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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棚里的散步者 3

頂棚里的散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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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發現了頂棚里的這個魅力無窮的舞台後,那不知何時已被忘卻的犯罪癖又一股腦兒地湧上了鄉田三郎的心頭。在這個舞台上玩犯罪遊戲的話,肯定比先前嘗試的那些要刺|激得多,想到這兒,他喜不自禁。怎麼就一直沒有發現在自己身邊還有如此有趣的地方呢?從此,三郎開始像魔鬼一樣在昏暗的世界里一個接一個地窺視東榮館二樓的二十多名房客的隱私,僅此一點已經讓他喜出望外了,以至重新燃起了對生活的熱情。
三郎只要一看到遠藤這張臉,就不由得心裏痒痒,想要狠狠地對準他那張扁臉打幾巴掌。
除此之外,三郎還對研究房客與房客之間的感情糾葛發生了興趣。比如同一個人,卻是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有的人剛才還跟人家笑著說話,去了另一個房間,就把人家說得一無是處,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有的人像變色龍一樣,對誰都阿諛逢迎,背地裡卻大肆嗤笑人家。要說到那個女房客——東榮館二樓住著一個學畫的女學生——就更有意思了,她已經不只是「三角戀愛」,而是「五角」「六角」了,可憐的情敵們互相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只有局外人「頂棚里的散步者」對這錯綜複雜的關係看得一清二楚,深知她的真心。童話里有一種叫作隱身衣的東西,現在頂棚里的三郎就如同穿著那件隱身衣。
夜裡和白天不同,射進頂棚里的光線很微弱,因此在裏面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在這樣的黑暗中,三九-九-藏-書郎一邊小心地不弄出聲響,一邊慢悠悠地在頂棚里爬行。他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條蛇,連自己都不由得害怕起來。不過,不知是何緣故,這種恐懼竟讓三郎亢奮得發抖。
就這樣,三郎得意揚揚地連續進行了好幾天「頂棚里的散步」。在此期間,發生了許多讓三郎意想不到的趣事,僅把這些事記錄下來就足夠寫出一篇小說了,不過這些趣事同此故事沒有直接關係,只好割捨不提,只簡單地舉兩三個例子。
從頂棚偷窺房客的隱私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啊,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恐怕想象不到。即使下面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僅僅偷窺那些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而本性畢露的人就已經頗為有趣了。三郎發現,某些人在旁邊有人和自己獨處時,其行為舉止自不用說,就連其表情都全然不同,這令他萬分吃驚。與平時從旁邊看別人的角度不同,現在是從正上方俯視,因視角造成的差異,使平常無奇的房間也出現了奇異的景觀。在頂棚只能看到人的頭頂和兩肩,以及書架、桌子、柜子、火盆等,而且只能看到其朝上的部分,幾乎看不到牆壁,代之以榻榻米襯托著所有的物品。
看樣子遠藤是個十分刻板的人,房間里收拾得比其他房客都乾淨整潔。書桌上擺放的文具,書架中排列的書籍,擺得方方正正的坐墊,放在枕邊的形狀很少見的鬧鐘,還有漆器的捲煙盒,以及彩色玻璃的煙灰缸,不管是哪樣東西read•99csw•com都體現出它們的主人是世上少有的愛美之人。而且遠藤自身的睡姿也相當規矩。遺憾的是,他正張著大嘴發出雷鳴般的呼嚕聲,與這房間里的陳設很不搭調。
下面,講講某天夜晚發生的事。三郎「散步」一圈后,正在房梁之間爬行著,準備回自己的房間時,突然發現在自己房間的對面,就是隔著庭院另一邊靠角落的頂棚上,有一個過去從未注意到的細微縫隙。如絲般的光線從縫隙瀉進來形成一個兩寸左右的雲朵狀。三郎不知是什麼,輕輕打開電筒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很大的木節,一大半已經和周圍的木板脫離,剩下一半也只是勉強連接著木板,雖沒有形成孔洞,但只要用手輕輕一摳就會脫離似的。於是,三郎從其他縫隙向下張望了一下,確認房間的主人已經睡熟之後,便決定把它摳掉。三郎小心翼翼地摳著,盡量不發出聲響,所以花了很長時間才摳出了那塊木節。幸運的是,這個木節孔呈漏斗狀,下細上粗,把摳下來的木節再放回原處,也是絕不會掉下去的,不會有人發現這裡有如此大的一個窺視口。
如果能夠掀開別人房間的頂棚,潛入房間中,搞出種種惡作劇來,豈不是更有趣嗎?三郎心裏雖躍躍欲試,卻沒有那種勇氣。在頂棚內,平均每三間屋子就有一處同三郎房間一樣的被石塊壓住的通道,因此,潛入別人的房間並不是難事。只是房間的主人隨時可能回來,即使碰不上九九藏書主人,由於房間的窗戶都是透明的玻璃拉窗,所以被外面的人發現的可能性也很大。再加上,揭開頂棚進入壁櫥里,再打開壁櫥的拉門溜進房間,然後再爬上壁櫥里的架子,退回到自己房間的頂棚里,這個過程中難免不弄出聲響,若是被走廊上的人或是鄰居聽見可就壞事了。
「真是天助我也!」三郎喜出望外,從這個木節孔往下面一看,節孔雖小,但下面最窄的地方直徑也有一寸以上,通過它可以輕鬆自如地看到屋子的全景,不像其他縫隙那樣縱向雖長,橫向卻只有一厘米左右,不便於窺探。三郎忍不住在這裏停下來,仔細觀察這間屋子。說來也巧,這間屋子裡住的是東榮館的房客中最令三郎討厭的一個叫遠藤的牙科學校畢業生,眼下正在某個牙醫手下當助手。這個遠藤,此時就在三郎眼睛下方睡得正香,他那張令人討厭的大扁臉顯得更加扁平了。
東榮館的結構,跟其他公寓差不多,正中央是庭園,四周呈回字形排列著房間,因此,頂棚也呈回字形,相互連通,從他自己房間的頂棚出發,轉上一圈,又可以回到他的房間上方。
下面的各間房間都由厚實的牆壁相隔,房門安有金屬鎖。不過,一旦他上到頂棚,往下一看,所有房間就成了毫不設防的開放空間,他想看誰的房間,就可以到誰的房間上面去,來去自由。而且,只要想找,都能看到同三郎房間一樣的用石頭壓住的地方,所以只要三郎願意,他甚至可以潛九*九*藏*書入別人的房間進行偷竊。如果通過走廊行竊的話,剛剛說過,這是一座回字形結構的建築,因此各個方向都會暴露在他人的視線內,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有其他房客或女傭經過,非常危險,但是走頂棚裏面的話,是絕對安全的。
三郎就像看到了什麼不潔的東西一樣,皺起眉頭,瞧著遠藤醜陋的睡相。遠藤的臉要說好看倒也算好看,也許如他自己吹噓的那樣,是一張對女人有吸引力的臉。不過這張臉實在有些長過了頭,濃密的頭髮,與長臉不成比例的過窄的富士額,短粗的眉毛,細小的眼睛,老是笑眯眯似的魚尾紋,長鼻子,以及異常大的嘴。三郎尤其覺得這張嘴看著彆扭,鼻子下部猛然突起,上顎和下顎都鼓了出來。此時,那紫色的嘴巴大張著,與蒼白的臉形成奇妙的反差。而且,也許是患了肥大性鼻炎之類的病吧,他的鼻子一直不通氣,始終大張著嘴呼吸,打鼾可能也是因為鼻炎的緣故吧。
即便房間里的人沒做什麼事,都是如此令他興奮,更何況在這些地方常常會展現一幕幕或滑稽或悲慘或可怕的圖景。平日一向大發反對資本主義過激言論的公司職員,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卻一遍遍地從公文包里拿出剛剛接到的漲薪令,不厭其煩地看了又看,臉上露出喜不自禁的表情;read.99csw.com有個投機商將華貴的絲綢衣服當便服穿,極盡奢侈,可是上床睡覺時,卻把白天隨意穿著的衣服,像女人似的仔細疊好,壓在被褥下面,更有甚者,當他發現那和服上沾了污漬,竟然用舌頭把它舔乾淨——據說絲綢上的污漬最好是用舌頭舔;一個據說是某大學棒球選手、長了一臉粉刺的青年,竟然膽小如鼠,與其運動員身份完全不符,他把寫給女傭的情書放到吃光了晚飯的托盤上,想想覺得不妥,又把它拿了下來,過一會兒又放上去……磨磨嘰嘰地重複著一件事;還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招來妓|女,演出一幕幕無法在此描述的不堪入目的醜陋場景。諸如此類,他可以無所顧忌地想看多少有多少。
此外,在頂棚里,還可以隨心所欲地偷窺他人的隱私。雖說這是新房子,可是由於公寓蓋得簡陋,頂棚上的縫隙隨處可見,在房間里察覺不到,一旦進入昏暗的頂棚中,就會驚訝于縫隙如此之多,偶爾還能見到孔洞。
三郎為了使頂棚里的散步變得更加有意思,沒有忘記把自己裝扮成書中描寫的真正罪犯的模樣。他上身穿著深褐色緊身棉毛衫,下面是相同色系和質地的襯褲——可能的話,三郎本打算穿一身黑衣,就像曾經在電影里看過的女賊那樣的打扮,不巧手頭沒有,只好將就一下——穿上襪子,戴上手套(雖說頂棚里全是粗糙的木材,幾乎不需要擔心會留下指紋,但三郎還是很小心),手裡握著手電筒(即使想拿手槍,也找不到,只好以此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