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在想她，即使過去這麼多年了。聽起來很荒謬吧？」

我和歐邁道別了。我誠懇地向他說清利弊，認為搬家可能會是個不錯的選擇。他說他會考慮，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不打算搬家，他會一直待在那裡，但未來會發生什麼，我們誰都不知道。

她還告訴我，她曾經有一段時間沉迷於毒品，1963年到1999年。

我微笑：「記得。」

她告訴我她曾經去過哪些地方。除了倫敦、海德堡（德國西南部城市）、洛杉磯，她還去過魯昂（法國港市），那是她第一次離開英國時去的地方，然後是波爾多（法國西南部港市）。她會說法語，除了我，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受了蒙田的影響，蒙田也是她的精神信仰。更後來，還有阿姆斯特丹、溫哥華、蘇格蘭這些地方。1840年之前，她在蘇格蘭住了整整一百年。在蘇格蘭她也是四處搬家，從高地到島嶼，從山脈到港口，蘇格蘭到處都有她的足跡。她當過紡織女工，甚至還有過一台織布機。不過她笑著說那是一台「便攜的織布機」，平時，難得一見她的笑容。她因為抑鬱在服藥：「那種葯吃了以後昏昏沉沉，但我也沒辦法。」她說她常常做奇怪的夢，並且因此而感到焦慮，有暴力傾向。有時這又會加重她的焦慮，一個糟糕的惡性循環。她在我們從澳大利亞飛回來的時候發病了，不過我除了覺得她格外安靜沉默，並沒有感到什麼異常。

但現在，她身上真的跟以前有很多不同了。

人們常常這麼說，覺得他們的孩子即使長大了，也還是從前那個小姑娘。但其實，我不能再這麼說瑪麗恩了，她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還是從前的那個小女孩。

「大概？」

「蒙田說過的話。」

「傷口痛嗎？」

我回到了學校。

「你該果斷一點，告訴她你之前把事情搞砸了，再告訴她為什麼你那麼做了。誠實一點。誠實是最有用的良藥。誠實會讓你內心多一道枷鎖，但https://read.99csw.com有時候很有用。」

「三十年前吧，當時還沒像現在這麼流行。」

「我看得到。」

「我也覺得。」我很享受這一刻，這是我們從澳大利亞回來之後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聊天，「你是什麼時候打的這個唇環？」

有時候時間真的會讓你驚訝。

「天。」我不知說什麼好，感覺自己這個父親當得實在是不稱職。「這……呃……」

「你會彈鋼琴？」

我寫了一封郵件，猶豫了很久，幾乎差點就按下了發送。這封郵件是寫給克里斯丁·庫利亞爾的，他在研究如何停止時間，在政府基金的支持下，積極探索如何減緩細胞的衰老和病變。他原來一直是海德里希的假想敵之一。

比如，她害怕亞伯拉罕。她現在很怕狗，我不敢問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但是從現在開始，我要坦率地活著，不會再讓我的秘密傷害到身邊的人。

畢竟我們不會一成不變。生活會改變我們，我們自己也會慢慢隨著時間改變自我。而她，這四百年來，應該已經經歷了太多的事情。

她的手微微顫抖，我心下惻然，不知她曾經歷過什麼，她內心又裝著些什麼事情。我不知道未來我和她會遇見什麼，目前信天翁的秘密就快要暴露了，我、歐邁都可能是導火索。

「不啊。你在批評我嗎？」

「那你呢？你有過伴侶嗎？」

「有些話在今天看來有點圓滑了，不過不管怎麼說，他是個智慧的人。」

我覺得有什麼東西破土了。

「你想媽媽嗎？」她問我。

「有過，當然，還有過很多，不過我自己一個人也很好。我喜歡一個人待著。我的情況太複雜了，我們的年齡是個大問題。我對男人很失望。蒙田說生活的意義就是回歸自我，我正為此而努力。看書、畫畫、彈鋼琴，還有殺掉那個900歲的老男人。」

即使你能看到過去，但你無法回到過去。我不能再坐在樹下，聽我媽媽唱歌；不能再回到市場，看露絲和她妹妹賣水果；我不能回到以前的倫敦橋，回去以前的岸邊區；我不能在露絲臨死前給她更多的安慰；我不能再看到瑪麗恩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我不能回到世界還沒有探索新大陸的時候；我不能回到當年，然後不去找哈金森醫生；我不能回到1891年，告訴我自己不要跟艾格尼絲走。

然後我在附件里把我在西羅酒店的舊照和我現在的自|拍照加了上去，尤其注意拍我手上那塊相同的傷疤。看著這封信，我覺得看起來還是有點荒謬。於是把它存在了草稿箱里，可能以後再發吧。

鳥兒在窗檯停留又飛走，這就是自然。我已經經歷過的事情，就不會再有初次體驗的感覺：愛情、接吻、柴可夫斯基、大溪地的日落、爵士、熱狗、血腥瑪麗。事情就是這樣，歷史是一條單行道，你只能往前走。但你甚至不需要預見未來，很多時候你只需要看到當下，並且為自己所在之處而感到滿足快樂，足矣。

她其實很多都沒有變，她的敏銳和聰慧，她對書本的愛，她從小就有的對那些傷害過她的人的濃烈的報復心理。

我的女兒，我和露絲的女兒。

「大概是……沒有吧。」

從我和瑪麗恩第一次從寄養所接它回家開始，亞伯拉罕就很喜歡瑪麗恩。但她一直躲著，只敢在遠處緊張地看著它。

我已經準備好了，去愛，去受傷害，去應對活著可能遇到的一切危險。

「我還有文身呢。」

但是，未來本就是不可知的。你看新聞，覺得很可怕，但你永遠不能肯定未來事情會怎樣發展。一切都是未知的，我們必須接受，必須停下對將來的read.99csw.com張望和期盼，把注意力集中在當下。

我嘆氣：「的確如此。」

想起過去也是不錯的事。

她安靜一會兒了，想起來一些過去的事情。「我說真話，並非如我該說的那樣多，而是如我敢說的那樣多。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敢於多說一點了。」

瑪麗恩。

「你好。」她打招呼，語氣非常官方和禮貌。

「對，你還喜歡他嗎？」

「還有一個在肩膀上的，你想看嗎？」她把衣領拉下了一點，我看到一棵樹，樹下面還有幾個字——「樹蔭之下」。「我這個文身是為了懷念你，這首曲子是你教我的，記得嗎？」

我看到安東一個人走進主教學樓，插著耳機在看書。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只知道那是一本書。每次我看到別人在看書，尤其是我暫時沒想見的人在看書，我就覺得有一種安全感。這時他抬起頭看到了我，朝我揮手。

「這是那個……？」

喬治·桑塔耶拿1905年的事說，那些記不住過去的人，必將重蹈覆轍。只需要打開新聞，就會發現很多事情不過是對以前的重複，人類沒有以史為鑒得到足夠的教訓。20世紀的一幕幕不斷在21世紀緩慢重演。

她悲傷地笑了，然後深吸一口手中的電子煙：「你還有過別人嗎？」

「去他媽的愛情啊。」

她很少跟我待著。現在她就坐在椅子上，離亞伯拉罕遠遠的，嘴裏叼著電子煙，哼著老歌。非常老的歌了，是約翰·道蘭德的《擦去我的眼淚》。她還小的時候，我用魯特琴給她彈過，她也用笛子吹過這首曲子，不過我們很默契地沒有回憶那段時光。她的聲音很柔和，不管多麼堅硬的牡蠣，也有柔軟的內在。

瑪麗恩不太愛說話。即使說話，也是罵人和九-九-藏-書吐槽居多。聽她吐槽是一件很歡樂的事情，我覺得在這方面她可能繼承了她格瑞絲阿姨的天賦。她最喜歡說的口頭禪就是「去他媽的」（只有這點和她的阿姨比較不一樣），所有的事情都是「去他媽的」。比如，電視去他媽的為什麼放不了，她的鞋去他媽的真難穿，去他媽的美國總統，去他媽的紡織機，就連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也難逃她的吐槽。

「那邊幾乎不怎麼變化。」她說，「那個島與世隔絕，變化很小，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而在城市裡一切變得太快了。」

我深吸一口氣，感覺倫敦的空氣似乎更加清新。我站起來，穿過學生，穿過學校那些古老的建築。

「還誠實呢！」我說完之後，她笑了。

我們毫髮無傷，離開了澳大利亞。她不是和海德里希一起入境的，也沒人發現他的屍體，所以我們沒有遇到任何麻煩，畢竟海德里希是換了個身份去澳大利亞的。這樣一來，這個人簡直像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他活著的時候躲躲藏藏，而他的死像他的生前一樣，對我們來說都是個謎。

那些關於我的年齡的。

當然，我還不知道自己應該用這個身份待多久。我可以做一個工作一周、一個月、十年。我不知道，不過沒關係，生活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你知道你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都是不確定的，所以我們有時候想要回到過去，因為我們了解過去，或者我們自以為了解。這是一首熟悉的歌。

「我是你的爸爸，我有這個立場。」

我喜歡這份工作，除了老師，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職業更有意義。教育讓你感覺你是時光的傳承者，你傳遞著思想，將這個世界一點點變成它該有的模樣。不是為莎士比亞這樣的大人物彈琴，不是在金碧輝煌的酒店奏樂，但這種感覺非常好，讓人覺得融洽與和諧。

兩分鐘后，我看到了她，卡米拉。

她對自己過去經歷的事情很坦率。

「我現在覺得那比吹笛子好玩。」

我想為我自己解釋，但當我站在https://read.99csw.com她面前的時候，一種特別的感覺油然而生。我突然感覺到一種無所不知的洞察感，在這一秒，我看到了其他許多時間的事。不光是以前的，還有以後的，整個宇宙忽然像一粒渺小的沙。艾格尼絲一百年前在巴黎對我說過信天翁的洞察之力，瑪麗·彼得也和我提起過。最後，我終於還是擁有了對時間的全部理解。時間是什麼，過去是怎樣的，將來又會是怎樣的。僅僅是一秒，但透過卡米拉的眸子，我彷彿看見並穿過了永恆。

自從澳大利亞之行后，我就不再頭痛了。不過我還是會擔心。

她的眼睛告訴我，她希望我說些什麼，而我過來也正是為了這麼做的。我會打開我長久以來的心房，把一切難以啟齒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告訴她。

亞伯拉罕從沙發上跳下，跑進廚房。瑪麗恩走過來坐到我身邊。我想摟著她，像爸爸摟著女兒，但我覺得她不想這樣。就在這時，她主動把頭靠在我肩膀上，就像她10歲那年，我們坐在沙發上告別的那個晚上。那時候我覺得所有的舉動都是盡頭，現在感到一切是新的開始。

那些關於時間的。

她還有一點時差反應，我也是。我想讓她在我這裏住下，但她說倫敦讓她很焦躁，她不想再回醫院去了。她說在蘇格蘭東部的費特勒島有一棟房子，她在1920年時住過，現在還閑置在那裡，她想回那邊去。她說她手頭有錢，等下周末我回學校上班以後，她就會搬走。這讓我很難過，不過我理解她，還答應只要一有空就會去看她。

我能看到卡米拉隔著辦公室窗戶看我，她本來在笑，但是注意到我發現了她，她的笑容就飛快地消失離去了。我獃獃地站在那裡，我要跟她說清楚，解釋所有的事情。我在跟誰打電話，海德里希是誰，瑪麗恩又是誰。也許有一天，我們能再次同去公園的長椅。我不知道，也沒辦法知道。

「過去這幾百年沒有。但現在，學校里有個女老師，叫卡米拉，我很喜歡她。但我覺得我之前做的讓事情變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