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阿杜雷會和卡特蘭蒂單獨待在一塊？他們明明只有十七歲！在他的婚約落地之前，我們還有好幾年可以玩在一起。阿杜雷肯定知道，整天卿卿我我，情意綿綿，和先人的庸俗言情小說里那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角色一樣，是件多麼噁心的事。光是想象他們在林子里出雙入對，嬉笑追逐，我就噁心得想吐。實在想不通，阿杜雷居然會做這種事情，我真想去死一死。

結果只看到一堆橡子。

「噢，反正你都到這裏來了，再看看這個也沒關係嘛。」

「那裡。」他指著一棵樹說道。這棵樹普普通通，不比別的樹更大，也說不上哪裡更美。或許是他大驚小怪吧。

我們擠進一片濃密的灌木叢，阿杜雷突然停下了。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我問了好多次，阿杜雷就是不告訴我。他哄我說：「到時候就知道了，我們就快到了。」

「這不是古老的神話故事，是歷史好嗎！這個區別，你學也學不進去，分也分不清楚，怪不得這麼無所謂。」

「我們應該回頭——」

「你爸想得真多。」

「我上次來抽查，你的拉丁語時態還是一團糟呢。看來你偶爾也有幫得上忙的時候。」我奮力跨過一截倒下的樹木，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究竟幹嗎要穿這一身鼓囊囊的皮大衣？之前明明覺得天氣涼颼颼，這下卻熱得彷彿泡在岩漿里，要被滾燙的餘燼吞沒了似的。我確實需要幫助，但就是嘴硬不願意承認。

我和阿杜雷像往常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地鬥著嘴。這個場景，就像媽媽每夜睡前為我掖好羊毛毯一樣親切，已經整整十七年了啊（因為我們只有這麼大歲數）。

一隻松鼠從林地里嗖地躥過，帶來了更多的標著「艾瑟琳」的橡子。它把這些寶貝堆到樹洞里，一忽溜兒跑去搜尋更多橡子。

「到這ｈｔｔps://ｒead.9９ｃsｗ•com兒來，我帶你看！」阿杜雷喊道，直接衝下山去。

阿杜雷轉回來，握住了我的手。要不是被濃厚空氣嗆得手忙腳亂，我應該會覺察到的。我們很少觸碰對方，因為這是不合規矩的。但是嘛，既然下山也是不合規矩的，我們這下可就完全進入阿杜雷無法無天的境界了。

阿杜雷伸手抓起一顆橡子，湊到我眼前：「你看這個。」

「忘了圖片和插畫吧，親眼所見才是最好的。」他回過頭，對我微微一笑，「反正，卡特蘭蒂很喜歡下山看這裏的風景。」

「上這兒來，艾瑟，我看到它了。」

我假裝對卡特蘭蒂的事情毫不介懷，而且知道她肯定追不上阿杜雷的步伐。我一個科格內特人，對於身為維里塔斯人的卡特蘭蒂，本不該心懷嚮往，也沒什麼好欣賞的，但是她那柔軟輕盈的美|腿和骨肉勻停的玉臂，很難令我不感到羡慕。無論多不應該，單憑她被許配給阿杜雷，我就已經覺得夠嫉妒了。

「艾瑟！都走了這麼遠，沒法回頭了。來嘛。」他拉著我，力道之大，令我震驚。輕盈靈動，天然強悍，像只公牛一樣強大，這就是阿杜雷。順便說一下，公牛是一種強壯的哺乳動物，先人在耕田時用它來幹活，然後殺了吃掉。這是我在貝魯巴斯的藏書房裡讀到的。明明被嚇壞了，腦子裡還能胡想這些東西，是不是很神奇？

好極了，阿杜。松鼠下山采堅果。冒著被驅逐出境的風險，就為了證明自己心中所想是正確的，真是再值得也沒有了。

我緩緩轉動這個橡子，細細端詳著。突然間，我愣住了，使勁眨了眨眼。橡子的一側居然工工整整地刻著「艾瑟琳」一行字。

「凡事準備周全一些總是沒有錯。我爸預想天氣很快就會轉冷的。這種https://read.99csw.com事說來就來。」

「怎麼會……」我瞠目結舌。松鼠怎麼會把我的名字寫在堅果上？真是匪夷所思。

「我們到底走了多遠？」我問道，這下子終於知道，濃密的空氣是怎麼一回事了。就像整片天空朝我壓下來，把我往下擠壓，動彈不得。如果能把空氣切成一片片，呼吸起來應該會更容易些。就像和我的鼻孔不登對似的，我感覺不到空氣在往我的肺里鑽。

「你親眼看到了？不是圖片，不是插畫……阿杜，你真的看到了？這怎麼可能？」

可是我，凡是在要跑、要鑽、要躲、要跳的時候，就只是個沒出息的書獃子而已。

阿杜雷在水泵站見到我時，顯得喜不自禁，活像個身懷天大秘密的孩子，連平時拚命擺出來的一副沉穩堅忍的大人樣都拋到腦後，又變成我打小熟悉的那個小阿杜，我就喜歡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們打小就認識！誰能有這樣從出生就形影不離的好朋友？真不明白為什麼別人會覺得我們不該老湊在一起。

我是腦子進水了嗎？為什麼不在吉斯好好待著，偏要跟著阿杜雷私自下山，跑到這裏來？驅逐出境的事情雖然少，但確實是發生過的。

我們之所以會下山經歷這一場旅行，都是因為松鼠。雖然不好意思承認，但事情就是這樣。

他翻了個白眼：「走近點看，看那下面，就在那兒。」他湊近樹榦，在一個小樹洞前蹲下身。

「好極了，阿杜。你要是想吃點心的話，這倒是送上門來的。」

「我已經見識過那些橡子了，為什麼我們還要下山？」我跟在他後面，簡直精疲力竭。

這種事情，就是太早了呀，我們只不過是孩子哪。

「看什麼？」

山勢漸漸往下。我從來沒下山走這麼遠過，心裏一陣陣發慌。

「你要是沒穿那身ｒeaｄ•9９ｃｓｗ•ｃom皮大衣就好了。我知道，你這會兒一定後悔得要命！」阿杜雷又一次看穿了我的想法。或者應該說，就是因為我太若無其事地拚命擦掉滑入眼睛的汗珠，被他看到了才猜中我心事的。

「我本來想看看，在山上藏寶的那些松鼠是不是要下山來采堅果，你猜怎麼著？結果還真是！」

阿杜雷放慢了速度，在我忙著躲開矮樹叢的枝枝杈杈，免得划傷皮膚的時候，乘機偷瞄了我幾眼。

人人都這麼說。可是我只呼吸過山上的空氣，又沒體驗過什麼是濃厚的空氣，哪裡知道空氣是薄還是厚？說不定就像是穿過一汪清水，會感到陣陣波瀾的推阻，只是不會被打濕？

阿杜雷說：「再看看別個。」我照做了，另一個橡子上也有我的名字。這一堆橡子里，居然每一個上面都標著「艾瑟琳」。

提卡特蘭蒂做什麼？他肯定知道我會糾結。是他真的不懂，還是故意要給我添堵？或者只是開朗到沒心沒肺？媽媽總說，阿杜雷生來眼裡就閃動著一種異樣的光華，無論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最好都乖乖記著。

「少來這套故弄玄虛的把戲了。我也可以在橡子上面留個信，丟在這裏，讓人帶上山，就像先人的郵政系統一樣，只不過靠的是松鼠，不是人類。」的確，這樣看來，確實是聰明的伎倆。我的意思是，至少還挺有意思的。

他又跑開了。

早知道剛才就不提爸爸了。現在種種規矩禁令和不聽話的後果一股腦兒都蹦了出來。一想到可能被捉個正著，我那熱得不能再熱的臉就更加滾燙了。

阿杜雷說：「哎喲，你還相信那些老掉牙的神話故事嗎？」我分不清他有沒有在開玩笑，也不知道他懂不懂這些故事，我想他對這些事情毫不上心，至少不如我在意。

山上的空氣比山下稀薄。

他向前跑去。我猜他覺得九九藏書我只要這樣就好。有時候，我會禁不住覺得他天生就是用另一種材料做成的。我只有鼓囊囊、蓬鬆松、熱乎乎的尋常血肉，而他卻能忽悠悠、輕飄飄地飄浮滑翔，彷彿再容易不過。我剛剛才知道，鳥兒是因為有了中空輕盈的骨骼，才能展翅飛翔，我猜阿杜雷也是這樣。但是我的骨子裡卻密密實實的，填的全是石頭、金屬之類沉重的東西。

「要拉你一把嗎？」阿杜雷回頭喊著，朝我咧嘴笑，「就幫你一小會兒？」他就喜歡戳我的痛處，我有多愛護短，他就有多愛揭短。

我挺喜歡和他這樣伶牙俐齒地打嘴仗，但是出於各種理由，就是不願意承認。

山下，是我們的禁地。

我停下腳步，整個人僵住了。

我一邊朝里瞄，一邊尋思著能從這裏尋到什麼寶貝。難道是先人的金銀珠寶？無人知曉（或重見天日）的神秘生物？或者是通往異世界的大門？

山下這地方，就連樹都長得不一樣。我發誓，剛剛看到了一顆熊果樹，這個樣子的樹我只在書里讀到過。誰都知道，只有山上的熊果樹長得矮。真不該到這樣的地方來。

我一邊這麼胡思亂想，一邊奮力追趕阿杜雷。我發誓，這小子在松林里瘋跑起來活像超獅獸一樣快。

我恨不得自己不懂。

他轉過頭盯著我：「艾瑟琳，我在說什麼，你懂的。」

可我不得不跟著。

「你覺得大家會來找我們嗎？」

「反正都怪我，是我把橡子到處丟，藏到樹洞里，還寫上了你的名字……」就是嘛，阿杜雷，這還差不多。

「我爸做得更多。」

「不管怎樣，我們走了多遠啦？」

「我們亂跑到這裏來，要是被捉住了，可是要動用法典……」被驅逐出境的。我怕得說不出口。

「噓，別出聲！」阿杜雷把我從樹邊拉到附近的灌木叢里。「你看那兒。」他小聲說。

「嘿ｈtｔｐs://reａｄ.９9ｃｓw•ｃｏm，那是一棵熊果樹，對不對？」我故作鎮定。但是阿杜雷太了解我了。他笑嘻嘻地斜靠著那棵油光水亮的紅色大樹，總是這麼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看到一棵熊果樹沒什麼大不了似的。至少我們還沒走到雲線下面去。

阿杜雷毫不在意的從熊果樹上擼了一把嫩葉，塞到嘴裏嚼了起來。但對我來說，這棵樹代表著恐懼，預示著毀滅人類的死亡威脅。阿杜雷「呸」地吐出葉渣，說道：「口渴的時候，這些葉子可是天賜的好東西。我們明明可以走出去，自己去創造歷史，為什麼還要成天埋頭研究別人的歷史呢？」

我從水泵站的工作崗位上溜掉了。林卡斯對我這麼做不太滿意，但是因為喜歡我（這種喜歡還沒強烈到讓我感覺麻煩，就像喜歡泡滿蜂蜜的橡子蛋糕，或喜歡一個風趣幽默的朋友那樣），所以他沒什麼怨言，願意幫我保密。他知道我喜歡和阿杜雷耗在一起，也知道這樣的時間過一天少一點，還招來一些不相干的人看不慣。

我不禁問道：「為什麼這棵樹的橡子上會有我的名字？」

「哎喲，拜託！他們才不會驅逐你呢。到時候我們就說實話，都是我逼你下山的，這樣他們只會怪罪我。」他這麼說，是想讓我好受些吧？但是沒有阿杜雷，哪怕留在吉斯，日子也過得沒意思。

「我真不明白——」

「呵呵呵，別逗了，這就是棵樹而已，阿杜。」我說道。無論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的看到這棵樹覺得開心，都是件滑稽的事。

阿杜雷（有些維里塔斯的野丫頭叫他「愛——地——雷」每次都把我氣得半死）搖搖頭。我擔心成這樣，但是他卻一聲都懶得吭。

我不確定，他停下是因為這沉重的空氣，這令人精疲力竭的一路，還是因為被眼前的一幕所震驚，我唯一能確定的是——我喘不上氣了。

不行，我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