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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尼的混亂

尤尼的混亂

我轉過身,看到了車站的巨大拱形屋頂,還有很多條似乎是無限地伸展著的軌道,每條軌道都有編號。站台上有一輛裝行李的手推車,遠處還有一個單身旅客慢慢悠悠地沿著長長的站台向前走去,但是整個車站裡連一列火車都沒有。「我得找回我的風衣。」我有些恐慌地說。
所以,除非絕對必要,我決不會搭乘飛機,而當我真的被困在機場里的時候,我也不會前往那些危險的位面,而只會去那些非常平凡、沉悶、複雜的位面。在那樣的地方我起碼不會被嚇得靈魂出竅,只會受到普通程度的驚嚇,而對於膽小鬼而言,大部分時間都是處於這個精神狀態,所以這也就沒什麼要緊了。
「請到這邊的等候室來。」這名經理領著我穿過大堂,她赤|裸的豐|滿臀部充滿惡意地來回晃蕩著。
對於「虛擬體驗」這類字眼,我通常選擇迴避,因為這意味著你即將看到的東西是在天氣非常好的時候製作的,而排除了任何不同尋常的可能,毫無疑問他們不會為你提供任何真實的信息。但是,兩個面色蒼白、身形魁梧的職員以友善但不由分說的態度將我領到了虛擬現實房間,我沒有反抗的膽量。他們為我戴上頭盔,替我裹上包覆衣,我的四肢也被塞進了長手套和緊身襪里。然後我就在那裡坐了大約一刻鐘,等待節目的開始,努力對抗幽閉恐懼症。我獃獃地瞅著眼睛裏面亂七八糟的顏色,開始思索所謂的 iz!mit 究竟是代表多長時間。莫非這個詞的單數形式是 iz!m?或者,可能複數格式是以前綴的形式出現,單數形式應該是 z!mit?儘管如此,還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對於語法的猜測根本毫無意義,我暗自咒罵了一句,然後掙脫了虛擬現實裝備的束縛,因為有點罪惡感而故作冷淡地走過那些職員的身邊,穿過盆栽的灌木到了外面。不管是在哪個位面,賓館門口的盆栽灌木都是一模一樣的。
正如他們所說,我好像被凍成了冰塊一般。
「去失物招領處看看。」獨眼辦事員說完之後,就又埋頭于各種文件和表格當中。我穿過巨大而空曠的車站,朝車站的入口走。經過一間飯店和一間咖啡廳,我發現了失物招領處。我走進去,說:「我把我的風衣放在了藝術博物館,但現在我找不到藝術博物館了。」
就連這句話都沒能引起我的警惕性。
我和那位老人一起吃了一頓飯。香腸極其美味,而土豆泥和油炸洋蔥的味道也非常不錯。稱得上是一頓美妙的晚餐。飯後,我們在友好的氣氛中沉默地坐了一會兒,一起看著爐子里的火焰。然後,我對他的好意表示了感謝,並詢問他應該怎麼走才能回到位面旅行者賓館。
只有一個位面是我本人真心不建議其他人前往的,而我自己也肯定不會再次回到那裡。我不清楚那個地方是不是真的很危險。對於危險我沒有判斷力。只有勇敢的人才能判斷是否有危險。對於某些人來說,驚懼的顫抖是生活中的調味品,但我得說這種調味品完全不合我的口味。當我受到驚嚇的時候,再好的食物吃起來也跟鋸末沒什麼區別(性行為使身體和靈魂處於脆弱狀態,我不怎麼需要),話語毫無意義,思路無法連貫,感情遭到麻痹。我知道,膽小到這個程度可以說是極不尋常的。許多人在極端的狀況下感覺到的驚恐——比如牙齒咬著一根快斷的繩子懸在半空中,繩子用回形針別在一個漏風的熱氣球上,熱氣球底下是大峽谷——我光是站在梯子上的第三級試圖把小米放到喂鳥器里就有同樣程度的感受。而且,大部分人都覺得恐懼讓人愉快,以至於在盆骨骨折剛剛痊癒之後不久就去參加跳傘運動。與此同時,我則緩緩地從梯子的第三階上爬下來,緊緊抱住走廊邊的欄杆,發誓永遠不會來到高出地面六英寸以上的地方。
因為我不知道哪個方向是東,所以我開始向著自己的右邊走,因為對我來說,總是會以為東方就在右邊,西方就在左邊,也就是說不管什麼時候我肯定是面向北的。海水非常誘人,我脫下鞋子和襪子,赤著腳走在沙灘上,海浪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雙腳。一切都異常地平靜,所以當我遭遇突然出現的噪音、強烈光芒和熱番茄湯的時候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我跌坐在地,我竭力爬了起來,發現自己是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天上大雨傾盆,周圍的海面上波濤起伏,還有大量的白泡沫,也許那些白色的東西是海豚的頭,我辨別不清。艦橋上有個人在猛烈地吼叫著一些我無法理解的命令,船上的警報器則以更為巨大的聲音尖嘯不停,這意味著這艘船馬上就會撞到冰山。「我read.99csw•com希望我現在是在位面旅行者賓館!」我呼喊著,但我那微不足道的聲音立刻就被周遭的喧囂給吞沒了,而且我從來就不相信什麼三個願望的故事。我的衣服已經被番茄湯和雨水給浸透了,我感到極其不舒服,這時,一道閃電落了下來——是綠色的閃電,我只在書中讀到過這種事情——它發出嗞嗞的聲音,跟煎鍋里的炸香腸發出的聲音差不多。閃電落在我面前大約五碼處,只聽得噼啪一聲脆響,船從正中間裂成了兩半。我們幸運地在這個時候撞到了冰山,它剛好楔進了裂開的船中間那條縫裡。我爬上船舷,離開了讓我心驚膽戰的甲板,又從船舷上跳到了冰山上。我在那裡眼看著船的兩個碎片被冰山擠得越來越遠,同時還在緩慢地下沉。很多人逃到了甲板上,他們身上都穿著藍色的游泳衣,男人們僅有一條短褲蔽體,女性則穿著連體式的泳衣,就像奧運會上的運動員。有些人的游泳衣上飾有金色的條紋,顯然代表其主人處於高人一等的地位,因為這些穿著藍金相間游泳衣的人似乎在發號施令,而穿普通藍色游泳衣的人則迅速地執行了前者的命令。他們將六艘救生艇放進海里,左右兩邊各三艘,然後秩序井然地爬進救生艇中。最後一個登上救生艇的是一個男人,他穿的游泳褲上面的金色條紋特別多,幾乎都看不出有藍色的存在。等到他安然進入救生艇的時候,船的兩個半邊都靜靜地沉到了海面以下。所有的救生艇整齊地排成兩列,上面的人開始划槳,試圖離開周圍那些長著白色鼻子的海豚。
他(或她)提出這個問題的語氣非常直率、急迫,所以我不能簡單地說一句「抱歉」或者搖頭假裝聽不懂,企圖以此矇混過關。我再次抬頭看了看這幅畫,過了一會兒,我說:「呃,那可能是沒有用處的。」
「我能拿走這張地圖嗎?」我可憐巴巴地說。她點了點頭。
我走進位面旅行者旅館。櫃檯上有個牌子,上面寫道:歡迎我們來自星界的朋友們!櫃檯後面的一個身形魁梧、面色蒼白的紅髮女人給了我一個翻譯器和一張本城的導覽地圖,但同時又指向一個大招牌:來體驗一下我們的虛擬現實導遊吧!每二十 iz!mit 一次。
他們非常尷尬,也非常擔心。他們擔心我會變成一個瘋子,他們擔心我會向位面管理局控告他們,他們擔心我會跟其他人說尤尼位面的壞話。他們不知道虛擬現實體驗機器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但顯然問題確實存在。他們已經聯繫到了程序員。
眾所周知,祖埃赫位面非常地脆弱。對於我們這些質量和強度正常的遊客而言,只要輕輕一碰就會使得祖埃赫人的精美物品粉碎,而且也許還會使整個居民點都遭到毀滅的命運,從而極大地影響東道主的生活幸福。祖埃赫人視為至寶的親密關係在無知無畏的入侵者那富於破壞性的重量之下將會遭到致命的創傷,永遠無法修復。與此同時,這個入侵者所遭受的懲罰最多不過是突然又回到了原來所在的位面,有些時候位於奇怪的地方,有些時候是大頭朝下。這種情況當然是令人尷尬的,不過,機場里畢竟都是些陌生人,所以羞恥感也不是很強烈。
至於祖埃赫人自己,他們太過文雅了,同時又沉默寡言,說話含糊,以至於無法拒絕其他人的來訪。在他們那種含義模糊的語言當中甚至連陳述句都沒有,命令句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只會使用條件狀語。他們有一千種方法來表達也許、可能、除非、儘管、如果這類意思,但從不會明確地說「是」或「不」。
我又考慮了一下,然後,我說:「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我經常考慮如果有人讓我許三個願望的話我該怎麼辦。我想我應該說,我希望我能健康地活到八十五歲,寫一些非常好看的書,然後,我可以安安靜靜地死去,因為我愛的所有人都健康快樂地活著。我知道這是一個非常愚蠢、非常惹人討厭的願望。太過現實主義而且自私。只有膽小鬼才會許這樣的願望,而且我自己也知道這願望也根本不公平,那些人絕對不可能允許我許下這樣的願望。另一方面,假如這個願望能得到滿足,我剩下的那兩個願望還有什麼用處呢?所以這個時候我就會想,我可以用剩下的兩個願望來讓世界充滿幸福,或者停止戰爭,或者讓世界上的所有人明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都開開心心,一整天彼此相親相愛,不,一整年,不,直到地老天荒。但到了這個時候,我就會明白這些畢竟都只能是美好的願望罷了。只要這些願望都還是願望,它們就會有意義,甚至會有用處,但它們絕對不會成為願望之外的其他東西。不管我做什麼,都不可能獲得超越我自己能力之外的結果,堅戰王發現天國與他的期望並不完全一致時也是這麼說的。有些關卡即使是最勇敢的馬兒也無法一躍而過。假如願望可比作馬,那麼我會養一大群那種沙毛的、灰毛的美麗野馬,它們不會被套上韁繩和馬鐙,更不會被任何人制服,永遠在綠色的原野、紅色的高原、藍色的山脈上賓士。可是,膽小鬼只能騎著眼睛是畫上去的木馬蹦蹦跳跳,一輩子在遊戲室原地蹦蹦跳跳。那些原野、高原和山脈只存在於自己的眼睛里。所以,不要管什麼願望了。給我一根香腸。」九九藏書
我嗅到了木頭燃燒時釋放出的煙味,在潮濕的空氣中這味道顯得特別芳香。很快,我看到有一道光芒穿過前面幾乎觸手可及的迷霧。小路旁邊現出一座伐木者小屋,小屋旁邊有個菜園。那金紅色的火光正是從小窗子里透出來的,煙囪里冒出一股股青煙,形成一幅寂寞而又樸實的景象。我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一個老頭把門打開了。他是個禿頭,鼻子上還長了個很大的瘤子,手裡則拿著一隻煎鍋,鍋里的香腸正在歡快地吱吱冒油。「你可以許三個願望。」他說。
「等一下,」我喊道,「等一下!我怎麼辦?」
我知道我是怎麼來到這裏的,我知道我是怎麼來到其他位面的——在機場候機。
我聽說過一些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前往的位面。有些時候,在沉悶的機場酒吧里,鄰桌的人們低聲交談著一些諸如此類的話:「我和他說過那些寧根人對麥克道爾做了些什麼」或者「他以為他能應付瓦維祖亞人」 。通常在這個時候,擴音器里就會響起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前往(噪音)的(噪音)班機現在開始登機,(噪音)登機口,」或者「(噪音)請到(噪音)接免費電話。」這聲音把其他的說話聲全都淹沒了,也奪走了那些坐在金屬椅腿,固定在地板上的藍色塑料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可憐人僅有的睡意和希望,宣告了這些人想在兩班飛機之間小睡一會兒的夢想徹底破滅。鄰桌人們的對話也聽不見了。當然,他們很可能是為了給自己的平淡生活增添一點魅力而自吹自擂:如果他們所提到的寧根和瓦維祖亞真的像他們所說的那麼危險的話,位面管理局肯定會警告人們不要到那裡去——就像他們向那些有意訪問祖埃赫的人發出警告一樣。
「但是,聽聽木管樂器的聲音。」另外一個人說道,而我意識到背景音樂正是一首管弦樂曲,此刻的主旋律是由凄切的管樂器所演奏,也許是雙簧管或者巴松管的高音區。「主題顯然已經改變了。」此人的聲音似乎太大了一點。坐在我們後面的一個人向前傾身,口中發出噓聲,而坐在我們前面的一個人則轉過身來怒視著我們。我很尷尬地坐在那裡聽完了這首曲子,曲子本身倒稱得上悠揚,不過這次主題的改變使前後兩部分顯得不是那麼連貫。另外,我一般不會注意到主題改變這種事,除非是在我正在哭泣而又不知道為什麼要哭的時候。這時有一位男高音歌唱家(也可能是女低音)突然站了起來,依照曲子的旋律唱起歌來,聲音相當嘹亮,把我嚇了一跳,之前我一直沒發現座中還有這號人物的存在。歌曲的最後一個音節漫長而又高亢,聽眾席上響起暴風驟雨般的掌聲。聽眾們一邊吼叫,一邊鼓掌,強烈要求歌唱家再來一首。但是從西邊的丘陵上面吹來一陣狂風,把小廣場周圍的樹都吹得彎下了腰,我看到天空上迅速聚集的烏雲,意識到一場暴雨迫在眉睫。雲層顯得越來越黑,又一陣狂風吹了過來,捲起了地上的灰塵、落葉還有垃圾,我覺得我最好還是把防水風衣穿上。可是,我把它留在藝術博物館的衣帽間裏面了。我的翻譯器就夾在上衣夾克的領子上,但那張導覽地圖在風衣的口袋裡。我來到一座看起來像是個火車站的建築裏面,向那裡的辦事員詢問何時才能搭乘火車,鐵欄杆後面的一個獨眼男人說道:「我們這裏已經沒有火車了。」
「天氣很不錯。」女人說。她的丈夫糾正道,「不過有點易變。」
「我明早必須到達孟菲斯。」我說。
沒有一個人回頭看一眼。不久之後,救生艇就從我的視野當中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這片昏暗、憤怒、冰冷而又遍布海豚的海域。我沒有任何事情可做,唯一的希望就是爬到這座冰九_九_藏_書山的頂上,看看我能看到些什麼。我爬過了最艱苦的一段,很快就要到達頂峰了,這時我突然想起,彼得·潘坐在石頭上的時候說了一句「死亡將會是一場偉大的冒險」,或者說我記得他說過這麼一句話。我一直認為彼得·潘是個非常勇敢的人,這句話所代表的對死亡的態度非常具有建設性,而且也許事實也就真的是這麼回事。但目前我可並不打算驗證這一看法。目前我只希望能立刻回到位面旅行者賓館。可是,在我終於爬到冰山的最高點時,我根本就沒看到任何的賓館。我看到的只有灰色的海洋和海豚,灰色的迷霧和烏雲,而且天色似乎越來越暗了。
可是,機場是在我那個位面上,而不是在這裏。我不知道該如何返回機場
所以,位面管理局在祖埃赫位面的入口處設置了一張又大又強韌的尼龍網,取代了一般狀況下的賓館。任何一個到達祖埃赫的人都會掉進網中,即使是無意中來到這裏的人也不能倖免。這些人會被噴上羊用防腐浸液,得到一本簡明易懂的小冊子(上面以四百四十二種不同的語言寫著警告語),然後立刻送回原來的那個不那麼誘人卻更結實的位面,與此同時,位面管理局還會確保他們回到原位面時是處於大頭朝下的狀態。
我們每個人都想瞧瞧羅南的《位面旅行手冊》中配以彩色照片詳細介紹的涅茲霍阿的月長石塔樓,塞祖濃霧中的無盡草原及陰暗的森林,還有祖埃赫的那些漂亮的男人和女人——他們的衣服和身體都是半透明的,眼睛是淺灰色的,頭髮纖細得連手觸碰到都感覺不出來,發色則像是失去光澤的白銀。非常遺憾我們不能夠訪問這樣一個美麗的位面,不過能聽到其他人對他們的描述也已經足夠幸運了。不過,也仍然有些人會前往那裡。一般自私的人會提出一個普通的借口:他們與其他那些入侵者不一樣,他們是不會破壞任何東西的。而那些極其自私的人前往祖埃赫只是為了吹噓,因為那裡非常脆弱並且容易毀壞,所以在這些人看來是成就他們豐功偉業的最佳選擇。
取回衣服之後,我連忙穿過陡峭的鵝卵石道路,在路旁房屋的寬大陽台遮蔽下走進了瘦得嚇人、嘴唇烏青的尤尼人中間。我打算返回位面旅行者賓館問個清楚。空氣中似乎瀰漫著一股霧氣,而且這霧氣正變得越來越濃,城鎮周圍的山上和房屋的尖頂上空都有這霧氣的存在。也許有問題的正是這裏的空氣。也許這股霧氣是尤尼人所使用的致幻劑散發出來的,或者是某種飄浮在空氣里的花粉。總之,這裏的空氣中有一種能影響人心智的東西存在,或者——這個念頭非常令人厭惡——有什麼東西把人的部分記憶給刪去了,所以我才會感覺到各種事情發生的順序全都變得混亂不堪,記不起來自己怎麼會身在此處,也不知道在這段期間里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因為我的記憶力本來就不怎麼樣,所以我很難判斷自己的記憶是否遭到了刪改。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就像是夢境一般,但我又顯然不是在做夢,只不過非常迷惑,而且越來越提高了警惕。因而,儘管天氣又潮濕又寒冷,但我也不敢停下來穿上風衣,只是一邊哆嗦著,一邊走進了面前的森林里。
我能回到自己的位面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我現在不想往東走了。我想往西走。我搭上了一班飛往「洛杉雞」的飛機,來到了這個美麗、平和而又理智的都市。住進賓館之後,我洗了個很長時間的澡,洗澡水非常熱。我知道用太熱的水洗澡可能會使人心臟病發作而死,不過我願意承擔這個風險。
「我希望能找到位面旅行者賓館。」我說。
「怎麼走?」她臉上掛著一個令人討厭的微笑。
所有其他事物、所有其他地方都很快變成了另外一個,可是為什麼這裏沒有變呢?為什麼這個冰山沒有變成一片小麥田,或者一個煉油廠,或者一個小便池呢?為什麼我被困在這上面了呢?難道我對此就沒有任何辦法嗎?比如說,摸摸腳後跟,說一句「我要到堪薩斯!」之類的。說到底,這個位面究竟是出了什麼問題呢?這可真是一個童話書里的世界!現在我的腳已經非常冷了,冰面上刮著凄冷的風,阻止我被凍成冰棍的就只有之前潑在我衣服上的熱番茄湯殘留的溫度了。我必須運動。我必須做些什麼。我開始嘗試用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在冰面上挖出一個洞,將凸出的部分敲斷,我拳打腳踢,大塊的冰裂開了,我就把它們推到海里去。這些冰片落到海里的時候看起來https://read.99csw.com就像海鷗或者白色的蝴蝶。這可真是幫了我大忙了。我現在非常生氣,我的怒火使得冰山也開始融化了,它冒著煙霧,還發出輕微的滋滋聲,我的憤怒讓我變得又紅又熱,我就像一根熱的撥火棍一樣鑽進了冰山的內部。這時,兩個皮膚蒼白的傢伙慌慌張張地試圖脫下我四肢上的長手套和緊身襪,我對他們怒吼道:「你們幹什麼呢?」
程序員身上只穿了一條藍色的游泳褲,卻戴著一副角質框眼鏡。他只是簡單地檢查了一下機器,就宣稱機器沒有任何問題。他斷言說,我的情況僅僅是由於很不巧的頻率半重疊,造成了紊亂狀態,那是一種精神波紋效果,是我的腦波和他們的程序互動時出現了一些問題。他說,這是一種反常現象。他說,這是由於一種抵抗作用。他的口吻暗示著對我的指責。我比剛才更加憤怒了,我告訴他和那些辦事員,如果他們這台該死的機器出錯,他們沒有權利責備我,他們的選擇只有以下這些:一,將機器修好;二,把它關掉,讓遊客們以真實的、反常的、抗拒的肉體來體驗美麗的尤尼位面。
那倒也沒什麼。我身上帶著防水風衣。我要轉乘的飛往孟菲斯的班機在一個半小時之內都不會到港。於是我就去了這個尤尼位面。
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讓我感覺到了強烈的恐懼,我的身體就像被麻痹了一樣,連呼吸和思考都幾乎停止了。
「可我不知道我在哪裡——這是哪裡。這個村莊。」
「你不能許這個願望,」老頭說,「難道你不希望從我的鼻子裏面長出這種香腸嗎?」
現在,賓館的經理也出現了。這是一個身材魁梧、膚色蒼白的紅髮女人,她身上什麼都沒有穿,只有腳上穿了一雙靴子。辦事員們穿的都是布料很少的洋裝和靴子。而大堂的清潔工則穿了很多衣服,包括長裙、長褲、夾克衫、圍巾和面紗。似乎對於尤尼人來說,地位越高的人穿得就越少。但我現在對他們的風俗習慣已經不感興趣了。我怒氣沖沖地瞪著這個經理。她一邊敷衍地恭維我,一邊和我進行帶著威脅意味的道歉和討價還價,這種人總是會這麼做,她的意思無非就是想表明「如果你識相的話就照我說的做」。她告訴我,我在這座旅館、以及尤尼位面的其他賓館住宿全部免費,我可以免費坐火車去參觀富有特色的 J!ma,我還將獲得博物館、馬戲團、香腸工廠以及所有諸如此類的地方的優惠券,正當她還打算機械地繼續說下去的時候,我打斷了她。不,謝謝,我在尤尼位面已經待夠了,我決定馬上離開。我必須趕上去「孟菲詩」的航班。
「那麼,你到底想許什麼願望呢?回位面旅行者賓館這個願望不算。」
幸運的是,經理不過是想儘快把我趕走而已。我的翻譯器的那句「怎麼走?」實際上整句話是「怎麼,走了?真遺憾」,不過是因為經理那緊繃著的肥厚嘴唇沒把後面的部分說清楚而已。我的怯懦在錯誤的信號出現時立刻跳了出來,讓我的大腦沒法工作,連我的記憶都被刪去了。就像是當我害怕忘記人名的時候,我肯定會在那要把一個人介紹給其他人認識的時候忘記他的名字。
「這裏,」她指著地圖上的另外一個廣場。看起來這裏離藝術博物館少說也有十條街那麼遠,「最好趁著構造還存在的時候趕快回去。今天有風暴。」
「這可是個混亂的夜晚啊,」他坐在搖椅里搖晃著。
當然,所有的位面旅行者旅館或賓館都有一個布置得跟機場一模一樣的等候室,裏面有一排排的固定在地面上的塑料椅子,還有一間沒有座位的小餐廳,雖然現在它的門是關著的,但在外面卻能聞到裏面牛油的臭味。你旁邊的座位上有個肌肉鬆弛的男人,凍出來的鼻涕在他的鼻子和嘴之間來迴流著。還有一個大型顯示屏,上面寫著航班的到離港預計時間,正當你打算好好看看的時候,那些字卻又都消失了,所以用不著指望在數千個不同的航班中找到你想轉乘的那一班。就算你真的看到了你要乘的航班應該在哪個登機口登機,也不意味著你就可以一勞永逸了,因為登機口的位置會頻繁地發生變化,這就表示你得到另一個候機廳里去,這樣一來,很快就會把你搞得煩躁不堪——突然之間,你回到了丹佛機場。你坐在一張固定在地面上的椅子里,旁邊坐著一個喉嚨里咯咯作響的肥胖男人,此人正在讀一本名叫《成功的高利貸》的雜誌。四周瀰漫著炸牛油的臭味,還有可憐的兩歲小孩的哭喊。擴音器里傳出一個高亢的女聲,聽到這聲音,我眼前就浮現出一個身形魁梧、皮膚蒼白、赤身裸體、穿著靴子的紅頭髮女人形象。這個聲read.99csw•com音宣布,原定於四點(噪音)十分飛往「孟菲詩」的航班現已取消。
我走出車站來到街道上。現在的我對於這些街道沒有絲毫的信任感,只敢小步前進,生怕腳下的人行道會突然變成大裂谷,或者面前突然冒出一座峭壁,或者前面的十字路口突然變成了航行於海中的船甲板。但事實上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城市中的街道又寬又平坦,每隔固定距離就有一個路口,路旁沒有樹。路上非常安靜,公共電車和計程車幾乎沒什麼噪音,而一路上我也沒見到任何私家車。我繼續向前走。依照地圖的指示,我順利地返回了藝術博物館,不過,在我印象中,門前的台階應該是綠色和白色相間的大理石所製成,現在卻成了黑色的石板。所幸其他東西都與我的記憶沒什麼矛盾。通常來說,我的記憶力非常糟糕。我走了進去,請衣帽間的職員為我找尋風衣。正當那個黑頭髮、銀色眼睛、嘴唇淡青色的女孩翻找衣物的時候,我卻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在火車站裡我為什麼會去問那個獨眼人下一班列車的時間呢?我那時候以為自己要去哪裡?我只不過想回到藝術博物館,取回我的風衣罷了。如果那裡恰巧有一列火車,我可能就上車了。那樣的話,我現在會在哪裡呢?
與此同時,一大群人從裡屋沖了出來,我之前從沒注意到屋子裡還有這麼一幫人。他們個個都是藍色皮膚,銀色頭髮,身穿晚禮服和露肩舞蹈服裝,腳踏尖頭皮鞋。這些人有的在刺耳地爭吵,有的在縱聲大笑,有的做出誇張的姿態,有的則使勁兒地眨著眼睛。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個酒杯,所有的杯子里都是某種像油一樣的液體,還泡著一片橄欖葉。因為屋子裡出現了這樣的傢伙,我一分鐘都不想多待,所以連忙沖了出去。不過,這個夜晚的混亂似乎只體現於那位老人的小屋裡面,室外的情況到目前為止還是相當平靜的,天上升起了半個月亮,月光照耀著平靜的黑色水面,還有寬闊的弧形沙灘。我聽到了浪潮的聲音。
我看了看我的導覽地圖,決定去觀賞一下藝術博物館,地圖上有表示推薦程度的三顆星。天氣晴朗涼爽。城鎮中的建築物都是由灰色石塊構成,屋頂上則鋪著紅色的瓦,整體市容看起來非常古老,相當地安穩、繁華。人們走來走去,為自己的事情奔忙著,沒有人注意到我。尤尼人好像全都是一個樣子:身材魁梧,面色蒼白,紅頭髮。所有人都穿著外套、長裙和厚靴子。
櫃檯裏面的一個魁梧紅髮女人說:「稍等。」語氣顯得有些厭煩。她在櫃檯裏面翻找了一陣后,將一張地圖遞了過來。「這裏。」她用蒼白、粗壯、指甲染成紅色的手指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廣場,「藝術博物館就在這兒。」
「不容錯過。」她說。
有一次我在丹佛機場錯過了轉乘的航班,在等候的時候,我跟一對和藹可親的夫婦談了起來,他們倆曾經去過一個叫作尤尼的位面。他們告訴我說那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他倆都有五十歲左右,男的帶著一個昂貴的攜帶型攝像機以及其他礙事的電子設備,女的則穿著長筒襪和非常保守的白色女式涼鞋。我覺得他們似乎不是那種喜歡危險地方的人。我真的很愚蠢。我本應注意到一個危險的信號:他們的表達能力不怎麼強。「許多人都去那裡,」男人說,「但是那裡和這裏很像。不是那種特別像外國的地方。」他的妻子補充道,「那就像童話書中的世界!就像你在電視里看到的那種地方。」
我在一座小公園當中找到了藝術博物館,於是我便走了進去。博物館中陳列的繪畫大多數都是身材魁梧、皮膚蒼白的紅髮女人,一般都是裸體的,也有幾個穿著靴子。僅從繪畫的技法來說,這些畫都不錯,不過它們根本沒法引起我的共鳴。我正打算離開此地,卻被捲入了一場討論當中。一幅畫面前有兩個人正在爭論,我認為他們都是男的,不過所有人都穿著同種樣式的外套、長裙和靴子,所以這一點其實很難判斷。我看了看那幅畫,上面畫的是一個豐|滿的紅髮女人,她赤身裸體但腳上卻穿著一雙靴子,躺在一張鮮花盛開的躺椅上。正當我走過他們身邊時,其中的一個人轉向我,對我說了一番話,在我的翻譯器翻譯起來是這樣的:「如果說這個人物是在後方背景映襯之下的中心設計元素,你就不能將這幅畫僅僅視為一種對錶面反射背景光的習作,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短暫地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不。」
「孟菲斯,」他似乎在考慮著什麼,而且在我聽來,他說的好像是「孟菲詩」。他又搖晃了一下,說,「啊,那好吧。你最好往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