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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獵物 三

第一部 獵物

「我向你保證,今後幾天我的住址都在倫敦。」D又恢復了信心:這件事斷定誰勝誰負還為時尚早。L變得惶惑不安起來,不知為什麼。他好像準備好言相求,他肯定知道一些D並不了解的事。門鈴突然響起來,僕人把大門打開,羅絲好像到別人家做客似的走了進來。她說:「我要去趕……」這時她一眼看到L,改口說,「真是幸會!」
「我以為你是要告訴我們……」
D說:「要是你還記得,我自然什麼也沒有忘。只不過沒有什麼可值得慶祝的。他們把我的證件弄去了。」
D說:「我懂,我可以談談嗎?這裏面記載著我擔任塞德大學講師的時間,也談到了我論述伯爾尼手稿的那本著作。可不是,這裏面都寫著呢。」
「他已經來了。」
「喂,」她說,「還記得你昨天說了什麼嗎?我們要慶祝一番。」她說這話的勇氣是強裝出來的。在向一個男人傾吐了自己的愛情之後,下一次同他見面是會有些尷尬的。D本來猜想她也許會提出什麼借口——「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上次我喝醉了。」但是她卻沒有這樣,她一片真誠,簡直叫人吃驚。她說:「你沒有忘記昨天晚上的事吧?」
「我有什麼理由說謊?這位……」
「當然了,」福布斯說,「我也是這樣。」
「噢,不是假的,」第一秘書說,「我看這份護照倒是真的,只不過不是你的。只要看看上面的照片就知道了。」他把護照擎在手裡叫大家看。D想起他在多佛爾檢査站鏡子里看到的那個滿面笑容的陌生人……他不抱希望地說:「戰爭和牢獄生活使人的容貌都改變了。」
一輛計程車開得很慢,幾乎同他並排,但和便道保持著一定距離。司機探出頭來問:「要車嗎,先生?」D已經忘了他作出的決定——必須從一長串的計程車中搭車。他上了車,告訴司機:「到格溫小別墅,查塔姆路。」他們的車駛進一片茫茫的濃霧裡,駛了一段路,又轉了幾個彎兒。他突然感到一陣不安:「路不對啊!我太蠢了!」他喊道:「停車!」但是汽車卻繼續朝前開。他看不清到了什麼地方,唯一能看見的就是司機寬大的後背和車外面的霧。他捶著玻璃,嚷道:「讓我出去!」汽車停住了。他往那人手裡塞了一先令,走上了便道。他聽見一個吃驚的聲音說:「這個人犯了什麼毛病?」汽車司機可能是個正直的人。是他自己被發生的事嚇昏了頭,神經過分緊張了。他撞見一個警察,連忙問:「羅賽爾廣場怎麼走?」
「沒什麼。」
「對不起,我現在就給警察局打個電話。」一秘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拿起電話機聽筒。
「接著布里格斯托克先生又懷疑我冒名頂替圖謀錢財——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想。」
「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嗎?」
「歸根結底,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會說一點兒英語。」他說,「哎呀,真沒想到,你看咱們剛剛從誰身邊走過去?」
「正午。」
「就是買那艘西班牙大帆船啊。那人花言巧語,給我五十英鎊拿著,可他自己卻兌換了我的支票。我當時真不該聽他的,可他非要那麼辦不可。他說他得把支票兌換成現款才是公平交易。」
「跟他們說的都是實話。」
從這裏起樓梯開始鋪上地毯了。他的腳步輕輕地走在上面,不想讓老闆娘知道他現在正離開這裏。但是,他還是沒能逃掉。老闆娘正在她那間布置得像男人住所一般的房間里,坐在桌子旁邊,門敞開著。她穿著他夢裡見到的那件散發著霉氣的黑衣服。他在門口站了一下,對她說:「我出去一下。」
「啊,我們不應該麻煩你,乘地鐵更快。」
「福爾特還算個正直的人,」她說,「儘管他自己有一套處世方法。」羅絲臉上的肌肉繃緊了,好像她正在沉思福爾特的處世方法。D不禁從心坎里可憐起這個姑娘來:她從小失去家庭的溫暖,在一群私人偵探和互相猜忌的氣氛中長大成人,她在自己父親的這個家裡是非常不舒服的。她還這麼年輕,D結婚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可是在短短的時間里她就發生了這麼可怕的變化。與此同時他們倆的關係也過分親密了點。她說:「你們的使館里有沒有人可以給你擔保?」
他衝著坐在汽車另一角的羅絲笑了一下,說:「我不願意招人恨啊。」這以後他的兩隻葡萄乾似的小黑眼睛又開始聚精會神地凝望著車外的黃霧。他非常耐心,就像為了娶拉結甘心服役七年的雅各那樣耐心……D想,雅各住在帳篷里心中還存有希望呢。你能責備他嗎?他覺得即使福布斯也是值得羡慕的,不管怎麼說,他愛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哪怕愛情的代價是恐懼、嫉妒和痛苦。這種感情畢竟是高尚的。
「以後再說吧,」D說,「等我見過本迪池勛爵再說。」
D說:「我這個假冒死人的人似乎幹了不少犯法的事。」
「我答應你。」
「那是什麼?」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聽著。他發現自己非常害怕文件回到自己手中。責任像是個不吉利的戒指,你更願意把它送給別人。她端坐在床上,聽著外面的動靜。一個腳步聲嗒嗒嗒地下了樓梯。
「我買過一艘沉沒的西班牙大帆船。是西班牙艦隊的一艘艦艇。我付了一百英鎊的現款。後來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帆船。」
她氣沖沖地說:「我就叫他找不到飯碗。英國沒有哪個職業介紹所會……」福布斯先生走了出來。羅絲說:「福爾特,我要叫你給我辦一件事。」福布斯把身後的門關上,回答說:「辦什麼事都成。」他像是一個穿燈籠褲的東方君主,願意許諾給別人巨大的財富。羅絲說:「那些傻子不肯相信他。」當他望著她的時候,他的眼睛濕潤了。不管那些偵探如何彙報,他的確是無可救藥地愛著她。他對D說:「很對不起,你的經歷太離奇了。」
「你別指望我們接受你們的鈔票。」布里格斯托克說,「那玩意兒到明年春天就可能一錢不值了。或者如果你們想以貨易貨的話,到時候可能從你們那裡什麼也運不出來了。」
「不坐下嗎?」本迪池勛爵聲音重濁地說。
「不會只問幾個,」D說,「偷車……冒名頂替……假護照。」
「我們堅持要用黃金付款,」布里格斯托克說,「咱們是不是把費廷叫醒?」
「是怎麼回事?」費廷勛爵厲聲問道,他又說,「你們就是談妥了什麼事,我也不會簽字的。」
庫里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查塔姆路,去找本迪池勛爵?」
「我的上帝,你幹嗎學這種玩意兒?」
這人是不是個瘋子呀?D想。他回答說:「我從來不攢錢。」穆克里先生的臉盤很大,肉皮鬆鬆軟軟,嘴角兩旁滿是皺紋。他焦急地問:「真的一點兒都不攢?我是說,有些人把所有銅幣或是帶維多利亞女王像的便士攢起來。有這種藉助儲蓄蓋房子的公司,也有政府辦的儲蓄。」
「那麼你就給我傳話去吧。」她轉身對D說:「你看,他是新來的。」
費廷勛爵笑了起來。「噢,那個姑娘啊,」他說,「那個年輕的姑娘,總是瞎胡鬧……」布里格斯托克神情緊張地斜著眼睛瞥了本迪池勛爵一眼,他好像想要說什麼又不敢開口。本迪池勛爵說:「我女兒說的話在我們家裡算不得證明。」他皺了皺眉頭,低頭看著自己指關節生滿汗毛的一雙大手。D說:「那麼,我只好說再見了。但是我還沒有被打敗。我請求你們別匆忙作出決定。」
「他是誰?」
「我們也得到了完全不同的消息。」布里格斯托克說。
「我們能滿足你們的一部分要求,」D說,「我們準備按照市場價格用黃金付煤款,但獎金得用我們的鈔票或實物支付。」
「好吧,」本迪池勛爵說,「我想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如果你回到旅館以後找到了證件,最好馬上給我打個電話。另外還有一個人要同我們談這筆生意……我們不能無限期地等下去。」
突然,有個念頭在D的腦子裡轉了一下。他問:「你們也是去西區嗎?」
他把文件接過來——哼,反正他很快就用不著這個了。愛爾絲穿上襪子說:「他這個人愛打聽別人的事,他只有這個毛病。愛問這問那。」
一個聲音說:「要人扶一把嗎?你幫這位先生一下,康韋。」D發現自己被一隻黏乎乎的小手推著站起來。這時,一個乾瘦的、脖頸上圍著一圈毛皮領子的女人說:「康韋過去在電梯上也總是叫別人領著。你說是不是,寶貝兒?」一個年齡在六七歲、臉色很不健康的孩子緊緊拉著他的手。D說:「我想我現在已經好了。」其實,置身於空氣污濁的地下室過道里,再加上遠處火車的隆隆聲,他仍然非常緊張。
「是https://read.99csw.com。」
「情況不允許呀。」
「我沒打算要傭金,」D說,「按照常規,中間人一定得要傭金嗎?我不清楚。但是,不管怎麼樣,我不會要的。」
「你不知道我是誰,是嗎?你一定是新來的。我沒有必要認識你的面孔,但是你應該認識我才好。我是本迪池勛爵的女兒。」
「當然了,」庫里上尉繼續啰啰嗦嗦地說,「有這麼一次經驗,會使你以後變得小心謹慎。」
突然,火爐前站起來一個非常老的老頭。他開口說:「那個人什麼時候來,本迪池?我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
D轉身離開書架,對福布斯先生說:「恐怕我們這是白白浪費您的時間。」
「沒有很大進展。費廷這老頭兒總是橫生枝節,布里格斯托克辦事也不痛快。」他轉過來對D說,「別認為布里格斯托克只不相信你一個人。」
「這個人是法國文學權威。他註釋了《羅蘭之歌》的伯爾尼稿本,名字叫D。」
「付了。」
「你聽說過一家叫『西班牙大帆船』的酒館嗎?」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她干不出什麼事來的。她就像個惡魔一樣,你知道,樣子挺凶,實際上害不了人。如果我們不被她嚇倒,她就傷害不了我們。」
「傭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她又開始使用廉價小說中的詞語,「我可以去找克拉拉。」
布里格斯托克厲聲說:「如果想把這筆生意談妥,你們一定要把獎金提高到35%,按照付貨最後一天的煤價計算。另外,還有一點也必須同你講清楚,傭金由你們一方支付。我們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
車廂里的人並不多。D身後當然沒有人追蹤。海德公園拐角難道會出事?還是他把整個事件誇大了?這裏畢竟是英國啊。但是,他想起了多佛爾路上那個襲擊他的司機,滿臉貪婪、喜出望外的樣子。他又想起了在那個偏僻小巷中拾到的子彈頭。那個女人又說話了:「康韋的壞毛病就是他不愛吃青菜。」
「不在那裡。」
「好吧,」D說,「如果桌子的這頭有張椅子,那麼我當然樂意坐。」福布斯先生笑起來。本迪池勛爵呵斥了布里格斯托克一聲。
他疾走如飛,一面仔細聽著周圍的動靜。一個挎著公文包的姑娘從他身邊走過。一個郵差走著「之」字路,消失在朦朧的霧中。D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大西洋上空的飛機駕駛員,俯衝之前,正飛翔在充滿車輛的海濱上空。他要辦的事情頂多需要半個小時,半小時之後一切就會有結果了。他一直認為,他同本迪池會達成協議,因為他的國家什麼代價都肯出,只要把煤炭搞到手就成了。迷霧籠罩著一切。他想聽到人們的腳步聲,但是他唯一能聽到的是他自己的雙腳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這種寧靜根本不能使人放心。他追上了幾個人,可是只有當這些人的身影從他面前的濃霧中顯露出來時,他才能看到他們。如果現在有人跟蹤他,他也不會知道。也許在某個地方,他們會突然對他下毒手。
「還有六七分鐘呢。去跟那人握握手,再去喝一杯。」
「我想知道,」D說,「你是否能告訴我去查塔姆路怎麼走?」
「我以為你也是一個騙子呢。我過去上過當。庫倫小姐可是個好姑娘。」
「偷走了?什麼時候?」
樓下鈴聲刺耳地響起來。她說:「這個人真啰唆。」
「我警告過你。福爾特有什麼反應?」
「我認為你們的消息不一定可靠。」
「這麼說,你只叫人騙去了五十鎊。」
這時,另一個人從一張椅子上站起來。這是個小個子,皮膚黝黑,五官線條分明,像只小狗似的機靈、麻利。他一本正經地把椅子在桌子後面擺好。「福布斯先生,」他喊道,「福布斯先生。」福布斯先生應聲出現了。這個人穿著一套花呢西服,衣著舉止令人一望可知,他剛從鄉間來到倫敦不久,只是從頭型才看得出他的猶太血統。他帶著嘲弄的語氣說:「過來吧,布里格斯托克。」
門打開的時候他們聽見了費廷的聲音:「不用忙。最好睡一會兒……」羅絲說:「如果是這個人把你的文件偷走了……」
這次,那冰冷的聲音在沉吟了片刻后才接著說:「恐怕……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沒有人。」
「對,就是這麼回事,還有你們的信用。」
「我誰也沒看見呀。」
費廷勛爵說:「簡直是胡鬧。有警察嘛。」
「也就是書里這麼寫。」
L帶著憂愁的神色,把目光從油畫上的小天使轉向這個不懂社交禮節的人。他說:「我想,你大概要搭第一班船回國,但如果我是你的話,到了法國就別再往南走了。」
福布斯先生輕聲說:「也許在你的外衣口袋裡?」
我該怎麼辦?D在思忖,我現在該怎麼辦?他坐在椅子上,承認自己被徹底打敗了。什麼陷阱他都擺脫了,只有最後這一招他沒有料到……他感到很不是滋味。沒有別的法子了,只有再千里迢迢地重新回老家去——乘坐渡海峽的輪船,乘坐到巴黎的火車。家裡的人當然不會相信他的故事。他沒有被敵人的子彈打死——倒不是他自己做出了什麼努力——結果卻被自己這邊的人槍斃在墳場上。他們總是在墳地里行刑,免掉搬運屍體的麻煩……
「福爾特?」
「當然是指做成這筆生意后你拿到的報酬啦。你只能從你們那邊領取。」
「沒有,」D說,「這不是事實。我被交換出來了。這裏——我帶著護照呢。」他沒有把護照同證件放在一個口袋裡,真是萬幸。第一秘書接過護照來。D說:「你還有什麼話說?護照是偽造的,是不是?」
D沉默不語——說實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還留在英國做什麼。他的這種沉寂似乎讓L感到不安。L認真地說:「你還是聽我忠言奉勸吧……」這麼說一定還有什麼事叫他感到惴惴不安,他是不是害怕對方採取最直截了當的辦法?D說:「你犯了不少錯誤。在路上打我——庫倫小姐絕不會支持你,認為我偷了她的汽車。還有那次偷偷向我開槍——我雖然沒有找到槍彈,可是叫庫倫小姐找到了。我要對你提出控告……」
「你就是這位學者?」
「是嗎?睡覺就睡覺吧。我現在倒有精神了。我希望你們的事情還沒有談妥呢。」
「你已經快到門口了,」那個郵遞員說,「這邊來。」D瞟了一眼庫里上尉那張吃驚又生氣的面孔。過後他想,也許他搞錯了——庫里上尉只是一心想叫他同那個司機言歸於好。
「是的,什麼也沒有談妥,費廷勛爵。」布里格斯托克的樣子有點兒沾沾自喜,他好像要說,「我一直都在懷疑……」
「我們有些存貨……從下月起分批交貨。不過,鑒於你們需要的數量,我們還得重新啟封幾口礦井。這需要時間——也需要錢。機器都老舊了,工人也不會是那些技術熟練的老人了。他們比機器更容易老化。」
「費廷勛爵!」
「啊,」她說,「我告訴你,我真高興就要離開這兒了。」她站在門旁邊,沖他笑了一下,就像小孩過生日一樣高興。「不會再同羅先生或者任何短期房客打交道了,不會再見到穆克里先生,也永遠不會再看見那個女人了。今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她好像在為過去的生活舉行告別儀式。
「我剛才是在睡覺嗎,布里格斯托克?」
「他們在裏面現在談得怎樣了?」羅絲問。
「喂,我願意向你表示我對你毫無惡意。我陪你一起去查塔姆路。我總是高興能助外國人一臂之力。如果我到你的國家去,我想你也會同樣幫助我的。當然了,我並沒有可能去你們那裡。」
「你現在就同我們去使館吧?」她問。
「噢……恐怕……我們對這件事毫不知情……我剛才說了,這絕不可能。」
他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不知為什麼他總是想到羅絲就是這種環境——姑且稱之為變相的色情狂吧——的產物。難道這就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工人兒子的黃粱美夢嗎?金錢就意味著美女。那個男僕也令人難以置信地被誇大了:高高的個子,腰部好像打了個褶兒,只有靠一種奇怪的姿勢才能使身體保持直立,好像比薩斜塔一樣總是向一旁傾斜著。D向來不怎麼喜歡男僕——他們總是思想保守,講究禮貌,十足的奴才相。然而這個男僕卻引他發笑,因為他像一張漫畫,把所有這些特性都誇大了。D想起他有一次在一位劇院經理家裡吃飯,曾看到好幾個穿著特別制服的僕人。
「我一直把證件帶在身上。是讓人偷走了。」
羅絲說:「這位先生還是有些名氣的。他是位學者……在大學任過課。」
本迪池勛爵歪靠在椅子上,叫布里格斯托克全權代表自己談判。布里格斯托克久經鍛煉,懂得怎樣把本迪池勛爵已經承諾的事重新拉回來。福布斯先生在他面前擺著的一張紙上畫了許多雅利安人的面孔。他畫的女人都長著https://read•99csw•com圓圓的多情的大眼睛,穿著游泳衣。
如果人們知道分別會有多久,他們就會更珍惜分別時的微笑和那幾句道別的話了。迷霧把他包圍起來,火車已經駛出了車站,人們不再在站台上站著了。一道拱門把那些最有耐心的高高揮動的手臂隔開了。
D站起來說:「還有一件事,本迪池勛爵。你的女兒知道有人沖我開過槍。她到那個出事地點去過。連槍彈也找到了。」
「第一件犯法的事是偷了你的汽車。」
她的臉顯出一副極感興趣的樣子,一點兒也不生氣了。彷彿他對她說了一件事,使她萬分感激。「你是說,你要把這個姑娘帶走?」聽她這麼問,他覺得好像有人正在警告他,叫他謹慎小心。他向四周看了看。當然沒有人在他身邊。遠處一個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是誰在發出一個警告。他沒有注意,接著說:「小心些,不要再嚇唬那個姑娘。」他發現自己簡直走不開了。文件安全地放在他衣袋裡,可他覺得還是把一件需要他照顧的東西落在後面了。真荒謬,不會有任何危險的。他轉過頭來,挑釁地盯著老闆娘的那張方方正正、滿是膿皰的臉,說:「我很快就回來。我會問她,如果你……」
他把外衣遞給了男僕。這間外廳的傢具是法國路易七世、英國斯圖亞特王朝和中國的各種式樣的大雜燴。這使D感到非常有趣。對於一個從事秘密活動的人來說,這裡是一處避風港。
羅絲怒氣沖沖地說:「相片上就是他這張臉。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臉。誰都看得出來……」但是D卻聽出她的語氣里不無某種懷疑,她故意大發雷霆只不過為了叫自己深信不疑。
汽車到了使館,D說:「要是第二秘書接見我們……還是有希望的。」
「我想不會有。我們不相信使館的人——除了有一位第二秘書,也許是個例外。」
「怎麼樣,找著了嗎?」布里格斯托克用刺耳的聲音問。
「我們?」
布里格斯托克說:「我們要承擔很大的風險。運煤船需要保險。還有不少別的風險。」他背後掛著一幅畫,畫的是裸體女人、花朵和田園風光。
D非常佩服,看不出羅絲居然是位幹將。她每次開口都說到點子上。
「很可能。但是你們還得考慮一下將來的事。如果我們的敵人贏了這場戰爭,他們就不會再從你們這裏買煤了。他們和別人建立了同盟關係……」
他說:「我已經査過了,福布斯先生。沒有這麼一個人。我怕是你們上當了。」
D一個接一個地翻著口袋,甚至連衣服的襯裡都找了一遍。當然,那兒是絕不會有的。他做的可能只是個富於戲劇性的姿勢,叫那些人相信他的確有過證件。D覺得他的表演非常蹩腳,給人的印象是他自己也沒有希望找到這件東西。
福布斯先生說:「最好叫警察局去好好調査一下。我真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可你一直在睡覺呀。」
D說:「我想你們已經知道我來訪的目的吧。」
「不錯。」
福布斯問道:「倫敦沒有人可以給你作保嗎?」
「我們已經收到了信,」本迪池勛爵說,「兩星期以前我們就接到了你要來的消息。」他的手向一張鏤花細木的大寫字檯一揮——他愛做的一個手勢是把自己的手掌當作信號器。「請你原諒,咱們現在就談正事吧。我是個非常忙的人。」
地鐵在皮卡迪利廣場停了一下又繼續往前開,帶著轟轟隆隆的聲音駛進隧道。D神情緊張地坐在座位上。這聲音把他帶回到那個遭受大轟炸的城市。每逢某處一枚爆炸力極強的大炸彈爆炸以後,這樣的聲音就傳到人們耳朵里,帶來一股死亡的氣息和受傷的人的痛苦呻|吟。
那張貓皮和那條臟裙子和他做了一夜的伴。平時那種安寧的夢境硬生生地被破壞了,他沒夢見鮮花和平靜的小河,也沒夢見老教授講課。自從經歷過那次最厲害的空襲以後,他一直害怕窒息而死。他高興的是那邊的人只是把犯人槍斃,而不是把犯人弔死。要知道,繩索套在脖子上是會使噩夢變為現實的。白天到了,可是沒有一點兒亮光,黃色的迷霧讓人看不清二十碼以外的東西。在他刮鬍子的時候,愛爾絲端著托盤進來了,盤子里有一個煮雞蛋、一條熏鮭魚和一杯茶。
D把手伸進那個貼胸的衣袋。證件不見了。這真是令人無法相信的事。
D說:「我想我用不著對你們說,我早就料到這個結局了。我到這裏來還不到三天,我住的房子就叫人搜尋過,我自己被人打了一頓。」他用手摸了摸臉,「你們可以看到我臉上的傷疤。還有人向我開了一槍。」在這些人觀察他臉上傷疤的時候,D想起羅絲警告過他的話——不要像演戲似的妄圖打動這些人的感情。本迪池、費廷、布里格斯托克,一個個臉上都毫無表情,倒好像他在不適當的場合講了一個骯髒的故事。本迪池勛爵說:「我相信,你可能真的把證件丟掉了……」
「你在這兒還有什麼好做的?」
「哼,他這麼說是因為他看到根本沒希望拿到。」
「聽我說,」庫里說,「那天晚上我好像做了一件蠢事,真抱歉。」
「只要我們能夠幫助您……我們樂於為您效勞。」
「那就畫個十字吧。」他照她說的做了。「昨天晚上,」她說,「我睡不著覺。我覺得她會幹出點兒什麼來,干一件可怕的事。你真應該看看我進屋的時候她那臉色。『是你按鈴嗎?』我說。『當然不是。』她說話的時候目光像是刀子。我告訴過你,我離開你的時候把房間門鎖上了。她上你這兒來幹什麼呢?」
看來毫無辦法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們又幹得出什麼來呢?那些人可以說已經把王牌打出來了。殺人未遂——他們已經做到極限了,再進一步就是成功地把他幹掉了。想象不出,L居然會跟這件事有牽連,當然了,他是有辦法從任何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中脫身出來的。「你到站了,」她說,「你就在這兒下車。很高興能跟你聊聊天。跟這位先生握握手,康韋。」D敷衍了事地握了一下小孩的黏濕的手指,然後轉身向黃色的霧氣走去。
福布斯先生說:「我來打聽一些事。我代表本迪池勛爵,也為了我自己。」
「千萬不能太勞累了。」
「我怕他正在開會呢,小姐。」
「還有一個姑娘死因不明的事。」秘書補充說。
「還有一點,」布里格斯托克說,「我們是生意人,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十字軍。」費廷勛爵從火爐邊刺耳地叫了一聲:「我的鞋,我的鞋在哪兒?」福布斯先生又笑了起來,繼續畫著讓人看了不舒服但很多情的眼睛。接著,他又在眼睛上畫了睫毛。他是不是正在思念住在謝波德市場的那個姑娘?他這個人給人一種健康而耽於色|欲的印象,尤其是穿著這套花呢衣服、叼著煙斗的樣子。
他們一言不發地在霧中緩緩地駕駛著汽車。福布斯在途中只開口說過一次話:「我倒很願意再把礦井打開。工人們現在的生活太糟了。」
「我不準備離開倫教。」
「我們還是以後再談吧,」費廷勛爵說,「好好考慮一下再談吧。」
「我知道,」D說,「因為我拿不出證件,你們怕我的話不算數。可是我干這件事又能撈到什麼好處呢?」
「可是有一點,」第一秘書不慌不忙地說,「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在監獄里被叛變的人槍殺了。」
「太多了吧。」
她說:「我在書里讀過,女孩子也可以喬裝打扮……」
「你再也不會了。」他向她保證說。
本迪池勛爵問D:「你會不會出來的時候把證件丟在家裡了?太奇怪了。」
「把衣服給我吧,先生?」
「我們照顧你會比克拉拉照顧得周到。」這事他得求助於羅絲。昨天晚上他們談起這事,羅絲有點兒歇斯底里。
「如果是這樣,我們不會不知道。」
「肯定是這個人。」
D說:「我剛才正在跟他說,我並沒有偷你的汽車。」
D說:「你們別管我。盡量向他提出問題吧。」會客室有一個書架,上面的書都是同樣的裝幀,厚厚的,看來沒有人翻過。戲劇集、詩集……D把背轉過去,佯裝看這些書。
「我們什麼也沒有決定。」
「這是浪費時間,」布里格斯托克說,「誰都看得出來。」
「是的。」街頭那個吹笛子的人又一次斷斷續續地從頭吹起來。公共汽車笨重地移動著,人群開始散去。
使館里的人語調是冷冷的:「我想我們沒有收到這方面的消息……我可以問一下大使,但我敢肯定……」他越往下說語氣就越發堅定。
「愛爾絲不在這裏幹活了。你把這孩子嚇壞了。我不知道你是出於什麼動機……」
突然,一個彈頭形腦袋上長滿灰白頭髮、生著馬嘴似的長下巴、身軀高大的男人從中間那張椅子上站了起來。他開口問:「是D先生嗎?」
「應該告訴我一聲。」
「別開玩笑了,」羅絲說,「簡直是瘋了。你是D。我知道read.99csw.com你是D。如果你還不算正人君子,那麼這個骯髒的世界簡直……」
「我正是此意。」
「是嗎?」D很高興讓這個傢伙這樣不停地嘮叨著和他一起沿著騎士橋走下去。
「用不了幾分鐘的。再說上次你同司機打架,兩邊誰也沒吃虧,棋逢對手。應該去和他握一下手,表示你的寬宏大量。這是規矩。我上次做得不好,你知道。」他在D的耳邊輕聲嘮叨,一隻手還在使勁拉著D的衣袖。D嗅出他嘴裏有一股威士忌味。
「親愛的庫倫小姐,因為這場內戰,所以一些真真假假的人物都上場了。」
「是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L根本沒有理睬男僕(這件事很值得玩味),他說:「只要你肯保證……別再找麻煩。」
「肯定是……」
「愛打聽什麼事?」
「噢,坐計程車他會感到不舒服。他就是這麼古怪。坐公共汽車和地鐵沒問題。可是我和這孩子一起乘電梯有時感到不好意思,叫別的人看了很丟人。他老是愛盯著人看。你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就把你的手拉住了。」
「那個汽車司機,他叫什麼名字來著?你曾經跟這個人較量過。」
「你應該了解,先生,你現在是在洽談一筆生意,我們是無法同一位身份不明的代理人簽訂合同的。」
「是的。」
「我想,」她說,「把早飯送上來是個合適的借口。你大概正等我把文件送回來吧。」她脫掉一隻鞋和長筒襪,說道:「噢,上帝,如果有人現在進來,會想些什麼呀?」她坐在床邊,在腳背上摸索文件。
秘書對著電話機說:「是警察局嗎?」接著他告訴了對方使館的名稱。
「咳,什麼都打聽。比如,我相信不相信占星圖?我相信不相信報紙上說的?我覺得艾登先生這人怎麼樣?他還把我說的都記下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布里格斯托克說:「我想咱們別再耽擱人家了。」
「我們同一位先生會過面,這位先生自稱是貴國政府的代表,來洽談購買煤炭的事。」
「如果你們同意把煤賣給我們,倒不必擔心匯率問題。戰爭雖然進行了兩年,但我們的貨幣並未貶值。有了煤,我們會徹底把那些反叛者擊敗。」
「算了吧,布里格斯托克,」福布斯說,「他說了,他是不要傭金的。」
「我不知道。就是到這間屋子來的路上。」
「我怕我來得早了點兒。」D說。
「我可以看看這本書嗎?」D把書遞給他。D想:天啊,她勝利了。福布斯也看著她,眼睛里流露出無限的敬佩。第一秘書說:「啊,對不起。因為您的發音,庫倫小姐,所以我弄錯了。D這個人我們當然都知道,是我們最尊敬的學者之一……」他讓自己的話在半空飄浮著,看來他就要徹底投降了,但他的目光卻一直停在室內那位女客身上,他根本不看這件事的主人公。這裏面一定有鬼,這人肯定又要搞什麼名堂。「你看,是這麼回事吧。」羅絲對福布斯說。
「當然有相似的地方,」秘書說,「要使用別人的護照就得找一個……」
D走了半天才從這間氣氛冰冷的屋子走出去。他好像開始踏上了漫長的歸途,誰也說不準在他到達行刑的墳場前,中途有沒有個落腳點。L正在客廳里等候接見,D看到他像個無足輕重的人被冷落在自己後面,心裏略微感到些許安慰。L站在那裡,有意擺出一副傲然物外的樣子。他正在審視圍在一群小天使中的奈爾·格溫,聽見腳步聲連頭也不回。過去,由於意識到自己的優越地位,他總是先打招呼,但現在這種殘酷無情的處境卻使他不得不佯裝不識了。他向油畫又湊近了兩步,開始觀察聖阿爾班公爵肖像的背面。
布里格斯托克問:「是用黃金購買嗎?」
「這不是我的主意,」D說,「我想這很可能解絕不了問題。國內的人對我們這位使節是不信任的……但也不妨試一試。」
「他不回英國了。」
布里格斯托克從桌子後邊探過身來,語氣惡毒地說:「你能拿到一筆傭金,不是嗎?」
「不,沒時間了。」他一下子恐慌萬狀。難道這是一個圈套?那隻手仍在輕輕而又毫不留情地推他……
「沒有。我想我沒聽說過。」
「他就站在那個門口,汽車也在那兒停著。我們過去跟他打個招呼怎麼樣?」他用那隻沒有傷殘的手拉了一下D的袖子,「時間多得很,再走兩步就到查塔姆路了。」
「我從來不攢錢。」
離開了那些人,又不是坐在桌子後面,福布斯的猶太人特徵顯得格外分明了——隆起的肚皮和猶太人的頭顱。他回答說:「我說他的經歷很離奇,但並不等於說不可能發生。」他的非常遙遠的背景是沙漠、死海、荒山以及從耶利哥出發后一路上遇到的艱難險阻。像他這樣的人是什麼離奇的事都會相信的。
這是庫里。
那個女人問D:「你是要去西區吧?我們把你送到你出站的站台。你是外國人,是不是?」
「沒有付的——也在我的開支內——是女佣人的一個星期的工資。我要付的。」
「我不清楚。凈是聽布里格斯托克一個人說了。」
「我和本迪池勛爵約好了。」
「不。」他掙脫了那隻緊緊拉著他袖子的手。聽到有人在他身後吹口哨,他把牙一咬,倏地轉過身去,舉起拳頭來。但他看到的只是個郵遞員。D開口問:「你能告訴我去格溫別墅怎麼走嗎?」
本迪池勛爵說:「用不著爭論了,布里格斯托克。這位先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冒名頂替的。如果他的身份是真的,並能提供證明,我就準備同他簽訂合同。」
看到愛德華時期建築風格的大門在面前打開,顯出建築物內部華麗的大廳,他彷彿看到了警報解除的信號。大廳里掛滿了國王們的情婦的肖像,他對這個礦主的癖好不禁感到好笑。大廳裝著巨大的細工嵌板,四壁懸著一些名畫的複製品。樓梯口上面最顯眼的地方是奈爾·格溫的畫像,圍在一群小天使中間。這些男孩子後來陸陸續續都被封了各種爵號。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一個賣橘子的女人居然生下這麼一群王室子孫來。除了奈爾·格溫之外,他還發現蓬巴杜侯爵夫人和曼特農夫人的肖像。另外還有加比·戴思莉小姐穿著第一次大戰前的服裝,戴著黑手套,穿著黑絲|襪。本迪池勛爵的癖好真是奇怪。
她說:「那就不妨去試試。我去叫福爾特來。他很精明。」她按鈴把僕人找來,對他說:「我要見一下福布斯先生。」
「現在我又被控告使用假護照,」D接著說,「作為大學講師,我這些履歷可真不光彩。」
「這是我開的第一個路邊酒館。在梅登海德附近。可是我最後還是不得不把它賣掉了。你知道,在西部地區人們對社會地位不那麼看重。在肯特郡或者艾塞克斯還比較好一點兒。可是往西走,往科茨瓦爾德那邊去,你就會看到人們都不大講究階級身份了。」在等級森嚴、充滿清規戒律的國家裡,人們一般是不使用暴力的。暴力是非常簡單的手段,是不文雅的舉動。他們離開大路拐向左邊的一條街。在他們面前,透過迷霧現了幾個高大的塔樓和城堡狀的建築物。庫里上尉說:「看什麼有意思的戲了嗎?」
本迪池勛爵說:「就假定說我同意這樣做吧,再假定福布斯和費廷也都同意……還有布里格斯托克。」他又補充說,好像事後才想到似的。
「肯辛頓區大馬路。我們要去巴克爾服裝店,這孩子穿衣服太費……」
「噢,」布里格斯托克說,「那就什麼也別說了。」
「你會發現他們的黃金還沒有我們的紙幣可靠。不管怎麼說,他們的金子是盜竊來的。我們會向國際法庭起訴……而且,你們還有一個政府。如果把煤賣給那些反叛分子,你們是違法的。」
秘書說:「警察局已經來找你這個人了。不要亂動。我的口袋裡有一支手槍。他們要問你幾個問題。」
「如果我感到滿意,」福布斯說,「我就簽訂一份九_九_藏_書合同,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提供最大數量的煤。這還不能完全滿足你們的需要,但是別的人也會照我這樣辦。」他焦慮不安地望著他們倆,好像在為什麼事擔憂。說不定這個人一直生活在恐懼中,他害怕在報紙上讀到一則結婚啟事,也害怕聽到人們議論:「你聽說本迪池女兒的事了?」
羅絲說:「如果我們能向你證明,D說的話都是真實的……」
她說:「你知道得很清楚,為什麼你沒有遵守上級指示。」
在他等電梯的當兒,他突然發現要到地底下去乘地鐵需要更多的勇氣,他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膽怯。自從那次大轟炸被埋在廢墟里以後,他一直在地面上活動,就是空襲的時候他也總是站在屋頂上瞭望。他寧可快一點兒死,也不願意伴著一隻死貓慢慢地斷氣。電梯門還沒關上他就緊張得不得了,差一點兒想奪門而出。這種緊張勁兒簡直讓他的神經受不住。他坐在電梯里唯一的一張長凳上,四周牆壁忽悠悠地升起來。他雙手抱住腦袋,不想感到自己正在下降。電梯停了,他已經到了地下。
布里格斯托克連忙繞過桌子,拿過來一把椅子。D坐了下來。這一切好像都不真實,叫人惴惴不安。他盼望的時刻終於來了,但他卻幾乎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坐在這間沒有真實感的房子里,身邊掛著的是那麼多冒牌的祖先。還有那些早已離開人世的國王的情婦。費廷勛爵甚至沒有露面。這裏根本不是可望解決戰爭勝負的地方。D說:「你們知道從現在到四月份我們需要多少煤吧?」
「我不知道。」
本迪池說:「你這個代理人可真不一般。」說完,他看了一眼D,那神情就像D宣傳了什麼異端邪說,或者做了什麼違法的事似的。布里格斯托克說:「在簽署合同之前,我們得看一下你的證件。」
她說:「你是不是認為我也住在這裏?」但她立即就把這個問題撇開了,「你是怎麼同他們說的?」
「這事離現在太遙遠了。我們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
「你們的約會在什麼時候?」
D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正在跟蹤我。當庫里認出這是D的時候,他真的有些發窘。他側過身去,扶了一下單片眼鏡,小聲咕噥說:「噢,對不起,外國人。」這情景令人想到的是:D是一個同庫里有過不正當關係的女人,庫里不可能假裝沒看見她,他只想從她身邊趕快走過去。
他不想過問這件事,穆克里先生和他沒有關係。他坐下吃起早飯來,可是這女孩沒有走。她好像有一肚子話要告訴他——或者告訴穆克里。她說:「你昨天晚上說咱們一起離開這兒的話,還算不算數?」
昨天晚上他沒有注意她的大拇指會有那麼粗。她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裡,兩團發麵似的大拳頭——據說這是神經官能症的一種癥狀。大拇指握在裏面,手上沒有戴戒指。她厲聲大喝道:「我還是不明白。」在說話的同時,她的臉扭曲著,一個眼皮耷拉了下來。她向他粗野地擠了擠眼,不知為什麼似乎覺得這件事很有趣。看得出來,她這時一點兒也不再擔心了,她已經控制住了局面。他把臉轉過去,只覺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劇烈地跳動,好像用密碼傳遞一個他不懂的信息,或者是警告。他想,自己做了件傻事,話說得太多了。本來可以等他回來以後,再把這些告訴她。如果他不回來了呢?好在那也沒什麼關係,這女孩兒又不是她的奴隸,用不著老在這兒受罪。再說倫敦又是世界上警察保護最嚴密的城市。
「你當然沒偷。」
「他們的生活糟不糟關你什麼事,福爾特?」
「應該這樣,」費廷勛爵說,「這件事還需要考慮一下。」
「胡說。」
看來這件事到此就可以結束了。福布斯先生說:「他聲稱證件遺失了。」
「一部分用黃金。」
「沒有。他們沒費一點兒事就拿去了。給你開門的那個人是新雇的嗎?」
「這是一種世界語。」
「知道。」
「沒關係。告訴他我有要緊事要跟他談。」
「您就是本迪池勛爵了?」
他一直待在屋裡,鎖著門,直到該去會見本迪池勛爵的時候。他這次一定要把事情辦得妥妥噹噹的。他把文件放在上衣裏面貼胸的口袋裡,穿上大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領上。他肯定這回沒有一個小偷能偷走文件。至於那些人會不會使用暴力,他就得冒點兒險了。那些人都知道現在文件就在他身上。他只能指望倫敦這個城市來保護他。他好像一個正在陌生的大花園裡玩捉迷藏的孩子,本迪池勛爵的住宅就是他的「家」。再過三刻鐘,到十一點一刻,他想事情就會有這樣或那樣的結果了。他們那些人也許會利用倫敦的迷霧來會會他。
「問題在於我們肯出什麼價錢?」
鈴聲響了一下,剛才把D引進來的那個男僕一聲不響地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本迪池勛爵現在請您進去,先生。」
「我找到了那顆子彈。」羅絲說。
「住在三樓的一個印度人。」她不情願地向門口走去,說道,「你答應我了,是不是?今天晚上就讓我離開這兒。」
「奇怪。」
「你別麻煩了,」他說,「我應該下樓去吃。」
「我們願意出市場上最高的價錢。到貨后另付25%的獎金。」
福布斯先生語氣溫和地說:「當然了,相片和本人還是很相似的。」
「我們辦事從來不匆忙。」費廷勛爵說。
那人向身邊的三張椅子揮了一下手介紹說:「這是福布斯先生,費廷勛爵,布里格斯托克先生。高爾德斯坦因先生恐怕不能來了。」
「我可不願你同他記仇。如果真那樣,我就太對不起人了。」
D說:「當然了,你們現在卡著我們的脖子。我們沒有煤就維持不下去。」
一輛戴姆勒牌小轎車從馬路當中的車流中駛過來。幾個女人在尖聲叫喊,男人都摘下了帽子。D有點兒不知所措,他以前曾經看見過宗教遊行,可這裏卻沒有人打算下跪。小汽車在他面前緩緩地行駛著,透過玻璃,可隱約看到兩個很小的女孩,穿著定做的僵硬的外衣,戴著手套,蒼白的面孔,表情冷漠。一個女人尖著聲音說:「啊,親愛的,他們要去哈羅德百貨商店買東西。」這算得上是一個奇景:戴姆勒汽車居然載著人們崇拜的偶像遊行。這時,D聽見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嚴厲地說道:「摘下你的帽子。」
L行了一個欠身禮說:「我不能叫本迪池勛爵久等了。」僕人打開門,L立刻隱沒在那間大屋子裡。
「布里格斯托克,」本迪池勛爵說,「按一下鈴。」他向進來的男僕說:「把這位先生的外衣拿來。」這隻是走一下形式,因為D清楚地知道證件根本不會在那兒。可到底這證件是怎麼丟的呢?難道庫里會……?不,這不可能。沒有人有機會偷走證件,除非……男僕胳膊上搭著那件外衣走了進來。D看了一眼那雙受人僱用、恪盡職守的毫無表情的眼睛,好像他希望能從中找到些暗示。但是,那雙眼睛不論接受了別人的賄賂還是賞金,卻什麼也不表現出來。
「可不是么。」
「我一直很忙。」
秘書說:「護照是在多佛爾蓋的入境簽章,兩天以前,不錯,他就是這個名字。」
「我還在學習世界語。」
「啊,我對外國人的態度是友好的。」
「他是怎麼把護照弄到手的,」秘書說,「這事誰也不知道。」他轉過來對D說:「我要叫你為這件事受到應有的懲罰……一點兒不錯,我絕不會讓你逃掉的。」接著他又降低了聲音,畢恭畢敬地對羅絲說:「真是對不起,庫倫小姐,D本來是我們最有學問的一名學者。」他說這話時語調令人非常信服。D覺得好像是聽別人在背後恭維自己,他覺得很奇怪,並且夾雜著某種自鳴得意的感情。
「也許你同意我在海德公園拐角帶你們搭一段汽車……」
D開口說:「我應該多防備一些。你雇的特務當然不少,可是這種把戲只有一方面是耍不起來的。」
「這名字很有意思,是不是?他出生以前,我們正在電影院看康韋·蒂爾勒主演的影片。我丈夫很喜歡這個名字,比我更喜歡。他說:『要是生個男孩兒就叫這個名字。』那天晚上孩子果然出世了。看起來,嗯,是個好兆頭。」
「你想這會不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我情緒好的時候,就跟他說一些事,比如艾登先生的事啊,什麼都說。說著好玩兒,你知道。可有時候我一想,我說什麼他都記下來,真害怕。我抬頭一看,他正盯著我呢,就像盯著一隻動物似的。但這個人總是很令人尊敬的。」
她很快地問:「他們沒有把你打傷吧?」
「本迪池爵爺吩咐過……」
「那麼為什麼他的名字印在這裏?」她拿著一本打開的書說,「我不懂這裏寫的是什麼,但這裡是這個名字……我不會弄錯的。這裏還有『伯爾尼』這個字。這似乎是一本人名錄。」
「你們什麼時候能交貨?」
他驚慌失措地翻遍了所有的衣服口袋,可是連證https://read•99csw.com件的影子也沒找到。他抬起頭來,看見對面的三個人正在望著他。福布斯先生不再畫小人兒了,他正饒有興趣地盯著他。D說:「這太奇怪了,我是把證件裝在這個兜里的呀……」
羅絲厲聲說:「你是第二秘書嗎?」
「叫費廷睡他的覺吧。」福布斯先生說,「當然了,只要他不打呼嚕。」這些人自己都坐在桌子的一邊,本迪池勛爵坐在正中,D覺得自己有點兒像經歷一場學位口試。他想,這些人當中布里格斯托克多半會跟我找麻煩,他會像只小狗死咬著一件東西那樣刨根問底地問我問題。
「就是福布斯。我總是叫他福爾特。」
他走下樓去,心怦怦地跳著。他雖然一再安慰自己,白天在倫敦大街上不可能出什麼事,他是安全的,可還是不管用。但是當那個印度人從三樓自己的房間向外張望的時候,他又安心了一些。印度人還是穿著那件花里胡哨的起毛的睡衣。這就像有個朋友在背後為你當見證人似的。他真希望所有他住過的地方都留下明顯的腳印,毋庸置疑地記錄下他的行蹤。
「那麼獎金必須是全部煤款的35%。」
「是的,我們。」
他好像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走到車站。
「我害怕再待在這兒——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你還應該了解,」布里格斯托克說,「我們國家有一條法律,對於招搖撞騙的人是要嚴厲懲處的。」
「我叫庫倫。」
他說:「我想這個孩子……康韋……」
本迪池勛爵慢吞吞而傲慢地說:「布里格斯托克的意思是,我們的煤在別人那裡也能賣好價錢。」
「這絕不可能。」
「他什麼時候回來?」
「讓他睡吧。」福布斯先生說。
「很對不起,小姐。我不知道……」
「不是,太太,他休假去了。我是第一秘書。」
「謝謝您回答我的問題,」穆克里先生說,「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開始在筆記本上寫些什麼。這時愛爾絲在穆克里先生身後出現了,她看著D離開這裏。不知道為什麼,D又一次感到非常高興,即使穆克里先生就在身邊,也沒有影響他這種情緒。他離開了她,並沒有把她孤零零地交給老闆娘。他隔著穆克里先生俯身的脊背向她笑了笑,又沖她揮了一下手。她猶猶豫豫地也向他笑了一下。這情景讓人想起了火車站:人們互相告別,情人之間短暫的親昵。戀人和母子之間在告別時總有點兒困窘,也有人好奇地旁觀。對穆克里先生這種局外人來說,觀察這一情景就像窺探私人住宅里的秘密一樣有趣。穆克里先生抬起頭十分親熱地說:「我們下次見面,也許還能談談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他伸出一隻手,但又很快地縮了回去,就像害怕別人拒絕跟他握手似的。這以後他溫順地站在那裡,謙卑地嘿嘿笑著,看著D走入濃霧中。
「他也許喜歡乘小汽車吧?」
他走下樓,來到大廳,這時一個非常謙卑的聲音說:「您是不是能幫我個忙?」說話的是一個印度人,雖然兩隻棕色的大眼睛閃著冷漠的光芒,卻又叫人覺得這人很隨和。這個印度人穿著一件閃光的藍衣服、一雙橘黃色的鞋。這人一定是穆克里先生。他問D:「您是不是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問題:您是怎麼攢錢的?」
男僕推開了一扇門。「D先生到了。」他通報說。D發現自己走進了一間非常寬敞的、鋪著鑲木地板的大房間。屋子裡掛著許多肖像,似乎都是其家族成員。在一個燒木柴的火爐前,幾把椅子圍成個半圓形。這些椅子椅背很高,從進門處一點兒也看不到椅子上是否坐著人。他猶豫不定地向前邁了幾步。他想,如果是另外一個什麼人,這間屋子一定會把他鎮住。就是說,這間屋子的布置與擺設都使人意識到自己的破袖口、舊衣衫和沒有保障的生活。但是D卻沒有這種感覺,他生來就不巴結闊人。他根本沒想到自己衣著如何寒酸。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邁著輕鬆的步子,走過了鑲木地板。終於安全地來到這裏使他萬分高興,他根本顧不上考慮其他事情了。
「不,」D說,「你沒有責任。」
D發現自己被領過一條挺長的過道。那個小孩穿著一條很難看的燈芯絨短褲、一件檸檬黃的上衣,頭戴一頂學校的制服帽,帽子上面印著咖啡色和紫紅色的條紋。那個女人又說:「我真擔心康韋的身體。醫生說像他這麼大的孩子很容易得病。他爸爸就得過十二指腸潰瘍。」D被這兩個人護送著,想逃也逃不了。他們一直把他扶到車廂里。女人接著說:「他現在就有一種毛病,老愛傷風。快閉上嘴,康韋。這位先生可不想看見你的扁桃腺。」
「如果您肯等兩分鐘,」他強作鎮靜地乾笑了一聲,「當然了,我可以去査一下人名錄。」
「我誰也沒看見。」
「是的,費廷勛爵。」
「經驗?」
「我知道了,」秘書說,「看來肯定就是這個人。是的,我們就把他扣在這兒。」
「能給我們提供這個數量嗎?」
這是他要走的路線:穿過伯納德大街,到羅賽爾廣場地鐵站——他們想在地鐵里搞什麼名堂是不太可能的——然後再從海德公園拐到查塔姆路,這段路大約要在霧裡走十分鐘。當然他可以打電話叫一輛計程車,一直坐車去,可這太慢了。堵塞的道路、嘈雜的市聲和大霧會給那些被逼急了的人一些機會。他開始想,那些人現在一定被逼得不擇手段了。此外,他們也不會想不到自己要搞一部汽車。如果他打算坐汽車去海德公園拐角,他應該從街頭上等待的一長串計程車中叫一輛。
「所有你經歷的那些鬧劇?」
「可是我想,你們也有可能沒有接到通知,」福布斯先生說,「這個人是機要人員。」
「這很可能,是不是?也許你對法國文學毫無興趣。」
「啊,」福布斯先生說,「我的時間沒有那麼寶貴。」他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那個女孩子。他對她的一舉一動都緊緊盯著不放,眼睛里流露出疲憊、悲哀和情慾的神色。這時她走到書架旁邊,從書架下層抽出一本書,翻看起來。門又開了。使館的秘書走了進來。
羅絲怒氣沖沖地搶先一步說:「你說謊。你是不是說謊?」
突然,椅子背後有人大聲打起呼嚕來。
空氣中充滿了歡呼聲,每個人都在歡呼,看來倒像取得了什麼大勝利。騎士橋邊的人行道上行人擁擠不堪。在馬路另一邊,海德公園的大門從低沉的霧靄中顯露出來。在路的另一頭,一輛由四匹高頭大馬拉的馬車賓士在蒙濛霧氣中。聖喬治醫院周圍的公共汽車被堵塞了,過了一會兒又像鱷魚一樣一輛接一輛地消失在好似一片沼澤的潮濕霧團里。有人正在吹哨子。一個殘疾人用一隻手轉動著輪椅不知從什麼地方慢慢地出現了,另一隻手按動著一支風笛。他沿著路邊的水溝艱難地向前移動,吹的曲調總是走調,就像一個玩具橡皮豬發出的吱吱聲。他不得不費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從頭吹起。那殘疾人在一塊黑板上寫著:「一九一七年受毒氣侵害,只靠半葉肺維持殘生。」D的四周黃霧翻滾,行人在鼓掌歡呼。
「真奇怪。我可以看看嗎?也許,因為您不懂這種語言……」
他們被帶進會客室。在會客室的牆壁上掛著的還是戰前的風景照片。D說:「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那是一個群山環抱中的荒涼的小村落。「現在讓他們佔據了。」他在屋子裡緩步地兜著圈子,好像有意叫福布斯同羅絲單獨在一起。這些照片都很不高明,有意照出濃厚的雲層和艷麗的花朵,給人以華而不實的感覺。有一張照片是他教過課的大學……空無一人,像是一座寺院,叫人看著很不真實。門開了,一個穿著黑色晨裝、戴著白色高領的人——樣子像個沒有台詞的演員——進來說:「是福布斯先生嗎?」
「你走錯路了。」警察說,「往回走,沿著鐵欄杆走,走到左邊第一條街再拐。」
「咳,這五十鎊都是假鈔票。我想他可能覺得我這人比較重感情。當然,這件事叫我變得聰明了。『吃一塹長一智』嘛。」
「你真太好了。」D說。他這麼說是真心實意的,他長舒了一口氣。這場戰鬥看來已經接近結束了。如果那些人打算在這場大霧中最後再冒一次險,他們算打錯了算盤——倒不是D運用智謀戰勝了他們。他把一隻手放在胸口上,隔著外衣摸了摸那份凸起來的證明文件,感到非常寬慰。
「算數,」他說,「我會想法給你作出安排的。」
「一兩個小時以後我就回來。今天晚上我不在這裏過夜了。」她以十分冷漠的神情望著他,這使他很吃驚。倒好像她比他還了解他的計劃,就像很早以前,一切事情在她那能幹的腦袋裡都已經安排好了。「我想,」他說,「我住的房間已經付過錢了吧?」
「噢,」她說,「那是穆克里先生,一位印度紳士。他跟那些樓下的印度人不一樣。穆克里先生很受人尊敬。」
「爵爺吩咐說,您來了就直接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