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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前言

真實性、得體性和嫻熟的技巧在三個故事中得到充分展現,並在對一系列卑劣角色進行對照的過程中達到了一定的高度:諾曼·麥克林恩和保羅·麥克林恩對外面的世界一直小心謹慎,「因為我和弟弟很快就發現,外面的世界到處都有混賬傢伙,離米蘇拉越遠,數量越多」。《大河戀》一文中的渾蛋有會打網球的小舅子尼爾和當地妓|女「老牛皮」;《伐木工、皮條客和老夥計吉姆》里的渾蛋是與「我」對拉鋸條的吉姆;《國家林務局1919:護林員、廚師和浩瀚天空》里的渾蛋則是那個喜歡炫耀、穿網球鞋、玩牌愛出老千的廚師,完全配得上混混的名號。麥克林恩技巧嫻熟,讀者幾乎很難注意到,正是這些反派角色,猶如調味品一般賦予了幾個故事以味道和幽默。麥克林恩沒有草率地堆砌形容詞;他的作品充滿嘲諷、冷峻而不失詼諧,每一段文字都活力四射;它對撲克好手面無表情的專註淡淡著筆……這些都構成了麥克林恩獨有的風格。
安妮·普魯
幾年後,在達特茅斯學院與幾位當地作家的一次聚會上,為了向曾於1920年至1926年就讀並任教於此的麥克林恩致敬,我們每人誦讀了一段文章。其他幾位作家都朗讀了自己的作品,可輪到我時,我卻無法照做,因為與麥克林恩的作品相比,我寫出來的句子不過形同枯草。麥克林恩在畢生的教學過程中,學會了高超的寫作技巧。於是我朗讀了《大河戀》中的一個精彩片段——「這個世界曾經多麼美好啊!」麥克林恩在該片段中將他垂釣的河流分為三個部分:激流、深灣和灣尾,我們既可以將其理解為三個獨立的部分,也可視為一個整體。只要在活水中釣過魚的人都知道,這種順序不斷循環,最終形成了一條河流。河流的這幾個部分也可以視為人生的階段,也就是時間的流逝。麥克林恩在1983年版的後記中寫道,該故事的藝術靈感源自他曾經釣魚的河流。那天晚上,我選讀的片段是「一個迂迴的故事」。就感染力而言,其他作家的故事幾乎無一比得上麥克林恩——傷感、縈繞、嚴謹。
除了簡潔、靈動、真實,以及他秉持的人生如戲這一認知,我們還能從麥克林恩的文學風格中辨識出諸多特徵。強烈的好奇心是十分明顯的特徵,他對各色人等、從事的工作和身處的環境展開探查,反覆玩味,多角度打量,不斷推敲角色所具備的可能性和或然性。寫到紙上,就成了格言警句和結構完美的敘述。讀者們常說,他的小說就是伐木技藝和伐木行當的指導手冊。他從各種勞作中發現高度的藝術美感,對現已無人從事的各種活計所具有的專業技藝大加讚賞,把飛蠅釣、砍樹鋸木、騾搬馬馱、撲滅山火、小型採礦等領域的行家裡手的故事寫成小說。
九-九-藏-書篇小說有個標杆段落,能對麥克林恩的多篇小說起到闡釋作用:
時值夏末。我去了一趟西部,返程途經奧黑爾市時,我買了一本《大河戀》。當我開始閱讀時,航程已過了三分之二。飛機降落在伯靈頓時,我已經與麥克林恩感同身受,在河岸邊紛亂的紅色柳條叢中揮竿拋線了。但我不得不放下這本書,因為要驅車一段時間才能回到農舍。傍晚時分,令人昏昏欲睡的夕陽餘暉籠罩著農舍,我回到了家。
儘管《大河戀》是一個篇幅較長的故事,屬於一部中篇小說,但麥克林恩從未把它當成一部小說去寫,因為他覺得小說這樣的文學形式「大多曲折婉轉」。他的創作之聲具有某種確定性——他對自己的優秀心知肚明,但令人痛苦的是,東部地區多家出版社頭腦愚笨的地方主編拒絕了他的手稿,其中一人抱怨,他的作品對樹木的描述過多過濫。結果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它,對一家大學出版社而言,這是一本幾乎不可能出版的書,但它不僅成為深受喜愛的暢銷書,甚至在美國嚴肅文學體系中佔據了永恆地位。
數十年來在西部文學領域屢屢發聲且地位卓著的華萊士·斯特格納認為,《大河戀》一書中的另外兩個故事,即《伐木工、皮條客和老夥計吉姆》和《國家林務局1919:護林員、廚師和浩瀚天空》比書中的同名故事稍顯遜色:
1976年出版《大河戀》時,我正在佛蒙特州北部一個以木業經濟為主的縣份潦倒度日,這裏與魁北克交界,遠離書店,沒有電,沒有電話,也沒有錢。當時,我剛好開始給《格雷體育雜誌》撰寫釣魚和狩獵報道。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某一天,我才讀到了諾曼·麥克林恩的作品。那時,我的居所已經南移百余英里,不過仍很偏僻——是位於陡峭山峰腳下的一間破敗農舍。
這樣的評論可能是一個小說家的偏見,即長篇故事比短篇故事更為重要;斯特格納自己的短篇小說——其中不乏有力之作——也無法企及《大河戀》所具有的經典完美性。
與此同時,我心中開始生出別樣的感受,這一感受又跟另九*九*藏*書外一種想法相關,那就是比爾派我來守望群山,但我不會讓這種委派變成一種懲罰。正是在山上的某個地方,我開始意識到心中的波動。當你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生活正在發展成為一個故事時,你就會產生這樣的感受。我開始感受到截然不同的兩種想法,一是我這個夏季的工作接近尾聲,二是我即將開啟一個新的篇章。
《國家林務局1919:護林員、廚師和浩瀚天空》之所以引人關注,還在於它寫到了一種不斷重複、充滿節奏的行為,這樣的行為首先隱含在用斧子一下一下地砍斫樹榦和枝條的過程中,隱含在白天的單調重複和黑夜裡的工棚中,隱含在像大力士一般趕往哈密爾頓的路途中——低著頭、兩隻腳一前一後反覆交替數千次直至行走的節奏主宰了肌肉和骨骼。當麥克林恩揭示出妓院這個行當所存在的抑揚格五音步時,全世界的作家無一不會驚跳認同,這是第二處頓悟,一切道聽之事皆能自成節奏。(麥克林恩在《大河戀》一文中描寫了保羅所採用的節拍拋竿法,同樣顯示作者具有高度的節奏敏感性。)由此可見,十七歲的麥克林恩意識到了語言的形態,以及它對耳朵的作用過程。在那家妓院,當時有病在身、頭腦發暈、意識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他,在五十多年後終於成了一名耀眼作家。
事實上,同名故事包含了另兩個故事所要講述的內容,且呈現出遠遠超越或者勝過之勢。設若另兩個故事為行走之勢,則同名故事為飛行之姿。另兩個故事真實可靠、充滿幽默、不乏譏諷、觀察入微等,但《大河戀》則富於詩性、寓意深刻。
1902年12月23日,諾曼·菲茨羅伊·麥克林恩出生於艾奧瓦州一個有著新斯科舍族脈的蘇格蘭長老會教徒家庭。他的弟弟保羅小他三歲,於1938年被殺身亡,本書的同名故事《大河戀》即圍繞這一殘酷事件而展開。他的父親喬恩·諾曼·麥克林恩是一名牧師。諾曼七歲時,一家人搬到蒙大拿州米蘇拉居住,因此這個地方在他身上留下了終生印記。父親在宗教、文學和飛蠅釣等方面對兩個男孩進行悉心培養。保羅成了一名飛蠅釣高手。諾曼·麥克林恩十五歲時,開始替美國國家林務局做事,並視林務局為畢生事業,直至1919年夏季他親歷了《國家林務局1919:護林員、廚師和浩瀚天空》一文中所描述的諸多令他頓悟的事件,他由此走上新的道路。麥克林恩幾乎一輩子在芝加哥大學教授英語文學、撰寫學術論文,最後十年獲得了威廉·雷尼·哈珀榮譽,成為終身教授。1968年,他37歲的妻子傑茜去世。五年後,麥克林恩退休並開始了自傳性的寫作,將他自己和麥克林恩家族的嬗變過程寫成了文學作品。1976年,73歲的他出版了《大河戀》,這令評論界和廣大讀者感到激動且驚喜。隨後他創作了一些短篇小說與短篇散文,《年輕人與大火》這篇文章是關於1949年發生在曼恩峽谷的森林大火的新聞調查報告,是極具感染力的典範之作。諾曼·麥克林恩於1990年去世,但對數十萬讀者而言,只要魚兒尚在遊動,書籍尚在出版,他就會永遠活著。九-九-藏-書
故事結尾處,麥克林恩寫了一個出彩的句子:「一切將要發生之事早已發生,一切將要被人目睹之事已成過眼雲煙。」就事件的本質、記憶、可能性,並把它們全揉進一篇小說而言,真可謂是宏大且有感染力啊。美國虛構小說大師威廉·加斯在其短篇名作《彼得森的孩子》中,讓喬治這個角色在一次緊張時刻說道:「風呼呼地刮,房子一如台階那樣嘎嘎裂開。我獨自一人,聽任可能發生的一切。」這就是一個作家寫作技藝的中心支柱,牽拉著一大堆「可能發生的一切」的可能性,它們已經發生,必鬚髮生。麥克林恩閉著雙眼也能做到這一點read.99csw•com
麥克林恩有著超乎尋常的故事意識。在1978年給芝加哥大學和蒙大拿州立大學題為「教學與講故事」的演講中,他對故事來源做了如下說明:
最後一個故事《國家林務局1919:護林員、廚師和浩瀚天空》中含有多個偶發事件和難忘細節。它是一部傑出的簡明史,全面記錄了主角人物的過往,美國國家林務局的早期歲月,以及后西部邊疆拓荒時代為之勞動的各色人等。它也是一篇重要的作品,昭示著麥克林恩的文學覺醒。當他因為說了自己不喜歡的廚師的壞話,而被他所崇敬的護林員比爾·貝爾打發至亂墳崗擔任防火檢查員時,他體會到的主要是情感的轉變和瞬間的頓悟:
我把行李箱往客廳一扔,倒了杯水,便來到門廊閱讀小說的剩餘部分。很少有書籍具備如此魅力,能令讀者深陷其中,以至徹底忘掉真實世界。《大河戀》便具有這樣的魅力。我讀完眾人皆知的最後一句「河水,讓我魂牽夢縈」后,輕嘆一聲,抬起頭來。夜色越來越濃。門廊盡頭的深草叢裡,大概五六米之外,站著一隻大得超乎尋常的美洲山貓,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除了朝上捲曲的尾巴正輕微顫動,它沒有做出任何舉動。這就是這個故事所具備的魅力,我仍沉浸在「北極餘暉下的大峽谷」里,山貓似乎正站在對岸,中間的流水流經萬物后停歇在那兒,與麥克林恩的小說一道,永遠駐留在我的心間。
它是美國文學中罕有的、真正偉大的作品之一——寓意深刻、追思哀婉、緬懷過去。它抒發了作者對逝去的時光、胞弟及生命折損的哀思,抒寫了對美好的感悟,充滿深刻且豐富的寓意。它與誦讀者的生活經歷融為一體,令我永生難忘。多位評論家深感吃驚,一位七十多歲的作者竟能將第一部作品寫得如此傑出。但事實上,如果我們對冰火反差充滿期待,他這部作品不正是一段苦難生活歷經世界文學數十載的浸潤和過濾之後的一種升華嗎?考慮到麥克林恩在大河之濱和貧困鄉村度過的蘇格蘭長老會青年時光,他對失去親人之巨大悲痛的切身認知,他對節奏與結構的理解,以及他永無止境的探究精神,我們就不應該對他的一炮而紅感到絲毫驚奇,而應該覺得那是令人信服的公道正義。
《國家林務局1919:護林員、廚師和浩瀚天空》之所以令人難忘,還在於其中精妙的細節和偶爾的嘲諷,它們令麥克林恩的作品增色不少,比如掉到他頭上的牙籤,賭客的帽檐像橄欖那樣按大小分級,比爾·貝爾坐在馬鞍上身體朝前頭部後轉因而看上去仿若埃及的浮雕作品,冰雪融化灌木顯露、恰似長耳大野兔一路蹦過。也是在這篇小說里,我們第一次見識了麥克林恩對於山火的體驗與關注,這樣的關注在其遺著《年輕人與大火》一書中得以放大,因為該書對於1949年發生在蒙大拿州曼恩峽谷的火災進行了曲折的考證與重構。九_九_藏_書
不過,年過七旬的麥克林恩能夠精準描述,他作為一個年輕人對於世界和自己所處其中的看法何時成形,他在人生的林地上何時發現諸條道路並選擇了其中之一。在這篇小說里,有幾處排比堪與但丁《神曲》的開篇之語相比:「在我們人生之旅的中途,我發覺自己身處黑暗的森林;因為我曾經偏離的正途已經不見蹤影。」但丁筆下的陡峭山巒、艱難旅程和腳底深壑,均迴響在年輕的麥克林恩一天之內從伐木營地遠行四十五公里,翻過苦根嶺,再下到蒙大拿州哈密爾頓的旅途之中。他試圖創下步行紀錄,從而讓比爾·貝爾看到某些東西。同時,在哈密爾頓攤牌那最後一幕,比爾要他來年夏天再回來時,他已經踏入了自己人生中即將拉開帷幕,成為文學作品的那個故事里。
《伐木工、皮條客和老夥計吉姆》相對簡短,是一篇真正的工棚故事,適合大聲誦讀,但它生動而緊湊,充滿了對人類行為的揶揄性觀察,對角色判斷的種種不易,對偏遠地區吹牛客所進行的琢磨與刻畫,以及對西部地區伐木營地在鏈鋸發明前的真實狀況的深邃觀察。在這個故事里,麥克林恩刻意避免曲折婉轉,轉而採用高超的藝術手法,將一個個人物和事件加以深刻剖析,故事中所展示出來的本領令人羡慕。最後一個句子是個引爆器,簡明扼要,將會讓整間工棚爆發出開心的笑聲。
我一直不知道,生活會不時變成文學作品——當然,時間不會太長久,但已足夠讓我們深刻銘記,並頻繁到終有一天當我們說到「生活」二字時,就意指這樣的時刻:生活之路不會偏移、後退、前進,或者根本無處可去,它是筆直伸出的一條線。這條線緊繃而無可逃避,具有複雜性和高潮性,如果運氣夠好,它還有一點兒凈化性,彷彿生活是在任人擺布,而非自然發生。
如果說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那麼我的初期訓練是在工棚里完成的。你們要是熟知工棚內的各種敘事藝術,就能輕而易舉地發現,我現在講述的故事仍舊受到當時卑微起源的影響。我第一次走進森林時年紀很小,只有傾聽各位師傅說話的份兒,但就在當時,那些對藝術而言堪稱基礎的東西已開始顯現。我很早就知道,口頭講述的故事必須短小……也是很早之前我就明白,一個故事除非內容紮實,否則你的朋友根本不願聽……西部故事的另一個特點,是它幾乎總與真實經歷有關,但我是到了後來才明白,它們之間的聯繫有多麼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