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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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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掌柜臉上掠過一片嚴峻之色。
陳掌柜已經意識到這個孽障要說什麼了,陳掌柜為自己在兒子的恫嚇面前所表現出的軟弱而苦惱,他不知道為何要怦怦地心跳。秦鍾之死與他毫無關係,可他卻無端地害怕。
少東家接下來說的話顯然一下子轉變了父子談話的格調,少東家說:
「你這個孽障!再胡說我馬上喊家丁來。」
少東家怪怪地陰笑了一下,把乾噦在喉嗓里的一塊濃痰狠狠地吐在盛水鳥的小缸里,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
少東家當然無法捕捉老掌柜這一隱秘的不可告人的心理。
「休想。」
「我正是要問你要錢,」少東家說得斬釘截鐵,「不給也得給。」
少東家抓起銀子,迅速向大門外走去。
愣了一會兒,陳掌柜又說:
「我要找你談一件事。」
「你什麼意思?我去南天門法場幹什麼?」
「我知道家裡不缺銀子,去年生意做得很紅火,我眼沒瞎。佃戶送來的米也大部分兌成了銀子。三十兩銀子對你來說是個小數目。」
陳掌柜走了過去,猛抽了少東家一個耳光。
「我現在一九_九_藏_書點也不當心了,你再對我下手,除非你自己願意上南天門被斬首。」
陳掌柜像恨一個外人那樣恨兒子,始於少東家把他的那隻長顎蟋偷出來賣了那次,陳掌柜對兒子嗜賭如命的惡習有著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也源於那隻長顎蟋。當時陳掌柜帶著家丁仆佣跟著少東家找遍了和、巢兩縣的各個角落,尋找那個買長顎蟋的人,始終沒有找到。陳掌柜在要家丁打斷少東家腿的時候,他是含有一種絕望的心情的。就在那一年的暮夏,一位神秘來客帶來的一隻蟋蟀,以所向披靡之勢掃遍了陳掌柜飼養的所有蟋蟀。陳掌柜的紫麻蟋、金背蟋、銀背紫蟋、熟藕紫蟋、茄皮紫蟋均為上品,平常根本無需勞它們大駕,那次也一一端上,結果依舊無一獲勝。陳掌柜在眾目睽睽之下咯了一碗多血,緊接著病倒了一個多月。陳掌柜在那位神秘來客獲取了他的大量錢財之後,猛然醒豁,神秘來客所攜的蟋蟀正是被少東家偷出去賣掉的那隻長顎蟋。
「你給我滾開,」陳掌柜呵斥道,「這陣子你天天上魔天元九-九-藏-書,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偷搶我不管,陳府的一根草你也休想得到。我給你吃,給你穿,就是不給你錢賭,說到天邊這也沒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
這一日在膳房用完午餐,陳掌柜用一根細棒剔著牙垢,然後去觀看一個僕人飼養的一隻鳥,這是一隻比鴨子略小而形色很像鴨子的水鳥,被那個僕人飼養在一隻盛著水的小缸里。陳掌柜正在跟那位僕人說著這隻水鳥的事的時候,少東家一臉殺機地向老掌柜一瘸一拐地走來。
少東家冷冷地瞟了眼自己的父親,突然嘿嘿一笑。
陳掌柜又覺出一陣暈眩,他攤開了攥著三十兩銀子的右手。
陳掌柜故意往屋子裡走,他知道他會跟他而來的,許氏出去拜佛了,不在家。果然他來到自己屋裡,少東家也跟著進來了。少東家進屋之後就把門掩上了,少東家趾高氣揚地伸出手:
「什麼事?你要跟我談什麼事?你談吧。」
「我要不拿,你想怎麼樣?」
少東家又往前走了兩步,停了下來,他並不回頭,細瘦的背影帶著某種挑戰意味。
九九藏書「你站住!」
初春時節,蟋蟀房依然一片沉寂,幼蟲尚未變為成形蟋蟀,陳掌柜已經按捺不住了,每天都要在蟋蟀房周圍轉悠幾番。
「小時候看『秋決』真有意思,」少東家又用那種慣常的陰陽怪氣的語調說,「我總是爬在樹上,斬首囚犯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劊子手晃著亮燦燦的大刀,在斬首之前把囚犯身上插的木牌拿掉,然後把木籠子囚車橫懸在樹上,讓囚犯的頭露在外面,一刀下去,頭就骨碌碌掉在地上,有時候掉在地上的頭還一個勁地眨巴眼睛。唉,已經好多年沒去雞籠山了。」
「拿三十兩銀子來。」
陳掌柜正在滿心喜悅地迎接鬥蟋蟀季節到來的時候,不虞之災竟翩然而至。
「有一點,」少東家說,「知縣大人可並不了解啊,是你把砒霜交給我的,你在把砒霜交給我之後借故離家治病,故意造成作案時你不在現場的假象。」
「知縣大人會信你這個孽障的胡言亂語嗎?秦鍾死的時候,我在哪兒?知縣大人已經了解得一清二楚。」
那位僕人意識到少東家來者不善,便知趣地走開了九-九-藏-書
「好吧,」少東家儼然道,「實話實說吧,秦鍾不是自己掉井裡的,是被人害死之後扔到井裡的。」
「我要談的事非常重要。」
陳掌柜不僅關注自己的蟋蟀房,也要焦大做好了去雞籠山捕捉蟋蟀的一切準備。這時候來自和、巢兩縣的蟋蟀友邀請陳掌柜去他們那兒參觀鬥蟋蟀的名帖也到了。陳掌柜一般不外出參加或參觀鬥蟋蟀,他只在自家門前擺開陣局邀請八方來客。陳掌柜不外出的主要原因是害怕少東家在家惹禍,偷盜家裡財物去賭。陳掌柜去省城治痔瘺實屬萬不得已,他不在家他怕家丁制服不了少東家。
「不給你錢去賭就是對不住你嗎?你滾開,我根本不願和你談什麼。我沒你這個兒子,很早很早就沒有你這個兒子了。」
「你喊吧,我現在一點也不怕了。我有置你于死地的法寶。」
「你如果想去南天門法場,你就不跟我談。」
「你又犯什麼神經?跟我說這些幹嗎?」
「你在胡說什麼。當心你的那條腿。」
「你沒我這個兒子,我還沒你這個老子哩。」
「你……你……」陳掌柜像遭雷擊般九九藏書昏厥了過去,醒時發現少東家已不在屋裡。
「再小數目,我也不會讓你拿去賭博。」
「別再開口跟我要錢,你死了這條心。」
陳掌柜知道少東家又去魔天元賭場了。
陳掌柜臉色煞白地走出屋子,看到少東家正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於是氣洶洶地喊道:
「何必呢,」少東家說,「還是把銀子拿出來吧,別為小失大。」
「你對不住我的地方太多了。」
「當然是去縣衙告你呀,告你害死了秦鍾。」
「什麼重要的事?」陳掌柜說,「越重要我越不想談。你回屋吧。」
陳掌柜說的「很早」是指什麼時期,除了陳掌柜自己,任何人都不知道。
陳掌柜歷來不看重錢財。神秘來客獲取的大量的錢財並沒有讓他有什麼痛心的,讓他永遠鑽心鑽肺的是那恥辱的失敗和這種失敗的緣由,兩者相加,足以讓陳掌柜墜入萬丈深淵。直到今天,那年暮夏所發生的事還常常像刀子一樣戕在他心坎。陳掌柜不讓少東家賭錢,並非憐惜錢財,在很大程度是出於一種報復,正是由於少東家賭博的惡習才造成了他斗蟋歷史上永遠無法抹掉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