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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腳趾

第八章 腳趾

玄武依然緊閉著眼睛:「我也想聽你說說為什麼關心我沒有第二根腳趾這個問題。如果你不給我理由的話也無所謂,我並沒有想過自己能活著回到我自己的國家。」
斯科特笑了笑:「蘇小姐,我想你對我方有一點兒誤會。假如我沒記錯的話,你也隸屬軍方,作為軍人,不能因為個人感情而胡亂應付上級交給的任務,這一點,我相信你是能理解的,尤其是對方還很可能來自你們國家的敵國——日本。」
我們一下愣住了,繼而一起望向玄武。玄武的面色變得更難看了,他推開了攔在他面前的戰斧,朝斯科特走了過去。斯科特連忙往後退了一步,緊接著似乎意識到自己這樣做顯得有點窩囊,於是,他的手貼著腰側的手槍,挺直了腰桿兒傲慢地望向玄武。
阮曉燕說完之後,輕巧地挽上蘇如柳的胳膊:「走吧,我們一起陪斯科特先生單獨相處一會兒吧。」
大家被童教授的興奮感染,也都笑了,我們背對著窗外那片華麗的蔚藍,水兵按動了快門。
站在那邊的幾個水兵連忙舉起槍對準了他。
我倆才走到會議室門口,玄武就說話了。他語速緩慢,卻又低沉有力:「你們覺得,我們巍巍中華要什麼時候才能屹立於世界,再也不會讓別人小瞧?」
斯科特一愣,對著笑盈盈的阮曉燕無論如何發作不出來,只得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點了點頭。
「請你們不要激動,我只是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一下陳玄武先生,問清楚之後,如果只是我方的誤會,我們將非常正式地向你們就現在發生的事情進行道歉。」斯科特的話始終非常官方,好像他壓根兒就沒有正常人的思想與情感一般。
蘇如柳對阮曉燕微微頷首,像是帶著一分感激。
玄武脫下了襪子,赤|裸的兩隻腳上,與大腳趾相鄰的第二根腳趾,果然是缺失的。並且,斷指處切面整齊,看得出是被利刃硬生生斬斷的。玄武繼續無視大家驚訝的目光,自顧自地將襪子塞進布鞋裡面,隨後雙腿盤起,讓兩個腳掌疊在大腿上,閉上了眼睛。
我們都看出來了,他對有中國傳統武術功底的曉燕帶著一絲畏懼,雖然曉燕也長得面目姣好,身材九*九*藏*書凹凸有致,但他望向曉燕的眼神卻一點也不敢放肆。最終,他重拾了他的道貌岸然,伸出手朝駕駛室方向做出邀約的姿勢:「兩位美麗的女士,請跟我一起去拿Yeti的相片資料吧。」
戰斧也壓低了聲音:「我也注意到了,之前那傢伙躲在樓上的那群士兵身後看著我們,龍騎應該也看見了。」
「應該不是,我耳朵比較好使,我和蘇姐姐走出斯科特的房間后,那王八蛋在房間里和人說話,用的還是中文。距離太遠了,說了什麼我聽不太清楚,只是依稀聽到他稱呼對方為沈先生。」阮曉燕很肯定地說道。
正說到這裏,童教授笑著走進了會議室:「來了來了,我還是前年照過一次相,想不到今天有機會和你們這些年輕人一起合影,真是有幸。」
童教授顯然對此刻僵硬的氣氛感到有點不知所措,他望了望玄武離開的方向,又回過頭看看斯科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斯科特先生,你看看,好好的一次參觀,怎麼最後弄到這樣不歡而散呢?」
玄武面色一變,他的身體微微往下彎曲,雙手緩緩捏成了拳頭。
玄武搖了搖頭:「會很快嗎?就算有那麼一天,我們能看到嗎?」
「你可以不信。」玄武伸手撿起他那雙布鞋,緩緩站了起來,「斯科特先生,我們中華俠者,本就從不求世間之包容理解,只求俯仰于天地之間時問心無愧。」
當年還稚嫩的我看出了蘇如柳看似興奮的表情背後,是她試圖掩飾的我們這些炎黃子孫的尷尬與悲涼。她想到了用拍照這麼個在當時國人眼裡相當高級的事情,來安撫玄武剛才備受折辱的民族尊嚴,也試圖藉此重新點燃我們對這次行動的熱情。
蘇如柳迎向我們道:「曉燕跟我說她還沒有照過相,所以我們找斯科特借來了攝像師和相機,照一張我們華人團隊的合影。這樣一來,等這次任務結束了,就算今後天各一方,我們也可以時不時拿出這張相片來,懷念一下彼此。」
斯科特聳了聳肩:「沒問題,你現在就可以跟我去拿資料,就你一個人可以嗎?我還是挺希望能和你這麼美麗迷人的東方女性單九_九_藏_書獨相處一會兒。」說完這話,這位一直道貌岸然的美國人,眼神中露出一絲普通美軍士兵常有的放肆眼神,彷彿眼前的蘇如柳,已經完全赤|裸了一般。
說完這話,玄武轉過了身,徑直轉身離去。
是中國人!那是一個中國人!這一發現讓我欣喜若狂,但很快有了疑慮——他能夠隨意在戰艦上行走,說明他有著不小的特權,最起碼比我們這些所謂的美軍貴賓要強上很多。但,為什麼自始至終,他都不過來和我們打一聲招呼?斯科特他們又為什麼絕口不對我們提起船上還有其他中國人?
玄武朝正在撥弄相機的水兵望了一眼,然後低聲問道:「會不會是朝鮮人或者越南人?」
斯科特最後那兩個字,讓蘇如柳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誠然,在當時國人的詞典里,「日本」就等同於「敵人」的意思,尤其對於蘇如柳這種將門之後來說。
斯科特的理由雖然有點荒唐,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靜靜地站在玄武身邊,望向他那雙腳掌,等待他的回答。
我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或者說些什麼。我努力鎮定下來,咬了咬牙,朝前走出一步:「斯科特先生,對於你現在這個如此不禮貌的要求,我們需要一個能讓我們接受的理由。」
「我們自己能走回去。」蘇如柳面色很不好看,她率先轉過身,但又好像想到什麼,回過頭來道,「斯科特先生,可能是我對你們美國文化不太了解,不過你們對待客人的方法確實令人不敢恭維。」她頓了頓,「不過,我也想明白了,我們雙方的關係還是停留在相互利用上吧,所以我——作為目前對你們來說還有利用價值的合作方,現在正式向你提出要求:我需要前幾晚看到的那個雪人的詳細資料,不要告訴我你們將它關在甲板下那麼久,連一些基本的相片與毛髮採樣都沒有。」
我和戰斧對視了一眼,一前一後走了過去。童教授在我們身後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句「和他好好說說話吧」,接著,進了自己的房間。
玄武的自如讓斯科特的表情產生了一點變化,他猶豫了一下,再次朝前跨出一步:「陳先生,我想聽你說說為什麼你九_九_藏_書沒有第二根腳趾。」
斯科特假裝感性地點了點頭:「很有中國味道的一個故事,可惜的是,陳玄武先生,我憑什麼相信你說的呢?」
玄武終於睜開了眼睛:「斯科特先生,你剛才說過,你會為自己的失禮道歉,我希望你不是隨口說說而已。」他又回頭看了我們一眼,那眼神讓我感覺透著一股凄涼。他咬了咬牙:「陳玄武自幼習武,師從滄州掌刀俠吳月恩先生,吳先生待玄武以及一干師兄弟如同己出。民國二十一年,也就是你們陽曆的1932年,隸屬軍統局的『三民主義力行社』找到了我的恩師,希望他老人家出馬,刺殺大漢奸孔風。我的恩師在那年中秋,領著我四位師弟,趕往東北。而我,當時因為一場大病,沒能陪伴在他老人家身邊。」
「並不過分,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們之所以做出如此舉動,是因為擔心日本特高課情報人員在本次行動中進行了滲透,蘇小姐應該就會非常配合了吧。」斯科特依然面無表情。
這時,玄武已經快步走到船艙的樓梯口,他回過頭來瞧了我們一眼,眼神依然堅毅,只是其中又似乎多了一絲無奈。
而童教授聽說要拍照,待在房間久久不出來,說那根好看的領帶一時間找不著,要我們等他一會兒。阮曉燕站到了我們身邊,一反常態地壓低了聲音,對我們小聲說道:「這艘船上還有一個中國人,是一個腦後留著大辮子的高個兒漢子。」
斯科特搖了搖頭,沒有接童教授的話,反而對蘇如柳說:「蘇小姐,參觀得差不多了,我安排人送你們上去?」
「可惜的是,我尋訪仇人蹤影多年,最後發現他們居然追隨入關的張少帥,披上了抗日軍的華麗外衣……仇人被我一個個殺死了,除了那個大漢奸孔風始終沒有找到……我自己也中了慢性毒藥,活不過兩年了。」玄武睜開眼睛,望向蘇如柳,「我答應參加這次行動的條件,是五千塊大洋,這五千塊大洋不是為我自己準備的,因為明年開春,我便會在九泉之下與我的恩師還有小師弟相見,而我的師母與我那小師弟的一雙兒女——他們需要那一筆錢……」
「嗯。」阮曉燕點點頭。
九九藏書玄武對著蘇如柳笑了笑,他自然看得出她的良苦用心,於是,他彎腰穿上了鞋子。
「你小子冷靜點。」戰斧伸出手很不客氣地推了玄武一把,自己那健碩的身軀也朝前跨出一步。戰斧看似順著美國人的意思,對變了面色的玄武發脾氣,但實際上被他一推之後,玄武的後腦勺已經偏離了抵著他的那支槍管。而且,戰斧還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玄武與其他美國人中間。
他的態度讓我們異常反感,戰斧甚至毫不掩飾地皺起了眉頭,儘管他現在的身份是美軍士兵。這時,阮曉燕微笑著朝前跨出一步:「蘇姐姐自然是個大美人,想要追求她的人只怕可以從這條戰艦排隊排到南極去。但我覺得啊,別說是這艘戰艦上,就算是整個美國,也還沒有哪一個配得上我們蘇姐姐。至於我嘛,對那個什麼雪人也是感興趣得很,對他們的資料我恨不得先睹為快。」阮曉燕人長得可愛清純,聲若銀鈴,笑著說了這麼一段話,誰都不覺得厭煩,只覺得這姑娘是說不出的俏皮。
戰斧苦笑了一下,但仍然堅定:「很快。」
玄武回過頭來,對著我們這幾個華人同伴微微笑了笑。接著坐到地上,脫下那雙雖然很舊但洗得很乾凈的千層底布鞋。他寬厚的腳掌上,是一雙帶著幾個補丁的破舊棉襪。於是,在甲板上的美國人眼裡看來,玄武顯得有點寒酸。可,他那不卑不亢的表情,又似乎在無聲地表達:勤儉是值得堅守的美德,並不需因此在任何人面前感覺矮人一截。
我們三個就那麼靜靜地站在窗前,望著遠處海天一色的美麗畫面,任憑時間緩緩流逝。許久,身後響起了腳步聲,是蘇如柳和阮曉燕。在她倆身後,居然還跟著一個穿著水兵服的士兵。
「斯科特先生,我覺得你們這樣做有點過分了。」蘇如柳冷著臉說道。
我和戰斧一時語塞,戰斧掏出火柴,點燃了叼在嘴上的雪茄。
我、戰斧和童教授再次回到我們住的那一排房間時,已經是下午4點多。會議室的門打開了,玄武背對我們坐在窗前,他那雙赤|裸的腳搭在窗台上。
蘇如柳沒有再出聲。
斯科特沉默了一會兒,又瞧了我們這些人一眼:「很抱歉read.99csw•com,美國與貴國是友好的盟國,我們與日本開戰,只是時間問題。遺憾的是——希望你們不要介意——在我們美國人眼裡,同為亞裔的華人與日本人,我們是分不清楚的。於是,我們只能用一些比較明顯的特點來區分你們這兩個國家的公民。其中一點就是:日本人因為長期穿木屐,他們的大腳趾與第二根腳趾之間的距離,比中國人要明顯寬很多。所以,陳先生,我希望聽聽你的解釋,為什麼你缺少了我們想要看到的那個關鍵性的腳趾?」
她嘆了一口氣:「斯科特先生,你還沒有答覆我的要求。」
說到這裏,玄武停了下來,他又一次閉上了眼睛,像在努力回憶那一段往事。許久之後,他的眼角滑下了兩行眼淚:「我的恩師只回來了一條斷臂,帶回斷臂的是他的獨子——我的小師弟吳奇峰。並且,小師弟自己也中了毒,在病榻上痛苦了兩個月,最終還是死了。害死我恩師的,是我另外那三個禽獸不如的師弟還有他們在東北結識的幾個所謂的新朋友。陳玄武不才,在恩師與小師弟墳前立下誓言,此生縱上刀山入火海,也必手刃仇人。恩師與小師弟之死,對玄武而言猶如斷指之痛,但玄武還要用雙拳為恩師和小師弟報仇,便斬下腳上雙趾替代手指,與恩師一起入土。」
斯科特往後退了一步,很明顯,他對中國武術還是畏懼的。接著,他指著玄武說道:「陳先生,很抱歉,那天晚上我們看到了你裸|露的腳掌。現在,你介不介意脫了鞋子與襪子讓我們再一次仔細地看看你的腳趾。」
「Stop!」斯科特大喊道,接著他抬起頭望向戰艦遠處。我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只見在二樓那排舉著槍的水兵身後,似乎站著一個沒穿白色軍裝的人。那人好像朝斯科特點了下頭,緊接著閃向了暗處。我隱約看到那人似乎有著黑色的頭髮,並且——後腦勺上還有一根又粗又長的黑色辮子。
「我可以說沒有理由嗎?」斯科特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他的眼神變得傲慢,嘴角往上微微揚起,卻不是笑意,而是輕蔑,「如果你們需要理由,那麼,請陳玄武先生立即脫下鞋子,然後解釋清楚為什麼他沒有第二根腳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