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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11月 16

191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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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可以和鏡子里愛德華的那個頭相比。
對他來說,死亡已經到來,也會永遠地持續下去,傷心過度加劇了傷口的惡化。
儘管如此,時間長了,事情還是有了一些改變。
和小路易絲一起做面罩總是讓他很開心,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就和阿爾伯特一樣,像一隻螞蟻,給他搬來了外省的報紙。他不願意告訴別人自己的狀態,雖然身體仍然十分脆弱,但是有了報紙和想象力,身體健康得到了一定的改善。慢慢地,他一感到焦躁得要發瘋時,便去回憶曾經的惡作劇、諷刺畫,回憶扮女裝和挑戰父親,年少時代的樂趣又一次浮現在腦海,那些記憶是現在唯一能讓他快樂的事了。他感到身體最深處有「東西」要爆炸。他幾乎不敢說出腦海里的那個詞:快樂。一種鬼鬼祟祟、兢兢業業、斷斷續續的樂趣。當他能理清思緒的時候,他會忘記現在這個愛德華,想象自己是戰爭開始前那個年輕人……
愛德華沒有了活力,變得遲鈍獃滯,但他不擔心未來。他的世界一下就崩塌了,像擲骰子一樣,不過就是碰運氣的事,崩塌帶走了一切,甚至連害怕也被奪走了。實際上,唯一難以忍受的是難read.99csw•com過。
愛德華閉上眼,長嘆了一口氣,臉上有一絲喜悅,身體慢慢放鬆下來。他勉強地抽出針筒,放到一邊,雙手仍然顫抖著,像是被虎鉗夾住喘不過氣的胸口也開始緩緩放鬆。注射過後,他筋疲力盡,躺了很久,這樣的睡意不常出現。這種狀態飄忽不定,狂躁慢慢褪去,就像一隻漸漸駛離的小船。他從來沒有對海上的事物好奇過,也沒有幻想過坐上豪華郵輪,但是安瓿瓶為他帶來了幸福的感覺,那些畫面常常帶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海洋色調。它們就像一盞盞油燈,或是一瓶瓶長生不老葯,能把你吸進它們的世界。如果說注射器和針筒對他來說只是一些外科器具,是必要之惡,那麼安瓿瓶就是他活著的希望。他看著這些裝著嗎啡的瓶子,將手臂伸向燈光,在那裡面看到的一切都是瘋狂的,和水晶球占卜一樣,並沒有太大的功效,也沒有創造性的想象。他注射了很多,身體漸漸安靜下來。一整天大部分的時間里,他都在這種不確定的狀態下度過,輕飄飄的,時間如同輕煙,不再沉重。獨自一人時,他沉迷於注射,那種感覺像是仰浮在平靜的海面上(這九*九*藏*書些關於大海的畫面,常常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像是漂浮在母親子宮裡的羊水上),但阿爾伯特是個萬事都要擔心的人,他每天只給愛德華注射必要的劑量,每一次使用都會記錄下來,晚上回到家又再看一遍日程表,計算使用量,像學校老師檢查作業時翻閱一頁又一頁。愛德華對此什麼也不說,就像對路易絲和面罩的態度一樣。因為阿爾伯特無時無刻不照顧著愛德華。
除了瑪德萊娜,他還剩下誰能思念呢?那幾個戰友,現在他們中誰還活著呢?甚至是他自己,這個走運的愛德華也已經死在了戰爭中,其他的就更……還有父親,但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他大概正忙著生意,疲憊不堪,悲傷不已,兒子的死亡並沒有耽擱他太長時間。他還是要指揮埃內斯特:「去交易所!」或者是:「去賽馬俱樂部!」因為他們正在準備選舉。
最後,他站起來,恢復正常呼吸,努力保持平衡。他給那根特別大的針消了毒,仔細地放進一個小鍍錫鐵盒裡,合上蓋子,放回架子上,然後抓起一把椅子,巡視整個房間,尋找能安放的地方。由於腿不靈活,手臂也緊繃著,爬上去有些困難,他輕輕地推開https://read.99csw•com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活動門,進入樓頂一個小隔層,在這裏,他只能彎著腰,蜘蛛世代在這裏居住,牆角布滿蜘蛛網,到處都是煤灰。他小心地翻出一個包,包里放著他珍藏的東西——一本大畫冊,這是路易絲換來的,她自己也這麼說,但是靠什麼得來,只有她自己知道。
接著,他坐到土耳其長沙發上,一邊削鉛筆,一邊觀察鉛筆屑掉落的畫面,碎屑掉到緊握在手裡的紙上,也掉進包里,秘密只是秘密。和往常一樣,他開始瀏覽最前面的插畫,感覺到一種確定工作完成後的滿足和激勵。在已經完成的那十二張插圖裡,有的是士兵,有的是女人,還有一張是小孩,那些士兵、傷員,有的凱旋,有的垂死掙扎,跪著的、躺著的都有。而他坐在這裏,手臂緊繃著,他為這隻緊繃的手臂感到無比自豪和滿足,要是他能笑的話……
愛德華從來不出去,一直待在房間里,生活凄涼悲慘。不,應該說更加不幸,對生活無能為力和物資的缺乏讓人氣餒。我們常說,你總會習慣的。可是,愛德華卻總是無法習慣。當他有足夠精力時,就會站到鏡子前,觀察自己的頭,這無法減輕任何痛苦,怎九_九_藏_書麼也不可能再找到一個像自己這樣的人:嘴大張著,沒有下巴,也沒有舌頭,只有一排大大的牙齒。雖然肌肉變得緊實,傷口縫合,但這個傷口仍然十分可怕。安裝假體不是為了擺脫醜陋,而是讓你接受現實,屈服於生活的不幸。出生在貴族家庭,不需要精打細算,但他從來不亂花錢,無論如何,在學院里,在同學之間,他看到過許多花錢如流水的年輕人和賭徒……不過,即使不亂花錢,他也生活在一個龐大的、便利的、舒適的世界里,那裡有寬敞的房間、舒適的座椅、豐富的菜肴、昂貴的衣服。現在這個房間,地板之間全是很大的縫隙,灰色的玻璃窗模糊不清,煤塊也少得可憐,連葡萄酒也很難喝……生活中的一切都很糟糕。所有經濟來源全靠阿爾伯特一人,因此,沒有任何理由去責備他,為了弄到安瓿瓶,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不知道他怎麼找到這些葯的,多半是花了錢買通關係,這真是一個好戰友。這些事總能讓你心碎,他犧牲了自己,從沒有任何抱怨和挑剔,總是帶著快樂的笑容,可是內心深處卻無比擔心,完全無法想象兩人以後的生活。這樣下去,未來看不到任何希望。
到時,他就不會九-九-藏-書是一個人在支撐了。
這次是一個女人,直立站著,乳|房裸|露在外面。難道就應該裸|露胸部嗎?不。他又畫了幾筆,遮住那個乳|房,然後重新削了鉛筆,他需要一隻筆尖很細的鉛筆和另外一張平滑的紙。桌子的高度不夠,他不得不把紙放在膝蓋上,因此得彎著腰。需要克服這麼多困難,證明自己還有工作的慾望。他抬起頭,將畫拿遠,仔細品味這件藝術作品。這是一幅不錯的畫,女人直立著,身上的黑紗效果不錯,最難畫的也是這個,整幅畫傳達的意義就在那裡,黑紗和眼神,這就是神秘。過了片刻,愛德華回到樓下。
愛德華很少想念他的家人,而想的時候,對瑪德萊娜的思念比其他人更加強烈一些。他保存著很多關於她的回憶——忍俊不禁的陣陣大笑,臉貼在門上微笑,來回撓頭頂的雙手以及兩人合謀幹的壞事。一想到她,就十分難受。瑪德萊娜在得知他的死亡后,想必也十分悲傷,就像那些失去了某個親人的女人,會找時間去見醫生……的確是件悲傷的事,但時間一長,人們也就習慣了。
如果畫得好,不出意外的話,他會發大財,願望在年底前就會實現。該是讓阿爾伯特大吃一驚的時候了。
他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