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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琪2016年2月14日 星期日

弗蘭琪
2016年2月14日 星期日

不是萊昂,是邁克。
儘管路上沒有別的車,我還是慢慢開車穿過小鎮,天色正在變暗,酒店、賓館和酒吧亮起了所有的燈,潮濕的街道上泛起一層溫暖的橙色輝光,路面和人行道上的水坑裡反射著點點燈影,大碼頭的霓虹燈裝飾宛如煙火,將海面上的粼粼波光暈染成綠色和黃色。我想起從前我是多麼喜歡小鎮的夜景,被燈光照亮的天空總是很有節日氣氛,彷彿在慫恿我們出來玩個痛快。
平復情緒的過程中,我離開汽車,來到馬路對面的樂購便利店(這裏原本是一家喜互惠超市),我知道自己的眼睛現在一定又紅又腫,臉色蒼白,嘴唇浮腫,頭髮被狂風驟雨弄得捲曲凌亂,牛仔褲也需要洗一下。我走進店裡,躲避著整理貨架的工人和打扮得如同皮條客的收銀員探詢的目光,鬆了一口氣——看來這個鎮上也有不認識我的人,當年我住在這裏的時候,這些工作人員一定還是吃奶的小孩。我從冷櫃里拿了一盒速凍食品——從早餐到現在(接近下午四點),我就沒吃過東西——又從架子上抓了幾瓶酒,丟進購物籃。
他放開了我。「我能進來嗎?我開了很長時間的車,非常需要一杯咖啡。」
她皺起眉頭,把眼鏡往鼻子上面推了推。「外面有人?」她驚訝地問,我點點頭,她敞開前門向外窺視,「外面沒人,親愛的。」她關上門,轉向我,「我叫簡。」
我快四十歲了,再也不是當年的弗蘭琪·豪伊,我是弗蘭西絲卡·布魯姆——沒錯,我依然在用前夫的姓。我是成功人士,全面掌控自己的人生,我過著光鮮亮麗的生活,倫敦人有目共睹,我喜歡這樣,我會盡全力保持這種狀態。
我也報上名字,覺得自己很蠢。
「孩子?我老了,不能生孩子了。」她笑道,「我的孩子們都長大了,雖然我還沒有孫子,但我兒子剛剛結婚,但願我能順利抱上孫子。」
「也許聲音是從隔壁傳過來的?」她聽起來不太確定,這也難怪,度假別墅的牆很厚,而且是一座獨立的建築。
因為那是你,索芙。
洗完澡、吃過飯、喝光一瓶葡萄酒之後,我穿著睡衣躺在電視機前,看一個廢話連篇的主持人點評一檔比賽節目,藉此舒緩神經,我最後一定是睡著了,因為我是被一陣拳頭砸九-九-藏-書門的巨響震醒的,我沖向窗口,想看看是不是那些往我的車上扔雞蛋的孩子回來了,但車道上站了個男人,他正抬頭往樓上看,天太黑,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看起來像萊昂,他想幹什麼?我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他向後退了幾步,安全燈的光照亮了他的臉。
「你嚇壞了,想進來坐坐嗎?」她朝自己的公寓走,我急忙跟了上去,巴不得有人跟我做伴。她年齡和我母親差不多,也許還要稍大一點。
我掏出鑰匙敞開前門,走進屋裡,打開走廊里的燈,剛要關門,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於是抬起頭來,一下子愣住了:叫我名字的這個人穿著暗色的長大衣和步行靴,站在車道的盡頭,我的心臟狂跳起來——這就是昨天跟蹤我的那個人。只見這個人向前跨了一步,拉下頭上的兜帽,走廊里的燈照亮了她的臉和長長的金髮,我喘息起來。
我打算給丹尼爾打電話,告訴他我找萊昂談過了,他知道后一定會同情我並且憎恨萊昂,但我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我不想在他和米婭之間製造更多的問題,我猜我惹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
我緊抓著方向盤,全身都在顫抖,可能是病了。我深吸了一口氣,朝風擋玻璃外面望去,也許看著遠處的地平線和福萊特—赫爾姆島能讓我冷靜下來。
樓下公寓的門打開了,那個白頭髮老太太快步走出來。「這是怎麼回事?你還好嗎?」她驚恐地問道,她有著柔和的約克郡口音和善良的眼神。徹底崩潰的我哭了起來,她衝到我身邊。「噢,親愛的,你在發抖,發生了什麼?可憐的小傢伙。」她蹲下來直視著我,但我喘息抽泣了好幾分鐘,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然後,我指著自己的身後,含糊不清地說:「鬼、鬼……」自從你失蹤以後,我還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驚嚇。
我再也無法忍受更多驚嚇了,我覺得自己的神經要崩潰了,尤其是在經歷了我父親的中風之後,我再也受不了更多的刺|激。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你了,索芙,雖然我是那麼的愛你。
他彷彿在嚇唬我,想讓我趕緊回家。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送匿名信的會不會是邁克?就為了嚇我回去?但這樣設想實在荒唐。我從來沒有告訴https://read.99csw.com他我住在哪裡。我一邊盯著他,一邊告訴自己「要冷靜」。回到鎮上已經讓我嚇得產生了幻覺,況且,邁克永遠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他對傑森和我們的過去一無所知。
「沒人和他去。」我喝了一口咖啡,撒謊道。
真的是你。
我想起了米婭。我覺得她肯定樂意跟他去,但我想成為陪他過去的那個人,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這是因為我需要確定那真的是你,索芙,抑或是我喜歡被丹尼爾需要的感覺,我沒法對邁克或者對你解釋,但我知道現在還不能離開奧德克里夫,等最終確定那就是你的遺骸之後我才能走。
兩個男人和一個女孩沿著步行道散步,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他們走到路中間的斑馬線上,我停車讓路,其中一個男人個子很高,棕色捲髮,他舉起一隻手來向我道謝,但是沒怎麼抬頭,因為他正忙著和另外那個幾乎與他一樣高大的男人聊天,當我意識到這兩個人是誰時,我的心跳倏然加快:丹尼爾和……一個很像萊昂的男人。
他嘆了一口氣。「為什麼?」
「弗蘭琪。」你又說了一遍,聲音很輕,以至於讓我懷疑你是否真的在對我說話。你離我大約三十英尺遠,看上去一點都沒變,還是二十一歲,比我記憶中的還要年輕,我知道,我一定是見到了你的鬼魂。我無意識地發出一聲尖叫,又被自己的叫聲嚇了一跳,我猛地關上房門,把你擋在門外,坐倒在地,全身發抖,雙腿癱軟,幾乎要融化在地板上,你怎麼可能在外面?你想要什麼?你在警告我嗎,還是嚇唬我?
我不情願地退到一邊,讓他進來,他直奔廚房,打開爐子燒水。
付過錢,我匆忙逃回車上,掛在胳膊上的大塑料袋搖搖晃晃,袋子里的酒瓶敲打著我的屁股,但願不要被熟人看到——雖然街上空空蕩蕩,只有我的車停在步行道旁邊,看起來孤零零的,黑黝黝的亮光漆面和嶄新的車牌在這個破舊的鎮子里十分惹眼。我懷念倫敦,那裡沒有這麼多人認識我。我滑進駕駛室,用力關上車門,暫時把小鎮擋在門外,回到熟悉的空間,我立刻感到一陣放鬆,似乎在路虎攬勝這個金屬做的蠶繭里,沒有什麼可以觸碰我。
不知道我說的話是否傷害了他,反正他沒有表現出九九藏書來,只聽他說:「你父親中風了,現在你朋友又死了,我只想確定你沒事,你沒有你自認為的那麼強大,你從來不求助任何人,也永遠不會接受別人的幫助。」他喝了一口咖啡。
我看著他們走進「海鷗」,看上去像兩個鐵哥們兒,我震驚得無法動彈,久久地停在斑馬線上,盯著酒吧大門,儘管他們早就消失在了門口。後來,一輛汽車開過來,在我車后連續按喇叭,我才被迫向前開,差點又要哭出來:原來,我誰都不能相信。
他低下頭,嘟囔著說了句抱歉。「還有誰能和他一起去嗎?」
我快哭了。「不,現在還不行。」
我吃驚地看著他:「這樣做太冷血了,不是嗎?」
他沖向我,給我一個熊抱,他身上有一股建築工地和冷空氣的味道。
「你看起來不太好。你看起來很累,弗蘭。」
我記得萊昂過去既帥又酷,有著不同尋常的音樂品位,他經常獨自坐在「海鷗」酒吧的角落裡,在筆記本上塗抹詩句,沾染墨漬的手指和柔順的頭髮使他明顯區別於酒吧里那些狂飲啤酒的奧德克里夫青年,就因為喜歡「綠洲」樂隊,他們自以為酷,卻對真正前衛大胆的藝術嘗試嗤之以鼻,認為那很娘娘腔,同性戀味道太濃。第一次與我在「地下室」交談時,萊昂的眼睛簡直要看穿我的靈魂。你一定覺得我這樣說很蠢,因為他愛上的是你,對不對?還是說他對你的感情只是迷戀?畢竟你們兩個當時非常年輕,他身上又總是有種危險氣質,現在仍然有,也許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然而我卻始終被過去困擾糾纏,被你糾纏。
「你把杯子放在哪裡?」
我舉起一隻手。「我很抱歉,但我沒有改變主意。」
我盯著他的工作靴。我知道他說得沒錯,自從回到這裏以後,我覺得多年來培育的所有自信都被碾壓成了塵土,也許你永遠都無法逃避自己的過去。

甚至包括丹尼爾。
「他不能自己去嗎?」
「可是……可是……我聽到了小孩的哭聲。」我無力地說。
我盯著她,恐懼的感覺似乎在拉扯我的腸胃,血液湧上了耳朵,「可是……那個孩子!前兩天晚上,我都聽到一個嬰兒在哭。」
我從車裡走出來,謝天謝地,雨停了。我非常渴望洗個澡,早點睡覺https://read.99csw.com。我打算用微波爐熱一熱便利店買回來的義大利肉醬面,喝一兩杯葡萄酒,然後去睡覺,到了早晨,我的腦子會更清楚,可以更冷靜地思考今天的所見所聞,我希望明天能夠見到丹尼爾,雖然明天是周一,但我不覺得他現在還有心思工作。
「丹尼爾需要我。他希望我星期三和他一起去辨認……」一滴淚水劃過我的臉頰。
但她的公寓里應該還有她的家人,而且剛才我已經覺得十分尷尬了。「我今天壓力比較大,」我撓著頭髮說,「我就不進去打擾你的家人了。」
「只是今天比較累而已,沒什麼……」
我躲開他的手。「這件事先放一放,邁克,先處理更重要的。」
過去我犯了錯,我們都有錯,我以為去到倫敦就能逃避一切,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做更好的人。倫敦是個從頭開始、成為你想成為的(而不是別人以為的)那個人的理想地點,畢竟,誰願意被人記住自己七歲時在教室後面尿褲子或者十八歲時在大街上嘔吐的樣子?在奧德克里夫,只要你沾染毒品或者未成年飲酒,都會有人知曉。大街上的窗戶後面隱藏著無數雙眼睛,將你的一舉一動記錄下來,轉為嚼舌根的素材。我想擺脫這一切,索菲,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失蹤后鎮上隨處可見的那些同情的面孔和悲傷的眼睛。「是她,索菲·科利爾最好的朋友,她現在一定很難過。」在人們的閑聊和注視中,你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老實姑娘索芙,成了「可憐的索菲·科利爾」,悲慘的受害者。我不過是想換個地方重新開始,這樣又有什麼錯?
他怎麼來了?我敲敲窗戶,打手勢讓他走到門口,然後我按下開門按鈕讓他進來。
我讓他閃到一邊去,親自給我們兩人煮了咖啡,然後帶他來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我拉起睡袍下擺蓋著腳,雖然點著壁爐,但火勢正在減弱。
「邁克?」他不應該來這裏,他只屬於我人生的另外一部分。
「到底怎麼回事,邁克?」我更想提醒他,他在侵犯我的私人空間,但我咬牙忍住沒說,因為我自私的那一部分很高興他能來這裏陪我。經過了剛才的那一番驚嚇,我無法否認自己需要他的陪伴,我需要感受生活中正常的一面。
我的身體疲倦沉重,我只想開著車拐彎出去,開上M4公路,徑九_九_藏_書直返回倫敦,但我知道我不會離開,我不能離開,至少不是現在,還有許多沒有了結的事在等著我。
他伸出手來撫摸我的手臂。「我仍然愛你,弗蘭。我還沒有準備好放棄我們的關係。」
他看起來很尷尬。「我知道我們已經分手了,但是我很擔心你,弗蘭,聽說你朋友去世了,你一定很受刺|激,後來你又打電話和我分手,我覺得非常突然。」
簡皺起眉頭,緊了緊系在腰上的羊毛衫,我注意到她穿了一雙毛茸茸的兔子拖鞋,「我沒和家人一起,親愛的,我是一個人來看我哥哥的,他在附近的醫院做心臟搭橋手術。」

他靠近了一點,溫柔地問:「你為什麼要來?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爸爸受了那麼多罪,他需要你在他身邊,回家吧,弗蘭,跟我回家。」
來到樓上之後,邁克露出一個巨大的笑容,他還是穿著那身工作服,面色灰白,眼神疲倦,亂糟糟的頭髮里似乎還有粉末。
那個女孩身材苗條,很年輕——絕對比我年輕,長長的黑髮很是迷人,她跑在兩個男人前面,不時回過頭來朝他們做鬼臉,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因為我覺得自己在做夢,還是噩夢。那是萊昂嗎?假如是他的話,他為什麼和丹尼爾在一起?他們不是互相討厭乃至憎恨嗎?那個女孩又是誰?是米婭嗎?
「對不起,」我尷尬地說,她從袖筒里抽出一張紙巾遞給我,我擤了鼻涕,擦了眼睛,我現在看起來肯定一團糟,「有人……有人在外面,嚇了我一跳。」
她示意我別說話,輕輕地揉搓我的胳膊,直到我冷靜下來,抽泣漸漸止住,她幫我站起來,我的腿仍然沒有力氣,搖搖欲墜,只能扶著她才能站穩。
我勉強把車停在博福特別墅外面,幾乎沒有半點力氣下車進門。樓下公寓的燈開著,窗帘也拉開了,能看到室內黃色的牆壁和電視的閃光,看來今晚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那個嬰兒又要哭叫到凌晨了。
他站起來走向窗戶,窗帘仍然開著。「我覺得這裏孤零零的。」他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說,「似乎有點嚇人。」他又滿懷希望地轉向了我,「我猜,你絕對不願意在這裏久待,你為什麼不明天早晨就和我回去呢?」
我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一切都好嗎?」我問。
「你來這裏幹什麼?」我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