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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3月 37

1920年3月

37

他被後視鏡里司機的眼神嚇到了,然後急忙改口道:
「別擔心!越是明顯,就越是不會被發現。想象一下朱爾·德普雷蒙吧!沒有人見過他,然而,所有人都信任他。」愛德華寫道。
桌腳處還有一根壓迫血管的橡皮帶子。
路易絲示意了一下,表示明白了。
除了對面人行道上路易絲小小的身影,什麼都沒有。
他用鼻子噴出氣息,打開水龍頭,將水澆在臉上,再接滿一杯水,直接回到房間里,不去看那副愛德華的面罩,接著一下將水倒進戰友的喉嚨里,戰友馬上就用雙肘支撐著挺直了身體,然後開始要命地咳嗽起來,就和自己以前在土裡咳嗽,最後又活過來的情形一樣。
他想說「不」。
她的離開造成了一個巨大的氣渦,像在飛行中我們感受到的那樣。
在火車站存放好箱子后,在去和波利娜再次會面前,阿爾伯特還去了魯特西亞,在那兒他遇到了一個很糟糕的情況。要不引人注意,一個巴黎的豪華大酒店……
出發,是的,必須趕快,立馬就離開,儘管這可以辦到……但是波利娜怎麼辦?
「嗯?什麼?呃……好的,再見……」
三個人的票。
這天晚上,在銀行里的最後那幾分鐘是很難度過的,就如同分娩一樣,每一步都得花費很大的力氣,終於他走了出去。他確確實實應該相信這件事情嗎?天氣不錯,包卻很沉。往右邊一看,沒有斷頭台,再往左邊一看,也沒有憲兵隊……
阿爾伯特跪下來,俯身靠近他的朋友。
「什麼,愛德華,出什麼事了嗎?」
於是,路易絲轉過來朝向愛德華,伸入她的食指,和第一天見面時一樣:她漫不經心地撫摸著那個巨大傷口周圍以及猶如黏膜裂開般浮腫的、淡紅色的肌膚……接著,她站起來,穿上外套,再回到床邊,這一次她走到阿爾伯特那一邊,俯下身,在他的臉頰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這個畫面讓他震驚,有那麼一點像是當你在街上和一個商人交錯而過,只看到了身後的貨攤,你認出了這裏,卻感覺到一切都不對勁。路易絲從來沒有來過這裏找他。他一邊急急忙忙地穿過大街,一邊心想著她是怎麼找到銀行地址的。這個小女孩兒花了很多時間來偷聽,關於他們的生意,她甚至應該已經知道很久了。
在離開的四天前……
「你要和我說再見了嗎?」九_九_藏_書
阿爾伯特和路易絲穿過魯特西亞的大廳,向前邁著步子,希望一切都正常。沒有比這樣的動作更加明顯的了。電梯員假裝沒有注意到他們緊張的情緒,他是個年輕人,但是已經十分老練了。
她轉過身來,朝向他,攤開雙手,眼睛已經濕潤了。
阿爾伯特大叫了一聲。
加上最近幾次的存款,愛國紀念物的銀行賬戶達到了十七萬六千法郎。阿爾伯特做了一個快速的計算,得想一些辦法,不要再安排大量的支出才行,但是,在這個銀行里卻又有太多的生意進進出出,以至於白天有很多取走七八百萬的情況出現,而一大批巴黎的商家和大商店存進來的現金也不過只是每天在四十萬到五十萬的範圍內浮動,有時候會更多一些。
他爆發出一聲大笑,像馬一般的叫聲,足以讓你頭髮都豎起來。
從6月底以來,阿爾伯特就再也沒有為自己設身處地地考慮過了。
阿爾伯特暈頭轉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戰壕里,所有人都裝備齊全,走在木板上,身前身後都是人,每個人的身體都彎成弓形,準備著沖向113號戰役的前線。就在那兒,普拉代勒中尉正用雙筒望遠鏡監視著敵軍。在他前面是貝里,在貝里的前面站著那個不經常見到的人,這個人轉過身來,正是佩里顧,他正對著自己笑,笑得很燦爛。阿爾伯特發現他的臉上有一種淘氣小孩的神情,甚至沒有時間回應他,佩里顧就已經轉了回去。
早上,他在筋疲力盡和被德國襲擊后疲憊不堪的兩種噁心的事物之間,帶著一種快要崩潰的狀態去上班。他也不會感到驚訝,正義的力量可能已經使得一個斷頭台被安置到了公司前的廣場上,面對著銀行所有的職員,自己會在未經審判的狀態下被斬首,領頭的正是佩里顧先生。
即使現在還活著,標誌性的一百萬也已經達到,甚至還超過,但是阿爾伯特卻尋思著要是改火車票和船票提早離開,這樣做到底是不是明智的。然而,在這個問題上,他不再心痛欲裂地去思考剩下的那些麻煩。
阿爾伯特點頭表示「是的,當然」。
路易絲的臉色灰暗,就和她母親的一樣,或者說和結婚女子臉上的焦慮一樣。
每天上午,他都表現得很遲鈍,總是在這種模模糊糊的狀態下做著事,要過很久才能聽得到一九_九_藏_書點兒聲音;每當人們和他說話的時候,他就必須穿過自己那道焦慮的牆。阿爾伯特看著你,就像是你用一把消防水槍沖向他。他一開口總是這樣:「啊,幹什麼?」人們也不再注意他,大家都明白。
他們倆一言不發,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阿爾伯特雖然不太懂這些,但是這東西十分像是不久前當他在尋找嗎啡時,別人向他推薦的東西。這就是效果更強的毒品:海洛因。愛德華甚至都不需要中間人就弄到了這個東西……
其他幾次,在離開前,他都會伸出腦袋去看人行道,只是為了檢查早上那個不存在的斷頭台有沒有在地鐵站前立起來,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是的。」
「出什麼事了,歐仁怎麼了?」
每天晚上,他都會取出行李箱,坐在車站餐廳的盥洗室,放好白天弄到的錢,然後再把箱子交給車站員工寄存。人們都認為他是一個商務代表。除了申報裏面裝的是外套和女士緊身衣,他找不到其他的辦法。車站員工心知肚明,做了一個小小的暗示,向他投去一個眼神,當然,這個動作是保證他的信譽是得到支持的。對於這種必須要全速逃離的情況,阿爾伯特同樣還寄存了一個帽盒,用來存放愛德華設計的那個馬頭畫框,他一直沒有裝上玻璃保護框,在這上面,放著一個包裹著薄紙的馬頭面罩。倉促逃離是不可避免的,他知道自己寧可留下錢,也不要丟了這個盒子。
路易絲的小腦袋想到了同樣的事情,她的問題中有一種沉思的語氣,聲音似乎是從遠處傳來的。阿爾伯特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他對自己說了一百次,可是同樣又放棄了一百次。波利娜是如此的美妙,外面是絲滑的綢緞,內在是柔軟的天鵝絨。但是她也是那些組成中產階級家庭的女人之一。白色婚禮、公寓、孩子(三個,可能是四個)這就是所有的未來。如果這放在他身上的話,那麼和波利娜一起,未來將會有一個平靜的生活,四個孩子,為什麼不呢,阿爾伯特多半會同意這樣的生活,甚至還會留住銀行的工作。但是,既然自己成了騙子,當然不久后就會被公眾知道,如果這是上帝的意願的話,那麼在世界範圍內,這個前景就將消失,波利娜、婚姻、孩子、房子、銀行。只剩下一種解決辦法:向她全部坦白,三天後,帶九*九*藏*書著裝滿一行李箱的一百萬現金以及一個臉像是被切成兩半的西瓜的夥伴一起離開,身後還追著半個法國的警察。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愛德華……」過了一會兒,阿爾伯特問道。
「什麼時候?」她仍然沒有看他,然後問道。
「下周見,馬亞爾先生!」
因為一個回應都沒有看到,於是,他的動作變得猛烈起來。他挺起身子,徑直地走到浴室,接了滿滿一杯水。
這天晚上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正是那張臉,只是少了笑容而已。阿爾伯特嚇得僵住了身體,他沒有再見過這樣的他,當然除了在夢裡,而現在,他就在那兒,出現在門口,就好像愛德華整個人顯身,如同一個鬼魂。一連串的畫面滾動起來,兩個背部中槍的士兵倒下,113號戰役開始,普拉代勒中尉猛烈地撞上自己的肩膀,彈坑,如浪潮般的泥土飛來掩埋了自己。

「是愛德華……我們得快點兒。」她說道。
從他們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房間正中的大圓桌上,有一隻細長的注射器、一個被切成兩半的檸檬、一張紙,上面殘留著一些棕色的粉末,像是泥土的顏色,一個火絨打火機,布條打了節,卷在一起,那樣子看上去像是放了一個逗號在一個字下面。
阿爾伯特沒有回答。那就是「馬上」的意思。
阿爾伯特讓他向前彎下腰,以防他再次嘔吐,然而,咳嗽卻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他才漸漸恢復了正常。愛德華回過神來,從黑眼圈和因為身體癱軟而再次倒在床上陷入神志不清的狀態中看得出,他一點兒力氣都沒了。阿爾伯特聽著他的呼吸聲,感覺到他恢復了正常。他一點兒也不關心路易絲在不在這裏,就脫下了戰友的衣服和褲子,讓他躺下來,蓋上被子。床十分大,他可以靠著愛德華,在枕頭的一邊坐下,而路易絲則坐在另一邊。
那是一張人臉,是愛德華的臉。真真實實的愛德華。在這之前的那些都是仿製的。他只是缺了眼睛。
「啊,夥計,你是不是不舒服?」
「到魯特西亞大酒店。」
路易絲十分慌張地出現在了門口。
每兩天,在藏錢和再會波利娜之間的那些時間里,他都會回來看他。位於佩爾斯大街的公寓現在已經空了,阿爾伯特無法想象應該怎樣安置這筆決定他們未來的財富。他尋找著出路,應該在銀行里租一read.99csw.com個保險箱,但是卻又不放心,他寧願寄存在聖拉扎爾火車站。
最初,阿爾伯特都是以周來計算日子,然後才是天。但是現在,在歐仁·拉里維埃這個真真假假的名字下,自從愛德華下榻到這個豪華酒店裡,做出那些古怪的行為後,他就以小時,甚至是分鐘來計算離開之前還剩下的時間。七月十四日下午一點的火車,從巴黎出發去馬賽,以便能在第二天趕上法蘭西郵輪公司的達爾達尼央SS號,最後到達的黎波里。
愛德華輕輕地搖了搖頭,眼部肌肉痙攣,使得眼睛一開一閉的。他沒有戴面罩,臉上的大口散發出一股十分刺鼻的腐臭味,這讓阿爾伯特向後退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扶住戰友的腋窩,成功地將他放到了床上。一個沒有嘴,沒有下巴,除了一個大洞和上排牙齒,什麼也沒有的人,你是不會知道要怎樣去拍打他的臉頰的。阿爾伯特叫著要愛德華睜開眼睛。
「他好像死了。」
然而,路易絲沒有回答,接著,她伸出一隻手,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他們發現愛德華背抵著床,雙腿伸直坐在地上。整個人的狀態十分差,但是還沒有死。路易絲表現出一貫的沉著冷靜。房間散發出一股嘔吐物的臭味,她便將窗戶一扇又一扇地全部打開,接著,用在浴室找來的所有毛巾做成了粗布拖把。

要不就自己獨自逃走。
至於愛德華的意見,那就像是對著一堵牆提問。他非常喜歡他,但出於一些極其矛盾的原因,阿爾伯特發現愛德華終究是自私的。
「你們要離開這裏?」
愛德華吸海洛因到底有多久了?阿爾伯特現在正處於這種狀態:控制不住局面的父母看不到任何出路,突然去面對既定的事實,但是卻已經晚了。
當正要轉身回到房間的時候,他驚訝得鬆開了手上的玻璃杯,整個人十分難受,不得不坐到了地上。
就這樣,他們一人坐一邊,好像一對擋書板。每個人都握著愛德華的一隻手,而愛德華昏睡著,喉嚨里發出令人擔心的聲音。
「你聽得見嗎?說啊,你聽得到我嗎?」他重複地說道。
有一副面罩掛在門背後,就像掛在掛衣鉤上的晨衣。
也就是說,這是不可能的事。
在他的包里,這個一般大多數員工都用作帶午餐到辦公地點的工具,而阿爾伯特那天晚上卻裝進去了九萬九千https://read•99csw.com法郎的現金。為什麼不是十萬,你可以認為這是個迷信的問題,好吧,也不完全是這樣的,這是一種有風度的行為。這是會計美學,當然必須要除去誇張的部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種審美,因為有了這麼一筆錢,以愛國紀念物的名義就可以詐騙到一百一十一萬法郎,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對於阿爾伯特來說,這樣一串以「一」連在一起的數字十分漂亮。而這也會大大地超過愛德華的最低目標,以個人名義來說,在阿爾伯特眼裡,這是勝利的一天。現在是7月10日,星期六,藉著國慶節的機會,他向上級申請了一個四天的特殊假期,銀行在7月15日重新開門的時候,不出意外的話,他就已經坐上去的黎波里的船了,因此,今天是他在銀行的最後一天。這就好像1918年停戰日的那一天僥倖逃離死亡的狀況,讓他驚慌失措。那一次他自認為自己是不死的。但是阿爾伯特無法想象第二次存活的機會。儘管登船的時間快到了,他的確完完全全地不相信這件事情。
她再一次親吻了他,接著就離開了房間。
在上午的時間里,他會將前一天收到的錢存進愛國紀念物的賬戶里,陷入淹沒大腦那沸騰的蒸汽里,他試圖取出需要提取的現金總額。接著,當開始輪班,每個櫃檯到了中午休息的時候,他就會利用每一次路過一個窗口的機會,用滾燙的手簽上朱爾·德普雷蒙的名字,以便借出錢來,就好像是午餐時間客戶本人真的會出現在銀行似的。隨著錢被提出來,他把現金塞進包里,下午剛一開始,包就被塞得特別鼓,大概是早上的四倍之多。
再說,不管是四天前還是四天後,這又能改變什麼呢?
阿爾伯特感到很奇怪,思忖著:那麼,我又能幹什麼呢?沒有能解決這件事他感到抱歉,不僅僅是這一切。
在計程車里,阿爾伯特將包放在兩隻腳的中間。路易絲直視前方,就好像是她自己在開計程車一樣。對於阿爾伯特來說,這是一次機會,波利娜今天晚上要幹活兒,工作很晚才會結束,因為她要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所以就睡在「自己家」。就一個僕人而言,這意味著不是在自己家,而是別人的家裡。
晚上,如果走向旋轉門時被一個同事叫住,或者認為自己的行為引起了一個客戶的懷疑時,他就會尿褲子,不得不叫來一輛計程車送自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