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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問題。」他說。
杜戈爾靠在門上保持平衡。他只要一動手腕,門就能猛地打開。汽車痛苦地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緩緩開進院子里。汽車突然熄火了,彷彿有人捅了它一刀。寧靜延續成無限的威脅。野獸已經做好了猛撲的準備。
杜戈爾悄悄溜回馬具房,挑了大一點的那隻手電筒。阿曼達跟在他身後。第二道門通向馬廄的其餘部分。他們走過空曠的散放圈,地上落了好幾代的灰色鳥糞。獨輪車在馬廄的盡頭,旁邊放著一個壓草用的石頭輥子和一個髒兮兮的大畫框,框是鍍金的,裏面沒有畫。後面,潮氣凝結成的水珠在沒有塗灰泥的牆上閃著光。
李是個行家,帶個人來當然是為了掩護他。有那麼一秒鐘,杜戈爾想逃,跑到什麼地方去都行,這個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但是他跑不了。出口被李和他的同伴堵死了。
受到阻力,鐘擺停止畫弧線,並向後擺去。泰納垂在鐮刀口上,他不成比例的四肢像被主人突然放開繩子的木偶一般懸吊著,敞著口的大衣隨著從門口吹進來的微風輕輕拍打著。泰納的腳垂在身後,摩擦力將晃動的鐘擺停了下來。
也是離阿曼達更近的那邊。
他聽見門外有汽車的咆哮聲。噩夢中的場景猛地跳進他的腦子裡——一個吻部凸起的怪物毫無悔意地嗅著它的獵物。發動機減慢了速度——李一定到了房前的空地,車道在這裏畫了一個圈,又回到開始的地方,並在這座房子和通往馬廄前院的馬車房的外牆中間分出一條狹窄的岔路。發動機再次加速——音量比較低,這意味著在這條環繞馬廄且布滿車轍的小路上,李選擇了掛一擋。建築物構成的峽谷將雜訊放大,咆哮聲愈發憤怒和惡毒。
「回去,你這個傻瓜。」她低聲說。杜戈爾順從地退了回去。當然,她說的是對的,但是他不希望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從前門跑出來,向右轉,而後全速跑向馬廄。掛在脖子上的雙筒望遠鏡隨著他身體的移動笨拙地彈跳著。向右轉,向左轉,再左轉,他來到馬九-九-藏-書廄的前院。阿曼達正在馬廄的雙開門前等他。他出現時,她揮手示意他繼續走,接著消失在裏面。
等他回頭看時,李已經變換了姿勢。他粗壯的四肢以迅捷、順暢、精準的方式移動,彷彿這個動作他排練過無數次。他的右手從藍色的防寒服口袋裡伸出來,手裡握著一把黑色的自動手槍。與此同時,他用左肘撐住腦袋和肩膀,左手托住右手腕,槍口堅定地對準杜戈爾。V字形的瞄準器後面,李的那雙球莖一般的眼睛全神貫注。這個男人用兩個胳膊肘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再次一動不動——現在,他以靜止不動的姿勢毫不費力地控制了馬車房。
「我們只要在船上過夜,在天亮之前完成最後的清理工作就行了。」
然而,等待並不令人愉快。天空呈髒兮兮的白蠟色,壓在沒有屋頂的空房殼上,燒焦的橫樑、碎磚塊和腐爛的植物包圍著杜戈爾。在這之前,杜戈爾還能用行動來抵制一天的緊張感。這一天的大部分時間,他和阿曼達是在馬車房和馬廄里度過的。他們先是從船上找到兩個大手電筒,又藉著手電筒光檢查了已經堆積了七十多年的垃圾,接著,又為李設計了一個歡迎儀式。
李用一種聲音打破了這種寧靜,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杜戈爾咬住了下嘴唇,震驚之下,他甚至嘗到了血腥味。
關車門的聲音來得很突然,讓人心裏一震。杜戈爾換了一個位置來握活動扳手上那塊冰冷的金屬;扳手上已經沾了薄薄的一層汗。
一扇門開著,另一扇門上了閂。杜戈爾衝過那條縫隙,向在左邊匍匐前進的阿曼達輕聲說了一句「祝你好運」。他自己則向右走,進入一個發了霉的小房間,這裏原來是裝馬具的,現在已經沒有馬具了。他把門掩上,留了一道縫,透過這道縫可以看見馬車房的門,以及敞開的那扇門納進來的一池光。他焦躁地翻著口袋,突然確信武器掉在什麼地方了。不,它們還在那兒。他低頭看著它們:沉重的活動扳手握在右手上,菜刀攥在左手裡。
阿曼達哼了一聲,沒說話。他轉過身,見阿曼達從椽子上落下來,踉踉蹌蹌地向他走來。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兩具屍體就在離他們幾碼遠的地九*九*藏*書方。杜戈爾發現他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也許過一會兒才會有。他只是稍微有點噁心。
他把獨輪車推到凹凸不平的地面時,車軸摩擦支架發出刺耳的尖叫聲,輪子開始轉動。
他推著獨輪車再次穿過馬廄。阿曼達打著手電筒,在前方引路。到了馬車房時,他不自覺地掃了一眼門邊的那兩個人形,死亡將他們以怪誕的方式深度冷藏。噁心的感覺又回來了,他把頭扭了過去。
「都會解決的,親愛的。」杜戈爾說,「今天晚上我們出去吃飯吧,找一個暖和的地方。還得乾燥。」
現在的時間是兩點三十六分。
接著又是一聲響:另一扇車門也關上了,這次只是輕柔的「咔嗒」一聲,好像做這個動作的人是為了對這輛車表示禮貌。
「得把他們弄到船上去。」阿曼達向後退了一小步。
這麼說,李想切斷他們的退路,這意味著——當然,他本來也沒打算守信用。兩個人慢慢向馬車房移動,泰納在李的左邊,離杜戈爾更遠的那邊。
在那個凝固的瞬間,杜戈爾看見李和泰納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變得蒼白,他們的腦袋猛地向左上方一抬,嘴巴像睡了很久才醒過來的人那樣大張著。
杜戈爾的地獄引擎在運轉。他的恐懼被驕傲吞沒。
當他豎起耳朵,聽到車道上的第一聲發動機響時,令人費解的事發生了,他心裏的恐懼竟然消失了。杜戈爾發現自己正在為他們的準備工作編目錄。對細節的關注讓他的心情平靜下來。圈套已經設好;另一扇門也已經上了閂;除了剛進門的那一小塊地兒,馬車房籠罩在深淺不一的黑色中;房門的合葉塗了油;刀也……
他來得真早,也許是想給他們來一個突然襲擊。在某種意義上,杜戈爾很開心。他已經來了快半個小時了,一直不安地坐在哈維沙爾莊園二樓的一扇飄窗前。這所房子坐落在一個低矮的土丘上,由於周圍地勢平坦,使它成為方圓數英里內最有利的位置。你甚至可以在房后的露台上看到下面的河口。如果爬上二樓,還可以俯瞰通往房子的車道。幸運的是,李肯定會坐在汽車裡。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這時阿曼達剛從馬具房裡走出來。他發現她的眼睛因為震驚而https://read.99csw.com圓睜著,他還記得與此同時李張開雙臂倒在了他身上。
奇怪的是,這種緊張的狀態只和李的形象有部分的聯繫。另一部分和阿曼達有關——不是怕她死,而是這種與她一同分享謀殺、搶劫和欺詐的感覺並沒有將他們的關係向前推進,反而把他們強行拉開了。他們是商業夥伴。某種不言而喻的決定讓公司的利益高於兩個人的關係。甘波之死開啟了一種程序,他們由戀人變成了合伙人。當然,這是殺死李的另一個原因。不這麼做就可能毀掉他們的關係,這也是合適的動機。但是,杜戈爾希望李之死可以終結這支插曲、這個偏離正軌的現象,讓他和阿曼達可以回到從前。當然,他們會變得更加富有,同時在某種意義上,更加睿智。此刻,注視著低矮的籬笆牆后那輛蘭吉雅模糊的影子,他寧可用世界上最大的一筆財富以及神聖的無所不知的能力去交換向後退一步的機會。如果他沒去甘波的房間,如果他做了別的事,比如回到阿曼達那裡,他現在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了。她也是。
外面有腳步聲——靴子踩在鋪有鵝卵石的院子里。從門口濾進來的光被一個陰影遮住了。他先是看到了李,接著是泰納佝僂的身體。
李遲疑了一下,努力適應黑暗的環境。
「可能有血。」阿曼達吞吞吐吐地建議道,「會從那些洞里滴到什麼地方。打著手電筒也不一定看得見。」
阿曼達表示同意,但顯然沒什麼熱情。
實際上,這是一個致命的鐘擺。阿曼達蹲伏的那個地點和剛進門的地方中間有一根橫樑,繩子的一頭繞著那個橫樑打了一個結。他們在長度經過精心計算的繩子的另一端拴了一塊磨石,這是杜戈爾和阿曼達一起努力抬上去的。繩子從磨石的中心穿過,那裡鑿出了一個方形的洞,以前是用來托住提供動力的曲柄的。一把大鐮刀綁在磨石上。刀就放在阿曼達身邊,用一卷繩子控制著。她要做的是鬆開繩子,與此同時,用盡渾身的力氣去推這塊石頭,以提高導彈的衝力。
在這座房子里,除了用三分之一的精力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觀察那條路上的狀況,沒有別的事可做。當然,還有擔心。他的理智和恐懼無法協調起來read.99csw.com,彷彿一個沒有學過音樂的人在聒噪蹩腳地彈著一架沒有調過音的鋼琴。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咬緊牙關」,不過,他的牙齒似乎是在自動地摩擦。他的下巴很疼。
李「撲哧」一聲笑了。
突然,她不笑了。「馬廄那邊是不是有一輛舊的獨輪車?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
李不是一個人來的。
杜戈爾向正在房子和馬廄之間等待的阿曼達喊了一嗓子,然後吃力地向地面爬去。他大腦前端被如何下去這個難題佔據了——生鏽的釘子鉤住了他的夾克,把他的衣服撕了一個三角形的口子;磚塊磨破了他的右手(抽煙時,他把手套摘了,後來忘了再戴上);以及重重落在地上引發的震痛。他大腦的後半部分忙於思考失敗的可能性。
這已經不是二對一了,李扳回了劣勢。杜戈爾不可能再更改那個為他量身訂製的計劃了。事態如何發展完全取決於阿曼達。他罵自己為什麼要這麼一廂情願,想當然地相信李會一個人來,認為李相信他們是天真的。
李至少需要一分鐘才能進馬廄,可能時間更長。杜戈爾緩緩打開門,勉強能看見馬車房角落裡那輛護衛者的輪廓,就在他的右手邊。在另一個角落裡,離門更遠的那邊,阿曼達伏在依舊支撐著傾斜屋頂的橫樑間。
蘭吉雅車離得太遠,移動速度太快,於是,在飛速轉換的黑色圖案和灰色陰影中,它不過是一個元素罷了。這輛車剛到起始於伊普斯威奇和阿爾本海姆的兩條路的交叉路口。為了密切監視這輛車,杜戈爾舉起馬爾科姆的蔡司野外雙筒望遠鏡,並舞動手臂,慢慢畫出一條弧線。透過望遠鏡看車,如同眼睛盯著一個沒有顏色的萬花筒。十字路口通向哈維沙爾莊園車道入口的小路兩旁有一些低矮的樹木和無人照管的籬笆牆。將這個交通工具清晰地收入眼底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說知道車裡面坐了幾個人了。擋住視線的樹枝和嫩葉構成一幅混沌的冬日窗飾。窗飾背後是一條由瀝青和碎石鋪成的小路。那輛蘭吉雅車一路向前衝刺,忽動忽停,表明在如此狹窄陌生的路上開車的一定是個好鬥的司機。
當刀刃插入泰納的胸口,他的鎖骨和心臟之間的那個點時,軌跡戛然而止。看到這裏,杜戈爾https://read.99csw.com驚呆了,他沒想到自己的發明能達到預期的效果。重擊之下,泰納被向後提了起來,驚愕中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
在刀刃碰到泰納的身體之前,杜戈爾已經離開門后的那個藏身處了。當他的腦子還在用一堆艷麗的形象對泰納與鐘擺的相遇做出反應之時,他的身體已經盲目地向門口的那兩個人影衝去。
他盯著阿曼達,驚訝于這些話竟然不假思索地從他的嘴裏翻滾出來。然而,她大笑起來,他也跟著一起笑了。荒誕的感覺令人鼓舞。
這時,傳來一種類似吹口哨的聲音,一股空氣吹過。一個東西從遠處角落陰影中的椽子上向站在門口的那兩個人俯衝下來,速度太快,看不清形狀。
杜戈爾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哆嗦。為什麼殺個人這麼容易?
「他們的車在這兒。」他平靜地說,但離他只有五碼遠的杜戈爾卻在瞬間有一種錯覺,好像李是在和他說話。「配電器的蓋子。還有別的東西。」
這個瞬間無限延伸。馬具房的百葉窗關著,杜戈爾看不見自己的表。他嘴唇發乾。突然,他想起來得把望遠鏡摘掉。他小心翼翼地將望遠鏡放在窗台上,自言自語道,這一切已經不歸他管了,全部取決於從船上找到的那捲尼龍繩、一塊以前用來磨刀的圓形中空的石頭,和一把生了銹的長柄大鐮刀。
杜戈爾看著她,好像她說的是外語。接著,感官追上了語言,他點了點頭。「過一會兒再說吧。等天黑了會更安全一些。搬運屍體有困難。把他們一直拖到停泊處純屬謀殺……」
「可以試試看,輪子能轉就行。可以運兩趟。」
在恐懼的驅使下,杜戈爾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他的腦子像犯了躁狂症一般飛速地轉動,彷彿有人在他的血管里注射了大劑量的安非他命。
李的注意力全在泰納身上,等他發現杜戈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剛轉過身,無意識地揚起胳膊想擋住那一擊,活動扳手就重重地砸在了他沒有任何遮蓋的光腦殼上。他一下子跪在地上,在那兒無聲地晃了幾秒鐘。接著,他的身體一癱,倒在石板地上,頭皮上冒著血光。
杜戈爾把手電筒遞給阿曼達,接著把獨輪車拉了出來。車架依然完好,儘管表面生了銹,車底下還有兩個洞。車輪上包著鐵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