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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結局 二

第四部 結局

一個他熟悉的聲音在他耳旁說:「那裡是普利茅斯。」
庫里的臉又紅了。
「不成。前次是你付的錢。」
庫里的身子從椅子扶手上面倚過來,低聲說:「你聽我說,我想你是個紳士,對不對?」
「會的。他們會査到今天早上出售這輛舊汽車的鋪子——售價二十鎊。誰喜歡這輛車,誰就把它開走。我可不想再開這種車了,給我多少錢也不開了。」但是看起來福布斯先生還真破費了一筆錢。小汽艇噗噗噗地駛出了小海灣,馬上就受到驚濤駭浪的襲擊。大海像是小船的冤家對頭,想方設法要把它撞碎。它不像是無生命的力量馳騁在有規律、有間歇的波濤上,它像個瘋子,手執巨斧,一會兒砍去船的這一邊,一會兒又敲打另一邊。它把船誘進一個平靜的浪谷里,但馬上就用一個又一個巨浪接連不停地敲擊它。一陣撞擊過後又是暫時的寧靜。D既無時間也無可能回望海岸,只有一次,當小艇被拋到好像是地球的峰頂的時候,他匆匆看了一眼遙遠處那家燈火通明的旅館。這時月亮已經高掛在半空中了。
「咱們抓鬮兒吧。」
D跟著這幾個人從崖壁上開鑿出的台階走到下面。一條用鏈子系著的小汽船正在小海灣里擺盪著。「汽車怎麼辦?」D問。
「啊,是福爾特,」她說,「福爾特把我甩了。」他想起他在西大街上看到的淚珠,在南克勞附近山頂上看到的嫉恨的面容。「他是個太愛感傷的人,」她說,「他很喜歡故作姿態。可憐的老福爾特。」她就用這一個詞把他打發掉了。D又回到每小時行駛十海里的腥咸、漆黑的海船上。
「我們正在談一件要緊的事。」
「是這麼回事。據說你正好同一個女人在那間屋子裡,當那個叫弗瑞斯特的人……」
「是的。」D站起來說。
「不用說了,」D說,「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這些人站在D與房門之間,神情有些尷尬。他們顯然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揪住他的胳膊或者把他捆起來,他們害怕這樣做過於顯眼,對這個地方的名譽有損害。因此,當他們看到D也坐了下來,不禁長舒了一口氣。九*九*藏*書他們把椅子拉過來,把他圍了起來。「我說,庫里,」其中一個人說,「咱們請他喝一杯可以吧?」他又添了一句,「他可能再也喝不到酒了。」D覺得他說的這句話是多餘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記得布魯嗎?」另外一個人問庫里。
「好吧。」
「我能跑到哪兒去?」D說,「你們是個島國啊。」
「我想不暈。」
D在想,來接他的人——不管這人是誰——可能已經到了105C號房間,發現屋子裡沒有人。
「開快一點兒,喬。」
布魯的朋友說:「這回由我請客。」
他們把他帶出了安著霓虹燈的大門,一邊走一邊向接待處的人揮了一下手。不管怎麼說,他沒有付錢就離開旅館的事不會算作另一條罪名了。汽車停在草地邊上,車燈沒有打開。這些人想得很周密,D想,如果叫人一眼就望到一輛警車,大概對旅館的生意會有些影響。在這個國家裡凡是老實納稅的公民總是受到政府的保護。汽車方向盤後邊還坐著一個人。看到門裡有人出來,這個人立刻把汽車發動,開亮了車燈。D坐在後座上兩名警察中間。他們的汽車轉到公路上,立刻朝南克勞方向駛去。
「隨你便吧。」
「就是那個人。」
在這三個人爭辯的時候,D從擋著他的幾個人肩上向玻璃門外望去。室外的照明燈已經打開了,他只能看到房子前面幾英尺的草坪,再遠就什麼也看不到了。旅館修建在這裡是給外面的人看的,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從旅館里是無法看到的。就在這一片漆黑中,一隻貨輪正行駛過去——要駛到他的祖國去。他幾乎有些後悔,自己不該把手槍給了本迪池的那一夥年輕人,儘管從某個方面講,這些人還算是取得了成功。如果現在還有那一粒子彈,就可以免掉一場令人厭煩、沒完沒了的審訊了。
汽車沿著一條顛簸不平的路向海濤澎湃的聲音駛去。那是波浪打在岩石上的聲音,一次比一次更清晰響亮。「你不暈船吧?」一個人問D。
一個人揪著他的胳膊,但他這個姿勢做得並不太顯眼,看起來倒像兩read.99csw.com個朋友喝過酒以後挽臂出去。D想,英國的法律真是非常委婉。在這個國家裡誰都不喜歡大叫大鬧。黑夜一下子包圍了他們。照明燈似乎偏袒福布斯先生奇怪的癖好,把夜空的星光都淹沒了。只有遙遠的海洋上閃爍著一點兒燈火。也許那就是按照計劃該把他帶走的貨輪吧?把他帶離這個國家,不再叫這裏的人感染上他帶來的戰爭細菌,不再叫他的英國朋友感到為難,既不必把某些危險的事揭穿,也不必再為他保持不合時宜的沉默。他很想知道,當福布斯先生閱讀晨報,發現他沒能逃脫的時候,會說些什麼。
「他們會不會調査?」
「你們要的人在這裏。」
「不,不成。絕對不可能。」
「我在報紙上看到那人叫弗爾台斯克。」
他說:「我已經是個老人了。」
「是的,先生。他們說五分鐘內就能趕到這兒。你們要把他看住。」
「當然了,」庫里上尉一邊往自己的酒杯里加蘇打水一邊說,「你們外國人在這裏總是犯錯誤。在你們自己的國家裡你們隨便殺人,無人過問。但你們要是在英國也這樣干,就要倒霉了。」
D說:「我回屋子去取一點兒東西成不成?你們隨便哪個人可以跟我一起去。」D想的是,只要他能回到自己的房間,說不定……那些人來接他……他還有逃走的希望。
庫里的臉一直紅到耳朵根。他說:「對不起,姑娘們,請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喝酒吧。我們這裡有事。」
「不,上次是你請的。這次該我請。」
「你們大概正在談什麼下流故事吧。讓我們也聽聽。」
坐在D身邊的一個警察擦了擦腦門,罵了一句:「他媽的。」
兩個穿雨衣的人推開門,向娛樂廳里張望了一下。一個人說:「這裡有沒有一個叫……?」
汽車停住了。汽車前燈照著一段幾英尺長的紅堊土路,再往前是一片空茫。他們來到了一處不高的懸崖邊上。「走吧,」那個人說,「咱們得快點兒。那些人用不了多久就會把事情搞清楚。」
「你是D嗎?」一個人問。
艙房非常小,緊挨著機器房。不知是誰想得很周到,預先準九*九*藏*書備了一條舊褲子和一件雨衣。D正好用得著,他已經渾身濕透了。舷窗已經用木板釘上了。一隻蟑螂在床邊的鐵板牆上飛快地爬過去。他想:啊,我快回家了。我安全了……如果能夠按照「安全」這個詞的含義考慮這個問題的話。實際上是,他安全地避開了一個危險,只是為了再進入另一個危險中去。
「啊,我猜想那個女人——我當然一點兒也不了解她——是個妓|女或者之類的人。」
當侍者走回來以後,庫里說:「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電話打通了嗎?」
「有一次他到羅馬尼亞去,看見一個人在街上朝警察開槍。這是他親口說的。」
「這就對了,」庫里說,「你這人很講義氣。」
「我想用不著,」一個警察苦笑著說,「來吧,快點兒。」
「你喝什麼?」庫里問。
他沒有回過頭來,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像個年輕人回到久別重逢的愛人那裡一樣心忽地一跳。他有些害怕。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福布斯先生……」
D說:「給我一支煙好嗎?」
「托尼·布魯?」
「你同他說吧,老朋友。」
「不上手銬嗎?」
「不用管它了。」
「我的意思是說,你到了警察局不會多嘴多舌吧。這種事最好不要把一個正派姑娘牽扯進去。」
「沒有,真的沒有,姑娘們。我不騙你們。」
兩個陌生人從門邊打量著他。一個人說:「對了。」
「噢,他們會給船上拍一兩份電報來。我們會回電說,並沒有看到你。你以為他們還會調動軍艦來?你還不是那麼重要的人物。」
D說:「我一向認為,根據你們英國的法律,在沒有找到一個人犯了法的確鑿證據之前,他應該被看作是無罪的。」
「快一點兒,」警察說,「我們可沒有那麼多時間。」
「對了。在一九二一年蘭辛對布萊頓的網球賽上搞砸鍋的那個人。五個球都沒接住。」
「這傢伙說不定會亡命地逃跑。」
甲板上什麼遮攔也沒有,狂風卷著水珠直噎到他的嗓子里。他俯身在船欄上,望著乳白色的浪峰高高湧起,彷彿直撲到甲板上的燈光上,然後又落下來,墜入無法見到https://read.99csw.com的深淵里。很遠的地方有一點兒燈光,明明滅滅——那是英國陸地的盡頭嗎?不會的,他們還沒有離開倫教那麼遠。福布斯先生還在暮色里開著車,羅絲——還是薩里?——正在等著他。
庫里上尉說:「謝天謝地。你們是警察局的吧?」
「啊,是的,」庫里說,「你說得對。但是我們警察除非有足夠的證據是不會無故抓人的。」
「我們當然不是警察。你在旅館里真把我嚇著了。我生怕你要我拿出逮捕證來。你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嗎?」
「為什麼她們叫你『捲毛』?」D問。
「這邊來,」一個警察說,「我們外面有一輛汽車。」
「如果我不在乎,」她說,「你年輕也好,年老也好,又有什麼關係呢?啊,我知道你對死去的妻子是忠實的,但我已經告訴過你,人要是死了,我就不會老是愛他了。」他很快地瞥了她一眼,她的頭髮被浪花打濕了,她顯得比他以往任何時候看到的更老,也沒有以往那麼好看。她好像是在向他表明:他們倆的這件事與她的美貌是無關的。她說:「你什麼時候死了,還可以回到她身邊去。那時候我就無法競爭了,而且我們都早就死了。」
幾個女孩子一窩蜂似的闖了進來,給悶熱的屋子帶來一股冷空氣。她們個個濃妝艷抹,說話聲音很大,但對自己的舉止又不太有信心,她們在竭力模仿一個更富有的階級的風度。一進門她們就大聲喊:「哈啰,捲毛上尉。」
「你說什麼,捲毛?」
「蘇格蘭威士忌?」
「給我們介紹介紹這位有趣的外國人。」一個胖女孩說。
「我看咱們還是坐下吧。」庫里上尉的一個同伴說。
「好吧,好吧。我跟你們走。」他對那幾個站在桌子旁邊目瞪口呆的女孩子說:「你們可以跟捲毛好好談談了。」
庫里說:「你們兩個人替我看著點兒門,我要單獨同他講幾句話。」
庫里上尉說:「當然可以。這一整包都給你吧。」他對侍者說,「給南克勞警察局掛個電話,告訴他們我們把人抓住了。」
「我不想冒這個險。」庫里說。
他們在海面上掙扎了一個小時才靠近那艘大船,那是九_九_藏_書一艘懸挂荷蘭國旗的只在近海航行的三千噸左右的貨船,船身漆成黑色。D像一件貨物似的被弄上了貨船,馬上又被打發到下面的艙房裡。一個穿著舊水兵服和一條髒兮兮的法蘭絨褲子的高級船員囑咐他說:「你在下面待一兩個鐘頭,最好先別露面。」
「當然了,布魯是個吹牛大王。」
「那就好,今天夜裡風浪很大,過海峽的時候更要厲害。」
「喝一杯威士忌蘇打吧。」
「他們不會把船截住吧——不管用什麼辦法。」
「我懂了。」
剛才看到的那片燈光已經轉到船尾去了,船首只有波浪在一個個湧起又緩緩地沉落,再有就是無邊無際的黑夜。她說:「你不久也要死的,這用不著你告訴我,但現在……」
「你們別爭了,」第三個人說,「這次由我請客。」
「我們有逮捕證。你犯的罪是……」
他坐在床沿上,感到有些頭暈。我年紀太大,幹不了這種事了,他想。他覺得有些可憐K先生,這個人一直夢想在遠離戰場的某個大學里過一種平靜的生活,卻始終沒能如願。不過他沒有死在世界語中心的課堂上倒算萬幸。如果真的那樣,說不定哪位厲害的東方學員——李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還要為預繳了學費但課程中斷而大發脾氣呢。他又想到愛爾絲,她的災難也到了盡頭,一切可能發生的最壞的事都無法再傷害她了。死者是值得艷羡的。只有還活著的人才感到孤苦凄涼,不受人信任。他站起身來,他需要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
汽車向左一拐,沿著一條同南克勞方向相反的岔路駛去。那個擦汗的人接著說:「那些人對我說正在看管著你,真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們不是警察局的?」D並沒有喜出望外的感覺,他只是覺得,一切又重新開始了。
「我不知道……紳士是個英文詞兒。」
他大聲對另外兩個人說:「好了,夥計們。每人再喝一杯威士忌怎麼樣?」
「布魯怎麼了?」
「你知道,警察也正在去旅館呢。」
「我們當然要把他看住,我們又不是傻子。這些人是怎麼想的?」
「你還是在這兒等警察來吧,」布魯的朋友說,「你還是別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