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的眼睛突然落下一滴淚。

「人們看到一個拉魯特琴的男孩，然後紛紛慷慨解囊。」

「湯姆。」我老實答道，然後又突然擔心說真話會給我帶來危險，於是我話到嘴邊，轉了個調，撒了個小謊，「湯姆·史密斯。」

「然後……」我好像想說些什麼，露絲看過來，沖我微笑點頭，我一瞬間又忘了自己到底要說什麼。

「你真是塊又酸又臭的石頭！頑固不化！」

「我跟你說過我來自法國，而且我現在也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

儘管她們願意讓我留下來，我還是覺得很悲傷。

「你媽媽怎麼了？」

我很喜歡她們兩個。她們嘰嘰喳喳，撫慰了我心中的悲痛，讓我的世界重新鮮活起來。

「看來我們這間屋子是找不出一個文明人了。」露絲嘆氣。

「你請我來的啊。」

我正兒八經地說道：「狗屎也還好，扔起來很有準頭。」

後來，我半夜驚叫著從床上彈起來了，窗外是一輪滿月，我瑟瑟發抖，難以呼吸。恐懼一直埋在我的心底，從未遠去。

「我和我媽媽。」

「什麼街？」格瑞絲好奇地問。

她們住的房子比我以前看到的屋子有更多的窗戶，不僅跟我在法國看到的房子大相徑庭，跟我在愛德華石頭鎮見過的屋子也有很大區別。

「好，湯姆·史密斯，你多大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這裡有過劇院的緣故，哈克尼區比愛德華石頭鎮更加開放和包容，這裏不排斥外來者；除了一個叫亞當太太的老女人，她每次經過別人的時候都大喊著「傻子」或者「下地獄去吧」，還對別人吐口水。不過別人對她更多的也只是嘲笑。他們不懼怕也不厭惡外來者，而是以一個非常平等和普通的態度看待外鄉人。

「這可真是不幸！」格瑞絲說。

「謝謝。」我告訴她。

「不好意思，湯姆，格瑞絲有點沒禮貌。」

她們和我一起吃飯，麵包配著蘿蔔湯和櫻桃。

read.99csw.com過了一會兒，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向我砸來。

旁邊還有一個穀倉，在果園旁邊，被樹木掩映著。更遠些是一個用石頭壘起來的水井。在21世紀，這番風景幾乎可以算是田園風光，不過當時的我覺得還是很現代很先進的。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她的臉蒙上光暈，她的頭髮金光閃閃。這一刻，是這四天以來，我唯一得到寧靜的一刻。

「薩福克郡，假如你去過那裡你就知道了。那裡的人都特別討厭，一個個和豬一樣，愚昧迷信。我們從法國搬來之後，就一直很不適應。」

我看到她眼裡的傷痛，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自私：「其實我睡在哪裡都行，睡地上也沒關係的。」

露絲板著臉，努力裝作成熟地問我：「你叫什麼？」

我覺得很好，我們之間的談話自然得讓我想流淚。那一瞬間我簡直不想再掩蓋自己的秘密，但我不能，不能承擔可能帶來的風險。她們最好還是對我一無所知。

「我18了，格瑞絲10歲。」她說道。

「你在這裏，對格瑞絲也是件好事。她一直很想自己的哥哥，我們都很懷念他們。不過假如你給我們帶來什麼麻煩，或者你做了什麼壞事，或者你不肯給錢……」她惡狠狠地吞下一口櫻桃，「那你可就要小心點了！」

早餐是黑麥麵包和一杯啤酒，格瑞絲也喝啤酒。只有喝這個才是安全的，比水安全。這種情況下喝水就像是在和死神打賭。

「男孩的房間？」

她告訴我，還有另外兩個男孩住過那裡，奈特和羅蘭德，不過他們都死了。奈特12歲的時候因為傷寒死了，而羅蘭德不到1歲的時候，就因為感冒離開了ｈｔｔps://reａd.9９ｃsｗ.coｍ人世。他們的父母也死了，媽媽在生完羅蘭德之後一個月時，因為產褥熱（在那時候是一種很常見的病）去世了，也正因此得不到母乳餵養的羅蘭德一直體弱多病。爸爸死於天花。露絲在陳述這些的時候，一直很平靜，不過顯然格瑞絲對提起這些還是有些害怕和恐慌的。

「她還朝我的蘋果上吐口水，當時格瑞絲簡直氣得半死。」露絲第一次帶我來這裏的時候，對我介紹。

我沒告訴她，我只是夢到過去發生的事情。我想逃避，想抗拒這段回憶。露絲把格瑞絲送回去睡覺之後，溫柔地待在我旁邊，她靠在我身上，親吻我的嘴唇。其實只是輕輕地啄了一下，但是由於是嘴唇，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我想待在這裏，但我不想給她們帶來危險。所以首先，她們不會對我的事情好奇，那就沒問題了。

「不，不，我會還清我的債務的。我今天就去掙錢。你的想法很對，我可以去街上拉琴。」

她點點頭，她可能心裏還有疑惑，但她選擇轉移話題。

「為什麼親我？」我問她。

我心裏很亂很迷惑。經過三天的饑寒交迫、風餐露宿，我根本不該對這對好心收留我的姐妹發脾氣，相反，我應該感激她們。可是我一閉上眼睛，又想起曼寧的手，一瞬間無心多想，感激的話又被我咽進了肚子里。

她搖搖頭，重新對我揚起微笑：「沒關係，不用。」

我凝視著露絲：「我不想談這個話題。」

「繁華的就可以。」

她帶我走進那個房間，裏面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大概和1980年時候的那種電視機差不多大（1980年我住在聖保羅一家旅館的時候，沒事總愛看電視，每次看電視我都會想起這扇窗戶）。房間擺設簡單，很空曠，床上有毯子，底下墊的是乾草，但是我實在太累了，即使把女王的天鵝絨床墊給我睡，我可能也ｈtｔps://ｒeａd.99ｃsw•cｏm沒太多感慨。

格瑞絲比畫了一下怎麼用手抓住鴿子的脖子。

我躺在床上，她幫我把鞋子脫掉，靜靜地看著我，帶著母親的嚴厲與柔和。然後她溫聲對我說：「睡吧，湯姆，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聲音直達我的靈魂。

她沒有對我的回答表示疑義，我不由得慶幸我長得夠高夠壯。她漫不經心地回我：「你的眼睛看起來可比16歲世故多了呢。」這讓我感到了極大的寬慰，在愛德華石頭鎮，人們都對我……

「我16歲了。」

露絲嚴肅地對我說：「坐下，湯姆！你根本沒地方可以去，而且你還沒還清欠我們的錢，在那之前你哪兒都不許去。」

我放下勺子起身。

「你今天最好休息一天，重整旗鼓。我們要去果園，你就待在家裡，明天你就可以出去彈琴賣藝，然後賺錢給我們。」

「你覺得這可能嗎？」我不太相信。

「還會往你身上扔狗屎。」格瑞絲喝完啤酒，插話道。

「假如因為吃了你的飯、睡了你的屋子，就一定要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所有事，那我寧願睡在外面。」

於是我撒了個小謊：「我的媽媽從馬上摔下來，然後就去世了。」

露絲和格瑞絲幫當地的一個果農賣時令水果，李子、櫻桃、蘋果、藍莓等。賺來的錢要給夏普先生很大一部分，畢竟他是水果的供應商。據她們說，他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對的，悲傷的故事。」露絲說。

格瑞絲誇張地嗅嗅空氣：「而且他聞起來也是又酸又臭呢！」

「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不幸。別擺出那副樣子，比你還慘的人有的是！」

露絲搖頭：「你得去倫敦，城南那邊。」

我看見她的笑容在月光下發光，無關情慾，只是很平靜很治愈。「讓你除了噩夢，還有些別的東西可以想。」

「他就坐在這裏，有什麼話你可以直接對他說的。」露絲對格瑞絲說完，又看向我https://ｒｅａd.９９csw•ｃｏm，「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我得小心給出這個答案。如果我說自己已經18歲了，估計她不會相信。但是把一切都和盤托出，又太危險了。我估摸著她應該覺得我十三四歲，於是先開口反問：「你多大了呀？」

露絲問道：「你為什麼會來這裏啊？」

格瑞絲注意到我緊緊握著湯勺的手，喊道：「他在發抖。」

「趕去睡大街？」

「這很好，假如有跟我一樣的人，那我的人生過得還有什麼意義呢？」

露絲有點生氣，奚落道：「那你何必跑來這裏？睡外面，哈克尼區也可以啊！」

「我又不是貴族老爺。」現在還不能告訴她們實話，其實我在法國襲爵，是個貴族。

「我說的不是我家。你為什麼自己一個人跑來倫敦？你是從哪裡過來的呢？」

她妹妹提著籃子走進來，開門的那一刻，木頭地板像金子一樣閃著光。

「怎麼了？」

露絲又是嘆氣。我一直記得她的嘆息，裏面沒有悲傷，只有一種感覺：事情已經發生，那就是最好的結果。「好吧，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露絲對我說：「這間房子在我爸爸媽媽死去之後由我繼承，所以你住在這裏，必須聽我的。首先，你必須先還清欠我們的錢。然後住在這裏，你一周付我們兩個先令當房租。最後，你需要幫我們打水。」

「我之前，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我說道。

她笑：「是我先問你的呀。」

她沖我指了指方向。

「夢都是不可信的，尤其是噩夢，一般都是相反的。」

「我們？」

只要你願意讓我住在這裏。

她倆並不住在鮑爾城，而是在更遠的地方，哈克尼區裏面，水井巷的一間小房子。那時候的哈克尼區，有一大片草莓地和很多果園。比起倫敦其他幾個地方，這裏的空氣更加清新自然，不過和薩福克郡那種徹頭徹尾的鄉下也並不相同。原來，這裡有一個劇院。不過露絲告訴我，在我來的前幾個月就被拆掉九*九*藏*書了。當時英國最佳演員伯比奇還在這裏表演過。

「喂！難道你在薩福克郡的時候都沒人和你開過玩笑嗎？」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湯姆。」

露絲最後不忘在我傷口上撒鹽，總結道：「世界上很多人都活得很苦的。」

「我有時會夢到這些。」

這個情況對我來說，真的是非常好了，不能更好了。這間屋子乾淨整潔，桌子上擺著個花瓶，裏面放著薰衣草，散發出香味。還有個壁爐，等天冷的時候可以烤火取暖。這裏比我在愛德華石頭鎮的家還要大，我在這裡有單獨的房間，得到如同母親一樣的關懷和愛護。

「對不起。」我誠懇道歉。

「這裡是奈特睡過的床。感覺很奇怪，這張床上再次躺著人，卻不是他。好像他還在這裏沒有走，但其實他早已經離去了。」

對接下來的生活我有預感：沒有什麼地方是可以常待的。

露絲的笑容很暖：「你要是昨天來了就好了，我們昨天吃的是鴿子餡餅，格瑞絲特別會抓鴿子。」

在那時，我還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子，我對自己的情況一無所知，茫然無措。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有跟我情況相同的人，我以為自己會永遠看起來這麼小。可能你覺得永葆青春是件好事，但不是的，不會是的。我身體的異常，已經給我的母親帶來了不幸。我告誡自己不能對露絲和她的妹妹泄露絲毫，以免又給她們帶來危險。但我這個年紀的青少年，通常發育得很快，到時候我又該如何遮掩呢？

「不會的，不可能的。」我神經質地說。

她們的屋子是用木頭和石灰蓋的，旁邊有一堵低矮的石牆，這堵牆的名字倒是挺有志氣，叫作石頭長城。旁邊的馬廄，大概是叫「動物莊園」吧，我猜。

露絲點頭：「算了，你太累了。今晚你就睡在男孩的房間吧。」

露絲跑過來看我，抓住我的胳膊。格瑞絲站在她身後，睡眼惺忪。

「你看，太陽出來了，會有很多人出來逛，所以放寬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