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看見周圍屍體的臉，分明緊閉著眼，卻還是瞧得清清楚楚；年輕的文秀娟，年老的文秀娟，男的文秀娟，女的文秀娟。她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麼恐懼，這恐懼來自周圍的一個個文秀娟，這恐懼里夾裹了猙獰充滿了絕望，卻奄奄一息衰弱無力，即將和她的生命一起遠去。眾多屍體中的一具動起來，伸出手，掐住了柳絮的手臂。柳絮沒有半分掙扎的力氣，就這樣任由自己被拖走。

「我們犯錯了，不應該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她們回來的時候，你該發作的。如果你發一通脾氣，問誰把你的照片剪碎了放在食盒裡，大鬧甚至大哭一場，就可以觀察她們是什麼反應。」

精心準備的引蛇出洞計劃看起來沒有奏效，柳絮卻不願意放棄，她讓文秀娟去吃飯，自己堅持回到那棵樹下守候。說不定那個人能找到理由脫開身呢。

最後司靈她們熄燈出門的時候，有那麼一小會兒沒看清楚，頂多十五秒鐘，等她衝出去跑近了，即便還是看不清楚，但至少能確定並沒有人靠近食盒。

「我去關窗戶。」柳絮輕聲說。

她已經準備好一套說辭，該怎麼解釋被迫害妄想症長輩送來的水裡居然真的有毒素。

十分鐘前，文秀娟離開了寢室。按照之前和柳絮的對話，其他人會猜到她是去圖書館。

這段記憶模糊不清，反正都不是什麼重要的話。好像金浩良先說要處分她，後來看她魂不守舍。又自己把話圓了回去，讓柳絮以後注意團結。金浩良話還沒有講完的時候，柳絮就跑掉了。她跑回寢室，從自己的箱子里翻出那瓶用塑料薄膜層層包裹的礦泉水，騎著自行車出校門。那個警察正在轄區派出所門口抽著煙和同僚說話，柳絮上去把礦泉水往他懷裡一塞，扭頭就走了。

文秀娟想了想，搖頭說：「不一定，也許她們是一早就約好吃飯的，不方便改。」

其實通常沒人會在晚上進解剖樓的，畢競那一扇扇門裡的解剖台上，都躺了露著骨頭流著腸子的屍體。

「當然，我可不是在怪你。別擔心，是那個人怕了，才這麼乾的。記住，是她怕了，不是我們！」說完，她的手緊了緊，像是要把自己的信心傳遞給柳絮。

半個身子從金浩良身後斜出來，是寢室樓的管理員。她盯了柳絮一眼，然後向身旁的警察確認：「剛才就是她打的電話。」

「我怎麼不能說，我怎麼不能說？就許這個丫頭片子把我當嫌疑犯，還不許我講兩句了？別說我，沒準她把你也當嫌疑犯，她把所有人都當嫌疑犯要挨著個兒審呢。你什麼立場啊，合著我把你叫來，你去幫她說話？你愛被她審是不是，你愛當這個嫌疑犯是不是？」

「你不相信嗎，你覺得這都是我編的，我脆想出來的？」警察一回來柳絮就問。

「當然不是，她人好極了，她是我見過最最優秀的。」柳絮無法接受別人對文秀娟為人的懷疑，剛才累積的不安和憤撇爆發出來。可她隨即意識到，這樣說其實只能讓警察對下毒的真實性更加懷疑，正要補救，敲門聲響起。

警察站起來，走到門前把門拉開。站在外面的金浩良一把把柳絮拽了出去。

文秀娟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她的手指在另一隻手的指節間移動著，那種韻律讓柳絮堵得難受。

她差點撞到人，連忙停住。把眼睛放平一瞧，從窗口裡消失的五個人，就在面前。

「哎，可是，現在。」柳絮表情變得尷尬面緊張，然後說自己有事離不開。

柳絮憋不出話，只有笑。她被這幾雙眼睛瞧著，有被看穿的窘迫。

柳絮愣了愣，師兄立刻哈哈著說開個玩笑，當然是他請。

「也許。」文秀娟的語氣聽起來並不確定。她懷疑所有人，也許柳絮除外，這種懷疑深切到無法用一次醉酒的嘔吐打消。想必哭泣也不行。

如果是那個人怎麼辦，她會殺了自己嗎？儘管知道這樣的猜想很荒唐，但柳絮還是忍不住去想。

柳絮愣了一下，猶疑著回答：「我不確定，不記得了，可能沒怎麼注意。」

「你先去找其他人談，把我放在最後一個，是不是覺得我嫌疑最大？我平時不和文秀娟講話，看起來和她矛盾很大，你是不是就覺得我要毒死她？」

因為柳絮談的這個心，就是關於殺人的事情。

柳絮終於聽見了自己的尖叫聲，她叫得撕心裂肺，竹竿在手裡變得很沉，脫手掉進屍池裡。手疼，不知什麼時候被毛刺拉傷了，她攤開手，看見血。她隱隱約約知道不好，但已經來不及，這血鋪展開向她一撲，一切都旋轉起來，她失了重心，翻進屍池裡。

不能走神，柳絮警醒。她意識到過去的五六秒鐘里自己不在狀態，不過還好，沒人能在這麼點時間里對食盒做手腳。

文秀娟推門進來，她剛才在另一個「觀測點」。

費志剛跑過來。

回聲停歇的時候，那聲音也消失了。

食盒裡的湯並不很滿，大概三分之二的樣子，這些碎片是怎麼粘到蓋子上去的？

他抱著球扭頭而去，沒兩步又轉回來，走到文秀娟面前。

病理課的羅教授不太討人喜歡。她是個長相刻薄的中年女人，看五官，年輕時大約是個美人，現在眉眼輪廓卻被歲月雕刻過度，顯出兇相。相由心生，大家都說她一定生活不幸福。並且她課上講太多理論，甚至在講病例的時候也像在講理論，令人昏昏欲睡。

這很關鍵，柳絮對自己說。把繩結打給他看，這樣他就會相信！

「不是的。」柳絮辯解得很無力，因為她確實覺得司靈的嫌疑最大，所以下意識就把她放到了最後。在這個雨中的死人亭里，她被司靈道問得無處可逃。

柳絮卻什麼都沒瞧見。

但她竟打不出來了，手指糾結著不聽使喚。

事情會變得越來越危險，柳絮想。文秀娟應該求助，不要有那麼多顧忌。家人、老師、公安，要有更多的力量來保護她。

金浩良彎下腰，拍著柳絮的肩膀，又說了些什麼，然後他的聲音停止了，鞋子移出了柳絮的視野。

柳絮問會不會搞錯了樣本，那位師兄有些不快地向她保證，絕對沒錯。

「去哪裡？」她又問。

柳絮用力點頭。

「而且我把湯倒進食盒裡的時候，也沒發現湯里有這些東西。」柳絮說。

116。柳絮又看了一遍，沒錯，是116。

「小心，小心，別這樣。」柳絮被她的動作嚇壞了。

她想問一聲「誰」，又不敢出聲。她怕極了，卻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心裏空洞洞，好像心臟波挖掉了一樣。她一步一步往前挨去，挪到了迴廊轉角，沒停下來，一步就跨了出去。

柳絮的心臟劇烈跳動著，她是被嚇到了，站起來往外面的籃球場上看。

柳絮想起毒理實驗室的化驗結果，只好搖頭。

那不是文秀娟的照片。是她自己的！

在她講到腦動脈粥樣硬化的時候，輔導員金浩良出現在門口。他向羅教授打了個招呼，羅教授往他身後看了眼，就停下了講課。

柳絮回過頭去看食盒，一時間競看不太清，才省悟沒有開燈。

「但只有這一個可能了。」文秀娟說。

她把繩結遞給警察，警察看了看又還給她，問：「你平時真的經常打這種結嗎？」

日影緩緩移動，柳絮想，自己會永遠記得這個畫面的吧。隨即，這畫面就被一枚飛來的籃球擊碎了。

警察又在筆錄上記了一筆，然後問：「還有其他的證據嗎？更確切的證據。」

這是很漂亮的一隻眼睛，睫毛細密，隨孔熱亮，現在上面卻污了滑膩的湯汁。柳絮本喜歡把羹燉得濃稠一些，現在卻覺得無比噁心。她用指尖括著眼睛的一角，拿起來，捋去上面的液體。

那紙上寫著什麼嗎？

「你中間上過廁所嗎？」文秀娟問。

「啊？」

警察讓她打個繩結看看，一時找不到繩子，警察解下鞋帶遞給柳絮。

其實，還能往前走的。緊挨著解剖樓，有一幢平層的房子，兩者之間，有通道相連。柳絮繼續往前走，到走廊盡頭左轉，那兒有四級向下的樓梯。再往前，經過一小段更狹窄的沒有窗的走道，就進到了那幢平層的房子里。這贛房子只有一個房間，房間外是比過道寬敞不了多少的大堂，通往戶外的門虛掩著。柳絮知道有這麼個地方，但是她從沒有來過。房間的入口緊閉著，那是兩扇嵌在灰白色牆裡的鋼門，柳絮往門的上方看，沒錯，117室。

「嗯。」

所以只能等九點。

有什麼東西從身體里被抽出去了，柳絮突然虛弱下來，全身沒有一絲力氣，背靠在牆上慢慢滑下去，最後蹲坐在地上。她想笑一笑，又想哭，最後都沒能做到。

如果她有尋呼機就好了，ｈｔｔｐｓ://reaｄ.９９ｃsｗ•cｏｍ柳絮不禁想。

仍然沒有出現。

柳絮又是一愣，她不太適應這樣的問答。「你報警電話里說的那些，懷疑同班同學里有人下毒，這個懷疑你有沒有證據？」

「行了，我看你越解越死。」他說。

警察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記錄下來后，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下去。

說到這裏，圓臉警察笑笑。他的問話有些調侃，但語氣近於陳述。柳絮覺得不舒服起來。

「一瓶水」警察說。

「眼睛。」文秀娟艱澀地說，她的聲音都變調了，「眼睛。」

更可能的，是某個知情人，一個告密者，所以選擇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

「這瓶水我還留著呢。」她說。

「快點快點，想象有警車在後面追我們。」文秀娟大聲說著，把車踩得飛快，就像她最健康時那樣，讓柳絮要很努力才能跟住。機動車一輛接著一輛從她們身邊超過去，有按喇叭的，也有男人隔著車窗沖她們笑。

完全看不進書，離九點還有五十分鐘。

柳絮熬著這一頓罵，臉燙心跳，血轟隆隆像沸騰了起來。她深吸一口氣，說我走了。這三個字淹在罵聲里也許沒被聽見，柳絮說完就轉身，拔腳出了死人亭。

柳絮憋了一股氣，本想把礦泉水和碎照片的事情講出來，但司靈一句話又把她堵了回去。沒錯，警察都不理會的根據，再講也只是徒惹笑話。她捏緊了拳頭，過了今晚就會不一樣，等到了九點鐘……對，就快到九點鐘了。

這是全校最炙手可熱的委培班，頂著光環，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事情鬧出去，不論結果怎麼樣，都不是一句給班級抹黑可以形容的。而她是班長，她也不想讓委培班變成一個笑話。她想自己把那個人找出來，制止她，有什麼矛盾，私下裡解決就好。大家都還年輕，都會變成大醫院的醫生，要去治病救人的。

她沿著長桌往裡走，劉小悠正打著輕呼，平日里她不這樣，大概是酒精的原因。

真是冷漠，她想，真是冷漠。都覺得下毒的懷疑太荒謬，都不想自己被懷疑，但文秀娟的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這是擺在明處的，怎麼沒見一個人真心著急呢。

「我會沒事的。」文秀娟說。她沒有看柳絮，卻彷彿能猜出她的想法。她的手安靜地放在膝蓋上，聲音里有一種底定。這底定是柳絮從未具備的，她想裏面一定有道理，而這才是文秀娟該有的樣子，於是便也安然放鬆下來。

福爾馬林里哪來的魚。柳絮扭頭看去，在屍池靠中央的地方，有一小塊沒被浮板蓋住。

「我誤會了？倒也是，你只是把我留到女生的最後一個，你是不是還要去和男生一個一個談心呀。所以我這不是給你叫來一個了嗎，兩個一起談效率高。回頭你們單獨談心，嘿，我可不放心。」司靈說著瞟了費志剛一眼。

她下定了決心要幫助最好的朋友，哪怕文秀娟自己在警察面前退縮了。她想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在成為一名堅強的有責任感的女性。於是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氣，要去和每個人談話，來分辨誰最有可能是那個人。

「是那個人怕了，只有怕極了的才會做這種事情。」文秀娟故意壓低了聲音說。

「不是惡作劇，絕不只是惡作劇。」柳絮急了，於是她又說了繩結的事。

一下雨松樹林間的小路就不見了，她們踩著泥走進林子。很黑，林子里沒有燈，柳絮幾乎看不見司靈的背影，彷彿已經融入黑暗裡，只聽見一下一下的腳步聲，不由得害怕起來。

在這個房間里，聲響會盤旋著帶著回聲繞出來，所以柳絮判斷不出，這是從她前方出來的聲音，還是背後。她迅速回頭看了一眼，什麼都沒有，也許在前面。

「那不耽誤你了。」面色難看的師兄轉身離開。其實在他走上來和柳絮說話前，已經注意到柳絮在這棵樹下站了很久。

她搖頭只是針對前一個問題。

柳絮一時沒聽懂，文秀娟摸了摸她的頭，揚揚手裡的洞簫說：「吹這個也是很費力氣的。」

可是張文字為什麼這樣問？

「太可怕了。」柳絮強調了一句，她想盡量把自己的感受傳遞給對方，「當時我簡直喘不上氣。」

司靈沒回答，她快走幾步，進了一座涼亭。

只有她一個人的喘息聲，聽不見別人的。頂上一排排上百支燈管放著靜寂的光，照著一人高的屍池。這就像座建在平地上的游泳池，當然比標準泳池小一些，裏面盛的也不是水，而是一整池的福爾馬林。屍體們就泡在福爾馬林里，不管他們曾是有潔癖的優稚女士還是終年田間勞作的農夫，現在都赤|裸地浮在池裡，哪怕是誰的腳指頭頂著了誰的眼珠子，也都再沒了抗議的資格。

司靈猛吸幾口煙，然後把煙往雨里一扔，氣勢洶洶地問。

推不動。她去轉門把手，鎖著。

但就只這幾秒鐘之差，打牌的人居然不見了，原本視野里的劉小悠和司靈已經不在她們的位子上。

解剖樓走道里的燈是徹夜長明的，整個學校里，獨獨這幢樓如此。都說是為了驅樓里的陰氣。

這時她們走到教學樓下。

「你先進去。」柳絮忽然說，「我有些事。」

「怎麼會。」柳絮急著澄清，「我叔叔很難纏的，疑心病特別重，我這是代他問的。當然不會有毒啦，我也不相信有毒的。」

但其實沒人這麼叫這個房間。它有另一個名字——屍池。解剖課上的那些屍體，就是從這裏拖出來的。

「那裡面還有很多。」文秀娟胸口的起伏漸漸平復，但喉間的肌肉還在痙攣，聲音怪異。這是一張被剪碎的兩寸報名照。除了這隻眼睛，碎臉的其他部分仍在湯里。

食盒是偏白色的半透明塑料，碎照片底朝外粘在盒蓋背面，並不會顯得特別突兀，沒留心的話，的確很可能忽略過去。食盒蓋緊之後，湯的熱氣把粘著照片的膠水熏化掉，一部分碎片就會掉進湯里。也許那個人會希望所有碎片都掉下來，可最終大部分還是留在盒蓋上。

可是竟沒有。

「我們去外面吃，司靈請客呢。」

她往前走去，心裏猜測著，在117等著自己的，會是誰。

走道只兩米寬，白茫茫在面前鋪開，卻有了空曠的感覺。柳絮看了眼門牌，101，她要去的是117。

駭然之後，柳絮的第一反應，是疑惑這些碎片是怎麼被放進食盒裡的。

那頓午飯文秀娟說了很多，包括她的擔憂。

柳絮被張文宇前頭一句「報警小姐」嗆紅了眼眶，費志剛又特意對她說了對不起，他盯著柳絮像是有其他的話講，最終還是沒說，轉身跑了回去。

「什麼事啊。」柳絮在後面問。

屍池是這大房子里的唯一「擺設」，池壁和牆之間還有三米許的空間，就成了繞著屍池的四方形迴廊。這迴廊分明要比先前外面的走道寬敞，但站在這兒，無時無刻能感受到屍池墳墓般的壓迫。

感覺到的時候，柳絮就對昨天的一切釋然，並且愧疚起來。自己竟然為那種事情埋怨不滿。如果自己在文秀娟的位置上，受到她那樣大的壓力，還不知軟弱成什麼樣子。

身體已經冰得沒有半點溫度，心跳又不見了。她張開嘴叫，可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或者有股力量把她的嘴塞住了，她根本就沒叫出聲來。

「你看什麼呀。」司靈抱怨。

費志剛攤著手，唉嗅地嘆氣。柳絮默然不語，遭遇如此激烈的爭吵她向來沒有反抗能力。司靈的情緒卻愈發地高亢起來，近乎于歇斯底里，已經全然不顧同學之間的情面。

在她想分辯一下，以免誤會的時候，警察義問：「有誰是你特別懷疑的？」

「你開什麼玩笑，這種話也能亂講！」費志剛吃了一驚，語氣變得急促嚴厲。

那隻手慢慢鬆開。柳絮關上窗回到自己的床鋪躺好，過了一會兒，她總算能聽見自己心跳之外的聲音時，劉小悠的呼聲正有節奏地響著。

「飛下去了！」她說著扭頭看柳絮。

她早該這麼做了。

食盒，湯，碎勺。哪裡來的眼睛？

這亭子上沒有牌匾，原本無名。但流傳最廣的一則故事，是說一天晚上有學生碰到個背靠著柱子坐在亭子里的人，以為是教授上去打招呼，結果是幾天前解剖樓里遺失的屍體。這樣子的傳說還不止一宗，從解剖樓跑到亭子里的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於是這亭子就被學生們暗自稱作死人亭。死人比活人多，或者死人比活人更喜歡的亭子。

文秀娟站起來，準備回去。柳絮憤憤不平，說不能就這麼走，你吹得這麼好聽，這幫粗魯男人不懂欣賞。

「這結打起來很麻煩啊，你不會每次都打這樣的結吧，會不會有時為了方便，就打普通的結？」

柳絮注意到她拿著勺子的ｒeaｄ.9９ｃsｗ.ｃoｍ右手在極輕微地顫動。那不像是緊張或害怕引起的顫抖，不是。有太多可以反駁的地方了，但柳絮卻什麼都沒有說。

柳絮被領到一間沒人的辦公室里，一路上金浩良不停地問，說柳絮你報的什麼警，怎麼會有人要害文秀娟，怎麼她自己不報警，你搞錯了吧，你說話呀……

熬湯的時候不可能，她一直在爐邊守著。

「咳，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呢？」費志剛有些錯博有些尷尬，他本以為這是自己和司靈的獨會。「我們在談心呀。」司靈說，「我在給柳絮形容呢，我是怎麼給文秀娟下毒的。」

說完，她返身沿原路跑了回去。

司靈說死人亭適合談心，顯然是話裡有話。

司靈咯咯咯地笑，這笑聲在死人亭里打著圈，妖異又瘋狂。

今天早晨，柳絮對昨天的這句話感到後悔。

幾乎不可能。即便那個人真能特工般完成這一系列高難度動作，也得付出一整個下午在旁窺視的代價。回頭只要問問還有誰缺了課，她就會立刻暴露。冒這麼大的風險只為了扔碎照片嚇人，傻子才幹。

「靈靈，夠了別說了。都是同學。」

「柳絮。」金浩良喊了一聲。

「一起去吃飯吧。」劉小悠說。

而後警察和金浩良又分別對她說了幾句話。

她開始按動車鈴，丁零零零。文秀娟終於恢復了握把，也把鈴按起來。兩輛車扯著這串鈴聲，轉眼就俯衝進外灘的一片光亮里去了。車甩在一旁，兩個人坐在情人牆邊。文秀娟還在喘氣，她汗出得比柳絮多一倍，頭髮都濕透了，一縷一縷緊貼在頭皮上，格外顯得少。「很多人都說東方明珠丑極了，我倒覺得還好。」柳絮說。

心臟突然間猛跳起來，一陣密集混亂的鼓點把她淹沒，那不像是心跳聲，彷彿心臟泵集了大量的血液，大江大河般在耳邊流過。

那兒只有一具屍體，一樣的背朝上，纏著繩索，長發，像是個女人。和其他用來解剖的屍體不同，這一具，似乎年輕得過分。

福爾馬林的味道已經很濃烈了。

但我真不是這塊料，柳絮心想。因為她竟被司靈問得心虛起來。

「柳絮你腦子裡在想什麼？真不知道你是怎麼進的這個班，你該去看看醫生是不是腦積水腦萎縮小中風矢狀溝橫斷，有病就得早治別禍害別人。誰沒事去給文秀娟下毒，你一個人發癔症自已去牆角玩兒去，別在這裏造謠生事。」

柳絮的視線沒在這些屍體上過多停留。她沿若屍池的邊走，現在迴廊的大多數地方都在她眼皮底下了，如果那個發出聲音的人身材不過分矮小的話，應該……想到這裏，柳絮忽然覺得，腳步聲那麼輕巧的人，會不會是個小孩子？

但現在碎片就在那裡，眼睛、鼻子、額頭……它們粘浮在湯的表面，沾染著和下毒人同樣黑暗神秘的氣味，來無所蹤，讓人心裏生出絕望。

那麼就是在之後的時間里下的手了。

很難。她試了好兒次，明明已經搭到了維屍體的繩子，卻又滑開。認準了，差一點，認準了，還是差一點。她忽地醒悟過來，屍體在動。鉤子搭上去的時候，屍體會動一下，所以就滑開了。

「證據有嗎？」

柳絮大口地喘著氣，一發狠，向前快步衝去。那細細密密的聲音時時從她沉重的腳步聲里冒出來，但她又繞了個圈回來，眼前卻還是空空的走道。

「所以現在只有我們兩個？」

爬上去就看見了屍池的真面目，池內的大部分區域，都被一塊塊長方形的浮板蓋住，這是為了避免福爾馬林過快揮發，在浮板的縫隙間還能看見一些肢體。鄰著鐵梯的一小塊地方敞開著沒蓋浮板，浮著四具棕色屍體。屍體背朝上，身上纏了繩子。柳絮現在知道手裡竹竿的用途了，是勾屍體用的。

柳絮能感覺出警察的不信任。他沒說出來，但也沒掩飾。

「打球去打球去。」他說著把張文宇推開了。張文宇拍著球回了籃球場，臨走嘴裏叨叨：

柳絮望向司靈，見她挑著眉毛看自己，卻並沒有親口邀請。

除了走道，所有教室的燈都關著，門也是。

文秀娟笑著轉回頭，依然保持著雙脫把的姿態，獵獵江風把她穩穩托著，太陽光籠住了她整個人。

兩輛自行車爬升到了最高處，默著她們向前伸展的虹橋彷彿直通向了江中央。正前方是黃色的江水和對岸新建起來的幾幢高樓以及電視塔，都反著光，江風卷著腥味吹過來，卻是海的味道。騎到盡頭，就見到一條向左去的優美圓弧，自行車順弧而下，外灘迎面撲上來。

「你真實心眼。」師兄笑眯眯地瞧著柳絮，說，「幫你這個忙，怎麼感謝，請我吃晚飯？」

這次柳絮聽得稍清楚了些，是腳步聲。

當然柳絮沒有那麼直白，她遮遮掩掩、遷回躲閃。但能考進醫學院的人腦子都好使，更何況精英薈萃的委培班。當柳絮笨拙地讓話題圍繞文秀娟打轉的時候，誰會不聯想到她上周五報警說有人要對文秀娟下毒的事情？

警察合上筆錄，拿眼一瞧柳絮。柳絮很認真地和他對視。他沒說什麼，但臉上那種笑已經說明一切。他走到門外，讓金浩良去把文秀娟叫來。

也許是幻聽，她想。

最重要的是，那段時間寢室里其他五個人都在，那個人沒辦法在其他人的眼皮底下做這樣的事情，除非五個人都是同謀。

是的，一個笑話，柳絮當時想。報警的事已經傳遍全班，沒多久就會有更多的人知道，單隻坐在食堂里，就已經有許多怪異的目光看過來。

她握住了門把。

太陽照得哪兒哪兒都沒有了陰霾，這樣的日頭底下，讓人只想靜靜待著。遊人在身邊來回，遠處背景里多了幾隻海燕。會好起來的，柳絮想。別辜負這樣的好日子，許是今年最後一個了。不開心的事情，明天再說。

「做你喜歡的事。」司靈在前面回答，語氣不太和善。

整個房子里，就只有她一個人。

《胡笳十八拍》戛然而止。

柳絮被逗笑了。

「吹吹吹，吹得讓人打球都不安生。」

文秀娟的手指在洞簫上挪移著，讓柳絮想起昨天她背對著自己，指尖在骨節間跳躍的樣子。

這松樹林里的亭子很有名，林子里傳著的各色故事，有大半是圍繞著這座亭子發生的。白日里柳絮還沒覺得什麼，現在司靈站在亭子里一言不發，讓她心裏直發毛。

站得高了，視覺死角會少很多。

蓋子反面粘了四五塊碎片。柳絮一—揭下來，是缺了一小半的嘴唇、耳朵、面頰等等。

文秀娟沉默不語，過了一陣，她鬆開手，插回口袋裡，輕聲說：「是真的，沒錯，是真的。」

她在等那個人。

「哦不，不用了，我在學校里吃就行。」柳絮拒絕得有些忙亂，室友們笑笑，結伴從她身邊走過。

前面的文秀娟陡然鬆了車把，展開雙手。

周日又是好天氣，最高溫度十六度，讓人難以相信再過一天就入十二月。不過氣象預報說，這可能是一九九七年上海最後一個暖和日子了，接下去要下一陣子雨，氣溫會迅速逼近冰點。兩個人騎著車順著四川路到了延安路，前頭是剛造好的高架，星期五才通的車。文秀娟說騎上去吧，這個出格的提議震了柳絮一下，她嘴上說著會不會被警察抓下去，心裏興奮起來。只是她又有另一重擔憂，長長的高架橋上匝道，騎上去很費力，而一路騎來，文秀娟已經吃不住勁歇過一次了。

柳絮心裏閃過司靈的名字，但這種事情沒證據不好亂說，於是她只好再搖頭。

在一個不存在的地方會面，真是無聊的惡作劇。但等等，或者……是那個地方嗎？

「你堅持說有人要害文秀娟，她做了些什麼事情，很招人恨？」

我不是逃跑，她想，只是快要到九點了。費志剛在亭子里叫她，司靈還在繼續，柳絮只顧往林子外面走，不停有松針掉落在頭髮上。她想起傘落在了死人亭里，當然不願再回去拿，隱隱約約費志剛和司靈像是爭了起來。柳絮描著心頭的一團毛躁，迎著雨奔向解剖樓。

門裡是更強烈的白光，屍池的燈全亮著！柳絮像是被人當頭一擊，上身後仰，差點暈過去，然後咳嗽起來。和外面的福爾馬林氣味比，門裡撲出的那股子味道簡直是固體。咳嗽的聲音震天的響，還有回聲。柳絮咳壯了膽氣，把門拉開，走了進去。

彷彿有個人在這四四方方的迴廊里和她捉迷藏，柳絮走到這邊，她就躲到那邊。

「也不差你那點嚇了。」司靈不屑地說。

之後的一小時，文秀娟上過一次足足九分鐘的廁所，但直到她回來，沒人碰過食盒。別著急，柳絮對自己說，下毒者需要一個單獨的環境，寢室里的人還太多。

「在哪裡？」她蹲下身子仔細打量。

柳絮ｈｔｔpｓ://ｒeａd•99ｃｓｗ.com鬆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大約是可以離開了。但是她瞧見了門上的紅字——「拉」。

「誰，誰在那兒？」她終於大聲叫出來。

她拼到一半的時候，柳絮就捂著嘴巴驚呼出來。

昨天，一直到中午吃飯，柳絮才再次見到文秀娟。那頓飯柳絮沒有說話，這是她第一次生文秀娟的氣。

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一縷火苗亮起，司靈點了支煙。她吸了一口，問柳絮：「就這兒了，你滿意不？」

柳絮深呼吸，慢慢站起來。

柳絮跑上二樓，開門進了寢室，藏在窗帘一側，看著司靈幾個漸行漸遠，她們沒有回頭，消失在岔路口。

所以並不能說這幾天的談話沒有收穫。今天傍晚她的尋呼機收到了這樣一條留言：今晚九點解剖樓117見面，事關文秀娟。留言人方先生。

兩人又安靜坐了會兒，柳絮問：「你家裡知道嗎？」

「我家裡……有點複雜。」片刻沉默之後，文秀娟回答。

柳絮在自習教室看書，雨漸淅瀝瀝打在窗上，聲音很冷。

文秀娟到了。

檢驗報告讓柳絮意外，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

116室暗著，柳絮慢慢伸出手，按在門上，推。

柳絮很小心，她讓自己大半隱在樹榦後面。甚至穿的衣服，也是褐色的，和樹榦相仿。

屋裡重新亮起來，長桌的另一端，食盒還在。

「你那個同學自己不報警啊，要你來報？」

「是一瓶有針眼的水。」柳絮強調。

而小孩子，正是喜歡和人捉迷藏的。

柳絮向後退，直退到亭子邊緣。

她不確定這意味著什麼，她不是破案專家，她甚至不愛看推理小說。所以她想不清楚，那個人現在應該在這兒，還是不該在這兒。

文秀娟說對不起，對著警察她說不出來。自己的身體醫院查不出任何被下毒的痕迹，那瓶水又沒檢出有毒，這一切都沒有證據，警察會覺得她在脂想，剪碎的照片會被當成惡作劇，而她會被當成一個笑話。

文秀娟點點頭。

門把陰濕，柳絮嚇了一跳，抽回手。掌心全濕了，膩了一層無色的液體，湊到鼻前嗅嗅，似乎也無味，或許是被福爾馬林的味道遮掉了。她隨後發現另一隻手也是濕的，原來出了這麼多手汗。

房間里的燈突然滅了。二一七房陷入昏暗中，柳絮看不見長桌上的食盒了。

「不麻煩的，我……我平時打起來很快的。偶爾我也會打普通的蝴蝶結，但那一次，我肯定打的是這種。」

她心煩意亂，然後感到了異樣。不舒服的感覺來自左邊，可左邊什麼都沒有，只有牆和窗戶。儘管很清楚這一點，她還是不自覺地往那兒警了一眼。隔著雨水模糊的玻璃，有張臉正在看她。是司靈。

然後她又說了碎照片的事情。警察記錄著，柳絮注意到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

柳絮扔下筷子衝過去。

「我索性就告訴你，下毒的人就是我。你知道文秀娟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嗎？她的頭髮會一根根掉下來，直到頭頂光禿禿一根毛都沒有；她的臉一天天腫起來，然後潰爛，東一攤西一攤，爛肉里爬蛆；到最後，眼珠子就鬆掉了，有一天早上醒過來就大叫，我怎麼看不見了怎麼看不見了，因為眼珠子已經掉在床褥上了。你知道我是怎麼下毒的嗎？每天晚上，我等她睡著了，就爬起來，把毒氣噴到她帳子里。你睡在她下面，難免要沾到一點。你有沒有覺得驗上發癢，身上有地方像螞蟻爬，我告訴你，你也不遠了。」柳絮明知道司靈在嚇她，還是渾身發麻。她真的覺得臉上癢起來。

「自己過來拿！」柳絮大聲喊。剛才那球勢大力沉，平平地飛過來，不像是傳球失手。張文宇邁開大步騰騰騰走過來，這期間誰都沒有說話，氣氛變得很僵：他撿了球要走，柳絮忍耐不住說：「你這樣球砸過來很危險哎，也不說聲對不起。」

福爾馬林的味道越來越濃了。

柳絮鬆了口氣，然後奇怪起來，「這麼早？」

我想她也不會真的想要殺我，甚至可能她也並沒有下毒，只是做出下毒的樣子，來給我心理壓力。你知道，心理壓力過大，也會對人造成生理影響。文秀娟對柳絮笑笑。

這幾天的談話她幾乎沒有收穫，那些室友只想躲開，問起誰和文秀娟有矛盾，沒有，都沒有，甚至連司靈這麼明顯的冤家對頭都沒人主動提。

「你知道我看到碎照片時，在想什麼嗎？」柳絮低著頭說，這一路她都沒有讓脖子真正挺直過。

柳絮嗯了一聲。

司靈話里夾槍夾棒，柳絮挨了這一頓，忽然也硬氣起來，說：「你們和秀娟同學幾年了，看著她這麼一點點虛弱下去，怎麼都不關心？說她被人下毒，不是沒根據的。」

文秀娟推門而入，把洗乾淨的食盒放在一邊，挨著柳絮坐下。她輕撫柳絮的頭髮，掰開柳絮的手，把借書證抽出來。她用筆在那空白處勾勒出一張俏麗的臉蛋，點上眉眼，以及向上翹的嘴，然後還給柳絮。

大約十一點半，走道里轟隆隆響起來。聲音在二樓樓梯口分流，女孩們卷裹著酒氣竊笑和碎語，腳步凌亂。叮噹的鑰匙聲響了好一陣，然後門猛地被推開，隨之湧進來的那股子味道，讓瞻在床上的柳絮忍不住想跳下床去打開窗。她沒有動，上鋪的文秀娟也沒有。她們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彷彿早已熟睡。司靈大聲地問她們睡著了沒有、夏琉璃嘔吐、劉小悠大哭，這一切都未能驚擾她們，直到一小時后，這種種的此起彼伏緩了下來，漸漸停歇。三點二十分，柳絮起夜歸來，在長桌邊久立。隱秘的氣息一重一重把她包裹，她在黑暗的中心想著，會是誰呢。

她淡淡笑著的臉上爬著不正常的潮|紅，柳絮看得差點哭出來。

她剛經過了109室，看樣子，117室在走道的那一端。

「什麼啊。」柳絮摸不著頭腦。司靈走得飛快，她問了幾次，司靈卻不肯說明白，只讓她跟上。

球場上沒球的那組人恰是同班同學。張文宇、錢穆、費志剛和馬德，球不知是誰扔的，張文宇站得最近，正單手叉腰望過來，沖柳絮匆了勾手。

「你報的案，按照程序，我在這裏給你做個筆錄。」警察說。他年紀不大，戴了一副眼鏡，驗孔圓圓，有些和氣又有些斯文。柳絮想起了郭慨，其實兩個人長得一點都不像，只是郭慨在讀警校，以後也會是個警察。

「當然。」文秀娟握住柳絮的手。兩隻冰涼的手。

而且屍體背上，有一塊長方形白色的東西，是紙嗎？

司靈陰陽怪氣地說。

大門邊的牆角放了幾支一頭嵌了鐵鉤的竹竿，不知是派什麼用處。柳絮拾起一根，長槍一樣端在手裡，向前走。走到轉角，她先拿槍頭伸過去，胡亂晃了幾下，身子再慢慢轉過去。依然是乾乾淨淨的一條走道。可是那聲音又出來了。

柳絮怔了怔。

司靈哼了一聲說：「講講怎麼啦，許她亂報警還就不許我講了？她這是把我當嫌疑人呢，故意留我到最後一個。」

門開了。柳絮聽見一聲沉重的吐氣，白色的圓頭短靴停在眼前。這是雙優雅漂亮的皮靴，大概今早還被擦過，泛著柔和的光亮。柳絮從未這麼近地看它們，以至於鞋頭的磨損和皮面上的細小划痕都遮掩不住了。她甚至發現其中一隻的拉鏈頭顏色和拉鏈不同，是重配上去的。柳絮抬頭去看文秀娟，一陣微風在鼻前掠過，她竟走了。白色的長裙急促地擺動，最後她跑起來，逃離了柳絮的視線。

蕭聲如訴。文秀娟很早就坐在這兒吹簫，柳絮是順著簫聲找來的，現在她吹的，是一曲《胡笳十八拍》。初聽時，幽幽之聲壓進心裏，綿綿密密，纏得她透不過氣，又通心徹肺，直讓她想哭。聽了一會兒，慢慢平靜下來，好像沉到了底，終於觸著了堅實的土地，不再飄飄蕩蕩的沒著沒落。

張文宇「哧」了一聲，說：「對不起啊，報警小姐。」

屍池的外壁是水泥本色的，灰黑髮暗。柳絮矣著牆走，盡量離屍池遠一些。每次到轉角的時失，她都特別緊張，等轉過去，前方空蕩蕩並沒有人，才鬆一口氣。

問過姓名年齡家庭住址，便進人正題。警察說你電話里講有人下毒害你的同學？柳絮說對的。下一個問題就把她問住了。

柳絮不說話。她的四肢都是僵硬的，走路的姿式像牽線木偶。她既緊張又興奮，還有揮之不去的恐懼和茫然。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對的事。

柳絮幾乎要推開門逃出去。

「你變得不像你自己了。」

「等過幾年，對面起更多的高房子，沿著江岸站滿的時候，一邊新樓，一邊舊樓，中間渡輪扯著汽笛，外灘就更好看了。」

於是她就看見了那隻眼。它被蓋在了一片銀耳下。

沒有人回應。或許那人還沒來，或許那人不會來。

柳絮搖頭。她覺得這樣的問法reａｄ•９９csｗ•ｃｏｍ不好，雖然沒有其他的證據，但現有的這些已經足夠確切了。

「可是我昨天根本想不到那麼多，我……」

文秀娟吃驚地看著柳絮，柳絮沖她笑了笑，然後走了出去。

「你幹什麼，小心點。」

剛才和師兄說話的時候，她就一眼一眼地往樹后腰。樹后不遠處就是柳絮的宿舍樓，這時候，她的寢室—二一七房裡已經亮起了燈，窗半開著，沒拉窗帘。

她忽然聽見身後窸窸窣客，猛回頭，頸骨「咔」地響了一聲。雨中樹林里有黑影在動，柳絮嚇得大叫一聲，司靈卻說你來得真慢。來的是費志剛，他收了傘進了亭子，認出柳絮，說對不起，沒嚇到你吧。

這個周末柳絮沒有回家。她扯了個不高明的謊，說解剖學教授特意開放實驗室讓她解剖，補上落下的進度。她爹讓她好好練，下刀別猶豫，然後又說起郭慨，說見不著可惜了這小子在警校學得不錯，但也沒關係，估計他會來學校看看你。柳絮第一次沖她爹嚷起來，說別讓他來我沒那麼想見他你能別撮合嗎我要讀書我不想談戀愛。她說出這些自己都嚇了一跳，聽見電話那頭「砰」一聲響，準備挨罵，不想柳志勇拍完桌子說行，不喜歡就說出來，然後掛了電話。柳絮捏著聽筒傻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沒再撥回去。周六是個晴天，上午十點鐘，柳絮坐在松樹林里的青石條椅子上。這兒是樹林邊緣，有太陽，落在身上很暖和。

「請你先出去。」警察說。「秀娟，你怎麼這樣說！」

門絲毫不動。這是當然的，屍池慣常都是鎖著的。

柳絮在門口躊躇了會兒，沿著左邊迴廊往前走。她總要繞一圈才能安心，否則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在哪個她看不見的角落有人藏著。

照片最終被發現是柳絮借書證上的，如果柳絮今天下午真的去了圖書館的話，就能發現借書證上那觸目驚心的一塊空白。

「就是我。」司靈聲音忽地低沉下來，她向前逼了一步。

那個人針對的並不是文秀娟，她看穿了柳絮和文秀娟的把戲，這張碎臉，是警告。

「啊，哦，不好意思。」柳絮一抖，怯怯看了文秀娟一眼。

平日里熟悉的那些臉，在這夜裡，在這床帳中，是什麼模樣？窺視的慾念慢慢浮起來，這是邪惡的誘惑，柳絮想。

「有根據怎麼她自己不去報警，有根據那天警察怎麼沒理你走了呢？」

柳絮渾渾噩噩，彷彿大腦都被浸在了福爾馬林液里，完全無法思考。不知是什麼推著她，走到了鋼門前，伸手去推。

「真漂亮！」柳絮大聲說，「我看見外白渡橋啦。」

柳絮衝進了解剖樓。

費志剛道歉：「傳球失誤，傳球失誤，沒嚇到你們吧，真不好意思。」

然而在之後的時間里，柳絮的視線從沒有離開食盒超過十秒鐘——哪怕是在和師兄說話時。

床帳被風吹開，露出劉小悠的半張臉，她坐了起來，一隻眼睛瞪得很大，布幔飄回來，把她的臉擋住。

這是她第一次上課遲到。足足遲到了二十分鐘。而前一天藥理學的逃課也是第一次。這一個星期，柳絮覺得自己突破了許多次界限，各個方面的界限，有好的，有糟糕的。她想自己正慢慢從父親的巨大陰影里走出來，開始看見自己影子的模樣，初次見面，不免陌生。

文秀娟搖搖頭，說：「不是因為他們，我自己氣短了。」

她進來的時候，深深望了柳絮一眼。柳絮和她對視，沖她點點頭，提住了她的手。「你到門外等一下。」需察對柳絮說。文秀娟輕輕拍了拍柳絮的手，讓她鬆開。出門的時候，柳絮聽見身後警察的發問。「你同學剛報的警，說你被人下毒，是真的嗎？」

怎麼會是慘綠的鋼窗呢，柳絮打了個冷戰，定睛看去，身邊的鋼窗分明是黑色的，只不過表面浮了層日光燈光。

籃球擦著鼻尖飛過去的時候，柳絮完全沒反應過來。球狠狠撞上旁邊的松樹，反彈到文秀娟的腿，蹦跳著被另一株樹阻了路，才停下來。

柳絮坐在床上，借書證緊緊在手裡攥著。她心裏還想著自己被剪碎了的臉，恐懼一股一股往外涌。她忍不住哭起來。

福爾馬林的味道終年不散，這氣珠彷彿鑽進了四面的牆灰里，浸潤了教室單薄的榆木門和紅漆，連慘綠鋼窗都不放過。有時會有一種錯覺，這樓就是泡在福爾馬林里的一具屍體。

她在蕭聲中走入松樹林，坐到文秀娟的身邊。從前聽見的時候，覺得是哀哀柔柔的美，而今天，卻被摧動了魂魄。知道和感覺到是全然不同的，就像她看見碎臉的那刻一樣，簫聲引領她觸及了身邊女孩內心的一角。她知道，一個正被謀害著的人，會無比恐懼彷徨，而今，她感覺到了。

文秀娟不禁皺眉。去校外吃飯，就不會那麼快回來，這麼說，那個人今天不準備下手？「司靈應該不是那個人吧。」柳絮說，如果司靈是下毒者，她不會主動發起飯局的。

「沒有，沒有的事。」文秀娟如此回答。柳絮驚訝地轉回頭，她看不見文秀娟的表情，只能看見她背在身後的雙手。

「夏琉璃都吐了，她是真喝多了吧。」

怎麼了，柳絮問自己，明明還沒到吃飯時間。

轉過第三個直角，前方還是沒有人。再一個轉角，就要回到大門口。這時，她卻聽見些響，很難說那是什麼聲音，像是另一個人的呼吸，又像是輕起輕落怕被聽見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一下地從哪兒傳出來。

金浩良對柳絮的態度極不滿意，這和他印象里的柳絮大不一樣。他沒比學生們大幾歲，碰上這樣的事情，一時也亂了方寸。見柳絮不答，他又去問樓管。樓管是個話癆，繪聲繪色形容起柳絮先前怎樣打電話報警。警察說這事情就交給我們警方解決，等我先和這位同學聊過再說。金浩良離開辦公室前，叮囑柳絮讓她有一說一柳絮知道他的潛台詞是別惹事。我也不想惹事，柳絮想，可事情臨頭，只能面對。辦公室的門關上了，房間里只剩下柳絮和警察。

柳絮走到離屍體最近的地方。伸出竹竿，試著把屍體勾過來。

走廊盡頭。

文秀娟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柳絮背靠著牆強撐著沒有軟倒。過了很久，其實可能只是幾秒鐘，她鎮定下來。眼前是白光下的一條走道，什麼都沒有，那響聲也不見了。

柳絮原計劃接下來就找司靈聊，不想司靈主動找上門來了。

一個活人。

「你還記得項偉嗎，你是不是已經把他忘記了？」他居高臨下盯著文秀娟問。

其實她們誰都不關心，她們只關心自己。這樣也能成為好醫生？

第二次抓上門把，柳絮試著拉了一下。她沒有用很大力氣，但門被拉動了。也許這門並不是鋼的，只是木門外包了一層，所以並不很重。

短暫的沉默后，警察又開始問一些問題。他像只是隨口問問，因為這次他沒有記在筆錄上，內容更多是柳絮的個人情況，比如是不是比較敏感，此前包括中學階段有沒有過類似的懷疑，在班中人緣如何，有沒有同學之間的糾紛。柳絮一一回答，心中卻越發鬱結，終於放大聲量說：「這是真的，警察同志，這是真的，有人要害文秀娟！」

「是昨天晚上。」文秀娟說然後她又補充了一句，「半夜裡，我們都睡著了的時候。」

直到一起走出食堂的時候，她對文秀娟說：

金浩良開始問很多問題，但柳絮都沒有聽見。間歇里，是隱隱約約的門背後警察的聲音。對話很短，很快，雖然聽不清文秀娟的話，可只有一種回答能做到這點——否認，否認，否認。

第二天就降了溫，雨時下時停，一直到周三還沒止住。

沒有人。

柳絮恨得想把自己的手指切掉，她彎腰解了自己的鞋帶，這次終於成了，在警察把死結解開的同時，她打出了那種繩結。

「嗯」

誘餌是昨晚布下的。當時柳絮對文秀娟說，你臉色白得嚇人，我明天再燉銀耳紅棗湯給你喝吧，紅棗補血。說這話的時候，寢室里所有人都在。

我就像是華生，柳絮想。那麼福爾摩斯是誰，文秀娟吧，她適合掌控者的角色，自己天生就是助手。

「昨天我們犯錯了。」文秀娟說。這是周五的早晨，通常像這樣的上課路上，都是柳絮說，文秀娟聽，今天反了過來。

夏琉璃是第一個，阻力還不大，等到了和戰雯雯聊天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明顯的不耐煩。趙芹態度很好，她是一貫的有禮貌，但柳絮猜她心裏不會舒服。今天中午劉小悠表現得最直接，甩下一句「等你做了警察再來盤問」就掉頭離去，把柳絮留在原地抹眼淚。她明白自己的人際關係已經降到冰點。

「你難道原本相信這水裡真的有毒？」他問柳絮。

這頓晚餐文秀娟吃得格外緩慢，她終於回來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柳絮從樹后慢慢走出來，沖她搖了搖頭。

同學里沒有誰姓方，柳絮也記不起自己認識的人里有誰姓方。但這無關緊要，顯然是個假姓。就連性別也可能是假的，尋呼台小姐才不管打電話的人是男是女，告訴她要怎麼署名，她就會一字不差打到你的尋呼機上。

當她走回到大門口的時候，那聲音又出現了。

看上去沒人對她的離開表示關心。司靈、劉小悠、夏琉璃、戰雯雯還在玩撲克牌，趙芹則沉浸在亦舒的言情小說里。再過半小時，她們就該去食堂吃飯，柳絮相信，那將是最有可能見分曉的一段時間。上一次，那個人不就是在吃飯的時間里下手的嗎。

「得熱一下吧。」柳絮低著頭吃飯，順嘴提醒了一句。她沒聽到文秀娟的回答，抬頭正瞧見瓷勾從文秀娟的手中滑下。時間彷彿停頓了一瞬，柳絮清晰地看見瓷勺在空中的樣子，一串湯汁正從勺里分離出來。下一個瞬間，勺子就已經破碎在地上，湯濺落四周。

她打了個寒戰，打擺子一樣從脖子抖到了腳脖子，差點沒跌進屍池裡。什麼樣的小孩子會在屍池邊和自己捉迷藏？

「裝什麼呢。星期一中午，你約了琉璃在大草坪邊談心。」未尾兩個字司靈拿腔拿調地拖長了音。

「有人嗎？」柳絮氣息細弱，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一半，並不比她的呼吸聲大多少。她吸了口氣，又開口問了一次。這次聲音響多了，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柳絮端不住竹竿，一頭拖在地上。她單手撐著屍池喘氣，看見鐵梯就在旁邊，決定爬上去。

柳絮心裏又是恐懼又是憤怒，文秀娟卻拿起食盒的蓋子端詳。「你看。」她說。

她不敢再想下去，持著竹竿往前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看不見的那些迴廊死角在她眼皮底下徐徐展開。

「她當然知道的，可能她太害怕了，所以…」柳絮其實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又或者是文秀娟的勇敢令她沒有去向警方報警？

「一瓶有針眼的水。」警察寫下來。他受過的訓練讓他注意到了柳絮的表述：「這麼說，你不確認水裡是不是真的有毒。」

長廊上一串濕淋淋的泥腳印。獨自行進的感覺，讓柳絮總想回頭看身後。每走一步，她就愈發感到孤單無助，感到自己的軟弱。她沒和文秀娟商量這件事，因為文秀娟下午請了假，到松江去看一名據說很厲害的老中醫，至今未回。

怎麼不是117，是寫錯了嗎？

柳絮在寢室里吃著文秀娟給她帶的飯。也好，她對文秀娟說，這樣也不浪費這盒湯。文秀娟拿著瓷勺打開食盒，舀了一小勺。

她又偷偷數了一遍自習教室里的人數，除了文秀娟之外，錢穆、馬德、費志剛、司靈這四個人不在。

「如果有人來毒你，你會等著其他人去報警？要麼你那個同學不知道自己被下毒，就你知道？」

柳絮半眯著眼睛，以手掩鼻，用嘴呼吸，還是覺得辣。呼吸聲很響，響得近乎喘息，在這座滿是死腐氣息的空間里，「啃嗒」聲清晰可聞。

警察笑笑，「我還需要了解更多情況。」

呼聲停了。一隻手從帳子里探出來，搭在柳絮胳膊上。

這個變故讓柳絮措手不及。她必須保證食盒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否則所做的一切就全無意義。

柳絮看著他的背影，心裏覺得抱歉。她確實在等一個人。她不知道這個人會否出現，她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她甚至不很確定這個人是男是女。

剛爬上來的時候，她記得自己掃過一眼，池子中央有這塊空水面嗎？

「會是惡作劇嗎？」

她急得要跳腳，心裏越急手上越僵。警察抱手看著她，柳絮感覺到了那種目光，於是她更慌亂了，居然打出了個死結。柳絮額上憋出汗來，臉皮通紅，在她努力要把死結解開的時候，警察卻把鞋帶要了回去。

文秀娟卻盯著碎照片看，然後，她把湯里的碎片也盡量挑出來，開始拼圖。

今天下午，柳絮逃了藥理課，一個人守在房間里把湯燉好，裝進塑料食盒裡。她把湯交給文秀娟的時候，寢室里其他人也都在。文秀娟道過謝，把食盒放在長桌上，專心看書。之後不久。柳絮說要去圖書館，問文秀娟有什麼書要她帶回來，文秀娟說不用一會兒也要去圖書館，然後柳絮就來到了這棵樹下。

柳絮的驚恐蔓延到神經末梢，皮膚發麻。她盯著那隻眼睛，恍然間竟然有剪子剪進臉頰的疼痛感，清晰，鋒利。作為一個旁人猶有如此強烈的衝擊，文秀娟……柳絮往旁邊瞥了一眼，文秀娟的十指糾結纏繞在一起，幾近扭曲，全然變成了青白色。那雙手一定冷得像冰。

門上有玻璃窗可以望進去，柳絮總覺得每扇門后都有人在看著她，但她不敢回看，只是向前走，步子越來越急。

司靈敲了敲玻璃，示意她出來。待柳絮推開窗問什麼事，她卻已經撐著傘走開了。

柳絮急急忙忙從樹后衝出來。天還沒全黑，她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那個窗口，抬著下巴往宿舍樓跑。窗里黑沉沉，她看酸了眼睛，卻還是一片混沌模糊。

「不是的，你別誤會。」

柳絮把礦泉水的事說了。

「你覺得不對嗎？」文秀娟放慢了腳步。

「可是……她能想到在食盒上粘照片，為什麼她不直接……」柳絮沒說下去，但她的意思表達得很明顯了。為什麼不直接下毒呢，比如一丁點粉末或者抹在盒底的液體，柳絮覺得自己多半會忽略過去的，除非這種毒有明顯的顏色或沖鼻的氣味。

會是那個人嗎？

「你想聽我說什麼？」文秀娟反問，「所以剛才你是沒扔准對嗎？」

「直到那時候，我才真的感覺到那個人就在身邊。我能嗅到我能觸碰到，離我只有一寸遠。她在看著我們，就像一條蛇，又軟、又冷、又滑的蛇。她就在那兒，真的就在那兒。」

浮板分開，池水把她淹沒，那彷彿不是福爾馬林，就只是水，冰冷沉重的水。她閉了眼睛，拚命地掙扎，卻指揮不動自己的手和腳。周圍那些沒了生命的軀體圍上來，她記起了那張臉是誰，是文秀娟。

司靈說啞了柳絮卻不罷休，說：「談啊，怎麼不談了。你是不是想問我對文秀娟印象怎麼樣啊，我回答你很糟糕；你是不是要問為什麼感覺糟糕，我就是看她不順眼怎麼樣。我還告訴你這班裡看她不順眼的人多了去了，你以為夏琉璃喜歡她，你以為劉小悠喜歡她，不管她們嘴上怎麼對你說，我坦白告訴你沒人喜歡她。是不是覺得每個人都有下毒動機啊，切。」

「星期一吃過晚飯，你又和雯雯在四教走廊里談心。昨天下午是趙芹，今天中午是小悠，你那麼愛談心，一個個挨過來，也該到我了吧。我來給你挑個地方，這死人亭不錯，適合談心。」

起風了，哪裡來的風？她扭頭正見到大門緩緩合攏。是誰進來了，還是誰出去了。手裡的竹竿晃動了一下，她把臉轉回屍池，竹竿搭著的女屍，已經翻了個面，臉朝上。那臉，她非常熟悉。

「可是昨晚她們都喝醉了呀。」柳絮說。「醉了更好，酒後吐真言。而且她們也未必都醉了，如果你是那個人，你敢喝醉嗎，你就不怕喝醉了亂說話露出馬腳？所以很可能有人在裝醉。如果昨晚大鬧一場，誰真誰假，就能看出來了。」

「你把湯倒進去的時候，注意過蓋子嗎？」文秀胡問。

柳絮知道項偉，他就是上學期委培班被甄別後跳樓的那個學生。在那之前，他和張文宇錢程一起，參加過幾次校內的三對三籃球賽，是固定的搭檔。

柳絮愣了一下，自己的確去過一次廁所，但那一分鐘兩分鐘頂多了。廁所離二一七房沒幾步路，那個人必須在柳絮進入廁所后的第一秒鐘從某處衝出來，飛奔入寢室打開鍋扔入碎照片，並趕在柳絮從廁所出來前消失在走廊里。況且柳絮留了個心眼，上廁所時，把寢室門帶上了，這裏面還得加掏鑰匙開門的時間。

白色床帳在眼前飄動，窗半開著，她不記得是誰開的了。

「她們怎麼都走了？」文秀娟問。「說去校外吃飯，司靈請客。」

其實柳絮並不能看見池裡的情況，池壁高過了她的眼睛。有鐵梯可以爬上去，那鐵都銹了，被腐蝕得厲害。

「噢。」警察並不為所動。

有水聲。像是有條魚，輕輕在水面上打尾。

柳絮把書放進課桌隔板，走了出去。司靈在教學樓門口打電話，用她那部招搖了很久的諾基亞滑蓋手機，全醫學院可能就這麼一部。見柳絮出來，司靈用掌沿磕上手機滑蓋，打起傘朝外走。

忽然之間，柳絮就不為她擔心了。她想試試自己能不能也這樣飛翔，但剛鬆開一隻手，就覺得車頭開始搖擺。她連忙重新雙手握把，羡慕地瞧著文秀娟的背影。在她的概念里，只有瘋玩的男生才會雜技般雙脫把騎自行車，沒想到文秀娟這樣優越家庭的好女孩也會這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