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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休戰1918年11月11日

第一部分

休戰
1918年11月11日

希爾維認為,樓梯是一個危險的地方。許多人死在樓梯上。希爾維常叮囑他們切勿在樓梯頂玩耍。
「有人?」希爾維說,「誰?誰會把你推下樓,布麗奇特?」她環視廚房眾人。「泰迪?」泰迪用手捂住嘴,彷彿要捂住即將奔涌而出的語詞。希爾維轉向帕米拉:「帕米拉?」
她跑出去,躲進樓梯下的收納櫃。這是泰迪的秘密基地之一,片刻后,櫥門打開,泰迪溜進來,在她身邊坐下。「我覺得你沒有推布麗奇特。」他邊說邊用自己溫暖的小手握住她的手。
維妮、戈爾蒂、梅麗、南希和女嬰畢阿特麗斯。厄蘇拉心中默念,但嘴上什麼也沒說。在保守秘密方面,她已經像希爾維一樣駕輕就熟。
「木已成舟。」希爾維被請到抽屜前時這樣說,「但你們不能再把兔子養在屋裡。你們得請老湯姆給它們造一間兔九九藏書舍。」
「厄蘇拉?」希爾維皺起眉頭。厄蘇拉眼望前方,眼神空洞,準備為自己有意犯下的錯接受懲罰。「厄蘇拉,」希爾維的語氣嚴厲起來,「你知道這事?」
「謝謝你。但我推了。」
正在做梅子布丁的格洛弗太太對此嗤之以鼻。她覺得五感已經太多,再加一個簡直要造反。
「胳膊折了,」費洛維大夫說,「你摔得真不輕呀。」
去年聖誕時,希爾維曾給厄蘇拉一隻盒子,盒子包裝精美,扎有蝴蝶結,看不見裏面裝了什麼。希爾維說:「聖誕快樂,親愛的。」厄蘇拉說:「噢,太好了,是一套放在玩偶之家的餐具。」立即被指責事先偷看了禮物。
所謂實踐造就完美。
布麗奇特相信厄蘇拉的話,她說,厄蘇拉「有天眼」。她說,此世與下世之間有一扇門,只有特殊的人才能通過。厄蘇拉並不想成為特殊的人。
厄蘇拉腳步輕悄,偷偷踏著地毯走來。她無聲提氣,兩隻手伸出去,彷彿要攔截一輛火車,大力推向布麗奇特的后腰九-九-藏-書。布麗奇特扭頭見是厄蘇拉,驚駭得睜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她飛出去,四肢凌亂地翻滾下樓。厄蘇拉險些沒跟著一起跌下去。
「是有人推了我。」布麗奇特說,腦門上腫著亮紫的瘀青,帽子拿在手裡,紫羅蘭紙花皺成了團。
他們聽見隔壁花園裡有響動,那是尚未謀面的新鄰居,肖克洛斯一家。帕米拉說:「來,我們去偷偷看上一眼。不知她們叫什麼名字?」
「每個人都會時而有奇怪的感覺。」希爾維說,「記住,親愛的——想光明的事。」
布麗奇特銜住發卡,舉手調整帽子。她用紙在帽子上新縫了一捧紫羅蘭,專門為了勝利慶典。她身處樓梯頂,嘴中哼唱「凱-凱-凱蒂」,心裏想著克拉倫斯。等他們結了婚(最近他改口說「春天就結」,雖然不久前還是「聖誕以前」)她就能離開狐狸角,就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了。
「好吧,我還是愛你。」
早晨,他們被關在屋外花園裡。「我們就這麼慶祝勝利嗎?」大家在山毛櫸樹下躲九九藏書毛毛雨,帕米拉悻悻地說。只有特里克西興高采烈。特里克西喜歡花園,喜歡花園裡的兔子,雖然狐狸虎視眈眈,部分兔子還是僥倖活了下來,享受著園中蔬菜的好處。戰前,喬治·格洛弗曾送給厄蘇拉和帕米拉兩隻幼兔。厄蘇拉百般勸說,終於說動帕米拉將它們養在室內,兩人將幼兔藏在床頭櫃抽屜里,從藥箱里找了一隻眼藥水瓶餵食。直到有一天,幼兔跳出抽屜,差點把布麗奇特嚇得靈魂出竅。
厄蘇拉幹了壞事,她把布麗奇特推下了樓梯。如果布麗奇特不幸死去,她等於犯下了謀殺罪。但她知道她必須這麼做。巨大的恐懼俘虜了她,讓她不得不把布麗奇特推下去。
「我沒看。」事後她在廚房裡對布麗奇特堅持道。布麗奇特正用白色王冠形小紙套套住砍掉了雙腳的鵝腿尖。(這隻鵝讓厄蘇拉想起村上一個男人,確切說還不是男人,只是個男孩,男孩在康布雷戰役中炸掉了雙腳。)「我沒看,我就是知道。」
不知為何許多事都似曾相識。希爾維說九九藏書這叫「即視感」,是意識玩弄的小把戲,而意識又是最神秘不可測的東西。厄蘇拉堅信自己記得躺在樹下搖籃里的事。「不可能,」希爾維說,「誰都不可能記得那麼小的時候發生的事。」然而厄蘇拉記得。她記得葉子,彷彿風中揮動的綠色巨手。記得搖籃篷檐掛的銀色小兔在她面前轉圈。希爾維嘆息道:「你的想象力真豐富,厄蘇拉。」厄蘇拉不知這話是不是誇獎,但她確實常感到分不清想象和現實,也常為心中可怕的懼意——某種恐怖的可怕事物——而感到困惑。那是一派黑暗的景觀。「別總想這些,」希爾維說,「想想光明的事。」
兔舍沒能關住兔子。兔子跑出來,進行了愉快的繁殖。老湯姆四處布置了毒藥和陷阱,均屬徒勞。(「天哪,」某日早晨,希爾維看到窗外草坪上聚眾用餐的兔子說,「簡直變成澳大利亞了。」)莫里斯在學校里的少年空軍備戰團學會了射擊,常有一搭沒一搭地用一桿被休淘汰的衛斯理·理查德獵槍從自己卧室的窗口打兔子,這樣消磨了去年九_九_藏_書整整一個暑假。帕米拉氣得往莫里斯的床單上撒了一把他自己儲備的痒痒粉(莫里斯一直都在惡作劇商店裡選購商品)。很快,莫里斯將此事怪在厄蘇拉頭上,後者準備背黑鍋,但是帕米拉站出來澄清了事實。帕米拉就是這樣,對公正公平有著相當的執著。
「我?」帕米拉說,她雙手合十在胸前,彷彿受了不公的殉難者。希爾維看著布麗奇特,後者將頭微微偏向厄蘇拉。
「她一直都笨手笨腳的。」格洛弗太太說。
「啊,我明白,」布麗奇特說,「你有第六感。」
有時她在別人開口前就知道了他們要說什麼,在事情發生前就有了預測——碟子掉在地上,蘋果砸向花房——彷彿這些事情已經發生了許多次。詞句不斷反覆,初次見面的人們看來都很面熟。
要不是門鈴響起,門廳里一陣慌亂,她也許再也不會從櫥櫃里走出來。泰迪打開門,向外張望,繼而鑽回櫥里報告說:「媽媽在親一個男人。她在哭。男人也在哭。」厄蘇拉也探出頭去,驚訝地回到櫥里。「好像是爸爸。」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