太多,她想報答木耳,更想拯救木耳,讓木耳像一個正常男人那樣活下去,直到老死。
我怎麼能不急呢,我怕等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力氣跟我講述他的人生了,到時候我就像面對一部永遠也翻不開書頁的小說,那還有什麼意思呢?木耳苦惱地抓撓自己的頭皮,他的腦袋在薛玉的眼中已經嚴重變形,像一隻扭曲的沙罐,真擔心某一時刻,猝不及防地嘩一聲就碎了。
隨後我問起他牆上的那些「危」字。木耳說那個「危」字,說明這是危樓,要我們搬出去住,搬到他們修的簡易過渡房去。他說土鎮起碼有一半的房子上都寫著「危」字,除了被砸死的董大一家三口進了墳墓外,還沒有哪家肯搬出去。從土鎮將成為淹沒區的公告張貼出來的那個下午起,土鎮的人們就開始準備離開這個地方,他們以為第二天就會搬家,可是等到半個月後,還是沒接到搬家的通知。一年後,愛河的河水還是那麼深淺,絲毫沒有要往上漲,要把土鎮淹沒的意思。在等待了三年之後,土鎮的人們不再準備繼續這樣眼巴巴地張望下去了,他們以為那個公告不過是個惡作劇,他們開始推倒老牆,開始修建新房屋,卻沒想到被緊急喊停。公告又貼出來了,說下游堤壩已經立項,開工在即,此處將被淹沒在一百五十米深水下……於是大家就又開始收拾東西,做搬家前的準備。結果跟上回一樣。二十年了,三番五次,人們由最初的驚訝,到憤怒,到不公平,到憂慮,到沮喪,到無可奈何,到現在的坦然。
我沿著搖搖晃晃的木樓梯小心翼翼上去,在一排床鋪中間,看見一個赤|裸的男人正抱著一個女人的屁股哼哧哼哧地撞擊。聽見我的腳步聲,那個男人頭也沒回地說,他不在好多天了,你把錢擱在床鋪上就是了。我說我不是做那個的,我找他有急事,他女人呢?
你就寫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嘛,還可以寫吉祥如意、日進斗金……多著了,未必你這個大詩人的肚皮里還沒好詞嗎?薛玉說。
薛玉離開桌子,木耳似乎輕鬆了許多,他不停地勸菜,跟我碰杯,然後喋喋不休地跟我講述他的作品,一部接著一部。他說他就不相信,自己這輩子就不能順利地完成一部作品。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那個笑話竟然千真萬確。木耳說的作品都是只有上半部,有的還只是剛剛進行到開頭幾個章節,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裡頭的人物總是不可避免地突然死亡。我覺得好笑,心想怎麼可能出現這樣的怪事呢。木耳很真誠地向我請教,問究竟怎樣才能有效地避免。我裝出很嚴肅的樣子,說這樣的問題我得思考成熟后才能回答。他說好,你什麼時候思考成熟了,一定得告訴我。我說當然。
上午我們在十字口的一個茶樓里喝茶,下午薛玉帶我在土鎮四處溜達。不知道哪裡來的幾對新人,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白紗長裙,站在那些破爛不堪的老建築跟前搔首弄姿,前方的攝影師不停地叫嚷著「OK」。薛玉告訴我說,最近兩三年來很多人都到土鎮來留影,他們管這裏叫「遺落的世界」。
每天都有很多對男女進出十三樓。有的大清早就來了,有的三更半夜敲門。有的年老,有的年幼。有的徑直進來,理直氣壯,有的藏頭藏尾,羞愧難當。有的上樓,有的就在樓下。有的很快完事,有的過程十分漫長。有的一點聲音也聽不見,氣息全無,有的如同拔牙,聲音把樓頂的蛛網都震落了。所有前來的都給錢,三元五元,有的直接交到坐在門邊看書的木耳手裡,有的隨便往薛玉的簸箕里一丟。也有單獨來的。他們是來找木耳治病。木耳把他們帶到一旁的屋子裡,可以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似在脫衣裳,還聽見床晃動的咯吱聲。這些聲音很曖昧,讓我感到驚訝和好奇。薛玉說,他從他家祖上那裡繼承了一些治療性病的手藝。除我們見面那天,木耳談了點十三樓和土鎮的事外,此後他似乎不再對長篇小說之外的任何話題感興趣。我想了很多有意思的話題,剛剛起了個頭就被他截斷了——他的話永遠離不開他的那些短命的長篇小說,語氣也永遠是悲傷的、憤怒的、激昂的。他願意花三五個小時來講述他的一部短命的長篇小說的主要內容和奇特構想,用一個晚上來闡述他小說中某個早已離奇死亡的人物的性格表現……我除了佯作傾聽狀別無選擇。
漸漸地,土鎮之行就給拋在了腦後,木耳也在記憶中淡化了。再後來,土鎮之行不僅沒有必要,似乎也毫無理由去成行。直到幾年之後,我幹了一個有夫之婦。與有夫之婦耍耍一|夜|情,這於我並不算什麼不得了的事,倒霉的是我在她家裡乾的。她的丈夫並非如這個蠢女人所說在夜晚回來,而是提前了,就在這天早晨。想想那天真是倒霉到家了。其實我們應該聽見有人開門進屋的聲音的,遺憾的是一夜狂歡,我們都疲憊不堪,深陷睡夢。廚房裡傳出油煎火爆的聲響,聲響很大,驚醒了我們,但是我們都美好地以為是對方在準備早餐,作為只圖一|夜|歡娛的情人能有這樣的情意,我們的心頭幾乎同時劃過一絲幸福而甜蜜的亮光。聽見叫吃飯了的聲音,我們先是一陣愕然,然後一起爬起床來看著面前這個可憐的男人。那個男人先是驚詫,以為自己走錯了屋子,轉瞬他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憤怒地抓起一根棍子對我劈頭蓋臉打來。我很快就被打得遍體鱗傷,倉皇地從窗口出逃,重重地摔在三樓之下的水泥地上。我赤|裸身子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瘸一拐地回到我長期居住的愛河酒店裡。還沒穿好衣裳,那個男人就追上門來了,我再次出逃。當我摸黑回到房間,發現那個男人將裏面可以打碎的東西都打碎了,無法打碎的也都弄成了另外一個形狀。酒店經理怨氣衝天地要我馬上離開,他不能等到下回酒店的屋脊上冒出了火焰再做這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