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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要讓你的自我懲罰變成純粹的自我放縱。實際的問題是,你該充分發揮你的才智。面對現實吧,它們可不會躲在神權背後說謊的。你是一名教師,或者說學者。上一次我看見你給一個嬰兒洗禮,你抱著他,生怕他爆炸了。」
一片寂靜。讓別人一起來承擔責任實屬不易,我想獨自扛下所有的罪過。
我站了起來,帶著笑臉迎上這個圓臉的小個子男人,這個沒有鬍子的聖誕老人。「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
我望著他,在他的臉上看見了一絲笑意。「從某種意義上說,那的確是一次爆炸。」
話音落下便是沉默。彼得劃了根火柴,點了煙。火光反射到了雪面上,火焰被染上了色彩。光天化日之下沒有秘密可言,黑暗亦無處可藏。
「我有太多的事情搞不懂,」我說,「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重新開始。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是我把露絲瑪麗變成這樣的。」
這座都鐸式宅邸酒店臨近埃格姆,花園盡頭的路面向上,升至被白雪覆蓋的斜坡,而斜坡上就是一條高速公路,向東走幾里便能穿過我曾經所在的教區。
我點點頭。「情況很危險,昏迷不醒時你連咳嗽都咳不了,人總是擺脫不了肺炎,它總能乘人之危。還有支氣管炎。」
彼得隨手將火柴扔進煙灰缸里。
「是嗎?」他透過煙霧端詳我的臉,「凡妮莎死了。一切都結束了。」
彼得轉身看向床上的人影,嘴巴微微動了動。我們沉默了許久。她的皮膚逐漸暗淡並變得蒼白。她的嘴是張開的。我渴望她身上還能有塊地方活著。
喬安娜把我帶上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在鐵塔里的房間時也聽到過一個小孩子在哭。是同一個人嗎?假如是的話,托比為什麼能看見?難道說這個孩子就活在過九九藏書去或者未來的某個地方,甚至就在此時的某個地方?
「我只是不能丟下她不管。」
「我不知道。」
「我現在還不敢去想。」
「當然了,」彼得說,「還有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
「可是邁克呢?」是邁克縱容了露絲瑪麗,他們兩人心裏都清楚,「種種壓力之下,露絲瑪麗威脅了他……」
「可還有露絲瑪麗。」
彼得告訴我喬安娜正打算接受護士培訓。我猜想嬰孩的出生可能會讓這個計劃擱淺。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敢想象她嫁給了別人,不敢想象她有了別人的孩子。
我搖搖頭。
「我會看著她的。我會去看看她,還會去看看別人。」
「很顯然,同樣的事情依然會發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喬安娜和此事無關。這是不是讓你躲在了愧疚的背後?這意味著你不用再與世界、人們和上帝打交道了。」
我聳聳肩。
我彎下腰,吻了一下我妻子的前額。
「你不能將你剩下的人生都耗費在倫敦的西北部,只是為某些人當個副手。你做老師的話,會出色得多。」
關於那個夏夜的記憶生動得就像早晨凡妮莎那張毫無生氣的臉。當我們還在牧師住宅的書房裡等待傑凡斯警官的時候,我試著去和露絲瑪麗談談。但事實上,你根本無法和一個精神崩潰的病人說話。像有另一個人棲居在我女兒的身體里,用她的雙眼凝視我,用她的嘴巴和我對話。
「葬禮。我必須去葬禮。她——」
他擺擺頭。「草率的想法。這不像你。你並沒有傷害凡妮莎致使她陷入昏迷,是露絲瑪麗做的。正如她剁碎了那隻可憐的小貓,為了滅口又殺死了尤爾格雷夫太太。正如她把殺死小貓的罪栽贓到邁克和那些小夥子身上,正如她將凡妮莎的死嫁禍給奧黛麗。是露絲瑪麗,不是你。」
「你https://read.99csw.com其實很清楚,她根本不想見你。你不得不正視這一點。」
「強|奸罪是出了名的難以證實。我知道露絲瑪麗受苦了——現在仍舊如此。可是你再用她的行為來懲罰你自己也完全沒有意義。」
彼得鬆開了我的胳膊,坐回原位,開始拿一根用過的火柴輕戳自己的煙斗。緊張的情緒漸漸離我而去。這一次波動耗盡了我的精力,卻讓我活著上岸了。
「你為她哀傷了將近十八個月。」
「別自大了。」彼得說,「她還在學走路的時候,身上就有了反社會的傾向。這一切有目共睹。那些將她逼上絕境的事情並不是你造成的。」他舉起手,伸出粗胖的手指,一一列舉他的觀點,「首先,她暴怒是因為凡妮莎把你從她身邊帶走了。接著,她嫉妒邁克竟然如此招你喜歡。然後她的考試成績沒有達到她自己設定的那個荒謬的高度,這些促使她對那隻可憐的小貓下手。繼而她愛上了托比·克利福德,他卻用強|奸來回報她。最後,托比假裝和凡妮莎調情,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大衛?打住。馬上。」
「我認為你可以去想了。是時候放下了。」
「你需要改變,」彼得繼續冷酷地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重新做回老師?」
我靠向椅背,看向窗外。又開始下雪了。淺灰色的天空中幾乎看不見雪花。我想起了托比在水晶球里看到的哭泣的小女孩,我不願相信這是他的捏造。我能聽出他多麼驚訝,是因為他所見到的事物,還是因為他竟然有本事看見一些東西?
「我是個廢物。」
「你抑鬱得夠久了。離開這個地方是為了你好。」
「修女說你已經在這裏待了四十八個小時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我恨你,恨你,恨你。還有那個該死的邁克,他應該九_九_藏_書下地獄的。他要是敢糾纏我一生,我就要懲罰他。你等著瞧……他毀了一切,小雜種。他必須嘗到惡果,父親,我向上帝發誓我會的,還有你……」
「不,我沒有。她似乎一直都不是一個真實的人,以至於我也不把她當一個真實的人對待。」
「來吧,大衛,」他輕聲細語道,「你不能繼續漂泊了。你得將一切拋之腦後。你隨身攜帶著的那些過往歲月太重了。」
「你不能忽略他。」他抿了一口咖啡,繼續開口說著,「和你想的差不多,就是他,給了露絲瑪麗渴求的真實先例。」
「她死的時候,」我說,「我都無法停止不去想喬安娜。」
「任何時候重整出發都是可行的。即使不行,我們也該試試。」
我在詹姆斯·文特納為奧黛麗安排的療養院里見到了她。儘管她被強行注射了鎮靜劑,可她還是撲向了我,潮濕的嘴唇襲向我的臉,乞求我帶她回家。她精神崩潰了,還誤認為我是她的丈夫。
我看到了門口的邁克。他張著嘴,但是什麼都沒說。我聽見了窗外模糊的振翅聲,我在羅斯的時候聽到過這聲音,一年半后,它們再次降臨到這間酒店的起居室里,灰暗和無情的絕望又一次席捲我的全身,猶如波濤湧向河口。
「我餓了。要咖啡嗎?」
「她活得比任何人料想的都長。」我的雙眼充盈著淚水,這些眼淚居然讓我覺得可恥,「你知道嗎,我以為她臨死前會蘇醒,說幾句話,或者哪怕只是動幾下。可是她沒有。她只是停止了呼吸。」
「邁克有他的父母,他們能照顧他,就像你一樣。他還年輕,他不需要你的過分擔心,他會調整好的。」
食物端來后我就狼吞虎咽。我已經兩天沒吃過一頓正餐了。我們沒有說話。隨後,服務員清理完桌子,送來了咖啡。
我們之間又上演了一九_九_藏_書次沉默。我有差不多一年半的時間沒見過喬安娜了,是彼得堅持不讓我們見面的。那年夏天他從克里特島回來后,重新成了我的靈性導師,並強行給了我許多限制,其中之一就是我不可以再去見喬安娜。彼得安排她去了一家治療中心,並保證她待在裏面。她在那兒認識了一位即將畢業的醫學院學生。等他獲得執照后,他們就結了婚,並搬到了諾森伯蘭郡。他在那裡和人合夥開了個公司。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你能為他們做的很有限。他們絕不可能在一九八〇年之前釋放托比的。還有人建議你不要去見奧黛麗了。你也知道上一回的狀況。」
「似乎對凡妮莎不公平。但我就是無法為她悲哀。」
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張開眼睛,驚愕地看向桌子對面的彼得。
「你儘力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著他。最善良的人殘酷起來也像個渾蛋。
我們在起居室里找了個靠窗的桌子,能俯瞰整個花園。白雪的反光讓整個房間通亮,幾乎呈現出冷色調的天藍色。彼得為我們點了早餐。
「現在聽我說。我知道你很累,可你絕不可以卸下防備。」
「我前些天聽說美國有個教職空缺,在中西部地區的一間聖公會神學院。現在管理它的那個傢伙在蒲塞宮受過訓,我在牛津的時候就和他很熟了。如果你有意向的話,我可以開個口的。不需要立刻就決定,但是考慮考慮吧。」
「走吧,」他說,「該離開了。道別吧。」
修女對階層等級還是很清楚的,當下能有個主教在場讓她很開心。她站在彼得身邊,期待著一些並不實際的奇迹。等她終於丟下我們和凡妮莎,彼得才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枚主教指環上的紫水晶閃閃發光,像一簇紫色的火焰。
「還不夠。畢竟一切都九-九-藏-書是我的錯。」
「你還好吧?」
「接下來是什麼?」彼得說。
「葬禮過後,你有什麼打算呢?」
一切都失去了意義,言語才能避開心魔。我該怎樣讓彼得知道發生了什麼?這一晚,凡妮莎急促的呼吸聲非常虛弱,聽上去就是一個機械裝置,根本不像個人類,而是一個發條玩具,會在不知不覺間停下來。
「我不餓。」服務員走後我才說。
「肺炎?」
突然間,一片寂靜。機器停止了運作。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虛無。這是離去的樣子。凡妮莎尚處於昏迷之中時我以為她是在裝死,可現在我知道我錯了。
「你行的。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想你必須這麼做。」彼得用手撐住桌子,面對著我俯下了身子,「你只是將露絲瑪麗當做了你不願重新面對生活的借口。還有,要是你得到這份工作,你將會有一筆可觀的收入,以及大量飛過去看她的機會。如果可能的話。」
「她也是受害者。看在上帝的分上,托比讓她嘗了海洛因,然後強|奸了她……這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她羞愧得根本不敢告訴我們究竟出了什麼事。更糟糕的是,他還設法逃避了指控。」
我回看了他一眼。「但露絲瑪麗還活著。還有邁克、奧黛麗和托比。更不用說喬安娜了。」
「可是邁克聽見了——」
「可我的工作——」
「這固然沒錯,但它無法左右任何事情。關鍵是,要是我沒和喬安娜——」
凡妮莎在當天夜裡死了,窗外的世界一片灰白。我坐著祈禱,就這麼祈禱著直到天亮,能看見寬闊的草坪,能看見大公道沿路密密匝匝的黑色樹木。我望著窗外,這些景色是凡妮莎從未見過的、屬於童話故事里的場景。彼得·哈德森來接我的時候,我依然站著沒動。
「至於喬安娜,」他的聲音溫柔了些,「上周我收到了她的信。她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