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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清脆快速卻不太友好的聲音仍在繼續。
據說,死人不會在下午出來。他們殺人的方法很微妙,而且不見血。他們不用子彈。漢伯里一定還活著。我躺在李身下,嘴裏有他的血的味道。
杜戈爾保持低速行駛,沒有打開任何導航燈。他盡量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沙洲和大海在下游半英里遠的地方。航行不是問題,這段航程他和馬爾科姆在夜裡走過幾趟。如果他讓「莎莉安」一直保持在河口的北邊,平穩地向南——東南方向開,就沒什麼問題。北岸上有兩個農場,南岸上也有一個——可以把從那兒發出來的亮光當標誌。最後,當眼睛適應黑暗的環境后,杜戈爾發現自己能隱約看清兩岸的輪廓了。
阿曼達皺起眉頭。「你肯定找到了一種辦法,可以了解我們都在做什麼,否則——」
杜戈爾感覺漢伯里在看他。他打了一個哆嗦,因為他確信這個比他年長的男人已經明白了他的大致想法。畢竟,這是這個男人的核心特點——有能力將自身巧妙地潛入另一個人的腦部活動中去,並使自己適應在那裡找到的東西。
「確實是。」漢伯里像一杯熱牛奶,淡而無味,「然而,這隻是確認了李樂於相信的東西。我敢打賭,他不會做進一步調查。
把泰納運到河口非常困難,主要是因為他的長度。他的四肢尚未受到屍僵的限制,軟塌塌地耷拉在獨輪車兩側,隨時為他們的前進造成阻礙。
杜戈爾盯著眼前的空杯子,輕輕用手指讓它在桌子上旋轉。膨脹的茶葉組成一個黑色的群島,最後幾滴茶水在島嶼間無精打采地流動。沒有傷筋動骨——這讓他感同身受。甘波被人勒死了,塞德里克在一個地窖里腐爛著,泰納被釘在一把生鏽的大鐮刀上,李的腦袋裡裝著一顆子彈。這四個人完全有權表示憤怒。
「啊,是的。」漢伯里掏出煙,依次遞煙給他們。這個動作彷彿喚醒了他的記憶。「我碰到了一系列問題,這些問題是我本該預見到的。一個退休的神父是不會抽高盧煙的。實際上,老神父們幾乎什麼都不做,所以,我很難監視你們倆、李和泰納在做什麼。我不能腳步飛快,不能去酒館那種地方。里瓦拜德夫人太熱情了,簡直令人無法忍受——她總是在最不方便的時候出現,不停地給我倒茶、送熱水袋。
這個行動最糟糕的部分是把貨物從岸邊運到船上。得往河口跑三趟。杜戈爾並不介意划船——將每件貨物移至駕駛艙才是困難所在。還有,奇怪的是,當漢伯里離開陸地后,他的一部分信心陡然下降。杜戈爾發現,這個階段變成了他在發號施令,但他並不享受這種感覺。
「詹姆斯說得對,威廉。我們沒有傷筋動骨。」
「我並不肯定,當時。這隻是基於我對相關人員的了解做出的合理假設。而且,碰巧這種假設是正確的。
九-九-藏-書然,一陣懊悔之情油然而生。他想起了阿曼達,她還在「莎莉安」上,在寒冷中擔驚受怕,他應該早點去叫她。他對著水面呼喊「卡洛琳」。漢伯里把兩隻手插在口袋裡,饒有興趣地注視著一切。
「這需要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角色。」漢伯里解釋道,「英國聖公會聖職者名冊賦予了我一個名字和一段過去,以防碰到盤根問底的人。當然,那套制服也幫了忙——神父的外套和假領。人們傾向於注意一件制服,而不是裝在制服裏面的那個人。無論你穿成一個交通協管員的樣子,還是在醫院里套一件白大褂,都會被立即納入某個範疇。你們明白嗎,這會滿足大多數人第一眼的好奇心。
「還有一些收尾工作,不過可以等到以後再說,不會有什麼風險。應該把那輛蘭吉雅開到倫敦去,我認為,別讓人在薩福克郡發現它。而且得等到天亮才能收拾這個下午的喧囂留下的最後的痕迹。」
杜戈爾點了點頭。「是的。我們預料到了。」
「現在……」漢伯里低頭瞄了一眼桌子,彷彿盼望眼前有一張列印得很乾凈的日程表等著他,「你們的故事,還是我的?」
杜戈爾把他的方案概述了一下,儘管他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他們能實施這個方案。如果他們能把屍體搬上「莎莉安」,在黑夜的掩護下,可以把屍體運到擋住一部分阿爾本河口的那片沙洲,再在屍體上適當地加一點分量,然後把它們丟在那邊。「潮水會很快退去,到了那個時候,屍體會被衝進北海。」實際上,杜戈爾知道,潮水會把它們猛拉到北邊的岸上,而不是東邊。今天他已經把細節考慮好了,他將參照《里德航海年鑒》和海軍部的《潮汐表》,在困難中謹慎前行。
杜戈爾的憤怒蒸發后,疲倦的渣滓被拋到身後。阿曼達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微笑著面對他們倆。
「阿曼達知道我們先前會面的細節和我給你寫的那封信嗎,威廉?」
「的確如此。」杜戈爾用挖苦的語氣說,「確實令人震驚。」
「你看,」漢伯里的臉上充滿了智慧的憂慮,「我知道對你們兩個人來說也許很奇怪——你們可能認為我這個人簡直冷漠無情到了可恥的地步。」他停頓了一下,定睛看著他們,「當然,我曾經是這樣一個人——我並不打算否認這一點。但是,這麼做是有回報的。你們有你們的不安和興奮,我也有我的。我們都有了圓滿的結局——我們都比從前富有了,而且沒有傷筋動骨。該死,我們居然成功了。」
杜戈爾點了點頭。「如果不減輕它們的重量的話。今晚有大潮,應該能幫上忙。」
「我是星期四到羅辛頓的,比你們早到一天。不出所料,李已經在那裡了。我想,如果你們要來,會在周末出現。」
杜戈爾的問題合情合理,漢伯里用微妙的方九-九-藏-書式回答了它。「我沒這麼做不是因為我不信任你——只是因為我不太了解你。我無法確定你會對那封信做出怎樣的反應。況且,坦率地講,沒有人對我死掉這件事存有絲毫的疑問,這對我來說是最安全的。」漢伯里的臉突然皺出一個惡作劇的表情;瞬間,他的面容又重新變回他常戴的那副面具。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這個狀態棒極了,真的。李確信他是這個領域唯一的競爭者;你們兩個,我無心的代理人,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動了手;我自己則置身局外,當一個匿名的旁觀者。我有能力在必要時介入。看似不存在,其實有很多優勢……」
「這類似一場政變,我覺得。儘管我只有一半的功勞,另一部分要歸功於你們倆。而且我們都很走運。我可否認為傑克森小姐——」
「好了,」他說,「我想行動已經圓滿地告一段落了。當然,沒有其他可擔心的——李曾經像一塊燙手的山芋,只有泰納對他在找什麼有所了解。當然,他已經不再是問題了。太好了。」
「是的。實際上,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一切。」
「莎莉安」回到停泊處后,他們圍坐在桌前,桌子上放著幾個茶杯。杜戈爾和阿曼達坐在一個鋪位上,漢伯里坐在另一個鋪位上。杜戈爾感覺就像是在做採訪,儘管他不確定是誰在採訪誰。他控制自己不要發脾氣,他的手比其他人青紫,衣服也比其他人濕。
漢伯里已經在回小河的路上摘掉了大鬍子,還從阿曼達那裡借來面霜,抹去了飽經風霜的膚色。桌子對面,漢伯里那張豐|滿且沒有線條感的臉對著他們露出燦爛的笑容,就像上次杜戈爾在蘭姆康迪特大街見到他時那樣。那張臉似乎志得意滿,且難以辨認。
「恐怕只是一部分。我偷聽到了一些內容。在這方面,你們所有人都粗心得令人吃驚。」
「喂,」詹姆斯·漢伯里說,「拿著。我覺得你想擦臉。」
「那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躺在醫院里。我報了一個假名字,晚上就把自己給放了。對此院方不會特別高興——撇開我的身體狀況不談,警察還沒見過我呢。當然,他們也無能為力。
他們穿過河口的沙洲,把兩具屍體倒進流動的水面。李和泰納悄無聲息地滑入無名的水墓之中。
阿曼達來到他們身邊后,漢伯里不給他們時間交談,也不允許他們有時間適應這個事實——他們還活著,並有可能繼續在可預知的未來里保持這種狀態。杜戈爾考慮到,身體活動不只是權宜之計,還有可能對身心健康有益。
一股恐懼的黑浪拍向杜戈爾,將他脆弱的信心淹沒,並讓他感覺如羊水中的胎兒一般懸挂在油乎乎的黏液里。接著,恐懼突然退潮,被吸進腦海中那片隱秘的凹處,那是銘記噩夢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聚在一起鼓勵保護他的話——
read.99csw.com伯里興緻勃勃地檢查著那個鐘擺。
「請叫我阿曼達。」黃色的燈光下,他們彼此微笑。
「一個樂善好施的人叫了一輛救護車。第二天早上,我從劇烈的頭痛中醒過來,腦袋上纏著繃帶。
快到六點的時候,杜戈爾啟動引擎,悄悄離開停泊處,向河口進發。駕駛艙里還有漢伯里,他就在杜戈爾旁邊,正用從馬廄里找到的鐵屑往李和泰納身上加重量。杜戈爾給了他一根尼龍繩和三十磅重的錨來幫他完成任務;馬爾科姆知道了一定會暴怒。阿曼達站在扶梯上,用一個帶罩的手電筒幫漢伯里照亮。
「好極了,」漢伯里表示贊同,「我猜它們不可能很快被衝上岸,給我們造成不便,是不是這樣?」
杜戈爾和阿曼達獃獃地看了他一秒鐘,而後大笑起來。漢伯里的樣子像是受到了輕微的冒犯。「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
三個人像一組專業的殯儀員那樣工作了將近兩個小時。他們幹活的這段時間,日光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首先,必須用獨輪車運兩趟——一次是為了泰納,另一次是為了殺死他的那個裝置。
當李的屍體從杜戈爾身上滾下去時,光線和空氣同時回來了。那個農夫站在他頭頂上方,低頭用漢伯里那雙淺色的大眼睛看著他,左手上拿著一塊白得發亮的手帕。
但他並沒有說「你把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你這個雜種」。相反,杜戈爾用一種平穩的聲調訴說他的心煩意亂,因為他和阿曼達差一點死掉。這隻是一種暫時的反應。很蠢,是不是?
然而,他生漢伯里的氣還有別的原因。也許這麼想不合理,但首先,他因為過去幾天來的震驚和恐懼責備他。杜戈爾已經被逼到了生命的終極邊界,那個生與死的邊緣。他被迫明白自己不是不朽的。
「肯定不只是這些。」杜戈爾語氣堅定地說,「先撇開你來這裏的時機有多巧不談,你是怎麼知道今天下午該去什麼地方的?」
「在醫院的那天很寶貴——我利用那段時間估計了一下自己的處境。重要的是,李肯定認為我死了。他手下那兩個流氓可能很確定他們已經殺死了我,也不會讓李認為他們有可能失手。」
「不管怎麼說,我決定消失。我在阿克頓有一個臨時住所——實際上是一間起居室兼卧室,很小很亂,我留著它就是為了預防出現類似的緊急情況。在那兒,我讓《泰晤士報》和《電訊報》刊登了我的訃告。你們知道李經常買《電訊報》嗎?一般人會認為他看《太陽報》或者《主考者》,這也表明你說不準一個人的性格到底有多複雜,是不是?坦白地講,我很享受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訃告欄里的感覺。如果之前李對我的死還有一些read.99csw.com揮之不去的疑問,這下子肯定沒了。印點東西就讓這件事聽起來非常有權威性,是不是?」
杜戈爾感覺一陣寂靜降臨在他身上。他和阿曼達被這個傢伙捉弄了,從一開始就是這樣。這個痛苦的打啞謎猜字遊戲完全是為了讓詹姆斯·漢伯里開心的。他們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呢?他想起了那個拿死囚當棋子的中國皇帝。遊戲結束后,那些留在棋盤上、庭院里的人會有怎樣的境遇呢——他們會不會被轉移到一個黑暗的地方,直到皇上一時興起,想要再玩點智力遊戲?
漢伯里咯咯笑了起來,把頭向阿曼達的方向歪了歪,承認了她的說法。杜戈爾突然想知道,女人們是不是覺得他很有性吸引力。他像一隻保養得很好的變色龍那樣擁有自信和魅力,並能成功地傳達出某種神秘的內在特質,無論是以正確的方式,還是錯誤的方式。也許漢伯里只吸引好奇的女人。
「從某些意義上來說,偽裝是一件好事——無為才是根本。我只是盼望著可以介入一次。我不得不依賴你的智慧和李的貪心。我對二者的信任得到了充分的證明。」
杜戈爾感覺漢伯里的語調就像一次棘手的戰役結束后,一個指揮官公開表揚兩個前途大好的陸軍中尉。那個頗有紳士派頭的馬基雅維利的羔羊變成了同樣有涵養的正在服兵役的上校。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演員換了角色。漢伯里並不像真正的上校,而像一個上校的公共形象,一個被幾百部戰爭題材的電影宣傳過的形象。
漢伯里低下頭。「我接受你的說法。」杜戈爾懷疑他接受的東西要多得多,「還有,因為我喜歡你們兩個,所以,我向你們道歉。」小客廳里安靜下來,只有河水拍打著船身。
「你們可能覺得有點蹊蹺,但實際上,那個可憐的人——泰納——在過去的幾天里是為我效勞的。」
「我知道李會更公開地追查弗農·瓊斯……以前的遺贈,而且我估計跟蹤李是安全的。原因顯而易見,他想不到我會這麼做。還有——」有那麼一刻,漢伯里幾乎露出尷尬的表情,就像一個男人正在玩自己兒子的玩具士兵時被當場捉住,「我知道自己非常善於偽裝——在牛津大學讀書時,我是戲劇社的成員,我對藝術很著迷。」他謙虛地咳嗽了一聲,「我是十字鑰匙旅館里的那個老神父。」
當他們從停泊處回來后,漢伯里和阿曼達下去燒開水,想read.99csw.com辦法取暖。杜戈爾聽見客廳里傳來嗡嗡的說話聲,偶爾還夾雜著阿曼達咯咯的笑聲。他點了一根煙,盯著發光的煙頭。這也許是方圓數英里內最溫暖的東西。可惜,熱源不夠大。
「過一會兒再跟你解釋。我只是想說,好人是打不垮的。不過,我得先問問你,你打算怎麼消滅這個人渣?」
「一路上我真的沒時間仔細看,不過設計得非常精巧。讓我想起了希斯·羅賓森。」
「你怎麼這麼肯定呢?」阿曼達問。
漢伯里把香煙末端的那截煙灰彈在暫時充當煙灰缸的茶托的正中央。
「好。這麼說吧,我是誠心誠意寫那封信的。那天晚上,我坐一輛計程車離開了酒店,不過我知道我一定是被跟蹤了。他們等我下了車就追上了上來——泰納,還有李手下的另一個奴才,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還是老一套——故意裝成行兇搶劫——那是不知深淺的外行的伎倆。他們把我暴揍了一頓,搶走了我的包,把我丟在那兒,不管我死活。我猜他們一定是聽見有人來了才跑掉的。通常,李的手下不會犯這種錯誤。我只是得了腦震蕩,被他們打得滿臉開花。」杜戈爾注意到漢伯里左眼周圍皮膚的顏色略微有些不同。
「你以前怎麼不跟我聯繫呢?讓我知道你還活著。我們本可以一起行動的。」
「好了,我的脾氣沒了。讓我們繼續聽你的故事吧,詹姆斯。你到了羅辛頓,然後呢?」
到了河岸上,漢伯里把兩具死屍的口袋翻了個遍,把他找到的東西裝進了從哈羅茲百貨公司買的一個綠色塑料購物袋裡。他直起身後評論道,至少沒必要搜查他們的衣服,再剪掉商標了,都是連鎖店的玩意兒。現在都是這樣。
「你的。」阿曼達說,「你比我們知道得多。而且,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講給我們聽。」
「想得真周到。」杜戈爾說,的確如此,「你怎麼會——」
杜戈爾意識到,他們像是在撫慰一個心裏充滿憂傷的孩子。突然,他大笑起來。憤怒是他目前負擔不起的奢侈品。
杜戈爾打斷了他的話。「你的偽裝堪稱完美。我們從來沒想過……實際上,我們當時管你叫教堂休眠人。」他突然不說話了,想在漢伯里實實在在對稱的五官里找到那個曾經住在十字鑰匙旅館的客人身上的特點——溫善的空虛和卑鄙的衰老。
其次,他被迫發現自己也能殺人。他再也不能回去做那個兩星期前的杜戈爾了;他無法擺脫這個令他不舒服的、全新的、不受歡迎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