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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護士

第一章 護士

「你覺得冷嗎?」莉比問。
孩子她媽回廚房后,莉比注視著外面被賴利的車輪碾平的草地。她回過頭,目光落在安娜那雙爛靴子上。莉比想道,男孩他媽叫他「可憐的帕特」,可能因為他天生智障、頭腦簡單。這也能解釋他在照片里奇怪的坐姿了。但要是那樣的話,奧唐奈夫婦怎麼會忍心把這可憐孩子送去美國呢?這個話題,最好別跟這姑娘提。
「小仙子嗎?」莉比問。
「你有什麼喜歡吃的東西嗎?肉湯、西米布丁或是什麼甜食?」我只是向孩子提個問題,莉比跟自己說,不是真的提供吃食,不至於影響觀察結果。
「我知道,英格蘭人在這個國家不受待見。」莉比微微一笑說。
告訴她什麼?賴特女士是海峽對岸來的姦細?調|教這壞丫頭用妙計欺騙這個英格蘭女人,就像已經騙過了其他很多大人一樣?
她有些不解,但只一會兒就明白了,「我想應該規矩都一樣吧。我的病人是小孩嗎?」
「它們是……這樣我們能確定你健康良好。」莉比說。她被問得措手不及,回答得有些荒唐。
「飢荒時節。」車夫說。
「你文中的觀點是什麼?」莉比口氣盡量理性地問。
醫院的護士長只是告訴她,有人以私人名義需要一位資深護士過去工作兩周,負擔生活費和愛爾蘭往返的旅費,並按日支付報酬。讓莉比覺得奇怪的是,護理周期竟如此精確,怎麼能肯定一位病人需要她的護理時間不多不少正好兩個星期呢?或許,莉比只是臨時來替代另一位護士的。
「但真正的科學調查必須不帶偏見地對證據進行檢驗。我的唯一請求是,在見到那個孩子前,你能不能保持一種開放的心態?」
「馬拉奇為人沉默寡言,」他補充道,「滴酒不沾。」
「你差不多吃完了吧?」
「這是……一種宗教執迷?」
此時,歡樂馬車駛離腳下的碎石路,拐進一條更狹窄的石子路。傘面上滴答的雨聲逐漸變成了不間斷的驟雨聲。眼前出現三三兩兩的無窗小屋,莉比想象著,每間屋子裡一家子連人帶畜都蜷縮在一起躲雨。每隔一段距離,就會看到一條巷子通向一片參差不齊的屋頂,它們似乎構成了一個村落,但顯然,還沒到那個村子。莉比很後悔,當初沒問車夫這一路要走多久。
「那個,嬤嬤不夠用。」莉比說。
「叫我護士,」莉比糾正她,「或者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叫夫人。」
他用同樣的語言回答她,先是用蓋爾語,一定是了,然後換成英語,「羅莎琳·奧唐奈,我想你昨天見過嬤嬤了。這位是賴特女士,一位知名的克里米亞戰地護士。」
她想起再去檢查腿肚子、左腿,幾分鐘前她用手指按過的那裡,現在它跟右腿一樣平坦了,「你可以穿上衣服了。」
「『死亡中心點』,夫人。」
羅莎琳·奧唐奈一個人的聲音又響起來,「我是主的使女。」
永不停歇地將讚美歌唱……
又是小屋,其中一些有三四扇窗戶。穀倉、草棚、一棟敦實的雙層農舍,然後又有一棟。兩個正往馬車上裝貨的漢子轉過身,嘀咕了幾句。莉比的旅行裝束有什麼奇怪的嗎?當地人很少見到陌生人嗎?也許他們就是這麼不思進取,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偷懶分心。
「這個……不能說。」安娜說。
所以女孩的哥哥是本村又一個去美國的年輕人。只有兩個孩子,這對愛爾蘭家庭來說似乎並不完整。
「很好,瑪吉。」他跟姑娘說,「你爸的咳嗽怎樣了?」
「在廚房外搭的床,那條帘子後面。」孩子說明。
「艱苦的工作。」
「那就換其他燈油。」
安娜結束禱告后抬起頭,神情依舊平靜。
她走回靠牆的窄床邊,著手拆掉床罩。床架是木頭的,床墊是稻草做的,外面包著褪色的帆布。莉比撇撇嘴。好吧,至少不是羽毛床墊,南丁格爾小姐很反對用羽毛床墊。換個新的馬鬃床墊會更衛生,但莉比不太可能要求奧唐奈夫婦去籌錢買一個。她想著那個裝滿硬幣的賑濟箱,它名義上的用處是賑濟窮人的。更何況,她提醒自己,她不是來改善這姑娘的身體健康,只是來仔細觀察的。她把床墊摸了個遍,想找到任何隆起或是縫線處的漏洞,以期發現暗口。她也把棉芯墊枕摸了摸,一無所獲。
女傭在半空中做一個抓捏的動作。
「沒有。」
「不了,謝謝你,賴特女士。」
眼前是各種奇怪吃食:燕麥麵包、捲心菜、某種魚。「我想吃土豆。」她客氣地告訴姑娘。
小女孩真是喜歡秘密。
「賴特女士嗎?」
「我們有什麼要隱藏的呢?」女人接著說,「我們不是敞開大門歡迎五洲四海來祈福的人了嗎?」
這是個姓氏?莉比走進酒鬼雜貨鋪店堂里,「你要找我說話?」
「它有特別的塗層,供金屬鉛筆寫字。」
好吧。一位行腳修女,這算不錯了。莉比在克里米亞跟這類人共事過。
「泥漿。」基蒂說。
這個被嬌慣的小姐有何過人之處,在這出離奇的戲碼中,把所有大人都耍得團團轉?
從好屋子裡傳來的歌聲似乎越來越響,莉比發現,壁爐跟這兩個房間都相通,所以聲音能透過來。女傭把燒開的水壺從爐火上弔離時,奧唐奈太太跟神甫閑聊著昨天下的雨以及今年夏天熱得這麼不尋常,隻字未提孩子的情況。
「那就把食物拿給她。」醫生聽起來很訝異,「我們不會存心餓死孩子的,賴特女士。」
莉比抖擻精神,走回房子里。奧唐奈太太和女傭正在把一個看著活像土地神像的碩大灰色物件兒抬起來,掛在一個吊鉤上。莉比定睛一看:一個鐵壺。
安娜翻著書頁,不出聲地念著字句。
要是莉比真留下了,就是要接受挑戰,揭露這一可恥騙局。這個房子最多不過四間,她相信,一個晚上足以抓到小姑娘偷吃食物,不管是獨自偷吃還是有人幫忙——奧唐奈太太?她丈夫?那個像是他們家唯一下人的女傭?當然也可以是所有人。這意味著,莉比來這麼一趟,只能拿到些許報酬。當然,為了穩拿十四天的薪水,比較狡猾的護士會等到兩周過後再發表見解。唯一會讓莉比欣慰的是,發現真相,務必讓理性戰勝瞎話。
神甫和修女一言不發地聽著,也許他們不喜歡她這個英格蘭女人追根究底,但莉比繼續追問,據她推測,安娜的異常表現,其根源可能是一種消化問題,比如牙齒缺失,「她的腸胃有過不舒服嗎?比如嘔吐、腹脹、拉稀?」
牆背後,女人們模糊的聲音與安娜唱和著,然後安靜了片刻。
這讓莉比有些詫異。
當她扶著安娜走上摺疊式台階時,鼻子一皺,又嗅到一股更複雜的異味,有點像醋,還有釘子。
腳、腳踝和小腿十分腫脹。莉比記錄著,難怪安娜要穿上移民哥哥不|穿的靴子。那可能是一種組織積液造成的水腫嗎?「你的腿這樣有多久了?」
「這個是什麼?」
不用看,莉比就知道女孩在注視她。好吧,算你狠,就是水。她在圍裙上擦擦手。
「放點鹽。」
「我得去拜訪其他一些教友。」雙頰紅潤的神甫在她背後說,「嬤嬤主動要求做第一輪的觀察,因為你舟車勞頓,肯定覺得疲乏。」
「只帶她的臉。」她老爸說,「她的肖像。」
智天使和熾天使,
莉比沒說什麼。在箱子底部的一個玻璃盒子里,她發現一個小圓片,上面印了一頭背著旗子和紋章的羔羊。不會是聖餐的麵餅,是吧?把象徵耶穌聖體的麵餅放在玩具盒裡,肯定是褻瀆神靈的吧?
「這也是『隱私』嗎?」
莉比把梳妝台從牆邊挪開,檢查它背後有無挖空的地方。她一一拉開抽屜,木頭因潮濕已經變形,她翻看了女孩為數不多的衣物,把所有縫合線和褶邊捏了個遍。
「那麼,老天保佑你一路走好。」她聲音冷淡。
「志願者嗎?」
莉比立刻就後悔自己的措辭了,因為那張圓臉露出喜色,「我很願意。」
「五六支蠟燭都不夠。」
「一堵牆。」孩子發出輕微的嬉笑聲。
「一丁點糧食都不要。」
「你肯定很忙。噢,能麻煩你再拿一把椅子還有乾淨的鋪蓋嗎?」
門猛地開了,她驚了一跳。基蒂總算是端來了一盆水,「我剛去給主人送飯了。」這姑娘喘著氣說道。
他搖搖頭。
基蒂捧進來一個粗短的銅燭台,上面插著一支細長的蠟燭。
他嘆氣。
「是他租的田。」女孩澄清說。
麥克布里亞第又回歸正題,「不過,絕大多數刊出的回復都可稱為是,呃……」
「不發聲音,有一連串的細微震動,不會擾人。」
「為什麼不呢,你覺得?」
「那麼,你覺得安娜·奧唐奈為什麼會違反她自己教會的規矩?」
這不是有知識的女人。一個如此天真地中意廉價相框的人,真的可以在這麼精巧的騙局裡擔起責任嗎?也許……莉比用餘光看向安娜,這位好學上進的乖寶寶才是唯一的過錯人。在今天上午觀察開始前,這孩子應該很容易隨意偷取食物。
「長椅上。」安娜往廚房方向點點頭。
手掌和手指明顯腫脹。
「對不起,什麼?」一隻胖手指撫摸著記事本棱紋皮封面上壓印的字樣。
莉比這下看清了——她大老遠地跑過來,毛遂自薦地當了保姆兼看管,只是因為一個老頭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她為什麼沒有向護士長追問具體情況呢?
「她的胃口怎麼樣?」
反應能力普通,甚至略慢。
安娜把修女讓進卧室,小心地把她的念珠倒回她的寶貝箱子。
「這不要緊。」莉比不得不說。
女人抿緊了乾裂的嘴唇,「四月七號,四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安娜不肯吃東西、不吃晚飯,只喝上帝賜予的水。」
莉比迅速把目光轉回到那孩子,她又在床邊低聲祈禱著。
「他在孩子們出生前發誓戒酒,之後沒喝過一滴酒。他夫人是本教區的重要人物,在聖母聯誼會很活躍。」
孩子苦笑了一下,「他們不喜歡被這麼叫。」她還在淺笑著,似乎她和莉比都知道,麥片粥里並沒有胡亂撲騰的小精靈。
「那些都是你父親的田嗎?」
「恐怕你不理解,不過,錯在我。」麥克布里亞第把另一隻拳頭撐在洗臉架邊上。
「擦不掉的痕迹。」
「我的意思是,我是受過培訓的護理人員,不是級別比較低的護工。」莉比說。不過說真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南丁格爾小姐總是提醒她手下的護士們,拿薪水無損於助人精神。
「你勸過她吃東西嗎?」
這雙又濕又紅的老眼,是快瞎了嗎?
「請您幾位坐,等會兒我們喝杯茶。」她堅持道,「椅子都在裡邊兒,所以只有爬爬凳給你們坐。我丈夫出去給謝默思·奧萊勒鏟草皮去了。」
天主的羔羊。這點拉丁文莉比還是懂的。她用指甲輕輕觸摸它,不是麵餅,是蠟像。
「這個嘛,要吃到那些玩意兒還得再等一個月。」
女孩輕撫小片的紙頁。
「我們哪怕只是吃一點苦,也能對我主耶穌所受的磨難表示悲痛。」薩迪厄斯先生輕鬆地補充道,「因而禁食可以是一種有用的苦修。」
廚房裡傳來奇怪的叮噹聲。鈴鐺?聲音響了一下、兩下、三下。召喚全家人上桌吃午飯?莉比只好在這狹窄的卧室里等人端來飯菜。
安娜站起身時,一時間抓住椅背。
莉比沒注意歌聲已經結束了,裡間的門開了一條縫,在穿堂風中搖晃著。她走過去,朝門縫裡看。
她第一次顯出稍許慍怒。書里會藏著吃食嗎?莉比翻了書頁,沒有。
「好了,賴特女士。」姑娘一走,他馬上說道,並示意她在靠背椅上坐下。
「當然,她自己看書,學習得不是也很認真嗎?老話說,鷦鷯不嫌巢小。」
安娜站在賴利給她安排的位置,在一個窄桌旁,右手擱在一瓶絲綢玫瑰旁。
「怎樣的服務?」
農夫和婆娘們饒有興趣地盯著兩人。
他這是在核實護士長的誠信度還是莉比的?她點頭,「在我婚後不到一年。」
女孩搖搖頭。
狗先走上前來,嗅嗅莉比的裙子,跟著是那個漢子,略點點頭,就走了過去。
「那有人……」
「薩迪厄斯先生,請問,你能證明奧唐奈家的誠信嗎?」
又是低聲唱和。
安娜·奧唐奈悄無聲息地雙膝跪下,莉比都沒聽到她的動靜。
「我周五走。噢,我要去那邊兒飽餐一頓牛肉!」
莉比不明白這詞的意思。
莉比沒理會這種無禮的問題,寫下「臀圍:64厘米」。
「啊,很好。你護理過小孩嗎,賴特女士?」
麥克布里亞第捋了捋鬍子,「那會兒是四月,離現在四個月。」
啊,莉比明白為什麼現在是愛爾蘭的飢荒時節了——土豆要到秋天才能收穫。
「他準是在車裡就能拍了。」奧唐奈夫人用指頭衝著窗戶戳戳。
「她得過獎章,肯定是吧?」女傭伸出手指,動作太急,杯子里的茶濺了出來。
「幾張聖卡,供您收藏。」
莉比聽出微弱的歌聲。
莉比願意花大代價換十分鐘的獨處時間,上個廁所、洗個臉,但她坐下了。
這裏看不到市集廣場或是村中綠地,耀眼的白色小教堂是唯一樣子比較新式的建築。神甫就在它面前抄了近路,走進教堂墓地旁的一條泥濘小巷。墓碑布滿青苔、歪七扭八的,似乎是隨意埋置,而不是成行排列的。
「安娜一直都很瘦小,但我看她幾乎沒什麼變化。」
「頭暈?」
「偶爾會有。」安娜承認道。
走進光線暗淡的房屋,一股泥炭味撲鼻而來。除了一個巨大煙囪下悶悶燃燒的火焰外,只有兩三盞燈照著店裡,一個姑娘正在把一個罐子推進高架子上它原先在的那一排里。
過了一會兒,羅莎琳·奧唐奈進來顯擺新拍的相片,「賴利先生給我們印了這張當禮物。」
「也保佑你。」他回答。
莉比很想告訴他,一塊犬形陸地並不會有四個角。這人大概慣於向乘客兜售奇聞逸事,好賺些小費。她可不是來遊山read•99csw•com玩水的。她把傘斜在兩人之間。
「我們兩樣都沒有。」基蒂說。
卧室空間狹小,莉比的行李箱佔去了不少地面。她是要在這裏跟麥克布里亞第醫生私談嗎?
「沒錯,基蒂。」奧唐奈太太說,朝著壁爐台母雞啄米似的點頭。
「不是很冷。」
莉比差點笑出來,在這陋室之中,跟在倫敦帕爾摩街的豪宅里一樣講究名聲……
「我猜也是,哪一篇祈禱文?」
女孩現在正壓低嗓音唱歌,雙手交叉,放在做好的針線活上。
莉比應該要求搭車回阿斯隆的車站,都不用親眼見到那丫頭,她就知道這家人幹得是最無恥的騙人勾當。要是今天上午就出發,她在兩天之內就能回醫院上班了。
她想,他們現在大概會站起身,互道晚安。但沒有,眾人忽然念起了《萬福瑪利亞》,然後一個接著一個的祈禱文。這太荒唐了,莉比一整晚都要困在這裏嗎?
這是護士長告訴她的名字,她站起身跟他握手。此人兩鬢鬍子灰白雜亂,頭頂毛髮稀疏,衣衫破舊,雙肩頭屑斑斑,手拄著一根圓頭拐杖。大概七十歲的模樣。
所謂好屋子跟廚房的主要區別在於,它空蕩蕩的,除了一個屋角櫥櫃玻璃門裡有些盆盆罐罐還有一堆藤椅之外,沒有其他東西。五六個人面朝著莉比看不到的角落,睜大眼睛、目光炯炯,彷彿在看一場耀眼奪目的展覽。
莉比開始在她的微型記事本上記下數據,從這種離奇狀況中弄出些條理。
「那些是我的聖卡。」
「我只有幾枝鮮花,今天早上剛從花園剪下的。」
馬拉奇·奧唐奈站在那裡,點著頭。
「稱安娜喝的水。」莉比說明。還有她的排泄物,不過莉比沒說出口。要是出來的比進去的更成塊,就完全能證明這是騙人的把戲了。
「食物?」
「這是只無音打簧表。」她告訴他。
給燕麥餅塗黃油時,莉比的目光溜向安娜,她似乎還沉浸在書中。演技一流,一整天餓著肚子,還能假裝看不見食物,更別說在意食物了。年紀輕輕,自控力如此之好,甚至有專註力、有野心。要是這些能耐改用在良好用心上,能讓安娜·奧唐奈有多少成就?莉比護理過形形色|色的女人,她知道,這種自制力比其他任何能力都重要。
「別。」安娜繞著床過來。
孩子十分聽話。她穿著素裙和奇大的靴子,筆挺地站著,配合莉比的量尺擺出各種姿勢,像是在學一種異國舞蹈的步伐。她的臉可以形容為胖乎乎,這就直接否定了禁食的說辭。土褐色的大眼睛類似莉比自己的眸色,在腫脹的眼瞼下略微突起,眼白是瓷白色的,瞳孔放大,不過可能是因為透過小窗照進來的微弱光線。至少窗戶開著,透進了夏日的空氣。在醫院,護士長堅持過時的觀點,認為一定要關窗避免有害氣體流入。
爬爬凳一定是說女人給客人坐的長板凳,她幾乎要把它們推到爐火里去了。莉比選了一條凳子,把它從灶台邊慢慢挪開。但這當媽的貌似有些不快,很明顯,靠著爐火邊才是貴客的上座。莉比就這麼坐下了,把包放在陰涼的一側,以防藥膏熔化成一攤攤藥油。
「您要在酒鬼雜貨鋪歇息。」
「到九月就三年了。」這本身就很了不起,大多數護士待不了幾個月——不負責任的清潔工、古板的崗普斯夫人抱怨醫院配的護工不夠。
莉比努力不讓語氣中透出一絲嘲諷意味,「她有憂鬱症嗎?」
「晚安,賴特女士。」
奧唐奈家低矮的小屋需要重新粉刷一層石灰,三小塊方形玻璃上蓋著茅草坡頂。另一邊,一頭奶牛棚伏在同一屋檐下。
「要是她非要保持很久的姿勢,能讓她坐下嗎?」莉比問。有一次她自己為拍照片擺姿勢時,當時是南丁格爾小姐護士們的合影,她發覺這事很累人。開始幾分鐘后,其中一位不安分的姑娘稍微動了一下,圖像就糊掉了,只能全部重來。
「為什麼是當然的?」
可現在正值盛夏,怎麼可能比其他季節更缺糧食?
八點半時,她建議安娜該寬衣了。
「而且她的各項機能完全正常。」麥克布里亞第補充道,「事實上,她的生命力相當旺盛,這讓奧唐奈一家相信,她可以不靠食物生存。」
盤問不是莉比的工作職責,不過她至少可以實話實說。多少像個「朋友」一樣對待這姑娘,對,有何不可?南丁格爾小姐總是建議要坦誠,因為猜忌最能侵蝕病人的身心健康。如果病人自己裝神弄鬼,那會有區別嗎?不一定。也許,她可以以身作則,引導這姑娘擺脫瘋狂的騙局,這對安娜·奧唐奈可能真有好處。莉比把記事本「啪」地合上,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來這兒嗎?」
莉比的制服開始黏在身上,她提醒自己,作為善於觀察的護士,不要浪費時間。她注意到一張樸素的餐桌抵靠在無窗的后牆上,一個上過漆的餐具櫃,下半部分裝了奇怪的木柵,像個籠子;牆裡安了一些小門,難道是嵌入式櫥櫃?牆的高處釘了一面用舊麵粉袋做成的帘子。一切相當簡陋,但很整潔。熏黑的煙囪帽是用枝條編成的,火爐兩側各有一個奇怪的方形空洞,莉比猜測那是被釘在高處的鹽盒。火爐上有一個架子,放著一對銅燭台、一個耶穌受難像以及一個黑色的漆木相框,玻璃是一張像銀版小相片的玩意兒。
她把手指伸進水中,然後送進嘴巴,證實那不是清湯或是糖漿。會有某種無色無味的營養素嗎?
「現在去她房間,找她過來。」羅莎琳·奧唐奈正跟嬤嬤說。
「謝謝你,小姐。」
「任何東西寫在這上面都不可抹除,比如墨水。」莉比說,「你知道不可抹除是什麼意思嗎?」
莉比真正想了解的是這孩子的體重,如果這個數字在兩周之內都上升了,就證明安娜暗地裡得到了餵食。她向廚房方向走了兩步,剛想問在哪兒能找到磅秤,就想到,在今晚九點以前,她必須全程看著這孩子。
「好吧。」姑娘沒抬眼,說道。
這會兒實在沒有其他事可做了。她坐了另一把椅子,和安娜的椅子靠得很近,她們的裙子幾乎碰到了,因為沒有其他地方放椅子了。莉比想著之後的漫長時間,感到非常不自在。她曾連續數月照顧其他私人患者,但這次不同,因為她像是猛禽一樣注視著孩子,而且安娜心知肚明。
「向你彙報?」她說。
「我的天!」這位母親有著寬闊瘦削的雙肩、青灰色眼眸和透著陰鬱的笑容,「老天保佑你,這麼大老遠跑來,夫人。」
他鬍子拉碴的雙頰起了皺,「應該是。那樣的話,就是浪費大家的時間和金錢,不用再繼續了。」
「我自己做。」莉比拿起水盆說。再也不能讓任何家庭成員接近這個房間了。在莉比看來,基蒂這會兒可能就在圍裙里掖著給孩子的食物。
這一定是綵排好的戲碼。只是在莉比看來,女人眼中的光芒特別像堅信不疑,「那你會聲稱,過去四個月當中,你女兒一直都很健康?」
莉比困惑地想了想馬,然後才意識到,女人說的是耶穌誕生地——伯利恆的馬廄。
他把一個架子上的鏡子傾斜,把一束光打在她臉上,「小姑娘,現在眼睛往上看。」
莉比瞪著這條凹凸不平的腿。如果這丫頭沒覺得腿疼,那就不算太嚴重,但她會把這事跟麥克布里亞第醫生提一下,這是當然了。
莉比不太理解這種傳說的來源。蠟熔化得那麼快,誰能想象它對滅火有用處?
「費了多少口舌,都不管用。」
這會兒,又見一個破敗小屋背對著馬路,山牆對著天如泣如訴。這屋子尚未被一絲野草覆蓋,從門形的洞口裡,莉比瞥見一團烏黑——這麼看,應該是最近發生的火災。她想不通,在這個濕漉漉的國家裡,怎麼可能有東西會著火。沒人肯費勁去清理黑炭般的房椽,更別提重新搭建、鋪設屋頂了,據說愛爾蘭人向來不求上進。
「那麼,你八小時后回來?」薩迪厄斯先生問她。
「就快到了,」薩迪厄斯先生說,「馬拉奇養短角牛。」
司機懶洋洋地坐到座椅另一頭,幾乎蹭到她的背脊,他甩了一鞭,「駕!」
「在畫里,很多次。還有湖裡的水百合,可它們不是一回事。」
「沒有我想得那麼糟糕。」
莉比怪自己沒早點發現。
女孩搖搖頭,把披肩裹在肩上。
修女沿著回村的路飄然遠去。莉比暗想,她們是如何練就這種與眾不同的步伐的?也許這不過是黑袍掠過草地時造成的錯覺。
「這是我哥的。」安娜說。
一個小夥子趴到櫃檯上,舉著一張憑據,「這是我的通行證。」
修女還是一言不發。
「沒理由抱怨。」奧唐奈太太說。
「好些了,差不多吧。」
整個行程並沒有她想得那麼糟。乘火車去利物浦,搭蒸汽船連夜趕到都柏林,坐一趟周日慢車到達一個叫阿斯隆的愛爾蘭中部小城。
安娜這會兒又在輕聲地念叨了,睫毛垂下來。莉比聽不清她的話,只有一個詞反覆出現,聽著像……桃樂絲。會是這個嗎?天主教徒總是在乞求五花八門的媒介去呼喚上帝,滿足他們瑣碎的需求。會有一位叫桃樂絲的聖人嗎?
莉比緊張起來,這女人是打算如何調|教她女兒,以應付她們的檢查?
一個曬得黝黑的漢子正在漫不經心地修補石頭。
「喏,這是你的香煙。」姑娘跟他說著,把一個紙包的兩頭擰在一起,從櫃檯上溜了過來。
羅莎琳·奧唐奈坐下來時畫了十字,神甫和修女也照著做了。莉比考慮自己是否也該跟著做,不過算了,要跟本地人有樣學樣,太可笑了。
「準備好了。」
「我問牆是用什麼砌成的?」莉比冷冷地說。
「她不需要說理由?」莉比問。
「適度禁食能抑制肉身的欲求。」神甫說,輕鬆得像在談論天氣。
大都是奶牙,一兩顆大的恆牙,幾處沒長出新牙的豁口,像是年紀小得多的孩子才有的嘴巴。
「你為什麼把那個放在外面?」莉比拉起安娜的手,問道。
「我在這兒就挺好,夫人。」
安娜帶著一絲笑意,「不好說,太太——夫人。」安娜糾正自己的說法。
「我當然說過。起初,她父母也說過,不過安娜堅定不移。」
安娜的黑頭髮沒戴帽子,中分髮型,在腦後結成一個圓髻。莉比解開髮髻,手指插入發間,感覺頭髮乾燥而捲曲。她觸摸頭皮,尋找隱藏的痕迹,但除了一處耳後的鱗斑之外一無所獲。
安娜又在念她的桃樂絲祈禱文了,莉比叮囑自己不去理會。她以前忍受的病人怪癖比這厲害多了。她護理過一個得猩紅熱的男孩,一直往地板上吐痰;還有一個瘋老太婆認為自己的葯有毒,會把葯推開,撒得莉比全身都是。
她瀏覽了一下筆記,安娜有些不適的癥狀,但跟奧唐奈夫婦禁食四個月的浮夸說辭沒有對得上號的。
這條魚滑溜溜的,很難捕。
莉比找尋著獎章,然後看到了,是相片旁一個陳列盒裡的鍍銅小碟片。
「那就今晚九點見,嬤嬤?」
自述夜間睡眠良好,7到9小時。
「很飽。」安娜說。
莉比認識不少愛爾蘭人,都是士兵。但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她豎起耳朵分辨車夫的口音。
他的臉略微一沉,「我原本聽說,你在南丁格爾小姐本人手下工作過。」
「不用,」莉比說,「我已經準備妥當,可以開始了。」實際上,莉比巴不得見到女孩,去識破她的胡言亂語。
怕被抓包啊,你這狡詐的小賤貨。但莉比只是說:「因為我和嬤嬤,也許吧,家裡有生人。」
安娜搖搖頭,「你看樣子挺和氣的,我覺得你不會害我。」
車夫止住韁繩時,莉比才意識到已經到那個村子了。按照英國的標準,這不過是一群寒酸相的房子。她這會兒看了下表,快九點了,太陽還沒下山。馬駒低頭嚼起一簇草來。這大概是村裡唯一的街道,都沒有交叉道路,莉比看不到任何一個堪稱旅館的地方。
「真有這必要嗎?」莉比問。
「我不覺得,是文靜的姑娘。」
她跟著他出來,走進店鋪里。那個姑娘舉著油燈,示意他們走上狹窄的樓梯。
「當然,我箱子里的裝備一應俱全,留著聖日穿。」薩迪厄斯說,「好的,那麼,嬤嬤?」
安娜點頭。
三人出門左轉,在薄薄的晨曦中沿著街道走著。夾在修女和神甫當中,莉比很不自在,緊緊捏著皮包。
小妞——這好像是愛爾蘭人對所有年輕姑娘的稱呼。
莉比在隨身攜帶在包里的小冊子(南丁格爾《護理日記》,作者的饋贈)里查了「潮濕的後果」。
她們的男人在哪兒?莉比暗想。
「啊,她從不貪吃,也不會吵著要零食吃,非常乖。」
「上帝保佑你工作。」安娜喊道。
她本來是想解釋清楚,卻被這老頭理解錯了,她的臉有些發熱。
兩臂伸展長度:119厘米。
「村子里也許有?要麼其他大點的農戶?」還是沒有,「你能問問你主人嗎?現在,我要用你家的普通秤。」
「嗯,是的。特別是百合,這是當然的。」
莉比拿起斗篷和包。她沒機會跟嬤嬤說話,不知怎的,她不忍心在孩子面前大聲說,眼睛一刻都不要離開她,「我們早上見,安娜。」
「天主教徒?」
安娜用手指摸索著發卡。
「是個重要日子。」莉比喃喃道,把這個小塑像摸了個遍,確認那是瓷的,而不是能吃的東西。
「帕特以前幫過忙,這裡是種燕麥的。」安娜說。
「只有泥漿?」
「這個嘛,他們一家人確實很虔誠。」醫生說。
她一定要確保這孩子沒有地方能躲過護士視線。頭一條,有個老得快散架的木屏風要搬掉。莉比把它的三節木板摺疊在一起,搬到門口。
「嗯,還有國籍。」他說。
賴利冒出來,把一個矩形木框按在機器上,「現在保持住。穩如磐石。」他把鏡頭上的銅圈轉下來,「一、二、三……」接著「啪」地關掉機器,甩開眼睛上的油膩頭髮,「可以出去了,姑娘們。」
「什麼是軟棉紙?」
莉比雙眼低垂。一個醫生,怎麼會讓自己陷進一個小女孩的圈套里?
「現在它們是羅莎琳的,奧唐奈太太的。」彷彿完成了一樁事情似的,男人最後點點頭,然後摸了摸他女兒的髮際。剛出去,他又返回來,「忘了說,那個報紙的夥計來了。」
「做什麼用?」是基蒂在問,她在長桌上搗什麼東西。
「安娜·奧唐奈。」麥克布里亞第醫生點頭道。
「意思是,食慾?」
他們經過一個煙囪冒煙的破敗小屋,從小巷斜出一條小道,通向另一個村舍。莉比放read.99csw.com眼前方的沼澤,搜索奧唐奈家房子的蹤跡。
心智機能似乎未受損害。
「她生日以來有多少天了?」她問道。
「有些是學校或者佈道會的獎勵,有些是來客的禮物。」
給孩子印個畫像,好像她是女王似的,或者更像雙頭怪牛。
「嗯,神父是新式說法,但我們在這方面就不過分計較了。」
「謹防以假亂真。」安娜喃喃道。
又過了大約一個小時,馬車駛過其他乞討的婦人,車夫沒再說什麼。
「奧唐奈家在村外嗎?」莉比暗想,他們怎麼這麼沒禮貌,連個車夫也不派。
莉比睨著女傭,她在說蒼蠅嗎?
「請問,為什麼不在就近的醫院里進行所謂的觀察呢?」假定在這島上名副其實的「死亡中心點」是有一家醫院的。
「我以為,麥克布里亞第醫生是他們可靠的朋友。」
「保佑你,瑪吉,再來盒火柴。」
「最重要的日子,從那以後我就不是小孩子了。」
賴利輕聲一笑,推動三腳架的腳輪,把照相機移了幾厘米,「你現在算是見識到現代濕版攝影法高手了。三秒鐘,我全部搞定。從按快門到出底片,不用十分鐘。」
「讓更多的公眾了解事實,以期有人可以解釋原因。」
孩子好像在仔細聆聽。
這裏跟英格蘭村莊一點都不像,房子朝向不一,給彼此一個冷漠的背影。莉比朝一個窗戶里瞥去,看到一個老婦坐在桌旁,桌上堆滿籃子。她家外屋門口有個小販似乎在大聲叫賣著什麼農產品。莉比並沒有看到料想中周一早晨的繁忙景象。經過一個扛著麻袋的農夫時,他跟薩迪厄斯先生和修女互相問好。
「祈禱文。」
「這樣我們的上下班時間都不太有規律。」莉比指出來,「以我長期的病房值班經驗,兩班制更有利於休息。」
「我們在這兒就挺好。」薩迪厄斯先生跟女人保證。
「你要來點什麼嗎?」基蒂出去時問,這話讓莉比摸不著頭腦,「還是等晚餐再吃?」
這就說得通了——老爺和太太一定是在偷偷給他們閨女送吃食。揭露他們,用不著觀察兩星期,不出幾天,莉比就可以乘船回英格蘭,把這場奇遇拋之腦後了。醫生顯然很喜歡這個會做戲的小孩,她小心措辭道:「要是,在兩周之內,我能發現她私下吃營養品的證據,我應該直接向委員會彙報嗎?」
這一整套的虛文似乎總算告一段落。天主信徒們站起身,把腿搓摸活泛,而且英格蘭女人可以走了。
「你口渴嗎,孩子?」安娜搖頭,「你是不是最好喝一口?」
「有時候跳得有點快。」
莉比按捺住火氣。要是沒有合適的旅館,而且奧唐奈家不肯或者不能為他們雇的護士提供住宿的話,抱怨也沒什麼用處。
莉比記得,在極少的病例中,有些女孩每月一次會產生變態食慾,因而會吃鹽、泥土或煤渣,但這孩子年紀還小,不可能得這個病,「所以在滿十一歲以前,你的女兒很嬌弱,但沒其他特別之處?」
她仔細聆聽他們的竊竊私語。
他朝窗戶方向指了指,「來帶安娜的。」
莉比漂洋過海被拉來是為了這個——小孩子犯了牛脾氣?第一天,當他們的任性閨女對早餐置之不理時,奧唐奈一家肯定就慌了神,給醫院拍去電報:「派一個南丁格爾護士來。」莉比討厭這樣的任性稱呼:彷彿南丁格爾小姐的學生都是玩偶,是從她的模子里造出來的。
「基蒂,」莉比喊道,「你能再送一把椅子進來嗎?還有熱水。」
1859年8月8日,星期一,上午10點07分
莉比像在聽天書,「安娜·奧唐奈呢?」
「請務必收下。」他說。
店堂里傳來嘈雜聲,有四個人擠進餐廳,「上帝保佑大家。」
莉比眯起眼睛,「我不認識什麼記者,賴利先生。」
「馬拉奇·奧唐奈,夫人。」農夫輕拍著褪色馬甲的系扣處。
「那個我並不介意,但人性本是惡毒啊,賴特女士!劈頭蓋臉的惡意攻擊,不只是在《愛爾蘭時報》上,還有各種英國刊物上,它們轉載我的來信,似乎只是為了冷嘲熱諷。」
「那些是我的寶貝。」莉比一打開箱子,安娜就說道。
「為了保證我不吃東西。」
莉比扭頭看向別處。
回到孩子的卧室后,午後時光很漫長。安娜低聲祈禱、看書,莉比專心看了《一年四季》雜誌上一篇不無趣味的文章,寫|真菌的。安娜又同意喝了兩口水。她們近在咫尺,莉比偶爾從書頁上方掃視女孩。跟另一個人聯繫如此緊密,感覺很怪,這是像媽媽被寶寶扯住圍裙帶的感覺嗎?區別在於,那種情況下是有母愛的。
「那是我家鄰居科科倫先生。」她告訴莉比。她彎下腰,拔起一根頂頭開著星形黃花的褐色花梗。
「現在沒有了。我哥哥留給我一些很漂亮的卡片。」安娜說,對它們流露出像是對玩偶的喜愛,「每一張都在自己的位置上。」
「這是其中一個因素。」
首先要在這間狹窄的卧室里找到識破詭計的證據。莉比用手摸牆,手指沾上了剝落的白粉。某種灰泥,有點潮。不像英格蘭農舍那樣,沒有木頭、磚頭或是石頭。不過,這至少意味著,可能藏匿食物的暗槽是比較容易被發現的。
過了幾分鐘,她拿來些牛奶、燕麥餅和黃油,莉比猜這就是自己的晚餐。
安娜穿著男孩的靴子蹣跚而沉重地走著,在轉換雙腿重心時會微微晃動,「我一直追隨你的腳步,」她低語道,「我的足跡從未曾動搖。」
「你是那個英格蘭女人。」姑娘說,嗓門有點高,好像把莉比當成聾子,「我會叫人把你的行李箱搬到樓上去。你想到後邊兒吃點晚飯嗎?」
在上的天使合唱越來越響,
念叨的內容換成了《天主經》,「求你寬恕我們的罪過,」——此處他們不約而同地捶打胸口,把莉比嚇了一跳——「如同我們寬恕別人一樣。」
「那你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真實的長莖百合?」
莉比緊咬著牙關,時間可以出租,諾言不能出賣。
莉比剛意識到另一件事:要是她們日夜輪班,而且她值了第一個班的話,那晚上值班的就總是嬤嬤,那時女孩偷吃的機會更大。莉比怎麼能指望修女跟她一樣細心?「很好,那就八小時。」她順從地說,腦子裡盤算著,「我們的交接班時間,比方說,在晚上九點、早上五點、下午一點?這些時間似乎對生活起居干擾較小。」
「唉,你言重了。」
莉比把情況都記下來。南丁格爾小姐認為,有些護士太依賴記筆記而使記憶力生疏,但她從不禁止輔助備忘的筆記。莉比不懷疑自己的記憶力,實際上她不懷疑自己的任何能力,南丁格爾小姐一直認為她很能幹。但這一次,莉比受雇的工作更多的是見證,而不是護理,這就需要無懈可擊的病歷記錄了。
「當代的聖人,南丁格爾小姐。」
莉比在椅子上坐下,把儀器放在孩子的腹部,探聽會暴露肚裏有食的輕微消化聲。再試一個地方,沒聲音。消化腔堅硬、膨脹似鼓。她輕叩腹部,「這樣有什麼感覺?」
「什麼?」她遲了一拍,才意識到他說的是糞便。
在哪方面,德行高尚還是才藝非凡?看來這小妮子把他們都給迷得不行。莉比端詳著此人的豐|滿側臉,「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建議她為了一種靈修活動不吃食物?」
修女一直低著頭,彷彿想避免受到毒害。
一個車夫正等候著,「賴特女士嗎?」
女傭才走她就後悔了,因為她很餓。但不知怎的,在安娜·奧唐奈面前,莉比不好意思說自己實在很想吃東西。這很荒唐,她提醒自己,因為這丫頭是個騙人精。
她的視線逐漸適應了。腳下是一地踩實的泥土,兩個婦人戴著愛爾蘭女人似乎都會戴的花邊帽,正從爐火前立的晒衣架上收衣服。年長婦人把衣服塞到瘦點的年輕婦人懷裡,跑上前跟神甫握手。
她出門左轉,從奧唐奈家的小路走到巷子里,往回村方向走。天色還不算很暗,她身後的地平線還有紅暈,輕柔的晚風裡瀰漫著牲畜的氣味和炭火的煙味。
莉比想象著一個巨大的會計賬簿,上面用墨水記錄了數百萬的借方和貸方項目,賬目內容一欄接著一欄。
「爸爸媽媽在我受堅信禮時送給我的。」安娜說。
「他的攝影間有多遠?」
「她是由你單獨照看的嗎,請問?」她措辭客氣,但潛台詞是:他們就沒有請好點的行家裡手嗎?
「她的情緒如何?」
她轉身去看安娜,安娜緊跟著在後面,穿著睡衣,活像鬼魅,嚇得莉比一哆嗦。孩子手裡拿著那串褐色的珠子。
「頭暈?」莉比猜測著問。
她一層層地掀開安娜的衣服。即便安娜是個騙子,也沒必要羞辱她。女孩顫抖著,但不像是怕羞,而是好像此時是寒冬臘月,而不是八月。有一些發育跡象,莉比快速記下來。安娜看著更像八九歲,而不是十一歲。上臂種過牛痘疫苗。莉比發現女孩的前臂、後背、腹部和腿上也有細細的汗毛,像個小毛猴。這種多毛在愛爾蘭人中算是常見嗎?安娜皮膚呈乳白色,摸上去很乾,有些地方呈褐色,比較粗糙。膝蓋上有瘀青,這是小孩中常見的,但是女孩小腿上有青紅的細點子,莉比以前從來沒見過這個。
姑娘畫了十字,換上了睡衣。在前面和腰間扣紐扣時,她垂下目光。她把衣服疊好,放在梳妝台上。她沒有用尿壺,所以莉比還是沒什麼可測量的。這姑娘是蠟做的,不是肉身。
有個農夫說了「另一幫人」的壞話,說他們「一門心思地伺候她」。他肯定是指這些急於親近這孩子的訪客。他們以為自己在幹什麼?把一個小女孩捧成聖人,就因為他們幻想她不食人間煙火?好比歐洲大陸上的那些遊行人群,舉著奇裝異服的雕像,在臭氣熏天的街巷裡遊走。不過,莉比聽這些人的聲音都像愛爾蘭人,奧唐奈太太所謂的「五洲四海」也太誇張了。
女傭臉色和悅了些,「這底下反正有石頭,防止老鼠跑進來。」
不管怎麼說,她的回報相當可觀,而且新鮮感也令她不乏興趣。在醫院時,莉比的能力得不到賞識——從斯庫塔里回來的護士讓人覺得「自詡甚高」——她只需用一些比較基本的技能,出國待兩周,至少能暫時解解乏味吧。
「嬤嬤會給孩子一些親切感,僅此而已。」麥克布里亞第說。
她按捺住衝動,沒從斗篷底下拽出懷錶來看,這並不能讓時間加速,更何況,錶盤里也會進濕氣。
「嬤嬤?」
莉比可以看出,他還想聽一些關於她老師美麗、嚴格和正直的故事,「我那會兒是專職護士。」她只這麼說。
「正常發育過程中難免的,偶爾一兩次吧。」
陌生來客自我介紹道:「我是麥克布里亞第醫生。」
她眨眨眼,潤一下疲憊的雙眼,凝神關注著安娜和她的父母。他們的身體比較結實,把安娜的身體夾在當中,只要手跟手快速交匯就夠了,莉比稍許眯起眼睛,堅決不放過任何碰到安娜殷紅嘴唇的東西。
「你在背誦什麼?」女孩似乎結束了的時候,莉比問道。
「十二個小時。」莉比糾正他。
莉比待在窗邊,看著一道道橘紅色晚霞映在西面的天空。她會不會漏掉了一些隱藏的微量糧食?今晚是這姑娘乘機行事的時間。嬤嬤那雙老眼,還有她的頭腦,夠不夠敏銳呢?
莉比以前從沒跟天主教神甫說過話,從這一位的機智口吻中猜不透他的意思。
「住在我們中間。」女孩說。
「不了,謝謝。」
「那我再拿一個。」
就像她的聖卡上那些粉面桃花的聖人一樣。莉比暗想。
一隻公雞急促地叫起來,奶牛們從一個牛棚里擠出來,主人跟在後面。莉比本以為,農夫們應該在白天放養牲畜,夜晚把它們關好(安全起見),而不是正好相反。她真搞不懂這個地方。
在梳妝台上的一個罐子里插著一株蔫蔫的蒲公英。這花可能是藏在眼皮底下的營養源嗎?莉比嗅了嗅裏面的水,但鼻子里聞到的只有蒲公英的熟悉氣味。南丁格爾小姐贊成在病房中放鮮花,對花會毒化空氣的迷信說法很是不屑。她說,艷麗多姿的鮮花能讓身心愉悅。莉比在醫院工作第一周時,就曾試圖向護士長解釋過這件事,而對方卻說她「矯揉造作」。
這孩子說得對嗎?這很有趣,但又有點可怕。看起來,她還懂點科學知識。
經過一路顛簸,莉比渾身僵硬,讓車夫扶她下了車。她伸直手臂甩了甩傘,把它捲起扣好。
噢,這是件荒唐事。「你是說,不吃固體食物?」如今不少窈窕淑女的矯情做法,只以泡葛粉或是牛肉湯為食。
莉比坐到僅有的另一個桌子邊,背對著修女,等著。她的肚子在咕咕叫——但願聲音不太響,沒人聽見。輕微的「咔嗒」一聲,那準是來自修女黑衣的褶皺里有名的玫瑰經念珠
「守寡了,我聽說。當你發現自己,呃,要獨自過活后,就做了護理工作?」
除了幾本書,箱子里再沒其他東西了。她檢查了書名,都是宗教書籍。她從《信眾祈禱用書》中抽出一張撲克牌大小的精美矩形卡片。
但安娜張嘴接住茶匙,不費勁地把水咽了下去,「寬恕我吧,我可能會煥發活力。」她喃喃道。
這女人這麼沒腦子,以為克里米亞半島依然戰火肆虐,而莉比是血跡斑斑地剛從前線到這裏來的嗎?
莉比沒聽說這個諺語。
「要是自我懲罰,個人的罪惡就能得到寬恕?」
「隱私。」女孩糾正她道。
她咽下一口氣,「那就九-九-藏-書請給我一壺清水、兩個茶匙。」
「當然,只要我陪你一起。」莉比想看女孩走動,測試一下她的體力。再說,困在這間小屋裡這麼久,莉比受夠了。
女人把一隻胖綠頭蒼蠅拍走,繼續幹活。
看起來,說不的話,太怪;說是的話,太跩。
「她有什麼病症?」
「那麼,你們做菜是怎麼算分量的?」莉比問道。
啊哈。就像是有錢的遊客付錢給農夫,在他家土屋門口裝模作樣地彈一把沒上好弦的提琴。奧唐奈夫妻一定參与了這場騙局,莉比斷定,動機很好猜——金錢。
那個旅客壓低帽檐,然後出了門。
「是的,我在克里米亞有幸得到過她的指導。」
「它會放到壁爐台上,擺在可憐的帕特旁邊。」羅莎琳·奧唐奈補充道,伸直了手臂欣賞照片。
「賴安家的店。」車夫沖左邊一個沒有招牌的房子點了點頭。
前方有一棟尖頂房子,刷著白花花的石灰,頂上有一個十字架,也就是說,這是一座天主教小教堂。
她突然受不了悶燃的泥炭,小聲說要出去換換空氣,走到院子里。
肋圍:61厘米。
「它能抓到蟲子,把它們吸進去。」安娜低聲說,彷彿害怕驚擾植物。
「可自打她去年得了百日咳之後,」奧唐奈太太繼續說道,「考慮到外頭有灰塵,灰里有很多細菌,還有老是被砸破的窗戶會灌風進來,我們想讓小妞待在家裡。」
粥還不錯,燕麥片是用牛奶煮的,沒有用水。不過女傭說得對,是該加點鹽。唯一的難處是,在這孩子面前吃飯,莉比覺得難為情,就像粗野村婦在優雅貴婦面前胡吃海塞。是佃農家的女兒,莉比提醒自己,還是個騙人精。
「晚上好,」莉比說,「我可能被帶錯地方了。」
又一處異常:安娜的耳垂和嘴唇隱約發青,指甲底也是如此。她的體表觸感冰冷,彷彿在大雪中步行后剛進屋。
「您說什麼?」
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滿足不了莉比,「安娜上學嗎?」
卧室是間樸素的四方屋子,一個穿灰色衣服的矮小女孩坐在窗戶與床之間的一把直背靠椅上,彷彿在聽什麼神秘的音樂。聽到門的嘎吱聲,安娜·奧唐奈抬起頭,臉上露出笑容。她站起來,伸出手。
神甫舉起手,「賴特女士,我想你不信我們的教吧?」
奧唐奈太太正在廚房裡攪拌火爐上的一個三腳鍋,莉比放下屏風,說道:「我們不需要這個。還有,我能要一盆熱水、一塊布嗎?」
安娜從她的活計包里拿出一大片白色物件,站在靠窗的角落裡,給它縫起褶邊來。
「不是。」
這小孩是在那裡為訪客們唱聖歌嗎?
莉比注意到,薩迪厄斯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把下巴靠在交叉的雙手上,「確實,天行自有秘道,羅莎琳。但你和馬拉奇願意讓這兩位優秀護士陪護安娜兩周,不是嗎?這樣她們就能向委員會做證了。」
「所有神羔都得到了教宗的祈福。它們能退洪、滅火。」
「太太,這是辛苦費。」一個戴圓帽的男人在給羅莎琳·奧唐奈一顆硬幣。
不,莉比迫切想做的是結束這場荒唐的面試,把這人請出房間,「醫生,科學告訴我們……」
「在那之前,我在各種人家工作,」她補充道,「再之前,我護理過自己臨終患病的父母。」
神甫聳起他寬闊的雙肩,「過去幾個月來,我屢次規勸她,懇求她吃點東西,但她對一切勸說無動於衷。」
車廂一側用花體字寫著:賴利父子攝影社。莉比現在看得更仔細了,她能聽見廚房裡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哎,這太過分了。她走了幾步,想起自己不能離開孩子身邊,她用手臂環抱住自己。
「教派。」
酒鬼雜貨鋪,現在她明白車夫說的那個詞了。此店不鬧鬼,只是賣酒給酒鬼罷了。他們在聊天中談到他們親眼所見卻幾乎不敢相信的一件「稀罕事兒」,莉比猜他們去趕了個集。
一個女人戴著髒兮兮的花邊帽,呆立在路邊,她身後的樹籬下有一群孩子。馬車的響聲促使他們走上前,舉起攏著的雙手,像是在接雨水。
舌苔乾淨,相當紅潤平滑。
出阿斯隆的路上行人寥寥,看上去形銷骨立。莉比猜,這是因為誰都知道愛爾蘭人愛吃土豆,她懷疑,車夫那一口爛牙沒準兒也是因為這個。
這讓孩子更無所適從,但她看向莉比,近乎微笑,可莉比並沒有笑。
指甲棱紋較多且發白。
「牛,現在有的時候……」馬拉奇欲言又止,「它們會走丟,有腿傷,出來得不對還會卡住,你看——它們的麻煩可能比它們的價錢都不止。」
安娜正在補綴一個破襯裙。她沒有覬覦莉比的午餐,也沒有像抵禦誘惑般移開目光,她只是不斷縫出整齊的細針腳。即便這姑娘昨晚已經吃過些東西,莉比估計,在護士的監視下過了至少七小時,只喝了三茶匙水,她現在也應該餓了。坐在散發著熱粥香氣的房間里,她怎麼受得了?
一聲叩門,讓她跳了起來。
莉比帶了個頭,「到今年為止,你女兒的健康怎樣?」
路前方出現一個人形,肩頭扛著一把長槍。莉比緊張起來,她不習慣傍晚在野外走路。
莉比試著用安撫的口氣,「我曉得很麻煩,但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幾盞燈?」
「飽得難受?」
「坐下,孩子。」莉比告訴她,朝椅子揮揮手。
一片片紅褐色泥沼,眾所周知的病毒滋生地,平地上長著斑駁的深色植被。偶見灰暗的房屋廢墟,幾乎布滿了青苔。這裏沒有令莉比讚歎的風景,愛爾蘭中部地區濕地成片,荒涼貧瘠,彷彿茶碟當中的小圓圈。
她意識到他是在跟修女說話,她安靜地靠在莉比後面的高背長靠椅一角里。這女人有四五十歲,有那頂掩人耳目的頭巾,具體年齡很難講。
莉比小心地握了握她的手,手指圓潤,觸感偏涼,「你今天感覺如何,安娜?」
安娜搖頭。
「我一會兒進去道晚安,乖囡。」
「你一定經歷了就女子而言十分獨特的手術病例吧?」醫生好奇地問。
「那是我的神奇獎章。」安娜說。
基蒂一離開房間,安娜就開口了,「她是說那些小人兒。」她用胖手做著舞蹈的動作。
到現在為止,所有的數據都證明,安娜是個撒謊精。沒錯,她是比較瘦,肩胛就像翅膀失去后的殘根,但並不是整月粒米不進的孩子該有的樣子,更不用說四個月不吃東西了。莉比知道極度飢餓的樣子。斯庫塔里醫院收治過皮包骨頭的難民,他們的骨頭拉扯著皮膚,就像支撐帆布帳篷的杆子。不,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這姑娘的肚子是圓鼓鼓的。時髦靚女們勒緊腰帶,想勒出四十一厘米的細腰,而安娜的腰圍比這還多了十二厘米。
醫生戴上一副八角眼鏡,以便看得更仔細些,「很實用,我老是找不到我手錶的發條鑰匙。」
莉比不知如何得體地回答,只點點頭。
「一條床單嗎?」基蒂問。
莉比看到過那個麵粉袋做成的垂簾,但她以為它背後大概是儲藏間。奧唐奈夫婦把好屋子騰空,在一個臨時搭的睡房裡休息,何等荒唐可笑!莉比覺得,他們得到的虛榮,恰恰會讓他們得隴望蜀。
當媽的在火上轉著鐵壺,對著莉比左邊一個半開著的門點頭道:「我把你的情況都告訴她了。」
莉比抖掉裙子上噁心的灰塵,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她尋思著,用人何時才能端來熱水。基蒂只是懶呢,還是看不慣她這個英格蘭護士?
表情太木訥。莉比猜想,基蒂是不是心不在焉。
「那你夜裡按個按鈕,它就能報時?」
「我明天找找看。」基蒂哈欠著說,撇下這話不提了。
扁桃體輕微腫大。
莉比把聽診器零件組裝在一起,她把平底聽筒按在孩子左胸上第五根、第六根肋骨間,把另一頭塞進自己的右耳。撲通、撲通!她先是聽了心音的細微變化,然後看掛在腰上的表走了整整一分鐘,並計著數。心跳明顯,她寫道,每分鐘89次。這在正常區間。接著,莉比把聽診器放在孩子背上的不同位置。肺部健康,呼吸頻率每分鐘17次,她記錄道。沒聽到雜音或喘音,安娜的健康狀況似乎比她的半數同胞都要好。
「你的心跳會暫停或者漏跳嗎?」
噢,這是件荒唐事。
照片圖像驚人得清晰,但色彩全不對:灰裙子被漂成睡袍似的白色,格子披肩則一片烏黑。照片中的女孩目光斜視,看向未入鏡頭的護士,帶著一抹笑意。
「好吧。」薩迪厄斯先生說,「我向你保證,天主教徒只需要齋戒幾個小時,比如從半夜到次日領受聖餐時。在星期三、星期五和復活節前的四十天大齋期,我們也會吃素。」
莉比坐了那麼久,四肢都很酸疼。觀察條件不太理想,她十分需要跟麥克布里亞第醫生談談。但現在太晚了,今晚不可能去找他。
「她父母要求,你們中至少要有一人屬於他們自己的,呃……」
啊,奧唐奈家的男孩現在在美國很落魄嗎?或者他父母一無所知。有的時候,人一出國就杳無音信了。
他聽出了她語氣里的疑問,於是補充道:「咱們好心的醫生覺得,應該讓他們家的可靠朋友來做介紹。」
「悉聽尊便,賴特女士。」修女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
「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創造天地的主。」五種聲音絮絮叨叨地念出這些話。
安娜的目光在室內游移不定。
「這是一瓶聖油,我家親戚在羅馬請教皇陛下祈福過的,請笑納。」
有些笨拙。
「有意思。我能看看嗎?」她的手已經在忙著翻了。炫耀虔誠的物件,一串玫瑰經念珠。用種子做的,是嗎?底下掛著一個樸素的十字架,一個雕塑成聖母與聖子形狀的燭台。
女人面露茫然,「一個孩子有什麼過往?」
女孩聳了聳肩。
「情願讓你的話報應在我身上。」安娜回道。
她從包里拿出一個瓶子,往水裡加了氯化蘇打,把各處的表面都擦了一遍。氣味很沖,卻乾淨得讓人安心。她重新鋪了床,仍鋪上舊床單和灰色毯子,直起身。哪裡還能儲藏一口吃食呢?這裏不是琳琅滿目的上等病房,除了床、梳妝台和椅子外,還有地板上的一條暗色條紋編織毯,就沒其他東西了。莉比把毯子掀起來,下面沒東西。沒有這地毯,房間會顯得毫無生氣,腳底也會覺得寒冷。除此之外,最有可能藏匿麵包片或蘋果的地方在床裏面,委員會肯定不想讓這姑娘像囚犯一樣睡在光板床上吧?算了,莉比只能不時地突擊檢查房間。
三人沿路走去,剛好經過一個糞堆,莉比看到了,心裏一陣厭惡。小屋的厚牆從上往下向外傾斜,最近的窗戶有一格玻璃被打破了,用一塊破布遮著。門是對半分的,上面半扇開著,像是畜舍的入口。隨著一聲沉悶的摩擦聲,薩迪厄斯先生推開下面半扇門,揮手讓莉比先進去。
這話過於魯莽,但女孩沒介意,「太多了。不單是這一個,我是說所有天主信徒的神奇獎章。」
「啊哈,他是啊。」薩迪厄斯先生說,「不過我猜他們對自己的神甫特別信賴。」
「加吧,」基蒂說,「鹽能趕走那些小傢伙。」
對方又一下獃滯地眨眼。
莉比看著她,「嬤嬤,我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麼慈光會修女會被稱為『行腳修女』?」
「就是這玩意兒!」說著,麥克布里亞第嘟囔了句晚安就走了。
「不用,謝謝,夫人。」
「這個,如果被看管人在任何時候表達了極輕微的意願,哪怕是含蓄隱晦地表示,她想吃點東西……」
很難想象,這位隨和的男子是全村人的告解神甫、掌握秘密的人。
「朝你的觀眾看。」
她現在了解到什麼了?少之又少。安娜·奧唐奈似乎唯一秘而不宣的事情,是她最常念誦的祈禱文內容。
她轉過頭。
莉比把床架從牆邊拖開一定距離,這樣從現在開始她就能從三面走近床邊。她把床墊、墊枕擱在踏板上透透氣。好像在偷聽一半對話,祈禱仍在進行,有唱有和,偶爾響起鈴聲。
她們回到小屋時,基蒂正在卧室里。莉比剛要質疑,女傭便彎腰去端尿壺——大概是要給自己一個進來的借口,「您現在要吃一碗麥片稀飯嗎,夫人?」
這話越權了,護士的習慣很難改。莉比提醒自己,小騙子喝不喝水,她根本無所謂。
醫生倚著手杖,「你多大歲數了——請恕我唐突。」
「不特別疼。」安娜說,抬頭迎著陽光。
奧唐奈太太揮著她纖瘦的手臂,幅度太大,她的格子披肩險些掉落,「願意!願意得不得了!這樣我們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我們的品行不比從科克、貝爾法斯特來的城裡人差。」
「這邊是間好屋子,我應該馬上請您幾位裡頭坐的,」羅莎琳·奧唐奈朝火爐右邊一扇門點點頭,「只接待訪客。」
「看我,看我。」從遮著照相機的黑布下傳來攝影師的聲音。
她的靴子上被車輪帶起的泥漿濺得滿是泥點子。車下的路看起來爛泥似乎跟石子一樣多,馬車有幾次衝進深深的污水坑裡,莉比不得不抓緊座椅,生怕會跌出車外。
羅莎琳·奧唐奈匆忙進來,「賴利先生準備好給你拍相片兒了。」
「畫就是真實的。」女孩說。她蹲下來,撫摸一朵極小的白花。
那個姑娘總算是把餐盤端了進來,修女低頭輕語。飯前謝恩禱告,莉比猜想。
「很漂亮。」莉比說,雖說它們不合她的品位。她拿著的卡片上印著祈禱文,有蕾絲般的花式雕邊,並用緞帶系了一個類似的迷你獎章。背面印著鮮艷的粉筆畫,一個女人抱著一頭綿羊。「神聖牧羊女」,上頭寫著。神聖啥玩意兒?很像兒歌《瑪麗有隻小羊羔》,「這些是誰給你的?」
「大多數來信者想當然地認為,奧唐奈一家是騙子,使著詭計,暗地裡給他們女兒吃食,以此愚弄世人。」醫生的嗓門尖了起來,「我們村子被冠上了愚昧落後的稱呼。這兒附近的幾位重要人物覺得,本郡——可能整個愛爾蘭民族的名譽都岌岌可危。他們成立了一個委員會,決議發起一次觀察。」
「確切地說,她沒生病。你的主要責任是觀察她。」
大致而言,莉比睡得不錯。
好屋子的門突然敞開,莉比於是往後退。訪客們蹣跚而出。
「他們睡在外間斜棚里。」
https://read.99csw.com「不、不,只是觀察。」
她環顧四周。今天以前,安娜要在夜裡去廚房偷吃東西,或者其中一個大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給她拿吃的,都是小菜一碟,「你家用人……」
她仍覺得他的樣子很奇怪,像普通人打扮的神甫。
透過骯髒的玻璃,莉比看到了一個封閉式馬車。「帶她去哪兒?」莉比沒好氣地問。說真格的,這些委員會的老爺們以為自己在幹嗎?讓人在這個窄小、腌臢的房子里做觀察,然後又改了主意,要把這孩子運到其他地方去?
除了確鑿的事實外,她能打聽其他情況嗎?那樣會被認為有損觀感的客觀性嗎?這趟路程可能是她向這家人的可靠朋友諮詢的唯一機會了。
二十五分鐘?他們可以四捨五入成半小時,起碼的吧。莉比撥弄小旋鈕,調節著時針。
莉比聽出了祈禱文。
她穿過煙囪旁的門,走進一間沒有窗戶的斗室。裏面有一位修女,臉幾乎淹沒在一層層挺括的頭巾里。莉比有些畏懼,她好些年沒看到這種人了,在英格蘭,修女們不常打扮成這副模樣,「晚上好。」
接著祈禱文的內容變了:「可憐的、被放逐的夏娃子孫,向您哀呼……」
「跟我們一起跪下禱告,可以嗎,嬤嬤?」奧唐奈太太問。
她檢查了女孩身上所有可能成為微型食品倉庫的部位,從胳肢窩到浮腫的腳趾縫(有多處皸裂),一粒糧食都沒有。
「我被招到這裏,是為了看管一個小孩兒?」
「給可愛小妞的。」
「你一定跟她強調過禁食的危險吧?」
她把目光從地板抬到天花板。
「你懷念上學的日子嗎,孩子?」
訪客們出門前把小費塞到鐵箱的槽口裡,莉比聽著有些硬幣分量不小。顯然,跟所有十字架雕像或聳立的巨石一樣,這位小魔女也是一個有償參觀的景點。她不相信奧唐奈夫婦會從中拿出一個銅板,施捨給那些比他家更不幸的家庭。
「你的膝蓋疼嗎?」當她們沿著道路,經過煩躁的棕毛母雞時,莉比問道。
「安娜說過不吃東西的理由嗎?」
莉比心癢得慌,她瞧不見那個「稀罕事兒」——這不是昨晚那些農夫在酒鬼雜貨鋪用過的字眼嗎?是的,這一定是他們大談特談的,不是什麼兩頭怪牛,而是安娜·奧唐奈。顯而易見,每天都有人蜂擁而至,跪倒在這孩子腳下——簡直庸俗!
奧唐奈夫婦似乎不指望寶貝女兒幫忙做家務,「大概你喜歡閑著?」
莉比急忙把安娜朝門口拉。
「晚安,媽媽。」安娜說。
「為病人、窮人和無知者服務,我們發誓要為人所用。」修女說。
很好,莉比心想:你就裝吧,我要讓你原形畢露,小丫頭。
羅莎琳·奧唐奈一直搖頭。
「祝你好運,賴特女士。」薩迪厄斯先生說著,抬了抬帽子。
「你表示懷疑,我不奇怪,賴特女士,我也曾經懷疑過。」
莉比端詳著梗莖上的圓葉,它們上面布滿類似黏毛的東西,有一個奇怪的黑色斑點。
門半開著,她留意聽著外面餐桌邊的動靜和人聲。不要過早下判斷,這很重要。要是安娜偷吃食物是靠自己或是基蒂乃至外人的幫助,奧唐奈先生和太太可能是沒有責任的。
「說正經的,你是想告訴我……」
莉比略微閉了閉眼,替他感到難堪。
他身材矮小精壯,跟他老婆一樣瘦,但身形要窄很多,安娜長得像他。不過這一家人都不長肉,活像一個木偶劇團。

罐子旁邊只有一個小木箱。莉比才發現連鏡子都沒有,安娜一點都不想照照自己的樣子?
莉比急忙捂嘴,掩住突如其來的哈欠,「我還是先告辭為妙,準是快十點了。」她從腰間拽出鏈子,把懷錶翻開,「現在是十點十八分。」
一個人聲從廚房裡響起,她媽媽?「她受聖靈而感孕,」她回道,「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
當安娜解開髮髻、梳頭髮時,梳齒上出現了一把黑髮,這讓莉比很不安。一個孩子,像暮年女子一樣掉頭髮……
「那蹩腳作家已經走了,是吧?」裏面那個頭髮稀疏、衣衫不整的男人問道,「給小妞寫報道的記者。」
「不可思議。」這話語氣太譏諷。
基蒂總算是把椅子拿了進來,用力放下來。
「要兩條。」莉比糾正道,「還要一條幹凈的毯子。」
「早上好,賴特女士,希望你一夜好眠。」這位薩迪厄斯先生雖然穿著褪色的外套,但談吐得體,讓她有些意外。他面色紅潤但有些滄桑,鼻子扁塌塌的,抬起帽子時,露出一頭濃密的黑髮,「如果你準備好了,我現在就帶你去奧唐奈家裡。」
「很對。」不過莉比心裏不是滋味,好像她的承諾超出了應有的範圍。她來這裏,可不是為了待人和氣。
等人群散去時,莉比見自己離壁爐台很近,就端詳起那張銀版照片來。照片色調灰暗,是好些年前他家兒子還沒移民時拍的,羅莎琳·奧唐奈像個突兀的圖騰柱一樣,精瘦的少年彆扭地倚坐在她腿上,而一個小女孩筆直地坐在父親腿上。安娜·奧唐奈的頭髮跟莉比差不多深,長度齊肩,跟其他女孩並無不同。
莉比瞪大眼睛,聽起來她腹中空空如也,卻說很飽?這是挑釁嗎?莉比不相信這話。她開始感覺,回答問題這麼直接,這孩子是很誠實的。
「我明白了。」莉比說,「好吧,那麼就拿椅子吧。」
莉比在馬車的顛簸中支撐著,等他說下去。
啊,所以南丁格爾小姐才是莉比跨越愛爾蘭海峽而來的原因。奧唐奈一家指定是財大氣粗,才會大費周章地到英格蘭請一個水平更高的護士。那為什麼只要兩個星期,而且不讓她住在他們自己家裡?
基蒂把水端進來時,莉比拍著掉漆的牆粉問:「這是什麼?」
莉比看了看腰間的表,整整一刻鐘過去了。在這種種煩人的喧鬧聲中,這孩子從沒搖晃過、從沒癱下來過。她舉目掃視了房間片刻,只為了放鬆眼睛。一個肥大的棉布袋被捆在兩個椅子之間,有液體從裏面滴到一個盆子里。那會是什麼?
要不是訓練有素,莉比早就大聲笑出來了,「醫生,照這種情況,這孩子現在早就死了。」她等著他附和,「至少該卧床不起吧?」
莉比把尿壺放在門邊,用一塊布蓋住。她壓住一個哈欠,「你想散個步嗎?」
安娜看著垂頭喪氣的蒲公英,毫無聽到這些話的跡象,彷彿是在談論其他女孩的身體。
連著四小時,安娜整理著她的聖卡——實際上是在拿它們玩耍,因為那些輕柔的擺弄、認真的神情和偶爾的咕噥,都讓莉比聯想到其他玩玩具的小女孩。
「很好,太太。」女孩說。
要是麥克布里亞第醫生沒有魯莽地向報社寫信,消息就永遠不會傳出這片澤地之外;如果他那個委員會沒有組織並且資助所謂的「觀察」工作,莉比就不會來這裏。有多少「重要人物」,把他們的現鈔連同他們的名聲都投在這項詭異計劃里了?他們是不是指望著兩周過後,兩位護士都會乖乖從命,認定這是個奇迹,讓這個小村子變成世界的神跡?他們是不是打算收買一位慈光會修女和一位南丁格爾護士,獲得支持和雙份的體面?
一個套著棕色褲子、滿身污泥的稻草人往一邊斜著。莉比尋思,這是不是馬拉奇·奧唐奈的舊衣服?
莉比這會兒大概走不了,因為嬤嬤的眼睛閉上了,被礙事頭飾遮住的臉俯在交叉的雙手上。沒有人注意觀察安娜,所以莉比盡量不礙事地走過去坐在牆邊的一個矮凳上,這樣能看得清女孩。
安娜點頭,似乎人盡皆知。
那麼,是致命的病了。莉比推測,但是慢性的,一時還死不了。在這種潮濕天氣里,很可能是肺病。
真是矛盾,徹頭徹尾的騙子,卻禮貌周全。
但是羅莎琳·奧唐奈顯然很樂意沾這種光,而且前門邊還有一個錢箱……老話怎麼說來著?「孩子是窮人家的財富。」這裏的財富本意是個比方,但有時也是真的。
好奇怪。南丁格爾小姐要護士們學會觀察,以便了解病人的需要,然後滿足它。不是藥物——那是醫生的職責——而是她認為對康復同等重要的因素:光線、空氣、溫暖、潔凈、休息、舒適、營養以及交流。
「你喜歡花,安娜?」
莉比滿心失望,她本指望從老爸那裡發現新情況。幕後主使——起碼也是共謀,跟他老婆一樣棘手。可這鄉巴佬……「你養了……呃,短角牛,奧唐奈先生?」
基蒂一分鐘後端來了麥片稀飯,原來就是很稀的麥片粥。莉比想道,這大概就是她的午餐了。四點一刻,鄉下的時間。
莉比認為自己認出了一片低矮的綠葉植物,「那些一定是土豆了。」當她們走到巷子里時,她轉到一條沒去過的路上,遠離村子的路。
廚房裡,羅莎琳·奧唐奈正和基蒂(只有她一半大小)在桌上用碟子形狀的過濾網從鍋子里撇奶油。她抬起頭,「需要什麼嗎,乖囡?」
身高:117厘米。
廚房裡沒有應答。
「這是什麼,安娜?」
「再喝一口?」
「說到這個,」神甫說,「我想你家的客人可能要走了。」
莉比以為他的意思是,看咱們的處境多困難,但是神甫向一條隱約路徑的盡頭指了指。說真的,那不可能是他們的目的地吧?
她舒展肩膀,吸了一口氣,聞到了……糞味。這地方真是腌臢得一塌糊塗。
一種被囚禁的奇怪感覺。莉比想從卧室里呼喚奧唐奈太太,但她不想表現得太傲慢,讓自己更不受這家人的待見。
莉比要伸手去拿,隨後抑制住自己。她來這兒不是護理或服侍這姑娘的,人家付她工錢,只需要她盯人。
「你沒戴神職人員的硬領,或者……」莉比不知道神甫穿的那種帶紐扣黑袍的名稱,指了指他的前胸。
「佈道會在哪裡?」
賴利正在拉扯繩子,讓兩面窗戶的百葉落下來,使車廂里變暗,「防止爆炸。」
安娜起身時身體晃了晃,深吸了一口氣。莉比尋思,這是疏於活動還是營養不良造成的虛弱?並不是因為禁食是騙人把戲,安娜就獲得了女孩發育所需的全部營養。在充分光照下,她的膚色幾近透明,一根藍色靜脈在她太陽穴上突起。
莉比從沒聽說過,「是國家級報紙?」
「你看吧。」
安娜畫了個十字,在椅子上坐下來,繼續做針線活。
「這相框也挺漂亮。」奧唐奈太太撫摸著壓模的錫框。
他把門推開,從車廂中跳下,然後搬著他那桶刺鼻的化學製劑,又爬回車上。
「要是您非給不可,先生,就放在那個賑濟箱里吧。」她朝門口一個放在矮凳上的鐵箱點點頭。
莉比沒看到僱農,「他一個人干所有農活嗎?」
這夥人吵鬧得很,是農夫和他們的婆娘。難道他們禮拜天下午就開始喝酒了嗎?
「但是為了履行觀察的要求,你勢必要一刻不停地陪護在安娜身邊。」薩迪厄斯先生插話道,「八小時似乎足夠長了。」
下午1點13分,一茶匙水。莉比寫下來。
「噢,她過去可是奧弗萊厄蒂先生最得意的學生。」
他往下指指,「這兒,咱們正好在咱國家四角之間的中心點。」
「要我說,是有其他一幫人在背後。」男人的老婆用手肘戳了他一下,但他很執拗,「一門心思伺候她!」
莉比看看那個有小調羹的罐子,搖搖頭。
「從塔拉莫爾的慈光會派來的。」麥克布里亞第醫生說,「是位可靠的女士,我聽人說。」
食物。莉比默默地說,那是所有孩子都需要的。從出生第一天,母親就要餵養孩子,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羅莎琳·奧唐奈如此平靜,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她堅信神助之力,對女兒毫不擔心;要麼她知道女兒吃得不少,暗地裡。
安娜溫和地回看著她。
廚房裡一陣騷動。莉比探出頭,看到修女正脫下黑色斗篷。
「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問道。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過了片刻,他的目光停留在綠色地平線上,「我沒理由懷疑。」
羅莎琳·奧唐奈像是被扇了一耳光,挺直威嚴的身板,顫動著稀疏的睫毛,「這個家裡不會有虛假的聲稱,不會有江湖騙術,賴特女士。這是謙卑的人家,就像馬廄一樣。」
「安娜今天怎麼樣?」他們啜著釅茶時,薩迪厄斯先生終於問道。
「它做過哪些神奇事?」
那麼,這孩子可能把食物藏在哪裡了?莉比把裙子和襯裙的所有接縫都捏過了,口袋也摸過了。衣服經過了多次縫補,但補得不錯,貧寒但體面。
「是的,」麥克布里亞第向她保證,「我一直都認識安娜。實際上,是我動了念,就此事撰稿,並寄給了《愛爾蘭時報》。」
安娜穿了衣服,動作很慢,還有些彆扭。
莉比本想把椅子讓給老頭坐,但不知道怎麼做才能不傷人自尊。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請把你的靴子脫下來。」
這麼說,她還得接受面試,她原以為自己已經穩拿這份工作了呢。「不到三十歲。」
「茅膏菜,」安娜告訴她,「看。」
「嗯,最近剛創刊的。我想,也許辦報人多少不會盲目聽信宗派成見。」他惆悵地補充道,「對無論發生在何處的奇聞逸事,態度更為開明。」
修女低聲說了不願意讓賴特女士久等之類的話。
神甫?這位男士穿著便服,「對不起,是該叫神父嗎?」
下車后,孩子深吸了一口氣,向綠色田野望去。在室外,她的臉色蒼白更甚。
莉比甚至不能隨意出去上茅廁,只能湊合著用尿壺,「你要用這個嗎,安娜?」
安娜上床時,又畫了個十字,然後靠墊枕坐著,讀她的《詩篇》https://read.99csw.com
莉比在床上爬來爬去,用手摸遍每道木條下面,在所有球形扣件和轉角里找剩餘食物。她雙手趴在硬地面上,尋摸任何被踩過的泥土,那裡也許被挖開埋過東西。
「正確。」莉比拿回記事本,繼續進行體檢,「你覺得有哪兒疼嗎,安娜?」
修女和神甫點頭應承了她。
基蒂搖搖頭。
「哎,這個,安娜,我們不是要做朋友嘛?」
這麼說,她又是窮親戚又是粗使丫頭,這樣的下人要拒絕摻和陰謀是很難的,「她睡在哪裡?」
「請張開嘴。」莉比說。
他的長禮服上污漬斑斑,「現在,請你站在這些漂亮花兒的邊上。」他跟安娜說。
「不吃任何形式的營質。」醫生糾正了她的說法。
莉比盯著一塊橢圓形物件上的細字文看。
「這些天鯨油價錢很厲害。」
腰圍:53厘米。
他點頭,「跟我們大部分人一樣。」
「萬分感謝!在我們走以前,您能再親一下寶寶嗎?」最後一個女人抱著襁褓匆忙走向那個角落。
「這是你們剛才禱告的名稱?」
他打斷道:「告訴談不上,我只有問題。好奇心是我迫切的天性,我肯定你必然也是。」
「那你在醫院有……」
對方微微一笑,「可以說,我們是雲遊四方的。我們既按慣例發三願,神貧、貞潔、服從,還多了一項,服務。」
「就為了證明這個是……奇迹?」
安娜面露喜色,「真的可以嗎?」
「對不起,您說什麼?」
「你在什麼地方見到過百合?」莉比問。
「她就是不需要。」羅莎琳·奧唐奈說。
「請問為什麼?」
「我不想讓你有任何偏見,」他繼續說道,「但我可以說,這是一樁極其不尋常、極其令人不解的事情,一個奇迹。」他停下來,似乎在期待一些反應,「事實是這樣的:安娜·奧唐奈聲稱,確切地說是她父母聲稱,她自從十一歲生日以後就沒有吃過東西。」
蓬毛馬駒動了起來。
醫生嘆息道,「有幾封熱情來信,稱讚安娜實際上是一個十足的奇迹。還有一些有趣的回應,提出她或許是在吸取一些尚未被認識的營養來源,比如生命磁力或是氣味分子。要是她不知怎的就像植物那樣獲得了將陽光轉化為能量的能力呢?」他乾癟的面孔立刻有了亮色,「有些植物僅靠空氣就能生存,過去有人曾經認為變色龍也可以,但到了現代被否認了。還有一幫船員,據說靠煙葉生存了幾個月……」
莉比將視線轉到靴子前滑溜的地面上,久久凝視著。
「哦,她身子一直很嬌弱,但不愛哭也不愛鬧。要是她擦傷了或者得了麥粒腫,她會當作是對上天的小小犧牲。」
「很好,爸爸。」
「她好得很,感謝上帝。」奧唐奈太太又朝好屋子投去一瞥。
他彎腰在她女兒耳邊親了一下,「怎麼樣,乖囡?」
「這是要排版、登在報紙上,所以有這個必要。」
莉比把碗刮乾淨,某種程度上是不想把剩飯放在兩人中間,她早就開始懷念現烤麵包了。
「你在晚餐時不是跟她認識了嗎?」
心細如針,莉比斷定,這姑娘絕對知道,任何解釋都會給她造成麻煩。比如,要是安娜說造物主命令她禁食,她就是自比聖人,像聖女貞德。更何況那位農家女並沒有好下場。另外,如果她吹噓自己靠特殊的天然方式存活,那她就不得不去證明這符合科學原理。
「這些數字是幹嗎用的?」女孩問。
馬拉奇·奧唐奈,他去給鄰居割草皮了,不是嗎?莉比想,是幫忙呢還是貼補種地微薄收入的活計?她突然想到,在這裏或許只有男人才能吃午飯。
乳|房水平處胸圍:25厘米。
中間臂圍:13厘米。
怪事!在膝蓋下方系過長襪的地方,勒痕還是凹陷的。她的腳後跟也一樣。莉比只見過孕婦有這種腫脹。她試著用手指按壓女孩的腿肚子,動作緩慢但用力,活像雕塑家在用黏土捏娃娃,按出來的坑沒恢復,「這樣疼嗎?」
莉比沒辦法阻止。她跟在孩子後面走出去,把她從一個沒蓋蓋子的桶邊拉開。桶裏面是刺鼻的化學品,她聞出來是酒精,而且……這是乙醚還是氯仿?這種濃烈的氣味,讓莉比想起斯庫塔里醫院,在一連串的截肢手術當中,鎮靜劑似乎總是不夠用。
莉比發現,箱子里的所有書籍里都插著那些長方形卡片。她把綿羊卡片拿給安娜,安娜自然而然地親吻了它,然後翻起《信眾祈禱用書》,找到它歸屬的地方。
「我們就出去散個步。」莉比跟她說。到了前門,她從開著的上半扇門探身出去,看清了沒有訪客走來。
莉比突然覺得自己的假設很愚蠢。如果是委員會聘請護士,那馬拉奇·奧唐奈就不一定是個鄉紳,連富農都未必。顯然,這家人與其他在此地艱難度日的農民只有一個顯著區別,即他們聲稱,他家小女能以空氣為生。
好像親切感對僱用看管人來說是一項必不可少乃至有益的條件似的。莉比壓下怒火,著重考慮起實際情況——只需觀察。
「也許我們現在該回頭了。」莉比建議道。
修女略惶恐地點頭以示應答。她也許不能跟「非我族類者」說話,或是發過誓,要保持沉默。
但是這當媽的把手別到了背後,「待客哪裡談得上辛苦。」
最終,集體禱告似乎告一段落,安娜顫巍巍地站起身,「你不念《三鍾經》嗎,賴特女士?」她喘著氣問。
「你緊張嗎?」
「基蒂?她是我家表親。」安娜從梳妝台里拿出一條格子披肩,深紅、深棕色條紋給她的臉添了些光彩。
「了不起的小姑娘。」薩迪厄斯先生說。
「我丈夫和我,我們都是老實人。我們解釋不來,但憑藉著萬能上帝的特別旨意,我家閨女活得很好。對上帝來說,當然一切皆有可能吧?」她向神甫請求回答。
莉比點點頭,盡量顯得謙虛,「我們還處理過大量的霍亂、痢疾、瘧疾等病例,當然,冬天還要治凍瘡。」其實,英格蘭的護士們大多數時間都在填充床墊、攪拌稀粥,還有站在盥洗盆旁,不過莉比不想讓麥克布里亞第醫生誤會自己是個沒經驗的雜工,沒有人會理解這個,救治生命的工作常常淪落到要收繳被盜的繃帶,或者疏通廁所下水道。
「我們沒有。」女傭搖著頭說。
此時,孩子閉上眼睛,輕聲念叨著。莉比一會兒就發覺了,那一定是禱告。虔誠的表演,讓所謂的禁食更可信些吧?
「自從帕特走後,現在就一個了,上帝保佑他。」
「不,謝謝,媽媽。」
「麥克布里亞第醫生建議八小時換班,這樣不太吃力。」嬤嬤說。
「因為它是聖母的最愛。」她親昵地談論著神聖家庭,彷彿那是她家親戚。
幾顆齲齒?口氣有點酸。
「我要讀書、做針線活、唱歌、禱告。」孩子的語氣中並無戒備。
「由兩位有責任心的護理人員日夜輪流留守在安娜旁邊,為期兩周。」麥克布里亞第說,「不提供藥品和食物。」
「不,不!」他向她保證,「我們唯一的動機,是讓真相浮出水面。你必須形成自己的看法,賴特女士,然後盡職盡責地彙報你的所見所聞,無論何種情況。」
莉比一陣厭惡,想道,如果這是真的,什麼樣的母親會如此興奮地宣傳這件事呢?可這當然不是真的,她提醒自己。所以,無論是羅莎琳·奧唐奈參与了整個騙局還是女兒成功地讓老媽蒙在鼓裡,在兩種情況中,無論是自私自利還是受騙上當,這個女人都沒道理擔心她的孩子。
奇妙的動詞。《簡·愛》里那個壞護士,被人指控把那個瘋子藏在閣樓里。

「消瘦了?」
「啊?那這是秘密禱告,是嗎?」
「我的Agus Dei。」
這措辭,實在太彆扭了……「並不是。我的工作是發現你是不是真的在禁食。但如果你願意像其他孩子、其他人一樣吃飯,我會松一大口氣。」
像是出於禮貌,真實的安娜只掃了照片一眼。
莉比盯了她一眼。以假亂真,確實。這孩子會拿自己的情況開玩笑嗎?「廠家聲稱,他們的軟棉紙是獨一無二的。」
他把她的行李箱搬到一輛車上,他稱之為「歡樂馬車」。愛爾蘭人用詞不當——這輛光板馬車毫無歡樂之處。莉比在車當中的單座上坐定,她懸空的靴子離右車輪太近,感覺不自在。她舉起鐵骨傘遮雨,起碼這比悶熱的火車廂好點。
那一定是一種牲畜。莉比不願顯得自己很無知。但莉比沒想到,微弱的日光也有如此威力,她的斗篷里在出汗,「他們家有幾個孩子?」
「我要給你擦洗什麼嗎?」女傭說。
他搖搖頭,「作為安娜的醫生,又已經被捲入了這些報章的不愉快之中,我可能被視為利害關係人。所以委員會集體決定,你和嬤嬤將宣誓做證,從今天開始兩周。」
她滿心沮喪地想著此事。她想象自己試圖說明這份工作在道德層面實在令人不齒,護士長會表示不屑一顧。
女傭皺皺眉。
女人略微往前靠,像是要講一個秘密,「不需要。」
「如果我理解沒錯的話……」
「為什麼緊張?」
頭頂至下巴長度:20厘米。
女傭的嘴巴半張著。
她走後,莉比檢查了茶匙。她準備用木匙量尿液,用骨匙量水。她嘗了一口壺裡的水,沒有一絲味道,就是白水。好吧。
女孩點頭。
「遠道而來,難為你了。」醫生寒暄道,彷彿莉比是來探親訪友,而不是受雇於人,「跨海過渡很難過吧?」
「或者是其他人的罪惡,如果我們以慈悲之心主動承受痛苦的話。」
她踏入黑暗中,一個女人用莉比聽不懂的語言叫起來。
「嗯,現在就幾頭。」他說,「我租了幾片草甸喂牛。我賣掉這個,你知道的,施肥用的東西。」
莉比把書放回箱子,放下蓋子。
「也許你可以跟兩位護士說說她的過往。」
「啊,那是英格蘭時間,我們這裏晚二十五分鐘。」
菜里都有股泥炭味兒,不過莉比還是準備吃完盤中餐。從克里米亞戰場回來之後,她從不捨得浪費一口糧食。
那位沉默的修女——莉比早該猜到了。
當「歡樂馬車」載著莉比行駛在村中道路上時,那些朝著馬車看的面孔是怎麼回事?啊,她現在明白了,他們盯著看,是因為知道她要來——不是隨便哪個英格蘭女人,而是那個被船運過來、讓本地鄉紳家的寶貝女兒接受檢查的女人。
安娜·奧唐奈膚色很蒼白,但除非被天氣曬紅,愛爾蘭人的膚色大多如此。此時,她發現了一處異常:安娜雙頰長著極細的、無色的汗毛。
「哦,奧唐奈家很排斥把他家小東西送去郡醫院的想法。」麥克布里亞第說。
「賴特女士,你也可以叫我護士。」
「也保佑您啊。」這是修女在說話,她點點額頭、胸口、左肩和右肩,這樣畫了十字(一雙農婦的胖手),然後她離開了房間——是因為吃她那份少得可憐的飯菜吃飽了,還是想把另一個桌子讓給新來的客人,莉比不得而知。
「質疑?」
下人的床鋪自然沒主人多,所以他們只好將就著睡,「那你父母呢?」
太陽在六點前就出來了,那時她已經穿好了醫院的制服:灰色粗呢裙、毛料外套、白帽子,它們起碼合身。在斯庫塔里有不少辱沒自尊的東西,其一就是不分大小的裝束,小個子護士穿著嫌費勁,而莉比就像是傻獃獃的窮姑娘,袖子短出一大截。
「我可以等。」莉比說。
聽!那嘹亮的天國讚美詩,
那麼,短角牛就是奶牛了。莉比在農舍外還看到什麼了?「你還養家禽,對嗎?」
「我不想讓你有任何偏見,」他繼續說道,「但我可以說,這是一樁極其不尋常、極其令人不解的事情,一個奇迹。」他停下來,似乎在期待一些反應,「事實是這樣的:安娜·奧唐奈聲稱,確切地說是她父母聲稱,她自從十一歲生日以後就沒有吃過東西。」
「奧唐奈先生。」莉比說著,伸手握了一下他粗糙的手。她本可以感謝他的熱情款待,只不過她在這裏的身份是間諜,所以這話不太對勁。
「但是禁食不應進行到損害健康的程度,這是當然的。」薩迪厄斯先生補充道。
那麼,聘請莉比的,根本不是奧唐奈家,而是這個委員會。醫生這種輕信的毛病,是像熱病似的傳染給那些重要人物了嗎?
「那邊是乾草,可老是被雨糟蹋了。」
莉比說:「我是在英格蘭國教教會受洗的。」繞開了信教的問題。
「她是說,這個星期不換床單。」安娜說,「下周一是洗衣日,除非天氣太潮濕。」
「把這些發霉的角落擦乾淨。」莉比說,又回頭看安娜。莉比不得不當心,視線不能離開安娜超過一秒鐘。
「你有空時,可以把這個地毯拿去撣撣塵。」莉比說,「請問,能不能找一個磅秤給安娜稱體重?」
眉上顱骨周長:56厘米。
「我是說你的受洗名。」
她在店鋪後面的房間里獨自吃了早餐,雞蛋很新鮮,蛋黃金燦燦的。賴安家的姑娘,是瑪麗還是梅格來著,依舊穿著昨晚那件髒兮兮的圍裙。她進來收拾莉比的餐具時,說薩迪厄斯先生在等她。
安娜搖頭。
安娜與莉比擦身而過,跪在她父母當中的泥地上。修女和女傭已經跪下了,兩人都摸著她的玫瑰經念珠頂頭的小十字架。
「我只想知道你不時小聲念誦的是什麼祈禱文。」
「你暫時先坐這把,」她說,「我不想坐。」
「她除了清水,一樣都不吃。」
他說了句什麼死不死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