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我就是林小硯。」

「我還沒吃。」

「這不是重點。」林小硯咬住吸管，吸了一口菊花茶，「假如你是記者，接到線索，深更半夜趕到現場，回來告訴主任，警方什麼都不肯透露，寫不出稿子。主任會怎麼想？」

林小硯也沒想到，那些對記者傲慢無禮的警察，其實有難言的苦衷，破案追兇顯然比采寫一篇驚心動魄的稿子重要得多。如果自己是警察，也會對記者守口如瓶的。在外人看來，警察和記者都是挺風光的職業，外表威風凜凜，內心其實一樣彷徨。

這時候，江楓的肚子已經在咕咕作響。

「我吃過了。」

「寫點別的不行嗎，幹嗎非要寫案子？」

「其實我早就想對你做個專訪，一直沒有機會。」

「萬惡的發行量！」江楓喃喃自語。

林小硯眼珠轉動，斜視上方，彷彿在回憶一件很遙遠的往事：「小時候，我有一個大大的夢想，長大了要當洒水車司機。每天開著洒水車在大街上晃悠，一路噴著水唱著歌，大喇叭里放著《蘭花草》，要多神氣有多神氣。看哪個不順眼，我就超車過去，放水噴他。」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江楓放下筷子，「警察趕到現場后，首要任務是救人、控制險情，接下來要考慮如何儘快破案，抓捕嫌疑犯。警察又不是神仙，能未卜先知，沒破案之前，我們也不知道哪些內容必須保密，哪些內容是可以公開的。最保險的做法，就是儘可能隱藏所有案件細節。萬一走漏消息，嫌犯逃跑了怎麼辦？」

「吃飯。」江楓說。

林小硯看了他一眼，確認沒有聽錯，抬腿邁過鐵門。穿過三四米長的狹窄通道，再往左轉，眼前豁然開朗。她清楚地記得，這是看守所的接待大廳。七天前，她被關進來時，就是先在這裏登記身份的。

「你自由了。」江楓再次提醒。

「如果你們警方能積極配合採訪，向記者提供充分翔實的材料，我相信沒有哪個記者願意胡編亂造。」林小硯為自己辯解。

天氣預報說今天是個大晴天，早晨起來，卻發現有輕度霧霾。白色的雲層很厚實，層層疊疊，連綿不斷，彷彿給天空蓋上了無數床棉被九*九*藏*書。太陽被捂得嚴嚴實實，發不出光和熱，很委屈的樣子。

「我媽從小就告訴我，永遠不要嘲笑別人的夢想。」江楓鼓勵道。

「我的夢想，這個嘛……」林小硯欲言又止，「算了，還是不說吧。」

辦理取保候審的程序十分繁瑣，除了需要法制部門審核，還要找一串領導簽字。辦完全部法律手續，已接近中午，王三牛叫江楓吃完飯再去放人，他想也沒多想，開車直接就奔看守所來了。只要能讓林小硯早一秒鐘出來，他都覺得意義重大。

「說出來怕你笑話。」林小硯說。

由於是中午，大廳里只有看守所的值班民警和江楓兩個人。江楓斜背著棕色小挎包，兩腿交叉，斜倚在櫃檯上，手裡拿著一張紙。看見林小硯出來，他快步迎了上去。

「想都別想。」江楓答得很乾脆。

中午12點剛過，門外傳來鐵栓拉動的響聲。每間監房的鐵門上都有個小窗，外面裝有鐵栓，大部分時間都是緊閉的，只有提審犯人或送飯時才會打開。小窗打開，光線射進來，馬上被一張陰沉的黑臉擋住。

1月1日，元旦。

「沒辦法，廣大人民群眾就好這口。讀者是上帝，報紙要發行量，就得滿足讀者的胃口。」

「我還羡慕你呢，無冕之王，見官大三級。」

服務員拿著菜單走過來。江楓點了黑椒牛柳飯，林小硯吃過了午飯，只要了一杯菊花茶。

「警官，什麼事啊？」

江楓吃飯速度很快，風捲殘雲一般，連最後一根青菜也沒放過。林小硯按了下桌上的服務鈴，服務員過來把餐盤撤掉，重新清理完桌面，又給江楓上了一杯檸檬水。

「為什麼？」

「其實，每次見到你我就想躲起來。」江楓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他說的是大實話，「防火防盜防記者」，這句話雖然不能公開印在警務手冊上，卻是警隊不成文的規矩。

江楓機械地向她宣讀取保候審規定：「取保候審期間，必須遵守以下規定：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擾證人作證，不得毀滅、偽造證據或者串供，在傳訊的時候應及時到案，未經公安機關批准不得離開居住地。」

「好吧。」林小硯ｒeａｄ.9９cｓw.ｃｏm深吸一口氣，彷彿下了巨大的決心，「你要先保證，我說出來，不準笑話我。」

「啊！我有那麼討厭嗎？」林小硯突然覺得人生很失敗，彷彿被人吊起來抽打。

「林小硯，你現在恢復自由了。」江楓小聲說道，嘴角略歪，掀起一抹笑容。

「案子還在調查，現在不好說。你也別太擔心，凡事往好處想，就會越來越好。」江楓含糊其辭。林小硯知道警方的辦案紀律，也不再糾纏這個問題。

江楓不禁點頭。幹了這麼多年警察，還是頭一回與記者如此坦誠地溝通，以前覺得記者難纏，總是小心地保持距離，敬而遠之，沒想到記者也不好乾。在此之前，江楓和許多同事一樣，堅信警察和記者就是天敵，現在這種想法開始動搖。同一件事情，如果能夠換位思考，站在對方的視角看一看，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就豁然開朗。

「林小硯，誰是林小硯？」

「看見記者我就想躲，害怕。」

江楓看著窗外的景色，忽然冒出一個問題：「樟樹會落葉嗎？」

江楓拿起紙巾擦嘴：「特權思想很嚴重啊，幸虧你沒當警察，看見不順眼的直接就抓上車了，局長遲早要被你連累。」

「可惜這個夢想永遠不會實現了，人長大了，再也不會有這麼純粹的夢想了。」林小硯凝視江楓，明眸如水，「你說，成長是不是一場災難？」

林小硯怔住，直直地看著江楓。她不是沒有預感，當管教民警通知她收拾行李時，腦海里就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放我出去？轉瞬間，她就不敢再往下想，強行把這個念頭壓下去。她不敢往好處想，怕接受不了絕望。

新年第一縷陽光，照亮她的臉龐。

「真的？」林小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臉上依然是謹慎的表情。

林小硯說：「警察有警察的任務，記者也有記者的任務，記者的任務就是寫稿，盡量向讀者呈現客觀事實，就要想方設法挖掘更多細節和內幕。」

最後一扇鐵門打開，黑臉警察停下腳步，側身讓開路，並無出門的意思。他右手扶住門框，伸出左手示意林小硯出去：「外面有人等你。」

「那好，一次兩次主任會體https://read.99csw.com諒你，第三次會怎麼看你？」

「不是討厭，是害怕。」江楓糾正。

「你呢？」江楓問。

林小硯說：「記者出去採訪，除了汽車要燒油，人力和時間也是計入成本的，如果派出去的記者每次都空手而歸，報社早就倒閉了。大多數時候，我們並不想刺探案情，就是想寫一篇稿子回去交差，跟中學生寫作文的動機沒太大區別。警察無可奉告的話，我們就只好採訪圍觀群眾了，看戲的人不怕事大，多半是連猜帶蒙的，與事實有點小出入是在所難免的。」

江楓沒有反駁，算是默認。

「我有什麼好羡慕的，苦逼記者，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謝謝你讓我分享你的秘密，我的職業就是打探別人的秘密。」

「你是林小硯？」黑臉警察目光銳利，透出不容置疑的權威。

「我覺得主任會理解的。」

「江楓，改天我請你吃飯。」林小硯尷尬笑道，攤開雙手，表示兩手空空。從看守所里出來時，她身上僅有的財產就是幾件換洗衣服。

江楓馬上制止：「叫名字吧，都是老朋友了。」

江楓嘴裏含著檸檬水，兩眼直直地瞪著她，五官開始扭曲。到底沒忍住，「噗」地噴出一口水，濺了一地。

「好啊。」

「不帶這麼吊胃口的。」江楓使出了激將法。

林小硯躺在床上，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趿拉上拖鞋，三步並著兩步跑到小窗前：「警官，找我嗎？」

不到三分鐘，林小硯就收拾好了衣物。人到了這裏，生活標準都降到了最低限度，東西並不多。鐵門打開，林小硯右手夾著幾件衣服，左手拎兩個塑料袋，緊跟在黑臉警察身後，七彎八拐，連續穿過幾道鐵門。

「似乎好點了。」

「現在還怕？」

「說下你的夢想。」

黑臉警察滿臉不耐煩：「問那麼多幹嗎，出來就知道了。別磨蹭，快點！」他最痛恨午睡時被人叫醒，心情很不爽。

「我又不會吃人，打又打不過你們，怕我幹什麼？」

這下好了，連競聘也省掉了。交通肇事罪最多判三年，出來還年輕，記者是幹不成了，當一個美食作家也不錯，她安慰自己https://read.99csw.com。

「好……好……不笑……我不笑……」江楓努力平復急促的呼吸，嘴上說著「不笑」，臉上的肌肉卻不受控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怎麼先洒水了？」林小硯問。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江楓若有所思。

林小硯把目光移向窗外。窗外的香樟樹鬱鬱蔥蔥，一陣風吹來，樹葉翻舞。此時霧霾已散盡，太陽終於衝破厚厚的雲層，興高采烈地奔向大地。午後輕俏的陽光越過香樟樹梢，穿過落地玻璃，欣欣然闖了進來。

「江楓，我還會被判刑嗎？」林小硯輕輕地嘆息一聲，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憂慮。

「好吧，我鄭重接受你的道歉。」

「如果你不做記者，其實也蠻可愛的。」江楓抬頭看她一眼。

自從當了記者，林小硯就知道，「名記」這個雅號是甩不掉了。她還認真比較過，發現名妓和「名記」這兩個職業其實有不少相似之處：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隨時等候電話召喚，工作對象每天變換，而且拿的都是計件工資。兩者最大的不同，就是收入待遇太懸殊。

林小硯雙手捧著玻璃茶杯，看著他吃飯：「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你不是警察，說不定我們會成為好朋友。」

「是嗎？」林小硯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

看守所的午飯很早，上午11點準時開飯。室友們已進入午睡時間，林小硯躺在床上，眯著眼睛，半睡半醒。

林小硯在《取保候審決定書》上簽名，右手食指在名字上按上紅色手印。江楓把文件收回，對摺疊好，裝進挎包。

「江警官……」

「怕你們在報紙上亂寫，什麼警察打人啦，破案不力啦……反正寫錯了也不用負責任，老百姓都樂意信你們。我們這些小警察可就慘了，累得跟狗一樣，還要蒙受不白之冤，十張嘴都說不清。」江楓大倒苦水。

中午1點多，香樟花園咖啡廳里人不多。兩人選了個靠窗的卡座坐下，窗外是個小花園，大部分草木都已枯萎，幾棵樟樹卻蒼翠欲滴。咖啡廳的名字就是由此得來的吧，江楓心想。

「可能會認為我無能。」江楓漸漸有點明白了。

林小硯佯嗔：「說了不準笑話我的。」說完，自己也忍不住九-九-藏-書笑了。

「收拾衣服和隨身物品，馬上出來！」

江楓揚起手裡的文件：「這是《取保候審決定書》，簽完字你就可以回家了。」

林小硯放下行李，接過江楓手裡的文件，目光迅速掃過上面的內容。那一張薄薄的A4紙，對於她是如此沉重，以至於雙手顫抖起來。直到這一刻，她終於相信，自己真的自由了。眼淚撲簌而下，再也止不住，像年久失修的水龍頭。

「理解萬歲。」江楓回應。

不到五分鐘，服務員端上來黑椒牛柳飯和菊花茶。江楓抄起筷子，狼吞虎咽起來。

林小硯說：「江警官，這次多虧你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我為我以前對你的粗暴言行表示鄭重道歉，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

「樟樹四季常青，應該不會落葉吧，冬天都長得這麼精神。」林小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隨口猜測。

「真好，夢想成真，羡慕你。」

林小硯抿嘴一笑：「你為什麼會當警察？」

「保證不笑。」江楓爽快答應，端起水杯，專註地看著她。

「現在去哪？」林小硯茫然問道，突如其來的自由讓她不知所措。

記者也是吃青春飯的行當，年齡再大點就跑不動了，要麼轉到管理崗位，要麼趁早轉行。再過幾個月，報社要公開競聘新聞中心副主任，林小硯本來已下定決心，這次無論如何要搏一下。若能競聘成功，以後就不用這麼辛苦，每天起早貪黑到處趕場子了。

「別，千萬別這麼說，承受不起。」林小硯態度誠懇得像個小學生，江楓反倒覺得很不適應，忍不住笑了。

「我什麼？」林小硯不明就裡。

「我是認真的。」

江楓說：「小時候覺得警察特神氣，最大的夢想就是當警察，所以高考時我就報了警察學院。畢業之後，順理成章就當了警察。」

「都是苦命的人。」林小硯苦笑道。

她心裏七上八下，不知道命運的下一個出口又將通向何方。

「所以，你們見到記者能躲就躲，躲不開就想辦法拖延，敷衍了事？」

「這個夢想一直藏在心底，從不敢告訴任何人，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秘密的人。」林小硯白皙的瓜子臉上略帶羞澀，與往常那個飛揚跋扈的記者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