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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生命之火 五

第十四章 生命之火

「點煩」云云,是我大胆嘗試。這是一道艱巨的工序。一下子「點」掉十來萬字,我自己也很吃驚。董先生的誤解是完全合理的。不過「點煩」只限譯文,不簡原文(詳見《翻譯的技巧》)。究竟這道工序功效如何,還有待譯界同仁一起商討呢。
經過「軟磨」,楊絳才告訴李景端:「《文史通義》中講到劉知幾主張對文章要進行『點煩』,要刪繁就簡,點掉多餘煩瑣的文字,翻譯涉及兩種文字的不同表述,更應該注意『點煩』。《堂吉訶德》的譯文,起初我也譯有八十多萬字,后經我認真的『點煩』,才減到七十多萬字,這樣文字『明凈』多了,但原義一點沒有『點掉』。比如書中許多詩歌,可以去查查,原詩是多少行,我少譯了哪一行?搞翻譯,既要為原作者服務好,又要為讀者服務好,我『點煩』掉十多萬字,就是想使讀者讀得明白省力些,何況這一來我還少拿了十多萬字的稿費呢。」對此,有一位資深翻譯家認為,原作者塞萬提斯講話十分啰嗦,適當「點煩」,確實會使語意更加突出,情節更加緊湊。
匆匆解釋幾句,希望化「誤解」為「了解」。我真心誠意地聲明:我是一個很虛心的譯者,對自己的譯文一改再改,總覺得不好。希望專家行家們多多指教。九-九-藏-書
《文匯讀書周報》同時刊發《編者的話》說,「楊絳的書信,談論的似乎只是治學或翻譯的細節,但內中透出的卻是一種謙虛求真的大家風範」。
今天我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看到《……駁斥譯壇歪風》(2005年8月26日《文匯讀書周報》刊登的《楊絳譯〈堂吉訶德〉被當「反面教材」,眾譯家據理駁斥譯壇歪風》引者注)的文章,覺得這是小題大做了。董燕生先生對我的批評,完全正確,說不上「歪風」。世間許多爭端,往往出於誤會。董先生可以做我的老師,可惜我生得太早,已成了他的「前輩」。他「不畏前輩權威」,勇於指出錯誤,恰恰是譯界的正風,不是歪風。媒體傳言,一傳再傳,往往失真。董先生要把我的譯文「當反面教材」云云,引起了李景端先生的誤解,他評董先生的文章里,把「反面教材」誇大了,說成是「文革」時的語言。因而又引起許多朋友們為我仗義執言,我很感激。但是我認為不應該讓「誤解」發展,該及早解釋清楚。
至於「胸口生毛」,我就像小學生般要和董先生解釋一下。這個詞兒如果出於任何別人之口,該說是錯。但桑丘用字往往不恰當,例如把美人的眼睛比作珍珠。吉訶德先生就說,「你只能說『牙如珍珠』,眼睛怎能像珍珠呢!」又如他說某牧羊女嘴上「還長著些鬍子」。他用「胸口生毛」的形容詞前面還有兩個形容詞,據編注者馬林(Marin)注:桑丘用的三個形容詞都適用於男人,用在女人身上都不合適。桑丘引用成語,往往成雙成串,緊接「胸口生毛」下的一句也是成語,我也直譯了。成語直譯,「紙老虎」就是一例。如果西語專家、行家們都認為「胸口生毛」不能直譯,我當尊重專家、行家的意見酌改。九_九_藏_書
這年恰逢世界文學名著《堂吉訶德》問世四百周年。在中國,《堂吉訶德》的譯本已有一二十種,其中一位譯者董燕生,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稱:「不畏前輩權威,敢把楊絳譯文當反面教材」,董燕生說,「認為楊絳譯本就是最好的版本完全是個誤解」,「她太自信了,該查字典的地方沒有去查字典」;他還批評楊絳譯本中「胸上長毛」、「法拉歐內」、「阿西利亞」等譯法,並指責楊絳譯本比他的譯本少了11萬字,「可見她翻譯時刪掉了其中的部分章節」,最後他說:「我現在是拿它當翻譯課的反面教材,避免學生再犯這種錯誤。」董燕生此論一出,輿論嘩然。https://read.99csw.com
二○○五年,中譯本中發行量最大的、由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引起爭議,有的媒體乾脆報道稱:楊絳譯《堂吉訶德》被當「反面教材」。
這裏僅以《堂吉訶德》(上冊)兩章的標題為例。如第三十三章標題,董燕生譯本為:「這裏講到一個死乞白賴想知道究竟的人」;屠孟超譯本為:「一個不該這樣追根究底的人的故事」;楊絳則譯為:「何必追根究底(故事)」。又如第三十五章標題,董譯本為:「堂吉訶德勇猛大戰紅葡萄酒皮囊和《死乞白賴想知道究竟的人》故事結尾」;屠譯本為:「《一個不該這樣追根究底的人的故事》結束」;楊絳則譯為:「堂吉訶德大戰盛滿紅酒的皮袋,《何必追根究底》的故事結束」。僅對比第三十三章的標題,楊絳譯文的字數,比董、屠譯本少了一半或近一半,但讀來並不會產生誤解或歧義,反而感到言簡意明。
對於這一批評,資深出版人李景端甚感驚訝,因為楊絳將《堂吉訶德》中的一句成語譯為「胸上長毛」在西班牙語界,有人稱它為敗筆,也有人稱它為妙筆,對涉及翻譯學不同詮釋的學術問題,見仁見智,不能斷然下結論。李景端曾電話向楊絳求證,但楊絳一聽說這事就批評了李景端,說:「你怎麼還像個毛頭小夥子愛管閑事!對那種批評,我一點不生氣https://read.99csw•com,不想去理它,隨他怎麼說吧。」
董先生說我「太自信,該查字典的地方不去查字典」。這是董先生誤解了我。我有一本1966年出版的《簡明西漢詞典》,全書只薄薄375頁。董先生提的那兩個字,詞典里沒有。那時出版社還沒有統一的人名、地名,譯者都按自己的讀音譯音。(拙作《文集》出版前,「法老」等錯譯已改正。)當時我買不到適用的西漢詞典。我用的是María Moliner編的《西班牙語辭典》二厚冊,還有厚厚一冊《帶圖解的西班牙語辭典》,都是用西班牙語解釋的。遇到不識的字,得查《西英大辭典》。三個月前,我因拙作《文集》將第三次印刷,忙將《堂吉訶德》又校訂一過,改正了一些錯誤,但忽略的錯誤,想必還難免。
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葉廷芳則認為,翻譯絕不是一門語言的技術,而是一門語言的藝術,而藝術有時是不認規律的,諸如語法或某個詞的常用詞義等等。凡偉大作家的作品,都是從深厚的文化底蘊中來的,譯者沒有相應的文化底蘊,其譯作就休想攀上原作的高度。再就文學的風格講,《小癩子》和《堂吉訶德》都是具有巴羅克文學特徵的作品。巴羅克文學在17世紀的南歐和中歐盛極一時,后被埋沒,二十世紀又重新崛起。楊先生那麼喜歡譯巴羅克小說(或流浪漢小說),她分明看到了這種非正統文學的野性基因的強大生命力及其前途。這就是文化https://read.99csw.com底蘊所使然,不知董燕生看到了其中奧秘沒有?
相對有些專家充滿「火藥味」的言辭,楊絳的一番話顯得非常心平氣和,透出的卻是一種謙虛求真的大家風範。她感到討論這些是非沒有什麼意思,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所有要說的話她已經在聲明中表達出來了。中國翻譯家協會會長的劉習良有感而發:「我覺得大家討論問題應該平和一些,而不應該像現在這樣咄咄逼人。」
翻譯家、歌德學者楊武能指出,專挑名家名譯的「錯兒」,攻其一點不及其餘,貶低他人抬高自己,是這些年譯壇的歪風之一。如果發難者系無名小卒,不可理睬,以免成就其踩著名家的肩膀爬進名人堂的美夢。董燕生似非無名之輩,據理予以駁斥確屬必要。
把楊絳譯本當作反面教材顯然是不合適的,她的譯本顯而易見地比以前的版本有很大的進步,其他人對於董燕生的批評也過於尖銳了。大家應該是先將原著與幾種譯本作對照之後再提出懇切意見,是問題就談問題,勿作人身攻擊。不能否認,多年來,中國學界的一些正直、有識之士一直希望和呼喚能開展正常的批評和反批評。這批評不管出自何人之口,也不管來自界內界外,只要有理有據,哪怕就是尖銳些,我們也還是應該允許人家把話說出來,並且要抱著歡迎的態度,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不過,楊絳本人卻淡看這一《堂吉訶德》譯本爭端,認為不必「小題大做」。九月二日她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發表聲明,希望化「誤解」為「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