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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禁食

第三章 禁食

一顆淚珠從安娜臉上滾下,但被她擦掉了。
「是的,可憐的帕特。」老媽說。
「她在那兒!」從一輛停在奧唐奈家門口的超載馬車裡傳來一聲尖叫,有幾個乘客在招手。
莉比有了主意,「我們今晚都留下來怎麼樣?如果我們當中有人想睡會兒,可以躺在廚房的長椅上。」
「是一條能說會道的狗。」她說,這讓他呵呵一笑,「還有為《愛爾蘭時報》寫什麼?」
安娜癱坐在最近的板凳上。
「我的意思是,理論上它沒有自然原因。」嬤嬤說。昨夜口角之後,她似乎有心情說話了,「這叫作極度絕食。」
「它太不起眼,沒人會記得。」她想到「嗎哪」的故事,「營地四周地上有露珠,它覆蓋了地面。」
安娜默默搖頭。
看來,今晚沒念《玫瑰經》。馬拉奇·奧唐奈在火爐邊抽煙斗,基蒂在把母雞趕進餐具櫃里。
「給他拿了晚飯,一點都沒動。」男人似乎在跟莉比說話,她只得點頭。「他先是這兒疼,接著又那兒疼,懂嗎?」馬拉奇·奧唐奈在他自己的肚臍周圍戳著,然後移到右邊的小腹,「直到腫得像個球。」她以前沒聽他說得如此流利,「到了早上,他緩和了些,所以我們覺得,還是不用麻煩麥克布里亞第醫生了。」
她點頭,「護士也一樣。我們似乎會自然而然地更關心個人,而不是群體。」
「溫和的觀點。」威廉用貴婦似的顫抖音調說,「當然是在課餘時間,我在學法律。」
管它浪費不浪費,她推開剩下的燉菜,站了起來。
但這不能說明為什麼這孩子在白天對食物也不感興趣。更有甚者,儘管有困擾她的諸多癥狀,她還是堅信自己無須吸收營養也活得很健康。
他笑了。
「他的胃,大概,那是他的死因。」馬拉奇·奧唐奈喃喃道。
「話說,聖凱瑟琳,」修女繼續說著,像是在聊一個共同的朋友,「她強迫自己咽下一點食物后,會用一小根樹枝插|進喉嚨,把它嘔出來。
在回村裡的路上,莉比推開公墓銹跡斑斑的大門。公墓並不古舊,這出乎她的意料,碑銘沒有早於1850年的。她猜想,一定是稀鬆的地面使得許多墓碑傾塌,潮濕的空氣讓青苔覆蓋了它們。
安娜臉上浮起微微的、幾近憐憫的笑容。
她不再嘲諷,「你盡了力。」
莉比把安娜領回卧室,她想不到該說什麼,沒有辦法既能破除妄想的迷思,又不傷害這孩子的信仰。她打開《亞當·比德》一書,埋頭看女兇手的故事,可艾略特先生的說教變得越來越乏味。
但女孩伸出展平的手掌,加侖果在她手心,被膽子最大的鳥俯衝下來銜走了。
「噢,侏儒怪啊。」她剛才正好想到那個故事,這姑娘看出她的心思了嗎?
「圖畫里是真的。」
「這意味著,給了教會。」
「另一群傢伙?」
「要是這裏先被晒乾了,你會一把火把整個地方都燒了吧?」他問道。
他們的腳步聲、波莉的馬蹄聲,還有一隻鳥兒在樹籬中發出清脆的叫聲。
這種算數的空話及胡話令莉比厭惡。受害於宗教狂熱的是安娜,還是一整個國家?
「它怎麼說我的,莉比女士?」
等等。她直起身,理清思路,客觀思考,「薩迪厄斯先生聲稱,他一開始就敦促安娜吃東西。」
「不用,謝謝,賴特女士。」
他的老婆探頭進來,沒看護士,「一整個上午,客人一夥接一夥地來射門。」
馬拉奇·奧唐奈又盯著火苗。在無辜和有罪之間,有一個灰色地帶,如果這個男人一直相信寶貝閨女,直到發現騙局主謀是他老婆或他們的神甫,或者兩人合謀,但此時,安娜已經聲名遠播,他也無力干涉了?
「一位早已作古的哲學家,」他告訴她,「比你還高明的大腦也陷入了同樣的困境,這是個難解的謎題。」
半小時后,她變得氣急敗壞。路毫無道理地沿著矮坡蜿蜒向上,然後又向下,最後似乎喪失了信心,自行掉轉方向,地面開始斷裂。所謂的道路逐漸終結,一如起頭時那麼隨意,鋪路的石頭淹沒在荒草之中。
她合上書,把它放回去。然後又想再看一下,找找安娜放置每張卡有沒有根據、有沒有標出重要段落。「因為主發現船隻已空,他在彼處賜予祝福。」莉比尋思著,到底是什麼空了?食物?思想?個人?下一頁上,「你願意施與我天賜食物和天使食糧來食用。」幾頁之後,「當你將自己的軀體賜予我們作為食物,這饗宴多麼令人愉悅和快慰!」
「跟隨我的人不會步入黑暗。」安娜引用道,解開袖口。
伯恩笑起來,「我猜想,一個受過訓練的大腦可以指揮身體不靠食物繼續運行,至少能堅持一段時間,這是在可能範圍內的。」他低聲說著,眼神放空。
「跟我猜的一樣,一隻迷途的羔羊,威廉。」
「可在你小時候,」安娜說,「你是伊萊扎、艾爾希還是艾菲?」
「阿門。」奧唐奈太太念著。
「他們跟我求你的一口吐沫,安娜,」他老婆說,「要麼是你指頭上一點油星兒,抹在裡頭一個人脖子上的痛處。」
莉比還沒想到回答,她已經出門了。肉身和精神為什麼一定要非此即彼?她本該問修女,我們難道不是兩者都有嗎?
「那是麥克布里亞第醫生。」安娜說。
伯恩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肘,「實在對不起。」
「要是你能讓我跟這孩子見五分鐘,我保准能套出事實。」
莉比看表,已經快早上五點了。基蒂探頭進來,看著床上的孩子,莉比覺得,那神情近乎慈愛。
「很好。」她跟他說。
在天堂田野里盛開。
「每分錢都會去幫襯、安撫窮人。」羅莎琳·奧唐奈朝著護士發表議論,「想想看,安娜,你可是在積德行善啊。」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的問題,醫生。」
這些話讓她氣得發抖,誰會教一個孩子「心如止水」?安娜那些深信不疑的瘋狂念頭,有多少是受到這些書的影響或者受到卡片上那些光鮮圖片的影響?那麼多的植物:臉朝陽光的向日葵,或是棲息于樹冠上的耶穌,樹底下人潮湧動。他有時被描繪成新郎,有時是兄弟。一張卡上展現出在懸崖表面鑿出的一條陡峭階梯,頂上是一顆落日般若隱若現的心臟,以及一個十字架。
我主,在你傷口深處,
鬍子里冒出來的聲音很低沉,「我是付你薪水的那個委員會的成員,賴特女士。」
她把報紙疊成緊緊的一條,放在門邊的茶盤裡。她再次檢查了所有平面,倒不是因為她還認為有暗藏地點、認為安娜會在嬤嬤值班時偷偷拿出來吃,她只想做點事情。
女孩的臉扭曲著,「不是為這個。不過,我當然很想他,但是不為這個。」她走近莉比,耳語道:「媽媽和爸爸覺得,他到了天堂。」
「受火烤,只能受火烤!」
「這很有可能。」
她想到教堂墓地里那個大墳,「起因不是某種土豆真菌嗎?」
一個女人擠到近前,「乖孩子,哪怕讓我抓住你的裙邊都好……」
老頭的淚眼亮了起來,「這麼說你相信她沒有……」
女孩表情木然。
「那個侏儒?」
莉比特別想知道,麥克布里亞第的醫術是在哪裡學的,學得有多精。還有,他是在十九世紀還是十八世紀學的。
安娜的胳膊無力地搭在腿上,眼中映著火光。莉比很想換個話題。
「晚安,莉比女士。」女孩玩味著這個名字,說道。
莉比點頭。
《玫瑰經》開始了。莉比穿過廚房時,奧唐奈夫婦、約翰·弗林和女傭已經跪了下來,念誦著:「今天,請賜予我們每日的食糧。」
他注視著這條窄路的遠方,「所以我寫道,也許是上帝降下了土豆疫病,但是英國人一手導致了飢荒。」
安娜點頭,「我們聖泉旁的破布樹。」
「那麼,當初是什麼促使你奔赴克里米亞的?」
「你幾乎怎麼了?」過了會兒,他問道。
「可……」她指著洶湧的水流。
「我們的星座是哪些?」
暗夜漆黑,
「這隻能證明我們需要一個上帝。」莉比說,「難道不就是這種強烈的渴望,才更有可能只是一場夢?」
不,不是笨蛋。安娜天資聰穎,只是誤入歧途了。
「蒸雞?」
「天還沒亮呢。」女孩聽著有些興奮。
「我不是不想吃,薩迪厄斯先生,」她說,「我只是不吃。」
「她的第一次聖餐禮。」基蒂插嘴道。
一片日光在安娜身上慢慢移動,右手、胸脯、左手。十一歲的孩子通常都睡這麼久嗎?還是因為安娜的身體活動所依賴的養料很少、甚至沒有?
莉比往那個方向看去,驚訝地發現了一條小道。「謝謝,」她說,「再見。」
「媽的!」他沒有為爆粗道歉。
她馬上開始講故事,只為消磨時間。必須回想故事細節時,她才意識到這個傳說很詭異。因為母親的吹噓,女孩承擔了無法完成的任務——點石成金。幫助她的侏儒怪看似好意但殘忍地提議:要是她能猜到侏儒怪的古怪名字,就最終讓她保住第一個寶寶……
「不好意思,」莉比說,「我言過其實了。」
「伊西?伊比?」
「意識會迷惑身體,」他指出,「想到癢,就會感到癢。還有打哈欠……」他停住話頭,捂嘴打哈欠。
兩人走著,彼此沉默不語,波莉停下嚼一片葉子。莉比撥開面前一條柔韌的樹枝,想著聖凱瑟琳把小樹枝伸進喉嚨。「你還是有信仰的人嗎?」一個極為私人的問題,但不知為何,兩人一同在這條路上走了這麼遠,似乎已經用不著客套。
莉比不願意看到諂媚的奉承和冒犯的提問,「我必須要帶她進去了。」她抓起安娜的胳膊,大步往小屋走回去。
「那個無賴!」
「上帝創造了萬物。」安娜說。
「你家女主人出去了?」莉比問她。
「問得好!」威廉·伯恩說,「星期一出發前,我對編輯直言不諱地說,我在都柏林街上就能找到一群小餓鬼,幹嗎要大老遠地趕去沼澤地區?」
「求你……」
莉比猜測,安娜的特別之處源自她的母親,像那個傳說里自賣自誇的老媽向世人吹噓,自己的女兒有點石成金的本事。羅莎琳·奧唐奈是不是發覺了幼|女的節食能力,就設想了一個藉此坐收漁利的法子?
「舉凡古今中外,人們不都是在向上帝祈求嗎?」伯恩問道,有那麼一刻,聽著很是自負和天真。
莉比後悔自己多嘴問了這一句。
「好人不長命。」羅莎琳·奧唐奈嘆道。
牙齦情況類似。
莉比猶豫了一下,說得十分小聲:「羅莎琳·奧唐奈。」
抵在他母親腿上。嘴唇變黑,屍體腐敗的第一個跡象。當家人在等候照相師時,奧唐奈家這個男孩在這廚房裡躺了整整一天,或是兩天、三天嗎?
莉比本想先摸摸那塊布,確定裏面沒藏可食用的東西。但她於心不忍,孩子的手冷得發紫。莉比把她攙到壁爐邊的一把高背椅上,用自己的手搓著她腫脹的手指。她動作很輕,生怕弄傷它們。
「就是有點累,我覺得。」莉比說。
她今天散步更遠了些,顧不上雨拍打著傘,她只想待在外面。田間有幾頭鬱鬱寡歡的奶牛,莉比往北走向唯一的高地,一條長的山脊,一頭很厚實、一頭很尖,這就是安娜說的「鯨魚」?土壤狀況越來越差,她穿過幾片荒地,打定主意這次不讓自己摔倒,變成落湯雞。她不時把傘尖朝下,戳戳地面、試試軟硬,沿著一片寬寬的帶狀莎草走了一會兒。聽見腳下有水流聲讓她很緊張,大概是一股暗流,這整片地域難道是蜂窩結構的嗎?
「我從沒說過這話。」
菜刀停住了,羅莎琳·奧唐奈直愣愣地看著她。
「唉,也罷,常言道,上帝都算好了,負擔越沉重,內心越堅強。」當媽的又說道。
「可帕特還沒到天堂跟上帝在一起。」
「他病得那麼快,而且沒及時得到赦免。」淚水滴落在她的衣領上。
「唉,這太冷酷。」
他們默默地走著,這會兒離村子非常遠了。「我依然信神,也許很傻、很天真。」威廉·伯恩說道,「天地間有更多的事物,霍雷肖……」
「小傢伙。」他說。
「對。」莉比表示同意,兩個獄卒輪流值班,一直守著她。
威廉裝出滑稽的嗓音,雙眼圓睜,「『擾亂人心!』他大叫,那時我就逃到了倫敦。」
地上一個大坑裡傳來聲音,她小心地走過去往裡看,只見坑裡一半都是黃水,有個男人在齊胸口深的水裡,手肘彎曲,緊勾著一個有些簡陋的梯子。
莉比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南丁格爾小姐開始時總會糾正學員挨著床邊坐的習慣),從近在咫尺的距離盯著安娜圓鼓鼓的臉蛋、上下起伏的胸腔和肚子。
樹籬泛著光澤,「什麼東西,是最寬廣的水域,」莉比突然問,「又是可以渡過的安全之地?」
伯恩毫不意外地點頭,「母親的力量。誰說的,孩子所說的上帝就是母親?」
他沖莉比行了脫帽禮,「你母親告訴我你們在外面透氣,安娜。看到你臉上粉撲撲的,我很高興啊。」
安娜微微聳肩。九_九_藏_書
「那我們死去的親人呢?」伯恩問,「他們尚未離去的感覺,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嗎?」
莉比哼了聲。
修女點頭,聲音更低些,「大概因為,沒什麼可發現的。」

莉比給他一個制止的神情,「這些田地起伏得有些奇怪。」

伯恩的兩隻手互搓著。
這是星期六早上,她知道。天還沒亮,第六天了。
「這有可能嗎?」
伯恩皺眉。
「也許,用時間這個詞不恰當。」他說,「這更是一個過程,而不僅是一個固定的時期。在萬能上帝的永恆之愛中,是沒有時間可言的。」
安娜說了些話,聲音很低。
「背題。」
「報界人士的通病。」他的笑容像是游移不定的魚。他表示自己受到了委屈,只是為了打擊莉比?「那麼,安娜·奧唐奈會是個愛爾蘭版的小個子女『瑜伽行者』嗎?」
這大概可以稱為妄想症、躁狂症,莉比揣測,她精神出了問題,像是童話故事里中了魔咒的公主。怎樣能讓安娜回歸正常生活呢?不會是王子。來自天涯海角的靈丹妙藥?猛擊一下,拍出她喉嚨里的一塊毒蘋果?不,她需要的東西如呼吸空氣般簡單——理性。要是此時此刻,莉比把這姑娘晃醒,要她「放理智點」呢!
「比利·拉塞爾跟我一樣,也是都柏林人。」伯恩點頭說,「他從前線發來的報道讓一切得以改觀,人們無法視而不見。」
「莉比。」像一聲咳嗽,這個詞自己脫口而出,「以前人家叫我莉比。」她已經相當後悔了。
他插話:「你問的問題啊,夫人,真正有信仰的人從來都不會問。」
「官僚主義,」伯恩嘟囔道,「一幫子冷血小人,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這種細節讓莉比很是噁心。她本來可以是首先認可宗教情感能使人崇高的人,還有比南丁格爾小姐更好的例子嗎?但在懦弱的人格中,它的影響可以變得令人作嘔。
莉比歪著頭,「確切地說,那不是我心目中的泉水,只有一個小池子。」她想起那裡水的柏油味,也許它略微有點消毒的功效?不過話又說回來,在迷信活動里找一絲科學的萌芽,是毫無意義的,「那些破布是一種供奉嗎,請問?」
「啊,接著說吧,你知我知。你自星期一以來,在那家裡日夜都待過。」
因為散步的緣故,孩子臉上是通紅的。
「不、不。」莉比又被他將了一軍,「謝絕訪客的規定很嚴格。」
他示意她靠近,她只稍稍往前傾。「所以我會在薩迪厄斯先生身上賭一把。」他低語道,「奧唐奈家的閨女也許是誠心的,而且在睡覺時不知不覺地被人餵食,但操縱她的人又如何呢?」
「當然,南丁格爾小姐現在自己也是病人了。」伯恩說。
「沼澤自有其厲害之處,」伯恩說,「堪稱愛爾蘭的柔軟皮膚。」
莉比記得,小時候,親人似乎是山脈般必不可少、無法逃避的存在。人們無法想象,隨著歲月推移,自己可能會漸漸變得了無牽挂。
莉比有意地回答著,假裝以為他說的是離開愛爾蘭中部,而不是這間狹窄的餐廳,「嗯,有時確實是的,好像世界的這個角落還沒有走進十九世紀。」
莉比抖抖潮濕的斗篷,想出來了,B.V.M.也就是聖母瑪利亞。
羅莎琳·奧唐奈湊上來,近得讓莉比退開一步。她撫摸著玻璃,「他的眼睛畫工不錯,是不是?」

安娜勉強在地上踱步,她看向打開的窗戶,「今夜星星很多。」
但莉比沒有這孩子的本事,捲心菜似是故人,熱騰騰的香味在向她訴說,她把它叉起來送進嘴裏。
這人說得有理。「我相信自己看到的。」莉比壓低聲音說。
「苦行僧,是聖僧。」他糾正道,「韋德上校以前是給旁遮普總督辦事的,他告訴我,他看到過拉合爾的聖僧被挖出來。在地下四十天,不吃不喝、沒有光線、空氣稀薄,這傢伙出來后神氣活現的。」
他點頭致意。他鐵鍬的形狀莉比以前從沒見到過,鋒刃處彎成了翼形。
「我遇到一群自稱來朝聖的人,」馬拉奇·奧唐奈說,「最後只好把他們逐出院子。」
「好吧。」伯恩的聲音又回歸他慣常的低沉,「那你自己套套她的話?」
莉比瞠目結舌。
「他們平常不可能叫你伊麗莎白。貝特西?貝蒂?貝茜?」
她抑制住臉紅,「我們沒工夫浪費時間。她告訴我們,做需要做的事,然後繼續前進。」
「沒有,」莉比說,「還有,叫我賴特女士……」
「還沒有,但肯定會的。」
「這是謎語嗎?」
三點三刻,基蒂端來莉比的餐盤。捲心菜、蕪菁還有少不了的燕麥餅,莉比餓了,她像吃美味珍饈似的大吃特吃。燕麥餅這次有點焦黑,裏面是夾生的,她勉強吞了下去。莉比吃了一半才想到安娜,她在不到一米外低聲念誦著什麼,莉比仍覺得是那個桃樂絲祈禱文,有點反胃。
「也許,你可以叫安妮,哈娜、南希、娜恩……」
「保佑他的工作?」安娜點頭,「否則他會受傷。」
她按下話頭,因為門開了,羅莎琳·奧唐奈大步走進來叫醒她的女兒。
「哦,錢沒用。你出門散步時,要用點麵包趕走另一群傢伙。」
「斯坦迪什就是無賴。」莉比說,「這些都要保密好嗎?」
「反覆嘗試、科學。我們只能依賴這些。」
在睡夢中,她一次次來到聖卡上畫的恐怖懸崖底下,就是那幅畫,頂上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十字架,下面有一顆跳動的巨大紅心。莉比不想一直在岩石表面鑿出的階梯上攀登,但她別無選擇。她的腿在下面緊張、顫抖,無論爬了多少節台階,似乎永遠無法靠近崖頂。
莉比製作的房門告示被淋出一道道雨痕。

「沒有嘔吐、腹瀉?」
她心口一股血氣直衝腦門,「是誰向你透露了我的情況?而且,憑什麼總是假定女人的觀點是基於個人原因?」
「你來不及要走嗎?」威廉·伯恩說。
嬤嬤披上黑斗篷,「這個嘛,我覺得,為了貶抑肉身、升華精神可以不惜一切。」
「敦促,僅此而已?」伯恩反問,「她是他的教區信徒,而且是狂熱的虔誠信徒。他可以命令她跪著爬上一座山。不,我覺得這位教士從一開始就是幕後指使。」
「不,我承認,沒有撫慰的庇護,我無法面對恐懼。」
一陣風吹來,卧室門開了,嬤嬤已經穿好斗篷等著了。「她已經睡得很熟了。」修女耳語道。
「那就是騙人了。」莉比贊同。
伯恩聳聳肩,「我只是要告訴你,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兵堅信不疑地對著我喋喋不休,有那麼一小會兒,我幾乎也信以為真了。」
「繼續說。」
女孩靜靜地思考著這個說法。
他愣愣地看著她。
她沒有請求他說出想法,而是繼續施壓,「你難道不覺得,她的眼睛開始有些凸出了嗎?她皮膚上還有不少瘀青和硬皮,還有牙齦出血。我在想,也許是壞血病,或者甚至是糙皮病。當然她的樣子像貧血……」
他咧嘴一笑,「你要防備的只有顫沼,它看著像實心土地,其實像漂浮的海綿。一旦踩上去,就會直接破開土,陷進底下的一潭渾水裡。」
因此我永遠不會,
「哦,我只認得我們的星座。」
現在,莉比瞪著餐盤,想象著一個孩子連盤中餐的味道都不去想,更別提從盤子里吃一口食物了。她試圖用超然的心態看待那些蔬菜,彷彿它們在相框里。現在,這隻是一張油膩餐盤的圖片,歸根結底,一個人是不會伸出舌頭去舔紙上的圖像的。她加上一層玻璃,然後再加一個框、一片玻璃,把這東西封裝起來。不是用來吃的,她心裏說,就像馬蹄鐵、木頭或石頭一樣。
她九點醒來,只睡了個囫圇覺,還是迷迷糊糊的,頭腦不夠清醒。瑪吉·賴安給她上了冷的煎餅,直接在余火上烤過的,因為有些許酥脆,莉比猜測。她心想,這些愛爾蘭人是憎恨食物嗎?
「是的,時間很短,在我十六歲時。然後我就封了口,只顧拿銀錢了。」
這些愛爾蘭人真是烏合之眾,既不勤奮又不勤儉、既沒志氣又沒運氣,對過往的天災人禍念念不忘。他們的道路沒有去處,他們的樹上掛著腐爛的布頭,也許他們已經無藥可救。
威廉·伯恩壞笑著,「你知道嗎?泥炭擁有一種詭異功效,它能在裹住物體的瞬間把它們保存下來。這些沼澤地里挖出過不少寶貝——寶劍、大鍋、彩色插圖書,更別提偶爾一具保存得相當完好的屍體了。」
莉比一笑置之,「幹嗎,這是那個侏儒怪的故事嗎?」
「我做私人護理時,遇到過似是而非的病例,健康的人假裝病情很嚴重。但安娜的情況相反,一個營養不良的孩子,堅信自己活力四射。」
這場土豆疫病真的持續了那麼久?莉比小心地從嘴裏拿出一塊骨頭。是兔子肉,她想。「即使這樣,安娜能知道什麼國家困難?她可能覺得自己是唯一失去哥哥的女孩。」那句聖歌在她腦子裡盤旋著:我永遠不會、永遠不會離開你。「也許她不明白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她自己被帶走,以此來折磨自己。」
到達村裡的街道時,太陽又出來了,處處熠熠生輝。這一次,莉比右拐,往馬林加方向走去,因為她之前還沒走過這條路。她沒有胃口,而且暫時不想回賴安家休息。
「別把它想成是真正的火,」他儘力說服安娜,「還不如說是靈魂愧對上帝的痛苦感覺。可以說,是它的自我懲罰。」
「我以記者的榮譽保證!」
晶瑩的黑色眸子與她的目光相遇。
莉比不禁皺眉,「你一定很想念都柏林更豐富多彩的生活享受吧,」她說,「你有家人在那裡嗎?」
莉比如同胸口上一記猛擊,她怎麼沒想到這個?神甫確實太巧言令色、太春風滿面了。
此時,他全身使勁,用另一個手臂攀住梯子,「你就是那位護士。」
麥克布里亞第含糊地點點頭,目光又溜向安娜,她正俯身在深草叢間的一株灌木上,「你難道不覺得,她睡眠不錯、心情愉快、說話有力嗎?」
過了一會兒,馬拉奇進來問候他女兒,「咦,這些都是啥?」
莉比不寒而慄,這個女人有種從慘事中找樂子的本事。
莉比覺得,這激昂的曲調和病態的歌詞格格不入,一想到像蛆一樣深藏在傷口裡……
「苦行僧?」莉比複述道。
「心音、心跳也好的?」
當修女進來換班時,安娜還在睡。莉比乘機說:「五天四夜了,嬤嬤,」她耳語道,「我們沒什麼發現。」
「除了小仙子,」伯恩說,「我們的國人對神甫編的瞎話,大多照單全收。」
「露水。」莉比說。
「那麼,除非親身體驗,你一概不信?」一撇淡紅眉毛挑了起來。
「怎麼了?」莉比靠近些,俯身在床上。
在壁爐台上,離她的臉幾寸遠處,安娜的新相片立在全家合影的旁邊。女孩在兩張照片里的樣子差不多,一樣勻稱的四肢、一樣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情。時間彷彿在安娜身上停滯了,她彷彿被保存在了玻璃鏡框里。
「拉塞爾,《泰晤士報》的那位?」
「有何不可?安娜,你今天怎麼樣?」弗林問道,招手讓孩子過來。
年輕人站了起來,「我會立刻接受這個邀請。」
女孩用力坐起來,「我已經睡過了,休息好了。」她說,「那你家裡人叫你什麼?」
莉比挺直身子。他的口氣,彷彿她是什麼瘋狂女巫在召喚荒野上的魔王,「你憑什麼覺得……」
「應該記得。」安娜的嘴唇離加侖果只有一隻手的距離,但她的嘴唇既沒有抿起來,也沒有撇開來。
她突然意識到,威廉·伯恩一定是在調查她,他知道她的全名、她的老師……
「我並不是要暗示……」
「這個嘛,但是……」莉比不得不停住,因為她也在打哈欠。
罈子里在煮什麼東西,蕪菁?整晚都在慢燉著,整個屋子裡充滿著粉糯的香氣。這已經夠讓莉比感到飢餓,雖說她在賴安店裡已經飽餐了一頓晚飯。
「上帝保佑他安息。」修女點著頭說。
永遠不會離開你。
「嗯,以前為自己人下葬是違法的,所以年代久些的墳墓應該都在附近鎮子上的新教徒墓地里。」他告訴她。
「你不相信我,對嗎,賴特女士?」
祈求垂憐。深切追憶、深情懷念。此處安息著……的遺體。為……備受尊敬。追憶他離世的原配妻子。為……的後人而立。同樣追憶他的第二任妻子。為……的靈魂祈禱。她萬分堅信並期待復活,在對救世主歡欣鼓舞中死去。說真的,誰會歡欣鼓舞地死去?這樣措辭的白痴一定從來沒有坐在病床邊,沒有被死者臨終的慘叫驚嚇過。享年五十六歲、二十三歲、九十二歲、三十九歲。感謝上帝,賜予她勝利……莉比發現幾乎每個墓碑上都刻著一小行字母:IHS。她依稀記得,這代表「我受過苦難」(I Have Suffered)。有一片很突兀的墳地,沒有墓碑,寬到可以並排放下二十口棺材。
「唉,孩子……」安慰是一種陌生的語言,坦白講莉比不願意學。她難為情地安撫著女孩的肩膀,摸到骨節。
莉比邁著輕快的步伐出發,走在柔軟的路邊,不時可以見到盛開的花朵。
「那就不要苦惱了,把帕特交給我們的天父吧。」
「很好,你哥哥會被凈化的。」莉比的口氣實際得可笑,像是保姆在放洗澡水。
莉比想起麥克布里亞第在《電訊報》中讀到的其他禁食女孩,想起拉合爾的聖僧。每個國家都有超自然生存的離奇傳說嗎?老上校看見那人被挖出來而把其說得天花亂墜,差點說服了固執的威廉·伯恩。

安娜給他介紹了罐里的花草:納茜菜、沼澤豆、十字葉石南花、紫色沼草、捕蟲堇。
「好吧,伊麗莎白女士,要麼大概是伊萊扎?」疲勞讓女孩的笑容有些扭曲。
她不寒而慄。就職業而言,莉比應該對死亡習以為常了,但這像是走進了敵人的房間,孩子比大人更讓read•99csw•com她難受。另有一兒一女。另有三個孩子。另有他們早年夭亡的孩子。卒年兩歲。卒年八歲零十個月……她能想象得出那些傷心的父母計算著孩子的月份。
1843年12月3日~1858年11月21日
「抱歉,」他趴到桌上說,「你還沒聽說。」
「那是去年十一月,他死的時候。」
她輕笑,「又問這種傻話。」
她的腦海一陣攪動,簡直太有道理了。
莉比坐著看安娜眼皮顫動,幾個小時過去,因為下午欠了睡眠,莉比感到睡意濃重。但這是老生常談的鬥爭,像任何護士一樣,她知道,如果不厭其煩地跟自己對話,就可以戰勝困意。
「你嘴裏不會生口水嗎?」莉比問道,聲音中帶著引誘。
「厄運留在了破布上,你就可以撇下它了。一旦它爛掉,折磨你的病痛也會消除。」
「要麼是莉齊?我喜歡莉齊。」
莉比為女孩心疼。他們只有兄妹兩個,肯定是相互支撐著度過最艱苦的日子的。
「我親愛的孩子,」神甫說,「這無所謂上還是下。」
她點頭,「我守寡了。」
孩子穿著睡衣,坐著織同一件米色羊毛的不明衣物。莉比暗想,安娜到底有沒有說不出的「不滿情緒」呢?
「從天堂里。」這是基蒂的聲音。
她從沒聽說過這個。
安娜往後靠在椅子里,似乎對火苗著了迷,對這一切充耳不聞。
「上帝看得到你的內心,」薩迪厄斯先生說,「而且他被你的良善意願打動了。讓我們祈禱,你會獲得進食的恩典。」
「一切,全新的生活。」
莉比轉身與安娜四目相對,「沒有。我這就道晚安了,嬤嬤。」她接著說,系斗篷時低著頭,「安娜。」
「怎麼,因為你忽略他而受傷嗎?」莉比嘲笑道。
「你要喝點威士忌嗎,約翰?」奧唐奈太太去拿火爐邊角落裡待客用的小瓶子。
安娜搖搖頭。
又是小仙子那套瞎話。莉比轉身要走。
「每次我值班結束后,起碼會睡幾個鐘頭。」修女溫和地說,「有人看見你走遍了整個教區,然後頂著眼袋來上班。」
「她總是很冷。」莉比說。
「我的腳。」
她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伯恩點頭,「很奇怪,我還是。不知為什麼,目睹了那麼多不幸,我還是沒怎麼動搖。那麼你呢,伊麗莎白·賴特,還是不太信上帝?」
她踏出門,安娜跟在後面,雞咯咯地叫著散開,濕潤的微風很是怡人。
這女人是這個陰謀的一手策劃者,而不僅僅是與人共謀,莉比幾乎可以肯定了。總有一天,莉比會找到為這丫頭提供給養所用的伎倆,那時候,這位老媽可就沾不到任何光了。更嚴重的是,騙子嘴臉暴露。莉比移開目光,不顯露自己的敵意。
莉比點頭。
莉比不想當他的包打聽。
然後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莉比以為這孩子可能睡著了但沒合上眼,但安娜說:「跟我說說那個小矮人。」
女孩畫了個十字,一邊把睡衣從頭上脫下來,一邊輕聲念著桃樂絲祈禱文。她的肩胛上有一處青褐色瘢痕,那是新的瘀傷嗎?莉比把它記了下來。
莉比拉著她繼續走,走到房子邊上。為什麼都沒個後門?她們穿過一群來客,他們正跟羅莎琳·奧唐奈爭吵,後者手臂上沾滿了麵粉。
「你知道,聖徒們都渴望向聖母看齊,她在嬰兒時每天只喝一次奶。據說,他們中有不少人好幾年、甚至幾十年都不吃東西。」
「你保准快到了。」割草皮的漢子沖她身後點頭。
「你結過婚,莉比女士。」
莉比驚訝于這種從《聖經》引用到家常談話的迅速切換,「他們都不在了。」理論上這是事實,她的妹妹即使活著也聯繫不到了。
「B.V.M.的祈禱活動。」女傭追趕著一隻拒不從命的母雞。
枕頭上的面孔,像是掉落的果實。莉比發現,安娜的眼窩今天早上更腫了,大概是整晚都平躺的緣故,一邊的臉頰被枕頭褶皺壓出一道紅印。這個身體像是一張白紙,記錄了發生的一切。
「休謨說過這話。」伯恩說。
「我每天都要散步。」她就想到這一句。
安娜大放悲聲,莉比勉強聽出她的話:「我們必須得到凈化,才能進去。」
「麥克布里亞第醫生執意允許他進來的,」莉比補充說,「但下不為例。」
「我們請科科倫家的一個小夥子把它送到薩迪厄斯先生那兒了,還有那個核桃里的小手套。」基蒂自告奮勇地說。
「把這些謎團交給專業的人解決吧。」
「我當然想了。」羅莎琳·奧唐奈嘆息著說。這會兒她正在切一些老的歐洲蘿蔔,一隻骨感的大手揮著菜刀。
發青的眼皮已經顫動著合上了,所以莉比沒有問「他」是誰,答案顯而易見。
安娜的呼吸又變得深沉了。這孩子每天夜裡都會夢到她的救世主嗎?他化身的形象是長發男子、帶著光環的男孩還是嬰兒?他帶來了什麼樣的安慰?帶來了什麼樣的遠勝人間美味的「佳肴」?
這會兒女孩正用氣聲唱歌——
伯恩點點頭,用麵包皮在盤子里揩著。
他很風趣,所以他的自我吹噓尚可忍受。莉比想著昨天晚上她想付之一炬的那篇諷刺性文章。她想,這人只是在儘力盡責地做事,她也是如此。要是不讓他見到安娜,除了引經據典的湊趣文字,他還能寫些什麼?
「他有點喘,說著胡話,像是在做夢……」
「他還不到十五歲呢。」女傭補充說。
親眼目睹這一幕,莉比猛地有些不安。這可能是她媽和傀儡大師專門為自己演的一出好戲嗎?
孩子順從了,不過莉比的目光還是不離她。附近沒準兒有莓果,甚至有沒熟的堅果……如果安娜不知道夜裡被餵食,那她白天塞幾口吃的,自己會不會也一樣意識不到?
沒有威廉·伯恩在的跡象,他是回都柏林了嗎?莉比不想去打聽。
「當然記得,她生日前一天。」基蒂深彎著腰,關上餐具櫃。她說了一個詞,聽著像蒸雞
他丟下鉛筆,「如果我一個字都不能用,那幹嗎吊我胃口?」
「但它是從伊麗莎白來的,不是嗎?」安娜問,「不會是其他名字吧,比如簡?」
為什麼沒人告訴莉比?或者確切地說,為什麼她一直以來都搞錯狀況了?她壓低聲音接著說:「我覺得,有人在這姑娘睡覺時給她餵食。」
神甫這是當著英格蘭女人的面,企圖為自己開脫所有責任嗎?那現在就讓她吃那塊圓潤的司康餅吧。莉比在心裏催促他。
「什麼?」
什麼,這麼說,帕特·奧唐奈在新世界混得不錯嘍?混得太好,都懶得給自己的老家寫信了?
在靠後窗的桌子上,奧唐奈太太重新開始拍打燕麥餅塑形。莉比注意到門邊的凳子空著,「我看保險箱沒了。」
「在英格蘭沒人挖草皮嗎?」
「再睡會兒吧,快點。」
莉比聳肩,「女人可能會改名,比如,結婚的時候。」
「這不可能。」
「哎,奧唐奈太太,我冒失了,請多多包涵。我沒想到……」她指著相片,上面那個男孩似乎在輕蔑地看著莉比或者是訕笑?她意識到,這照片不是在他生前拍的,而是在死後。
她往後退,有點窘。這傢伙是要飯的嗎?「我沒帶。我也沒帶錢。」
半小時后,在奧唐奈家房門前,莉比用力在臉上擠出些緋紅色。她沒辦法解決眼底的黑影,但要裝出一副犀利的神情,這樣修女就不會怪她又沒休息好。
「調情、親熱,諸如此類?」
這會是內疚的體現嗎?女傭知道給女孩餵食的伎倆(它在四天前戛然而止)嗎?
她扭頭四顧,直到發現安娜在嗅著某種花朵的香氣。她加快步伐,醫生跟在她腳后,直到追上孩子。
「我發誓,」他一手按住心口說,「暴雨之後,整個地表層都會坍塌,數百英畝的泥炭一瀉而下,比人跑的速度都快。」
安娜點頭,但她的眼睛還睜著,低聲念誦著桃樂絲祈禱文。她常念這個,莉比都不太注意到了。然後她唱了些聖歌,聲音不太大,不會吵醒全家人——
進食的恩典!好像這是什麼神奇的力量,每一條狗、哪怕每一隻毛毛蟲都與生俱來擁有似的。
「哦,是嗎?」莉比說。
嬤嬤坐在床邊,看著那小胸脯在扭結的毯子下面一起一伏。莉比揚眉,無聲地發問。
「你要是認識她,就不會開這種玩笑。」莉比脫口而出。
這次她們從房子後面出發,走在一條隱約的田間小徑上。安娜走得慢吞吞,時走時停,對所有事情都要發表意見。雲雀在地上時從來都不見蹤影,只有直衝上高空歌唱時才能看到,是不是很有趣?遠處的那座山,被她喚作「自己的鯨魚」。
「早上好,伊麗莎白女士。」
他用手杖戳了戳鬆軟的地面。
「該上床睡了。」她把枕頭拍平整,讓女孩的頭枕得恰到好處。
農夫今晚話很多,莉比好奇他滴酒不沾的事是真是假。安娜的最後一餐,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她試圖把談話從宗教的繁文縟節拉回正題,「請問,那之前,安娜吃東西有沒有嗆到過?有沒有吃過變質的食物?」
「沒看到。」莉比承認。她現在表述出來后,這話倒變得可笑了。但她繼續說著,聲音極低,離修女的頭很近,「只是,用了這種花招,安娜堅信自己沒吃東西的事就說得通了。都柏林來的那位醫生說她『餓得半死』『夜裡偷吃』,我也想到,要是其他人往安娜嘴裏灌食物呢?應該是發生在……」
這會兒安娜跪在她身旁,雙手緊握、雙目緊閉,「我在思想、言語和行為上犯下莫大的罪過,因為我的過錯、我最嚴重的過錯。」隨著每聲「過錯」,孩子用攥著的拳頭捶著胸口。
「當然不能寫。」莉比心驚肉跳地說著。
莉比感到羞愧,好像自己嘲諷了曾經的僱主。
「訪客的捐款都捐給了需要的人。」莉比遲疑地說。
修女搖頭,沒新發現。「在中世紀的黑暗時代,」她柔聲說,「食慾奇迹般消失的事,也並非聞所未聞。」
「嗯,不過,應該把懷疑自己生病的人說成裝病嗎?」
她打了個寒戰。她發現,只要不聊安娜·奧唐奈,她其實樂於談論其他話題。
「我們只有三把勺子,要喂一百個人吃飯。」她告訴他,「傳言說在哪個儲藏櫃里有存貨,但我們一直沒找到。最後南丁格爾小姐把自己的錢包塞到我手裡,派我去市場買了一百把勺子。」
「她需要遠離這些潮濕的東西。」莉比催促孩子在她前面往卧室走。
莉比在尚未褪去的黑暗中走回村子,一輪像被咬過的胖月亮低掛在地平線上。安娜昨夜說的某些話在莉比腦中揮之不去,「我一睡著,他就進來找我。」奇怪的表達,一個孩子會對睡覺時發生的事有什麼了解?或許,安娜根本不是指基督,而是一個通常的他,一個男的——馬拉奇·奧唐奈?薩迪厄斯先生?在她昏睡狀態下把流食灌進她嘴裏的那個人。
「可憐的帕特。」馬拉奇說著,平和地點點頭。
嬤嬤用柔和的手勢制止了她,「你懷疑我在值夜班時打瞌睡。」
「如果他能阻止卻不去阻止,那他一定是魔鬼。」
因揭開謎團而短暫滿足之後,她覺得很乏味。不過又是一個祈禱文,有什麼特別或是隱私的?
「上帝創造了這些莓果,不是嗎?」你的上帝,莉比差點說。
意思是,安娜確實是個活神仙,單靠禱告的精神食糧就能生機勃勃?這個房子里、這個國家充斥著烏七八糟、神叨叨的玩意兒,讓莉比反胃,「我得出的結論是,我們必須加倍警惕。」
他模仿著往心口捅一刀,「你戳人痛處真有一套,賴特女士。是的,不到一個月,我就把天賦和才華用在報道名媛和賽馬上了。」
「賴特女士,碰到你真高興啊。」伯恩滾鞍下馬。
安娜有時幻想自己真能看到風的樣子,那伊麗莎白女士有沒有想過這個?
莉比想象不出在哪個戰場上,她會束手無策到把這種腐爛物質抹在傷口上。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閉目養神,光線透過了眼瞼。她昨晚被斯坦迪什醫生的行徑氣得青筋暴突,睡得很差,現在本該是夠累的了。但是疲憊不等於睡得著,正如需要食物不等於喜歡食物一樣。一如往常,這又讓她想到了安娜。

她驚得站起身,因為孩子正在直視著她,「早上好,安娜。」話說得太快,像是承認心裏有鬼。
「問問題是我的工作,所有問題。」
「可她不會是我。」
他聳聳肩,「可以說,我們整個國家都在悼念,賴特女士。鬧了七年的飢荒和瘟疫,有哪一家不是支離破碎的?」
「它的傷養好了嗎?」
修女回看她,那雙大眼睛深不可測。這位最終進了慈光會的農婦無疑是心地善良的,大概也自有其聰明之處,要是她能不受東家們規定的限制獨立思考就好了。如果她做不到,她有什麼實際作用?莉比想起,在斯庫塔里,南丁格爾小姐把一位只待了兩周的護士遣送回倫敦。她對後者說:在前線,沒有用處的人就是會礙事。
「明白了。」莉比羞愧地說。
這時她才發現掛在梯子上的翼形鏟,「我所在的地方沒有人挖。」她很想走開,但不由自主地問了個問題,「你為什麼要下那麼深?」
請指引我前行。
一陣輕風吹過教堂墓地,莉比裹緊身上的斗篷,關上吱嘎作響的大門,右轉走過教堂。除了屋頂的石制小十字架外,她覺得教堂與附近的民房無甚區別,可聖壇上的薩迪厄斯先生真有勢力啊。
「或者護士,或者夫人。」安娜嘻嘻笑著說,浮腫的手伸向了一隻在附近飛舞的褐色蝴蝶,卻視而不見,「那朵雲是不是很像一頭海豹?」
「那就再見了,賴特女士。」身後的嬤嬤低語道。
帕特的墳墓是奧唐奈家唯一的墳墓,這意味著,至少在這個村子里,他曾是為馬拉奇延續香火的唯一希望。如果奧唐奈太太在安娜之後還懷過其他孩子,他們都沒熬到出生。莉比暫停了對這個女人的厭惡,想著羅莎琳·奧唐奈的遭遇,是什麼讓她鐵了心腸。「七年的飢荒和瘟疫」,誠如伯恩鄭重其事所言。一雙兒女,忍飢挨餓,才熬過苦日子,又在一夜間失去了快成年的兒子——這種痛苦也許會造成不尋常的變化。或許,羅莎琳並沒有格外疼惜自己僅剩的孩子,反而變得心如死灰。是因為這樣,她才把安娜包裝成詭異的九-九-藏-書崇拜偶像嗎?
「原因比真菌複雜多了。」他說得太過激動,莉比不禁移開一步,「如果地主們沒有一直運走糧食、沒收牛群、強征地租、收回或燒毀農舍,或者在西敏寺的英國政府沒有為了明哲保身而屁都不管、任由愛爾蘭人餓死的話,這個國家有一半人都不會死。」伯恩擦掉前額的一處油光。
「我能感覺自己的腿被拉扯。」
「哦,要是能得到的話,我也會接受撫慰。」莉比喃喃道。
帶她去往美好家園,
「這廚房裡絕不會有變質的東西。」基蒂不快地說。
「當然了,我小時候聽到過的。」
是否?莉比幾乎要失聲喊出來,這傢伙在跟這孩子玩什麼黑心的花招?
「最糟糕的是什麼?」
在驚慌之中,她感到一絲快意,覺得伯恩拿她很當回事,「在下周星期天向委員會彙報前,我不應該就此事發表任何意見。」
「約翰·弗林肯定不算生人吧。」當媽的沒有壓低聲音,「他在路邊有個很不錯的農場,而且他晚上不是常來家裡給馬拉奇送報紙嗎?」
「是守寡讓你這樣的嗎?」
我們的祖先有個傳統(在愛爾蘭諺語中),是以「絕食抗爭」作姦犯科者或欠債不還者,在對方家門口公開挨餓。據說聖帕特里克曾在梅奧與他同名的山上以絕食抗爭造物主,並取得顯著成效:他令萬能的上帝羞愧,因此賦予他在末日審判愛爾蘭人的權利。同樣,在印度,通過門前絕食進行的抗議太過盛行,以致總督提議對此予以禁止。至於年幼的奧唐奈小姐拒吃早、中、晚飯四個月之久,是否為了表達某種幼稚的不滿情緒,記者目前尚無法確定。
「好啦,我主不是說過不要害怕嗎?」
沒用,她對這些事毫不在意。私人護理有令人視野狹窄的後果,這份獨特的工作更是變本加厲地把她的世界縮小成一個斗室。
莉比感到心煩意亂,「我認識我丈夫才不到一年。」這話聽起來很冷淡嗎?「有時,當大難臨頭時,我們是無能為力的,只能重新開始。」
「我們無從得知,孩子。」
安娜絞盡腦汁,最終搖搖頭。
莉比還沒給安娜測心跳,不過這等會兒再說,「有何不可?穿上衣服,披上斗篷。」
莉比搖頭,「我已經接受了一個觀點,即安娜真心認為自己能不吃東西活下去。」她有所遲疑,但她必須要讓別人聽聽自己的理論,「我想到,他們家有人可能利用了這孩子的幻覺狀態,在她睡覺時給她餵食。」
她掙脫開他,用雙臂環抱自己。她咬緊牙關,淚水在手臂上的斗篷防油布料上肆意流淌。
「可是,一次是多久呢,薩迪厄斯先生?我知道,每條天罪要七年,因為它們觸犯了聖神七恩,但我不知道帕特犯了幾條罪,所以我算不出來。」
她還熟睡著。被小小窗玻璃框住的地平線上,如水的金光正在湧出。莉比覺得,斯坦迪什醫生對安娜的判斷也許是正確的,但當然很不像話。一想到要用管子嚇唬一個纖弱的孩子,把食物泵進她的身體,從上面或下面……
她凝視著樸素的雕刻字,試圖感受著它們之於安娜的意義,之於整個家庭的意義。她想象著一個鮮活的瘦高個男孩,穿著裂口的靴子、泥濘的褲子,有著十四歲生龍活虎的樣子。
「你最喜歡娜恩?」
「娜恩。」女孩說著,試著念音節。
安娜從那一把中揀了一小顆果球。
為了找點事做,她翻看了女孩的寶貝箱。她小心地打開《效法基督》,生怕把聖卡弄亂。「我們一旦心如止水,而且胸中不再糾結,」她讀著一頁的開始,「就應該能夠嘗到神聖的事物。」
安娜措辭有些怪,太客氣,幾近生硬。
「都不是。」
「直到我滿十六歲時找到第一份工作,名曰特派記者。」他說道,念出工作名稱時語含譏諷,「其實是編輯派我去深入現場,而且要我父親資助,去描述土豆災荒的後果。我努力保持語氣中立,不做任何譴責。但到了第四篇報道時,我覺得——袖手旁觀,罪莫大焉。」
當然,愛爾蘭人長期以來特別善於節制。正如愛爾蘭諺語所言:覺不可睡好,飯不可吃飽。那些已經拋棄了蓋爾語的精明都市人也許需要了解,在我們的古語中,代表星期三的單詞意思是「第一次禁食」,而星期五的意思是「第二次禁食」。在這兩天里,餓急了的嬰兒會被任由哭鬧三次,才能喝到奶水。星期四的單詞則形成了令人愉快的對比,意思是「禁食日之間的一天」。
他坦然接受,報以苦笑,「店老闆的兒子不太會挨餓。」
莉比注視著伯恩憂慮的臉龐。
「不能!這隻是個人推測,不是事實。」
怎麼沒人想起來告訴莉比這個?
羅莎琳·奧唐奈沒有被觸怒,倒是滿意地笑著,「你看著他像活的吧,夫人?嗯,這就不錯了。」
她狠狠地看他一眼,「你怎麼還賴在這裏不走,伯恩先生?」
這不是莉比的本意,但她覺得自己得到了答案:這年輕人是單身漢。
原來如此。這姑娘是真心相信自己能不吃東西活著。這意味著,一定有人一直或是最近以前一直在給安娜餵食,而她不知為何忘記餵食的事實了?或者她從沒意識到。餵食會是在安娜某種意識不清狀態下進行的嗎?或者只是在她睡覺時?酣睡的孩子吞食東西不會被噎著嗎?當然,夢遊者會在夜裡起來做各種事情:走很長的路,甚至會犯下強|奸和謀殺。比較而言,喝杯牛奶算是簡單的了。也許,當安娜醒來時,只會覺得飽足,就好像被餵了天賜甘霖似的。
「接著說。」莉比告訴修女,口氣冷峻又好奇。
莉比的肚子在叫。飢餓是讓所有人每天早上醒來的共同原因,身體像是一個嬰兒,在躁動著、叫喚著:喂我。但安娜·奧唐奈的身體不會這樣,再也不會了。歇斯底里、精神失常、瘋瘋癲癲,這些詞不適合她。她完全就像一個不需要吃飯的小女孩。
「不得不說,同是異鄉人,你真是有辦法讓人如沐春風啊。」他靠回椅背。
孩子發出一聲刺耳的嗚咽。
「你傷著沒有?」
這就是桃樂絲祈禱文!「愛你到死」還有「去裝飾」,不是「桃樂絲」——這就是莉比這四天一直聽到的。
「沒有,一個石頭圈都沒看到。我剛剛在墓地,」莉比提到,「但那裡並無古迹可言。」
「不是莉齊。」
「新聞調查內容必須要狹窄,」他告訴她,「太多的合適目標會分散讀者的注意力,他們就沒有精力去憐憫任何人了。」
當天下午不再有人敲門,也許是雨下個不停,讓好奇者望而卻步。自從與神甫見面后,安娜似乎噤聲了。她坐著,把一本讚美詩集攤在腿上。
正當莉比準備放棄搜索時,她最終發現了男孩的墓地。
「你這麼個憤世嫉俗的報界人士也會信?」
她想,當一個母親家裡只剩一個孩子時,母愛會都灌注在那個孩子身上。帕特和安娜還有過其他兄弟姐妹嗎?夭折或是胎死腹中?即便如此,莉比還是不喜歡羅莎琳·奧唐奈一天兩次闖進來表演舐犢情深。
「真噁心。」莉比想到苦修者穿的剛毛襯衫和尖刺皮帶,還有在街上赤身露體、鞭笞自己的僧人。
莉比不記得上次是幾時有人這麼悉心地聽她說話了,「不予保障的物品,顧名思義,是軍需處對於無法供給物品的術語。因為這些士兵應該在背包里自帶了這些物品:襯衫、餐叉,等等。但有些時候,那些背包根本就沒從船上卸下來。」

「是眼睛把她完全給蒙住了。」羅莎琳·奧唐奈用指尖觸摸玻璃,「錢花得太值了。」
「好,關於我來這兒的原因,安娜,」薩迪厄斯先生說,「我們之前談過你不想吃飯的事。」
「露水啊!我應該知道的。」
為了打消這些念頭,莉比拿起《護理筆記》。她注意到自己第一次讀時在頁邊畫出的一句話:她不得談論八卦和閑事,除了有權發問者之外,她不應該回答關於病人的問題。
莉比冒險一試,「你一點都不餓嗎?是燉蕪菁的香氣把你弄醒的嗎?」
神甫嘆了口氣,沒有反駁孩子的話。
莉比只顧給安娜解紐扣。
「我從不孤單。」
莉比只得付之一笑。
「基蒂!」外間棚屋裡傳來羅莎琳·奧唐奈惱怒的叫喊。
她大吃一驚,「編輯印了這個嗎?」
有人在照片里他閉著的眼瞼上畫了眼白和瞳仁,正因為如此,他的眼神才如此閃亮,像鱷魚眼一樣兇狠。
在搖搖晃晃地爬上雜貨鋪樓上那張床前,她想起去求店裡的姑娘給她留點早飯。
莉比有些慍怒,「你不相信這足以導致一個孩子精神崩潰?」
「不要把這個寫進你的文章。」莉比吃著某種燉菜,說道。一點半,她值班回來進門時,威廉·伯恩正在賴安店裡的小餐廳吃他那一份。
「可我覺得,這些水還不夠澆滅帕特的火,一半都不夠。」
「他建議我用管子給她強迫餵食。」
「嬤嬤,」她問,「你知道這孩子的哥哥死了?」
莉比透過裙子用力掐腿,讓自己清醒一點。要是安娜以為自己是女王的五個女兒之一,那她就是了嗎?她也許不覺得餓,但是飢餓依然在侵蝕著她的身體、髮膚。
她的目光落在寶貝箱上,塑像里略淺的頭髮,那一定是哥哥的了。
廚房裡,羅莎琳·奧唐奈說,天色還有些暗,她們會踩到牛糞或是扭傷腳踝的。
伯恩的率直令她畏縮,但她毫不遲疑地回答:「文書手續。比方說,給士兵一個床位,要拿一張某種顏色的條子,去病區主任批,再去供貨商處會簽,這樣,而且只有這樣,軍需處才能核發床位。要申請流食、葷食或藥品,甚至是急需的鴉片製劑,必須拿著另一種顏色的表格去找醫生,說服他抽時間向相關管理員提出物資徵用,而且要讓另外兩位軍官會簽。到那時候,病人很可能已經咽氣了。」
莉比認為這是默認,她壓低聲音:「安娜·奧唐奈在悼念她唯一的哥哥,他在九個月前死於一種消化系統疾病。」
「一個小丑怪,他……」
「不行,安娜,你不能跟他們說話。我們有規矩,就得堅持遵守。」她催促女孩快走,直接穿過田地一角。安娜絆了一跤,她穿的一隻大靴子側翻在地。
「這純屬想象。」莉比說。
鉛筆在他指間擺動,「我可以說這是她護士的專業意見。」
「早飯前就走了,可憐的帕特。」馬拉奇·奧唐奈說,「都來不及請神甫來。」他搖著頭,像要趕走一隻蒼蠅。
「哎呀,得了吧!」威廉·伯恩撩開臉上的紅色鬈髮。
「那他們怎麼叫你?」安娜撐著手肘起身問道。
播散了歡喜和熱愛,
馬拉奇·奧唐奈走進來,跺掉靴子上的泥土。他老婆用蓋爾語問候他,然後改成英語,「你聽聽呀,你都沒聽到過這檔子事。」
「一地雞皮!」
不知為何,在這一家人中,她更相信這個女傭。「基蒂,」她柔聲問道,「請問,你見到你表妹吃的最後一頓飯,你還記得嗎?」
「莉比。」安娜心滿意足地點頭,說道。
「我沒事,夫人。」
莉比用牙齒咬了一顆紅加侖,汁液在嘴裏迅速爆開,差點濺出來。她從沒吃過這麼迷人的東西。
安娜的沉默讓莉比不安。竟然對一個孩子做這種事,把她當熱水瓶似的放在一個瀕死的男孩身邊,「你肯定很想念帕特。」
修女的眉毛陡然聳起,消失在白麻帽帶之中,「你看到什麼了,賴特女士?」
安娜忍俊不禁,「那我就這麼叫你了,一地雞皮女士。」
她瞟了一眼,想象著一股褐色的泥浪翻滾著向他們襲來。
這麼說,他也是個天主教徒,這讓莉比多少有些意外。
唉,這太沉重了。如果地球的土壤配不上上帝最好的種子,為什麼要執意將他們種在這裏?
「事實上,我幹活像條狗。」他告訴她,「我是幾個英國報紙的愛爾蘭記者,還給《都柏林每日快報》撰寫嚴肅的聯合主義文章,為《民族報》報道狂熱的芬尼亞主義,為《自由民雜誌》描寫天主教徒的虔誠事迹……」
「噢,上頭的貨色不好。」他指指坑的邊緣,「只有苔蘚,給牲口做草窩或是敷在傷口上,就這些用處。」
「那他說什麼?」莉比說。
當傍晚的餘暉在村中街道上逐漸褪去時,莉比右轉,沿著通往奧唐奈家的小巷走去。在墳墓的上方,一彎上弦月正在升起。她想著那個在棺材里的男孩帕特。九個月,也許腐爛了還不到一半。稻草人穿的是他的棕色褲子嗎?
「你一直很難過嗎?」
南丁格爾小姐極力主張病人曬太陽的重要性,莉比記得,就像植物一樣,沒有陽光就會枯萎。這讓她聯想到麥克布里亞第和他靠光照生存的奇談怪論。
他拿起鉛筆,敲敲筆記本,「放心,沒有證據,這事我一個字都不能寫,不然會被告誹謗。」
伯恩只是點頭。
更何況,兒童能稱得上頭腦清醒嗎?莉比覺得自己對兒童的經驗不足。他們剛出生時就是流著口水的小傻瓜,最終會成長為大人。但在中途哪一個時刻,他們能算得上是具有理智的人?七歲算是開始懂道理的年齡,但莉比對七歲孩子的印象還是滿嘴胡話。孩子生來就是要玩耍的。當然,可以讓他們做事,但在閑暇時他們會非常認真地玩著異想天開的遊戲,就像精神病患者對待自己的幻覺一樣認真。
天使看到花朵綻放,
「背什麼題?」莉比問。
快三點了,莉比下一個輪班九點開始。她想透透氣,但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她更想睡一覺,所以她上了樓,脫掉靴子。
「真有趣。」莉比想說得誠懇些,但這話聽著更像赴九_九_藏_書宴的傻女人。
「原諒我,說話是我拿手的,」他說,「我應該懂得閉嘴。」
「間或地,」莉比含糊地說,「但有時恰恰相反,由於一種秘密的樂趣而高興。」
羅莎琳·奧唐奈僵住了。安娜搖搖頭,彷彿是在跟她無聲地對話。
「嗯,自從艱難時期以來,這裏要養活的人口少了,不值得大費周章。」
可想而知,一個孩子會被這種華麗的辭藻誤導。如果這些是安娜僅有的書,而她自從犯了百日咳后就輟學在家,在沒有正確指導的情況下反覆琢磨這些書……莉比突然想起來,醫院的一個護士有個表弟,他越來越相信,在《每日電訊報》里的逗號和句號里,潛藏著給他的密碼信息。
他點頭,「你口袋裡有一片麵包嗎?」
如果土豆歉收的災年真的持續了七年,那七年前困難時期才結束,這個十一歲的孩子勢必是生於飢年,並在飢餓中斷奶、成長,這必然會塑造人的性格。安娜的每一寸肌體都在儉省需求,學會了少吃將就。不愛鬧、也不貪吃,這是羅莎琳·奧唐奈對女兒的稱讚。從不吵著要零食吃,每當安娜說自己飽了、謝謝時,一定是得到了愛撫;每在盤子里留下一塊糧食,就能賺到一個微笑。
莉比又點頭。這位老爸,是在向她、一個南丁格爾的護士徵求意見嗎?求得她的諒解嗎?
噢,一種平安咒。
上面登了賴利星期一下午拍的照片,但調成了版畫,所有線條和陰影都被修得更粗糙。畫面效果讓莉比煩躁,彷彿她在這擁擠農舍里的日日夜夜被打扮成了警世寓言。她趁安娜沒看到,沒收了疊好的那一頁。「謝謝,奧唐奈太太。」
「現在好像都被草覆蓋了。」
「煉獄不應該被看成一個確切的地方,正如給凈化靈魂分配的時間一樣。」
「那麼,她好像情緒低落?」
呼吸頻率:每分鐘17次。
「我不覺得。」
「我是嗎?我如實報道腐敗現象。」伯恩說,「我這樣是憤世嫉俗嗎?」
「沒事。」安娜輕聲說。
「伯恩先生,要是安娜是個謊話精,她比我碰到過的最厲害的還厲害十倍。我覺得她是真心相信。」
「那麼,在哪裡呢?」安娜問,「它是在上下漂流嗎?」
「我一睡著,他就會進來找我。」
「哪個小矮人?」
威廉·伯恩有這種權利嗎?莉比昨天在餐廳跟他說話時不該那麼坦白,也許根本不該說。
莉比感到局促不安,「這是經驗的問題。」
莉比突然想到,也許安娜是基蒂唯一在世的表妹了,奧唐奈夫婦從來沒有提到過其他親戚。
我遠離家園,
「啊哈!」麥克布里亞第說,「我對此有個推測。」他聲音里滿是欣慰,彷彿即將震驚整個科學界。
莉比試圖微笑,她擔心效果有些古怪。她轉過身,向村子的方向大步往回走。
「再見。」她沒有回頭看修女離開。
她反對,「我實在不能發表私人……」
「好心的賴特女士。」麥克布里亞第用力支撐在手杖上,杖尖鑽進草地,「我們這是要開始超越職權範圍嗎?」他的口氣像是溺愛的父親在責備孩子。
「它們以前可能是土豆種植床。」他告訴她,「土豆種得排列成行,泥炭堆在它們上面。」
莉比想起來,那是威廉·伯恩的馬摔瘸的那個中部小城的名字。她尋思著,他今天會不會還駐留在她房間前通道對面的房間,企圖打聽到安娜事件的更多爆料,或者他發自現場的諷刺性報道對《愛爾蘭時報》已經足夠了,「我謎語里的水域都不像是最寬的河流。想象一下地上覆蓋的水,越過它不會有危險。」
「她是說聖體。」馬拉奇·奧唐奈扭頭說。
「求主賜予判斷力,這樣你就會知道,你要吃飯是否順應他的意願。」
「這正因為如此,南小……指導我的女士不允許我們坐在特定的病人旁邊為其閱讀,諸如此類。」莉比解釋說,「她說這會導致情感依賴。」
「所以你會挺身而出嘍,伊麗莎白·賴特,你會趕走所有惡人?」
「可我不孤單。」安娜說。
「謝絕訪客。」莉比引述道。
「賴特女士以為帕特還在世呢!」
「你不舒服嗎,乖囡?」羅莎琳·奧唐奈詢問道。
「它們是用來在水裡沾一沾,去擦傷口或痛處的。」安娜說,「過後,你要把破布扎在樹上,明白嗎?」
下一張更詭異:聖凱瑟琳的神秘婚姻。一位美麗的年輕女子似乎正在從一個坐在母親膝上的嬰兒手裡接受一枚婚戒。最讓莉比不安的一張圖片展示了一個在寬十字形木筏上漂流的小女孩,她挺直身子酣睡著,對周圍上漲的洶湧波浪一無所知。圖片上面寫著:Je voguerai en paix sous la garde de Marie。「瑪利亞守護著我,可我是誰?我又身在何處?」莉比這才注意到,在雲端有一個憂傷女子的臉龐,正注視著小女孩。

莉比在斯庫塔里認識的一個護士曾在密西西比的一個種植園度過一段時間,她說,最可怕的事情是人會不再注意奴隸身上的頸圈和鎖鏈,人可以習慣任何事情。
「你醒了多久了?」
安娜展開雙手,在爐火上取暖,像一把雅緻的扇子。基蒂掃了地,刀刃發出一陣急促聲響。
「不管怎樣,多謝作陪,賴特女士。」
莉比注視著那一雙認真的、腫脹的眼睛,不,不管她周圍有怎樣的陰謀暗算,這姑娘是極為真摯的。
故事講完后,安娜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莉比覺得,這孩子有可能會把這傳說當真,她對所有超自然神力的展現都深信不疑嗎?
「安娜,」神甫反對道,「那些在煉獄的人固然不得祈禱,但我們可以為他們祈禱,為了替他們贖罪、彌補過失,就像是在他們的火上潑水。」
「知道嗎?她要的最後一餐不是凡間食物,」她父親說,「而是我主的聖體,比方說,以麵餅的形式。」
安娜在看雨,臉幾乎貼著污穢的窗戶。
「我很抱歉。」莉比回頭看相片,這樣就不必看到這對父母。但她不忍心看那雙畫上去閃亮的假眼睛,所以她拉起安娜依舊冰冷的手,回到卧室。
莉比的心跳重得都能聽到了。就是這一刻嗎?這麼容易嗎?普通的生活,跟這些垂掛的莓果一樣唾手可得。她幾乎要說,求你了。
「說起秘密,你沒抓到她暗地裡藏吃的東西吧?」
她去碰安娜擱在灰毯上的手,腫脹的手指也是冰冷的,她用毯子蓋好,「有人晚上陪你,你高興嗎?」
「那是你的。」女孩說。
他提高嗓門跟安娜說話,「你跟賴特女士相處得怎麼樣?」
安娜停下來撫摸一堵牆上一層鮮艷的苔蘚,兩隻鳥在樹籬上啄著紅加侖果。
他把記事本倒扣,嘆了口氣。
是什麼促使她回頭往床上看?
女孩默默地走了會兒,幾乎是一瘸一拐。莉比很想抓住她的胳膊,幫她走過一片崎嶇的地面,但不行。只能觀察,她提醒自己。
「它們怎麼了?」
我得到躲藏與蔭庇,
「我有點亂了方寸,」莉比最終用嘶啞的聲音說,「這件事……讓我心煩意亂。」
此時莉比突然發現,真正奇怪的是她哥哥。帕特的相貌與妹妹相仿,只不過男孩的頭髮從右邊分開。但他的目光有些不對勁,嘴唇泛黑,像是抹了口紅。他往後倚在他強悍的母親身上,像是一個年紀小得多的孩子或是醉醺醺的公子哥。《聖經》里那句話怎麼說的?奇怪的孩子已經消失。
老頭正從小屋向他們疾步走來,衣領歪斜著。昨晚以來,他一定是焦慮得六神無主了。莉比斷定,斯坦迪什醫生在坐車回都柏林之前,會當面把他指責一通。
「給小仙子的牛奶、防火防澇的蠟盤、不食煙火的女孩……還有什麼是愛爾蘭人不信的?」
「然後還有移動沼澤,有點像泥石流……」
莉比想象著安娜張開嘴接住一小片麵餅,羅馬天主教徒認為那是他們上帝的分身。
星期四早上五點,藉著氣味濃重的油燈光線,她觀察著睡覺中的安娜·奧唐奈。
「我和波莉也需要遛遛。」
身後傳來馬匹的金屬碰撞聲,騎馬人追上莉比時,她才認出了那寬闊的肩膀和紅棕色的鬈髮。她點點頭,以為威廉·伯恩會觸帽致意,然後繼續策馬前行。
「你敢,精靈鬼丫頭。」莉比說。奧唐奈夫婦和他們的朋友弗林對這穿牆而來的笑聲不感到納悶?
「在印度,」伯恩補充道,「苦行僧宣稱可以蟄伏的事情,也不是沒人聽說過。」
彷彿一陣絞痛,回憶攫住了莉比。她懷中的重量,軟綿蒼白的軀體仍有溫度,不再動彈。她淚眼婆娑,踉蹌前行,試圖避開他。
莉比對他有什麼了解?只不過是知道他為一個她沒看過的報紙撰稿。伯恩說他的國人對神職人員亦步亦趨,由此看來,他像是一個天主教徒,但抱有相當懷疑的態度。如此直言不諱、虛張聲勢,卻只透露了關於薩迪厄斯先生的理論——這隻是個大胆的猜測,現在莉比想來絲毫站不住腳。神甫自從星期一早上就沒來過小屋,她怎麼能向安娜發問:是薩迪厄斯先生把這種瞎話塞到你腦袋裡的嗎?
盯著沉睡的人看非常催眠,莉比的眼皮又開始發沉。她站起來左右轉頭,舒緩頸部。
片刻之後,莉比也笑了。那一天,她太過匆忙,沒來得及細想南丁格爾小姐在所有人當中派她去的原因。與護理技術無關,而與責任心有關。莉比現在才發覺,被選中是多大的榮耀,勝過任何別在胸前的勳章。
「沒錯。」
「今兒是她的婦女聯誼會。」基蒂說。
「我是說,那些從北半球容易看見的星座。」女孩冷得直哆嗦,莉比又扶她上了床。她的暖腳磚整晚都放在火爐里烤,因為包在毛巾里,熱量還很足,她把暖磚塞到孩子腳下。
莉比微微一笑,「一篇新聞報道,無巧不成書。」
莉比低頭凝視著她小小的身軀,躺得筆直,像是墳墓上的十字軍雕像。
「唉,安娜。」莉比說,「你自己這麼苦惱沒有必要,他只是個小男孩啊。」
她吮著嘴唇。
此時,羅莎琳·奧唐奈從廚房進來,安娜眨眨眼醒了。女人擋著蒼黃的太陽,站在她女兒面前。安娜仰頭沖她微笑,但當母親俯身過來,要用她一貫的擁抱把這姑娘圍住時,安娜的反應有些奇怪。她舉起手,平按在女人寬闊而骨感的胸膛上。
莉比用肩膀插|進來,擋住孩子。等她在背後甩上門,才發現安娜在大口喘氣。
伯恩花了一分鐘掉轉馬頭,很快就一路小跑地趕上了她。跟這個惹事精,她無須勉強多說一個字。
安娜微微點頭。
「唉,可我已經做了,薩迪厄斯先生。」安娜跟他保證,「我已經為聖潔靈魂做了諾維娜禱告,每個月九天,做了九個月;我在墳地念了聖格特魯德的祈禱文,讀了《聖經》,敬了聖體,祈禱眾聖徒求情……」
「那麼,她有大家說得那麼了不起嗎?」
又一個措手不及,「那對不住了,先生。」
她這會兒覺得有些熱了,解開斗篷,搭在胳膊上,透透風。
她搖頭,「不是寫你的,安娜。」
莉比又誤會了,她的臉滾燙。
那是真的嗎?她不相信這個活寶,伯恩知識面挺廣,但都用來開玩笑了。
「我能幫你什麼嗎?」她問,「讓你更舒服些?」
「要是薩迪厄斯先生和他的委員會設法讓公眾相信安娜是個神人,把這個乏味的村子當成朝聖地,那好處就滾滾而來了,這位禁食的姑娘就是他們造神龕的搖錢樹。」
當媽的把臉埋進手裡,然後直起身,飛快地摸了摸女孩的臉。
莉比努力平靜下來。
「我不知道具體個人……」
「貝緹,是你家裡人以前叫你的名字嗎?」
「很好,它還挺喜歡鄉村生活。」他拍拍光滑的馬肚子,「你怎麼樣?偶遇了什麼景點嗎?」
威廉·伯恩猛然又坐回座位,有些好笑,「有個無賴讓他進去的?」
「我在都柏林的慈善醫院做了十二年的護理工作。」
「那麼請問,那位從都柏林來的醫生怎麼就能進了?」
莉比覺得被冤枉了,她沒幹什麼,這姑娘顯然厭倦了她老媽虛偽的示好。不管羅莎琳·奧唐奈是這場騙局的主使,或只是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最起碼她在女兒遭罪時袖手旁觀了。
這麼說,他們還給它起了個專有名詞,好像它跟石頭或鞋子一樣,也是真東西似的。確實是「黑暗時代」,它還沒終結。
「等著。」莉比叫道。
「你的工作很簡單,觀察即可。」
「我就這麼叫。」安娜說。
啊,懺悔。天主教徒對它的效力多麼堅信,以為能抹除一切罪孽。「即便這樣,帕特才十四歲,他要做什麼事,才能進天堂呢?」
「我可沒這麼說,先生。」
回小屋的路上,安娜走得很慢、很吃力,像是在涉水前行。
「我在圖片里看過海。」在這個小島上長大,可連它的邊緣都還沒到過,「不過,我親眼看到過很好的河流。」
「你哪裡疼嗎?」
「下面有一長篇文章。」女人歡喜得發抖。
她努力回想這話的出處。
兩人都沒有提斯坦迪什。莉比本想聽麥克布里亞第承認他的同行對安娜的看法——餓得半死,儘管這兩位對安娜現今狀況的原因和未來的風險各執一詞。不過她不敢提及斯坦迪什的診斷,因為繼之而來的是開出強迫給食的處方。
在所有人當中,她偏偏對他,一個記者表明心跡。可天底下還有誰能理解她說這話的代價?「我幾乎相信了她的故事。」她說,聲音極低,話語被風帶走了似的。
她的臉色一沉。當然,現在南丁格爾小姐沒有公開發表言論或露面,但莉比以為,她正低調地進行著醫院改革的事業。
伯恩揮手,對這細節按下不談,「他肯定跟女傭或是奧唐奈夫婦有勾結,你懷疑誰?」
這孩子只是在客氣嗎?莉比只記得她對安娜猜疑和急躁的那些時刻。
「這九_九_藏_書是我的工作。」莉比火冒三丈,「你的問題很不恰當。」
出去時,羅莎琳·奧唐奈給了莉比一個極為怨毒的眼神,這是她從未見過的。
她急忙抬手捂住嘴。
莉比跺著腳原路返回,雨水斜打進傘下,浸濕了她的衣服。她一心想跟那個讓她走冤枉路的傢伙理論一下,但當她到那個泥坑時,裏面只剩下水了。莫非她把它跟其他坑混淆了?在這個地面的大豁口旁,草皮掛在雨中的晾曬架上。
「大體還算健康吧?」麥克布里亞第壓低聲音,可安娜就站在那裡。
「那麼,是克里米亞戰爭?」
「這個嘛,不是現在。」觀察工作開始后就不會了。
莉比已經後悔自己告訴了她名字,不過她在愛爾蘭也待不久,所以有什麼要緊?「你可以叫賴特女士,或者護士,或者夫人。你睡得好嗎?」
她讀下去,「只有你是我的肉食和酒水,我的摯愛。」當然,有些孩子不明白其中的寓意。她記得上學時有個女孩性格冷漠、不愛閑聊,她學業優異,卻對日常事務一竅不通。安娜不像是這一類的,但是,把詩意文字的表面意思當真,不叫愚蠢還能叫什麼?莉比又想把這孩子搖醒了:耶穌不是真的肉食啊,笨蛋!
莉比想把報紙扔進火里。這傢伙還有良心嗎?安娜是一個不幸的孩子,不是報紙讀者夏日消遣的談資。
莉比覺得,這就是瘋魔的特點之一——拒絕承認自己瘋魔。
「我不需要,夏天晚上不冷。你感覺到熱度了嗎?」
毯子下的細小腳趾摸上去冰冷的,「來,下床一會兒,活活血。」女孩照做了,動作緩慢僵硬。莉比攙著她在屋裡走,「左,右,像士兵那樣走。」
莉比不得不佩服伯恩這一點,他的機智一針見血。「在斯庫塔里,」她說,「我問自己,如果造物主不能阻止這些駭人聽聞的事情,那他還有什麼用?」
幾分鐘后,嬤嬤到了。從昨天早上開始,莉比還沒機會跟修女說過話。她匆匆瀏覽了彼此的記錄。莉比越發覺得,從這些數字中幾乎沒有發現,安娜的尿量總是少於她喝下的少量開水,但記錄精確的測量數據讓她有種可控的感覺。
一聲吸氣,抑或抽泣,「他從上頭看我們。」
「我是說,這件事為什麼值得你一門心思地候上這麼多天?」
兩個人一起默默地禱告了幾分鐘,然後似乎就這樣了,薩迪厄斯先生祝福了奧唐奈夫婦,收拾自己的東西,然後離開了。
安娜瞪大眼睛。
老媽誇張地把手擦乾淨,在火爐上把一塊毛巾烘暖,然後輕輕圍在安娜脖子上。
「那些腐爛的士兵屍體,」莉比說,「而且沒有人幫忙……」
「並非如此,我肯定……」
「你迷路了嗎,夫人?」
他的一條赤褐色眉毛微微挑起。
完了,這聽著完全像另一個女人,「沒人這麼叫我。」
拒絕母親的問候,莉比在記事本上記下來,接著又後悔了,因為記錄應該僅限於醫學事實。
「你要到綠色道路上去?」
「那些年,你在都柏林?」
這很無禮,但莉比笑了,「告訴你也沒關係,我叫伊麗莎白。」這名字勾起的回憶讓人不舒服,莉比十一個月的丈夫是最後叫這個名字的人。
「安娜,」當媽的一回廚房,莉比就說,「我們出去晨間散步怎麼樣?」
這些人沒聽見自己說的是什麼嗎?安娜·奧唐奈每日的食糧呢?
「要找到燒火的草皮,必須挖下去一兩人那麼深。」
「但帕特自己覺得很虛弱、很冷,」羅莎琳·奧唐奈說,「我們把家裡所有的毯子都蓋在他床上,還讓他妹妹躺在他邊上,給他暖身子。」
莉比摘了一把泛著光澤的圓果子,把它們舉到孩子面前,「你記得它們的味道嗎?」
「上帝保佑你工作順利。」安娜對他喊道。
「我一時想不起其他的了。」莉比說。
一個留鬍子的高個男人正坐在最佳位置的一個凳子上抽煙。「我一轉身,你就把生人放進來了?」莉比低聲質問羅莎琳·奧唐奈。
莉比氣不打一處來,但她告訴自己,他不算是訪客,因為他是教區神父,而且是委員會的一員。至少嬤嬤正坐在安娜旁邊。她朝莉比點點頭,繼續定睛看著女孩。
但……安娜已經十一歲了,跟七歲很不一樣了。莉比反駁自己,其他十一歲的孩子知道自己吃沒吃飯,能區分假想和現實。安娜·奧唐奈身上有一種截然不同、很不對勁的東西。
「我會打起十分的精神,照顧好你女兒。」莉比說著,推開半扇門。
伯恩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他苦笑,「你遇到過稍許與這類似的病人嗎,賴特女士?」
在睡夢中,她一次次來到聖卡上畫的恐怖懸崖底下,就是那幅畫,頂上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十字架,下面有一顆跳動的巨大紅心。莉比不想一直在岩石表面鑿出的階梯上攀登,但她別無選擇。她的腿在下面緊張、顫抖,無論爬了多少節台階,似乎永遠無法靠近崖頂。
「當燃料燒不錯,我覺得。」
「七年?」
趁著安娜在梳頭髮,莉比走到窗邊,就著最後一縷光線,瀏覽了文章。她發現,這是威廉·伯恩的第一篇報道,是星期三早上他對此事內情一無所知時,引用佩特羅尼烏斯的話隨意拼湊而成的那篇。她不能否認「迂腐無知」的說法,但那種輕薄的語調讓她很不是滋味。
這姑娘身體虛弱,莉比提醒自己,所以難怪如此。什麼樣的糊塗護士會用力勉強地拽她走?南丁格爾小姐不知道該怎麼怪罪她呢。
「她來了,小神人兒!」一個男人喊道。
莉比忍不住反駁:「一種身體機能的缺失,怎麼能叫作奇迹?」
前方有個人,莉比以為是馬拉奇·奧唐奈,但接近時發現是個駝背的老漢。他從地上挖出黑色的長方塊,堆成一堆。燒火的泥炭,她猜。
「只要看得見,星星一直很多的。」莉比告訴她,並指出了北斗星、北極星、仙后座。
但這並不能說明,為什麼其他愛爾蘭的孩子想吃飯,而安娜不想吃。整個千瘡百孔的國家熬過了飢荒,僥倖活下來的人又都開始好好吃飯了。
「你們在吵架嗎?」床上傳來微弱的聲音。
「他是我哥哥,我差不多可以肯定,他還在火里。」
「告訴我,」伯恩問,「你會把你看管的小孩帶出來散步嗎?」
「我道歉,」莉比說,「這話題可以到此為止。」
「但就個人而言,你沒有挨餓吧?」為了懲罰他說粗話,她追問道。
「只是休息一會兒。」
女孩搖搖頭。
「我覺得你挺喜歡那姑娘,對嗎?」
那裡非常逼仄和陰暗,「天快黑了。」莉比說。
僅有的聲響,是他們的靴子踩踏干土的聲音、波莉輕柔的馬蹄聲。
現在除了叫她賴特女士,不會有人再叫她其他名字了。在人見人愛的日子里,莉比曾經是她的昵稱;當她還有個家的時候,她的家人這麼叫她,在她的父母去世前,在妹妹說莉比對她而言已經死了之前。
「不好意思,醫生您是說?」
愛爾蘭男人莞爾一笑。
「可他怎麼有辦法在夜裡餵食?」
「你想象它像海一樣,對嗎?錯啦。」
這一次,她的步伐很慢,不想讓女孩過分勞累。她們小心翼翼地穿過院子,靴底比較滑。「要是天沒這麼晚,或者你看著更有氣力的話,」莉比說,「我們能往那個方向走大半公里呢。」她往西指,「我在那麼遠的地方看見過一個很奇怪的山楂樹,上面扎滿了布條。」
等等!莉比第一次跟伯恩見面時,他罵安娜是騙子;第二次,他抱怨莉比讓她沒機會進食。現在,他卻對莉比「睡時餵食」的看法冷嘲熱諷,暗示那些神奇的說辭可能最終是對的?
「哎,上帝喜歡她這個甜心寶貝兒。」站在門口的羅莎琳·奧唐奈在莉比背後說,基蒂在她身邊走來走去。
「她的呼吸還健康?」麥克布里亞第問。
像是大歌劇里的片段,這讓莉比渾身不舒服。
「早上好,隨便你叫啥名字。」
在平坦的曠野上,莉比沒看到山。安娜大概是指那個低矮的山岡,在村子北面。毫無疑問,「死亡中心點」的居民覺得地面上每個隆起都是一座山峰。
南丁格爾小姐非常反對在病人面前耳語聊天,「你在我們前面走吧,」莉比對安娜提議道,「要不你去摘點鮮花,裝飾你的房間?」
安娜神情困惑,「不,他用腳鏟沒準兒會切掉一隻腳趾。」
長眠于耶穌懷抱
「塔拉莫爾河,」安娜驕傲地說,「還有布羅斯納河,我們去馬林加的集市那一次。」
薩迪厄斯先生放下茶杯。出於本能的懷疑,莉比注意看他的盤子有無碎屑掉出。要是真的有,她倒不覺得安娜真會把它藏在手心咽下去。
「你需要什麼嗎,尿壺?水?」
「你肯定很想念兒子。」她回頭說道。
她瞄了一眼黑色粗體標記的頭版標題,重大事件:大選、摩爾達維亞與瓦拉幾亞合併、維拉克魯茲包圍戰、夏威夷火山持續噴發。
意思是說,那水能治愈百病。莉比猜想。這種事是很狡猾的傳說,因為布頭腐爛要很久,到時候病人的病幾乎都痊癒了。

他一直閉口不言,彷彿為了證明自己懂得如何閉嘴。
「嗯,最寬廣的水域。」安娜說。
「不會孤單,我是這個意思。」莉比尷尬地說。
「我儘快找人來幫忙。」她告訴他。
心跳:每分鐘98次。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八點左右,羅莎琳·奧唐奈把約翰·弗林留給他們的《愛爾蘭時報》拿進來。
當她於一點抵達小屋時,薩迪厄斯先生坐在好屋子裡喝著茶,盤子上放著一塊抹了黃油的司康餅。
但這種任務絲毫不簡單。莉比現在發覺了,但她三天前並不知道。
莉比打斷他,「我的意思是,營養攝取不足,不會導致任何一種排泄。安娜沒有排過便,排尿也很少。」她說,「對我來說,這說明她吃了點食物,但不足以產生廢料。」她是否該提一下自己關於安娜夜間被餵食卻不自知的看法?莉比遲疑了,突然間覺得,這聽起來跟老頭的理論一樣不可思議。
孩子當然會喜歡雲朵,它形狀不定,或者確切地說,是千變萬化、精彩紛呈。這小姑娘稚嫩的心思總是毫無章法,難怪她會走火入魔,受困於終生無須食慾的虛幻想象。
莉比打了個冷戰,不僅僅因為事情本身,而是當著一個敏感女孩的面複述這件事。
「再說一個。」
「動機是什麼?」
「完全沒有,不過是做做保健、活動一下。」她生怕挖草皮的不知道那個詞,就又補充說。
「1845年土豆大歉收,直到1852年才真正恢復過來。」他告訴她。
「好的,為帕特禱告。」她雙手合十,「我愛你到死,最寶貴的十字架啊,用耶穌——我的救世主的柔軟、嬌貴、可敬的軀體去裝飾,被他寶貴的鮮血潑灑和沾染。我愛你到死,我的上帝啊,因憐愛我等而被釘上十字架。」
莉比眯著眼睛看了看,「你從來沒見過真海豹,我覺得。」
莉比抿嘴,「無邊無際、水汪汪的泥潭,那天我摔了個狗啃泥,伯恩先生,我以為我再也爬不出來了呢。」
「沒關係。」伯恩說,「你對這裏迷人風景的抵觸才更沒有道理呢。」
「是。」她承認。
「什麼?」
身體一定要有些保障,毋庸置疑,不是睡眠,就是食物。如果無法獲取,那就得有某種刺|激物。莉比放下披肩和墊腳的熱磚頭,在房間中來回走著,每個方向三步。
她開始數安娜沉睡中呼吸的次數,一分鐘十九次。但在安娜清醒時,呼吸次數自然會不一樣,節奏也會不太規律。
帕特里克·瑪麗·奧唐奈
「在修道院,我們在午夜起床值夜,然後在黎明前再做朝贊課。」
「你不如現在就穿上睡衣。」
往前不遠處,在沼澤地當中,豁然出現了一條鋪著碎石的正經小道。也許是從下一個村子通到這裏,而最後一段路,可以直接通向奧唐奈家村子的路還沒建好。這條「綠色道路」並沒有什麼特別綠的東西,但這名字有點盼頭。
「那又是你必須念的一個禱告嗎?」
薩迪厄斯先生一伸頭,差點碰到安娜的頭。他伸手去握安娜的手。嬤嬤搖頭,微微一動。他點頭,只把自己的雙手握在一起,「我們要禱告嗎,安娜?」
但這會兒羅莎琳·奧唐奈急急忙忙地進來,沒跟護士打聲招呼,就去問候她女兒,寬闊的後背彷彿肉盾似的撲在孩子面前,烏黑的腦袋垂在小腦瓜上方,寵溺的話語,肯定是蓋爾語。
「我不太能想象,不吃東西的人會那樣。」
「我們不能肯定。絕不能絕望,但絕不要自以為是。它們是褻瀆聖靈的兩大不可饒恕的過錯。」安娜說,「如果帕特在煉獄,我不知道他要受多久的罪。」
「燒什麼,愛爾蘭嗎?」
水腫未見好轉。
自我安慰罷了,莉比想,「你們很久沒他的消息了嗎?」
「腳麻木了。」安娜說。
「說響一點,親愛的。」
一隻彎喙的鳥大搖大擺地經過莉比,開始尖聲抱怨起來。濕漉漉的地面上,幾簇零星的白色植物搖曳著。莉比彎腰去看,是一種奇怪的苔蘚,原來它長著角,像是些迷你的鹿。
「我父母,還有三個兄弟。」伯恩說。
莉比盤算著眼前將至的漫長上午。即使不讓進,房子周圍大概也會被不死心的訪客團團圍住,那樣莉比就不得不讓女孩待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六點以後,天空終於放晴,莉比提議去散步。
莉比幾乎可憐起使勁擺手的神甫了。
莉比用力推開門,走進外面的黑夜裡。
「我觀察這個女孩,不把眼睛看疼了不罷休。她不吃東西,可她還活著,活得挺好。最近一兩天,我幾乎……」
「來了。」女傭匆忙走開。
「更了不起。」莉比說,「現在還是,不管她生不生病。」
「開始什麼?」安娜問。
莉比深吸一口氣,「替同一夥英國壞人辦事嗎?」
「噢,恕我無知了。」她模糊地記得,直到近年,天主教一直受到壓制,但她不了解詳情。
「你都認得它們?」安娜問。
「明白了。」莉比說,可她並不明白。
「她在教我猜謎。」女孩又說。
他舉手止住她,「很好,已經有六項贖罪行動了。」
「很好。」安娜肯定地說,臉色煞白。
他像是很有感覺地晃著頭,拿起鉛筆,「我能在下一篇稿子里報道這個嗎?」
「你呢,你有過小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