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分 逝水時光 薩福克郡,英國,1599年

第一部分 逝水時光

薩福克郡,英國,1599年

「魔鬼的印記!」曼寧帶著勝利的口吻,揚揚得意地說道,「做好標記,諾亞先生。」
「諾亞先生,看這骯髒污穢的血液。」
女巫獵人里有個刺頭,叫威廉·曼寧。他很高,方臉,是倫敦人。他頭髮稀疏,臂膀寬厚,很強壯,手掌厚實得像屠夫的手。他左眼有白內障,看起來像半個盲人。我們從沒在鎮上見到過他,只記得有兩次他騎馬經過的時候,我們被飛奔的馬蹄聲吵醒。
「脫掉衣服。」他的語氣冰冷。我憎恨他,就在那一刻之前,我還不知道憎恨某個人的感覺是什麼。我只憎恨過那些殺死我爸爸的人,但我甚至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因此我從沒有過具體的憎恨對象。
然後,天突然黑了。
瑪巴斯,傳說中可以治愈一切疾病的邪惡力量。在這個噩夢般的一天,我還要聽到他的名字很多次。
我感到驚懼,掩飾地笑著對他們說:「不是的,這是被蟲子咬的。」
血的顏色就是血的顏色,普通的、人類的血液顏色。不知道諾亞先生從中看出了一些什麼,或者他震懾于九-九-藏-書曼寧的權威和篤定,附和道:「是的,骯髒得讓人噁心。」
從那天起,一切都變了。我的童年也算不上美滿,但在那之前,至少還值得懷念和追憶。在我認識露絲之前,在我母親受害之前,更久更久的以前。在最初,我只是一個名字很長的小男孩,我會和同齡人一樣長大。我懷念,但卻無法回到那個時候。因此只有背負著這些記憶前行,當你已經不能夠改變的時候,你唯一能做的,只有讓自己不要忘記。那些渺小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快樂,讓我感到些許慰藉,勉強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不。」我說。
「你再說一句話,我們就馬上除掉你的女巫母親。別說是你,就連瑪巴斯惡魔降世,也救不了她。」
我不喜歡加九-九-藏-書文先生。加文一度是我們一切煩惱的來源。後來我才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煩惱的來源。我們的情況越來越糟糕,當他們找上門來,我就知道,世界上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沒有地方是安全的。
我的母親,是一個非常傳統的家長。她有兩面性格,身上存在種種矛盾之處。比如說,她喜歡說教,卻非常愛享受,美食、音樂、自然風光她都樂在其中。她是個虔誠的教徒,但她聽那些流行歌曲和聽教堂的樂曲一樣專註。她喜歡自然風景,但是每次離開城堡出門旅遊的時候,她都很焦慮。她脆弱,卻也堅強自持。我不知道她的種種反常和古怪是後天經歷造成的,還是她與生俱來的。我們剛剛搬到英國時,我的媽媽曾經對我說:「加文先生說過,世界上每一片草地、每種顏色,都是為了給人們帶來愉悅感。」
「約翰·吉福的死跟我們沒有關係。我唯一做過的事就是幫他修房頂,僅此而已。我媽媽甚至不認識他,她平時一直待在屋子裡,哪兒也不去。求你了,快住手!」
九*九*藏*書媽媽一開始很茫然,等她反應過來之後,她也拒絕了,然後開始用法語咒罵他們。曼寧始終無動於衷,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掌控全局的聰明人,不過事實上他連我媽媽說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媽媽哭了,她開始脫衣服。我的眼睛也開始濕潤,我感到恐懼、自責。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身體上停止發育的怪異,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我光長年齡不長個子的情況,讓我無法對抗他們。
「也給她做好標記,她說的可能是惡魔的語言,會影響那些愚蠢的靈魂。」門外站了不少村民,包括貝絲·斯莫和愛麗絲·吉福。曼寧讓治安官關門,貝絲·斯莫臉上滿是看好戲被打擾的不快,愛麗絲·吉福對我們這邊的動靜也很關注。諾亞先生關上門,我擋在曼寧和媽媽中間,曼寧掏出匕首,抵在我的喉嚨上。
我的母親在發抖,脫|光衣服的羞恥讓她說不出話來。

無法忍受,我無法忍受。我緊緊抓著曼寧的手辯解,顧不得他的匕首頂著我的頭。他另一隻手死死掐住我的喉嚨,但我覺得九-九-藏-書我心上的痛比我身體痛一百倍,我覺得我的腦袋都要炸開了。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渴望長大,要是我的身體像個正常的18歲男孩,何至於此!
後來,我無數次明白,人們只看到他們想看到的事情。不過對於那時的我,還很少體會到這個真理。我母親的每次瑟縮,都會引來匕首又一次刺入身體,對於曼寧來說,一切都是她在假裝。
「是蟲子咬的!」我痛苦又絕望地喊,「只是蟲子咬出來的包。」
跟他一起騎馬經過的,還有我們本地的治安官。裏面的人我只認識一個,諾亞先生。他穿著講究,看起來像個紳士。他也很高,皮膚灰白得像個死人。憔悴慘白,面容枯槁。(我下一次見到這麼憔悴的人還是在兩百年後。)
諾亞先生側目。
曼寧指著媽媽肚子上一處被蟲子咬過的痕迹,肯定地說:「看,和那個男孩身上相同的標誌!」
「看到了嗎?她可真狡猾,臉上裝作和人類一樣痛苦,這種鬼把戲可騙不了我。約翰·吉福和她脫不了干係,看她的兒子一直保持著年輕的樣子,她肯定九*九*藏*書是跟魔鬼做交易了。」
威廉·曼寧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很粗糙,他用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指著我皮膚上的紅色斑點,盡量不觸碰它。
媽媽赤身裸體,想要藉助桌子和上面那對陶碗遮擋些許。曼寧眼神貪婪地看著她,他厭惡媽媽這個「女巫」。他把匕首刺進我媽媽的肩膀、手臂、小腹,她的血涌了出來。
我有時候會夢到當時的這個情景。有時我在沙發上睡覺,會想起那一天,數不盡的鮮血從我媽媽身上湧出。我會想起屋外的人們對我們指指點點。我會想起曼寧當時踩著我、羞辱我,而我無能為力。即使已經過了好幾個世紀。
我看起來只有13歲,他們以為我會像一個真正的男孩那樣,對他們的話唯唯諾諾,不敢反抗。可我已經是個男人,曼寧怒視著我,不發一詞。不過很快他的注意力就到了我媽媽身上。
諾亞先生看過來:「好的,我看到了。邪惡的證據。」
我被按倒在地面上,想要掙扎著起身,卻又被無情地按壓。
我們身處旋渦的中心,但直到他們粗魯地敲門,我們才知道自己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