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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身衣

隱身衣

「他跟馮富良接觸,安排他到遼寧山中隱居,還給馮富良找了一張跟他長相類似的常理身份證。別以為只是找一張類似的身份證這麼簡單,之前我們去香港找黑客山藥幫忙時,我曾經問過他,怎麼在全國範圍內找出跟自己長相相似的人。山藥對此的回答是,首先,要進入全國的人口資料庫,獲得所有登記身份證的長相數據,然後將馮富良的正面照片作為參照,提取參數,編寫一個面孔識別程序,最後讓電腦運算,找出符合的人選。再從這些人選當中找到最容易抹掉的人,讓這個人從世上消失,拿走他的身份證。」大象說,「做出這樣的事情,必須具備幾個條件,第一,這個人的計算機水平要很高超。第二,他要有一台運算能力強大的電腦。第三,他必須殺掉身份證原人,也就是常理。通過我對沈天漢的了解,他病休之前,在廣州的物理研究所任職,那裡配備優良的計算機,聽他的工作夥伴說,沈天漢的計算機水平突出,業餘愛好是研究數據,對心理學也有涉獵。」
「什麼意思?」大象攥緊拳頭,直視沈天漢。
「對,這兩條線索,如果一直延長,終會出現交叉的地方。」大象說,「目的就是讓我們觸及這個交叉點。」
「你一定是事後才想出這一套說辭的!」大象臉露驚慌。
「為什麼要把我當作對手?」大象不解。

「這就是他最後想要達成的目的,是他指使手下馮富良和牧野,給我留下線索,讓我去找他。」大象說,「沈天漢知道我會注意到他年輕時涉及的命案,在談話中他故意提及『夏令時』這個冷門歷史點,就是誘引我找到破案的思路。」
「當然記得。」
「你真的在乎每一起犯罪背後的生命嗎?」沈天漢微笑,「其實不然,本質上,你跟我一樣,我們只不過是站在正邪天平的兩端,所追求的,無非就是誰勝誰負,對於天平底下那些累累人命,我不在乎,你也是不在乎的。」
「事到如今,我沒必要再跟你玩花招。」沈天漢雙手平撐桌面,身子靠近我們,「我主業研究物理,但萬物相通,對於計算機、心理學和社會學我也有鑽研,大半生學成,總想有個用武之地,你作為一個天才偵探的登場,激發我的對弈心,再綜合你各方面要素,我由此產生了邪教犯罪的想法。我一個人自然做不了這樣大的一個工程,所以必須吸納教徒,於是提取了入教的標識:絕望,作為凝聚,再樹立一個自成體系的崇高理念,將邪惡的志向包裝在看似正義的大局觀中,為了形成首領的影響力,我提出了犯罪交易的構想,讓他們之後心甘情願為我賣命。選擇邪教九_九_藏_書作為犯罪的外衣,正是看中它附帶的神秘感、詭異的儀式和殘忍的手法,從而整體營造出強大的震懾力度和恐怖感,最終成為傳播最廣、影響最深遠、自帶巨大解讀空間的連環犯罪案。」
「對,這很可能是有預謀的。」大象說,「26曾經跟我提過一位奧地利小說家,他說卡夫卡寫作的二十年間,作品無一例外在寫他自己,用各種變形,寫內心的糾結、矛盾、懷疑。死前作家囑咐朋友把自己的手稿全部燒掉,是不想讓世人看見那個糟糕的自己。有一類藝術家,他們只對自己服務,並沒有面世的渴望。啞巴馮富良所畫的那些畫作,後來不是被專家證實水準高超嗎?但內容卻晦澀陰鬱,是像卡夫卡作品一樣性質的『私內容』,他在棚屋外上弔前,不毀掉這些畫作,只有一種可能,他是有預謀留下的,而這樣做,完全是聽從紅鬼的指揮,為了讓我們通過這些線索,找出他的身份。」
「還有呢?」
「紅鬼把我當作對手,當我識破他最後的詭計,他不太可能還作抵賴。」大象說,「在將死之前,藝術家都希望有人賞識自己的作品,從這個層面上說,識破他的詭計,即是找到了解讀他犯罪作品的鑰匙。」
「你還記得嗎?啞巴在鳳凰山製造命案之後,躲進山中自殺,我們當時根據他棚屋內留下的線索,最終探知他的身份。」大象跟我說。
「但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吧。雖然是因一樁舊案獲刑,但二十年的刑期,基本會死在獄中。」
「牧野。」
「交叉的地方,」我疑惑,「廣州?」
「既然都是死,我為什麼必須帶著真正的罪名死去?」沈天漢說,「你這種要我認罪的執念,真的是因為正義嗎?」
「這些都是基於結論的猜測。」我好奇,「在四年前你都沒有想到這些,為何四年後的現在,才將沈天漢與紅鬼兩個身份重合起來。」
「當時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疑點,被我們忽略掉了。」
「什麼疑點?」
2000年前後,啞巴馮富良在廣州番禺區開理髮廳,沈天漢因為工作的緣故,曾在理髮廳附近租住過一段時間,因此認識了馮富良。因這個事迹隱蔽,在沈天漢的所有資料中並無顯示。大象推測,馮富良因遭遇妻子背叛,導致母親和兒子死亡的變故后,內心的惡念被沈天漢喚起,成為後來沈天漢犯罪組織的手下。
「我等了你好久。」再見面,沈天漢表情比四年前更趨平和,臉色仍舊紅潤,當初的光頭如今長出密密麻麻銀白的發茬,我才恍然他並不是禿頭。在我們面前,他一點都不生疏,像是早已預知今日,聽完大象指他為紅鬼的推理,他微笑,不作偽飾,反倒顯出責怪之意,「四年太長了,https://read.99csw•com我以為不用等這麼久的,後來我甚至還想,乾脆通知你得了,不然我就要死了。還好,你終於發現我真正的身份,不愧是對手。」
「他故意留下的?」我說。
「那麼就請認罪吧。」大象說道。
大象突然把拳頭砸下桌面,「我只需要你在法庭上認罪!你必須帶著真正的罪名死去!」
沈天漢站起,又向我們鞠了一躬,「我不會認罪,除了這點,其餘我都可以辦到。我身體不適,先回去休息了。」
我感到困惑。
「之後我們又遇到的那三起同時爆發的命案,線索指向誰?」大象反問我一個新的問題。
「你忽略了他的絕症。」大象說,「他沒幾年可活了,又因為自己的年紀、病情和教授身份,在獄中受到優待。利用這麼多人,殺害這麼多條人命,在社會攪出這樣大的漩渦,大家最後還是無能為力,任他隨著自己的死亡,把真正的法術犯罪締造者的身份掩蓋掉。對於這樣一個犯罪者來說,他所求無非在犯罪史上留下可供傳說的身影。現實劇情按照自己編排的步驟上演,對王慧娟來說,對沈天漢來說,都是無與倫比的滿足。」
「我了解你。」沈天漢閉上眼睛,緩緩說道,「你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
大象探尋紅鬼蹤跡四年,一無所獲。卻在看了電影《犯罪藝術家》后,閉關了一周,又獨自出門一周。回來后,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找到紅鬼了!」
「『紅衣男孩』案發生於2009年5月28日,我從沈天漢的妻子白佩芸那裡了解到,在那段時間沈天漢正好出門。兇手曾經在『紅衣男孩』案現場留下一口惡臭濃痰,你還記得我們三次去沈天漢家調查時,他都在熬煮中藥,現在我回想,才反應過來,他知道我的嗅覺能力,試圖用中藥的味道混淆自己身上的氣味特徵。這之間都不似巧合。」

「也有可能就此停手。」沈天漢說,「手機在加油站引起爆炸的原理,是因為手機發射的電磁波遇到金屬表面產生電離子,在特定情況下,電離子發電形成火花,假如場所正好處於油氣飽和的狀態,就會造成爆炸。這是在極嚴苛的條件下才可能產生的事故。讓你對『紅衣男孩』案感興趣,有點類似這個原理,這裏面涉及非常複雜的要素,甚至帶有一絲玄學的意味。就我的了解,你有一個孤獨但漫長的童年,從你如今的著裝和處事上,仍然有長不大的跡象。你成績優異但一直沒有在父母身上得到期待的滿足,本質上有獲得眾人關注的需求。而本人又是一個推理迷,更多痴迷宗教元素的犯罪故事,擁有高智商和嗅覺超人的能力read.99csw.com。拆分『紅衣男孩』案,不難發現,它是由少年、邪教、懸案、高關注度、詭異現場、氣味構成。這些元素之間的電離子產生火花,最終在你身上得以引爆,成為驅動你追兇的能量。」
「她們會有危險。」大象威脅道,「你能承擔嗎?」
「嗯。」大象胸有成竹,「但就是因為沒有證據,沈天漢反而會開口承認罪行。」
「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呢?」
「你說只是想製造一起疑團重重的謀殺案。」大象不假思索。
那些經典的銀幕反派形象——小丑、豎鋸、漢尼拔之所以深入人心,是他們在犯罪的背後建築起一套自洽的體系。觀眾被誘引進入參觀,驚嘆裏面精妙的構造,進而認同甚至神化他們。
「但你現在還沒有找到沈天漢就是紅鬼的證據。」我說。
沈天漢站住,轉身,「什麼意思?」
藝術是善,犯罪是惡。如果將犯罪變作藝術呢?
「你知道我是怎麼注意到你的嗎?」沈天漢自問自答,「你不知道,2005年,你大二,在學校破了一樁餛飩店命案,你一定記得,當時整個廣州的報紙頭條都是你,非常轟動,我看了所有的報道,知道了你破案的細節,就是那個時候起,我決定把你當對手。轉眼就十一年了,真讓人唏噓。」
「對不起,我是不會認罪的。」沈天漢抽回身子,微微頷首,面帶歉意,「如今如果還跟你較真輸贏,實在不合時宜。但假如你還抱有找出我犯罪證據的想法,請死了這條心,你的一切我了如指掌,所有事情都按照我的計劃進行,在不該留下線索的地方,我是斷然不會留下一絲證據的。我不能認罪的真正原因是,在我之上,還有一個集團,你也知道牧野是怎麼死的,當初他將激素豬實驗意圖暴露,遭到集團殺手的懲罰。如果我認罪——我當然不怕死,我擔心我的妻子和女兒會遭受集團毒手。她們是現在世上,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吳兄弟,我命不久矣,最多還剩一年時間,如果你需要我付出代價,我答應你,在這個月內自行了斷。」
「四年前,你通過找出時鐘背後的一枚指紋,以此證實了我的犯罪,將我抓獲,你還記得事後你問我動機,我是怎麼回答的嗎?」沈天漢詢問。
「事到如今,什麼都不用說了。」我能聽出大象聲線的顫動,「我只需要你在法庭上承認你犯下的所有罪行。」
「四年前的昆明拱橋命案,我只是給周慕武下達殺人指令,規定期限,但在最後他卻不捨得殺死別人,為了完成傳播恐懼的使命,只能自己上場。」沈天漢眼白布滿血絲,看向房間一側,「這就是邪教的至高無上性,立一個標杆作牢固信仰,教徒就會捨身就義,這是真正的操縱術,我稱之為『機器人守read.99csw.com則』,意即在機器人的編程中輸入殺人、時間、地點,但允許他有感情,即使他在執行過程中愛上受害方,不願殺人,但為了完成使命,機器人自己會充當死者,在規定的時間和地點,自殺身亡。」
「沈天漢!」在沈天漢走至門口時,大象突然朝他喊,「如果你不在法庭上承認你的罪行,你的妻子白佩芸,女兒沈如澤,會有危險。」
我驚訝,「他希望因為這起命案被你抓獲?」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全是因為那部周昊相關的電影《犯罪藝術家》的點醒。」大象聲調昂揚,「來看看我們一路以來分析紅鬼的作案動機,先是推測『續命』,後來認定是恐怖主義行為,那天我在影院內突然意識到,紅鬼策劃組織的這些命案,最深處的私人動機更可能是在締造一場關於惡的犯罪藝術。在這場犯罪中,不僅僅那些為他犯罪的人是他的棋子,我,也成為他的棋子之一。在這個猜想之下,所有一切全都串通了。牧野是他的養子,在牧野的成長過程中,利用他被遺棄的身世對他洗腦輕而易舉。殺掉背叛馮富良的妻子後來所生下的孩子,讓一無所有的馮富良心甘情願聽從他的指示。利用自己高超的計算機能力,獲取那些對社會心懷怨恨的絕症或絕望者資料,再跟他們作犯罪交易。因我對破案的執迷,一步步走入他所設下的圈套,最後讓他得手。」
「你認罪,我們會保護好你的妻女的。」大象靠向沈天漢。
「對不起。」沈天漢身子微躬。
眼前那個死期在望的男人,僅僅通過言語,就讓我內心驚懼。我從沒見過如此邪惡又聰明的人。大象不是他的對手,是他培養大象成為自己的對手。
「胡說!」大象眼睛通紅,身子朝沈天漢探去,要不是我適時攔住,他定會揪住沈天漢藍色囚衣的領子,用拳頭揍向對方臉部。
「得手?沈天漢最後不是因為一樁舊案被你抓獲了嗎?」我問。
大象面容沉靜,接著說道,「沈天漢以舊罪入獄,某種意義上,如同穿上隱身衣,藉此躲在暗處,觀看我四處碰壁——如同你很難會意識到報案的當鋪店長會偷自己店內的東西,如同你不會猜想一樁謀殺案的死者就是兇手,如同你不會把冠軍的賭注押在一組已經被淘汰的球隊上,在後續的紅鬼身份調查中,我都自動將沈天漢排除在外——一個在監獄中的犯人沒有調查的必要,結果導致怎麼推理都無解。但所有看似不可能的犯罪,最深處一定藏有一個細小的說得通的動機,找到這個動機,一切就會昭然若揭。而這個動機,如今我已經找到,沈天漢的目的是締造一場關於惡的犯罪藝術,為此,他將我編入他的犯罪系統中,利用了我的破案能力。」
沈天漢語調九*九*藏*書平緩,似在回憶溫馨往事,「你是這些年來我物色的唯一一個可以跟我匹配的對手。從那時起,我就一直默默關注你。本來以為你會因此成為警察,再不濟當一名偵探也行啊——現在應該沒有這個職業了,沒想到你卻回到家鄉當一名記者,讓我少了跟你正面交鋒的機會。」
「我就琢磨,應該怎麼再次誘引你出山呢?什麼樣的犯罪會吸引你的注意?我私底下對你做了很多功課,我看了你在報紙上閑寫的所有推理專欄,我了解了你的家庭、童年、感情,我看了你提及過的所有喜歡的小說、影視作品,我甚至還黑過你的電腦,查看你所有的社交平台內容。綜合這些元素,在2009年,我在與廣東相鄰的湖南製造了那起『紅衣男孩』案,嚴格來說,這是為你量身定做的。而你也如願上鉤,為了讓你一路跟隨,我潛伏在『第一手命案』網中窺探你的動態,並派牧野向你透露新的命案。」
「紅鬼是沈天漢,即是說,2009年發生在湖南的『紅衣男孩』案,是沈天漢所為?」我感到不可思議,「按你所說,是沈天漢指使他的手下馮富良和牧野,給我們留下線索,讓我們找到他?」
「為什麼把你當作對手?」沈天漢說,「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就清楚自己天性邪惡,又加上天賦異稟,能在案件中尋找出那條最保險的通道,縱觀全局一樣地犯罪。隨著年紀愈長,常有能力施展不開之苦,於是時時留意對手,想與之一較高下,被抓,認命。不被抓,則繼續作案。」
「不僅如此,交叉的地方,是紅鬼本人。」大象前所未有的振奮,「也就是牧野的養父沈天漢。」
「對。用一樁舊罪來掩蓋自己犯下的法術大案,是他系列犯罪的最後一步!」大象說,「你還記不記得四年前我們在昆明破獲的拱橋命案,當時周慕武費盡心機將自己的自殺偽造成謀殺,給我們的偵破帶來重重困難。因為根據常識,我們不會將一樁定性為謀殺案中的死者當作兇手。在這裏,周慕武如同穿上隱身衣,哪怕他嫌疑明顯,在我們面前走來晃去,我們也會自動忽略掉他。套用當鋪悖論,一家當鋪店失竊,作案的店長報案,也如有隱身衣加持,我們很難懷疑他會偷竊自己店中財物,是因為沒有觸及那個深層動機——當鋪內的物件並不屬於他。」
聽完沈天漢的講述,大象身子往後退縮,「你怎麼知道我會上鉤?如果我無動於衷呢?難道你還會重新設計不同風格的犯罪?」
「棚屋內的照片和畫作,」大象說,「一個製造懸案的人,一個行將自殺的人,為什麼在死前不處理掉自己的私密物件呢?這些東西明明很容易暴露出他苦心隱藏的身份,況且照片和畫作又很容易燒毀,但啞巴馮富良卻不管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