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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徐金戈笑道:「陸兄的意思,眼下對付日本人也得用這招兒,不抵抗,只當順民,用軟功對付?」
「還是得看關係,一是看你在日本人那裡是否有面子,是否算是社會名流,再一個是你對日本是否有較大的貢獻。不瞞老弟你說,這兩條老哥我都佔了,更重要的是,還有一些有身份的日本朋友幫忙,對此,我是高枕無憂啊。」
李大砍說完,獨自裝了一袋煙,點燃抽起來。
豐澤園飯莊的外面,文三兒和那來順又拉扯起來,那來順揪住文三兒的衣領,文三兒拽著那來順的袖子,尤二柱和小六子在一邊拉架。
陸中庸抿了一口酒,侃侃而談:「對老百姓來說,總得有人管著,不是張三就是李四,誰管不是管?管就管吧,關咱老百姓屁事?咱中國人打仗不行,就得玩軟的,日本人怎麼啦?他來了咱不招他,踏踏實實做順民,我看他坦克大炮打誰去。您知道歷史上的北魏嗎?那是打進中原的鮮卑人建立的王朝,鮮卑人是游牧民族,善騎射,漢人不是對手,怎麼辦?沒關係,您什麼也別干,只管踏踏實實過日子,時間總能證明一切,他鮮卑人坐了江山以後總不能成天舞刀弄槍的,又沒人招你,你跟誰打呀?坐了江山該享福了不是?得嘞,這好日子一過就收不住啦,咱有的是漂亮女人,你瞧著眼饞不是?沒關係,咱白送,你娶十個八個媳婦咱也送,敞開了讓你生孩子,孩子越生越多,那些孩子你說算什麼種兒?噢,你說是鮮卑種兒,那沒關係,等孩子長大再跟漢人通婚,再生的孩子還能是鮮卑種兒?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一眨眼工夫,幾茬人的種兒就串啦。您放心,串來串去串不出中國去,這叫肉爛在鍋里,外人壓根兒就占不著便宜。北魏孝文帝改革,著漢人服飾,習漢人文化,民族通婚,血緣融合,三下兩下,您瞧瞧,鮮卑族沒了,哪去啦?被融合了,漢人還好好地戳在那兒,可鮮卑人卻從此消失,老弟呀,這就是歷史,眼光要放遠一些,不能只看眼前。」
「你還別說,剮康小八那次,刑部朱大人送來四十兩銀子,我和師父足吃足喝造了好幾個月,從那以後就再沒判過凌遲處死的犯人。光緒三十一年,大臣沈家本奏請皇上刪除凌遲等重刑,皇上批了八個字『永遠刪除,俱改斬決。』這下子可他媽崴泥啦,我和師父只能靠砍人腦袋掙錢了,收入少多啦。這還不算,到了民國又來個司法改革,殺人連刀都不讓用了,一槍撂倒完事,這叫什麼事兒呀?自古以來殺人哪有不用刀的?咱學的就是這手藝呀……」
徐金戈話鋒一轉:「陸兄,我現在關心的是戰爭的結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日本人在太平洋可有些撐不住了,美國的轟炸機已經把東京炸成一片焦土,歐洲戰場上德國人也在節節敗退,俄國人已經逼近柏林。我在想,如果這場戰爭軸心國方面打輸了,我們怎麼辦?將來蔣先生從重慶還都,我們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不知陸兄有什麼打算?」
李大砍自顧自地沉浸在當年的輝煌中:「那次是我們師徒倆伺候康八爺,活兒幹得那叫漂亮,我師父操刀,我在一邊報數兒,割一刀喊一聲,我的話音一落,看熱鬧的人群就齊嶄嶄地叫一聲好,好傢夥,幾萬人一叫喚是什麼動靜?就跟他媽的打雷似的,那天李爺我嗓子都喊啞了,京城的老少爺們兒勁頭兒一點兒沒下去。菜市口一帶人山人海,臨街的房頂上、樹上都是人,連窯子里的窯姐兒都出來啦,看到最後就亂了套,在外圍警戒的綠營兵也撐不住了,都被人群擠到凌遲柱邊兒上,李爺我一不留神被撞到康小八的懷裡,鼻子都拱到康小八的肚子上,康八爺這時已經快成一副骨頭架子了,他老人家還煩呢,竟然教訓起綠營兵來:嗨!綠營那幫丫頭養的,連他媽個場子都看不住?要你們這幫吃貨幹嗎使?丟人現眼的東西!康八爺真是條漢子,都這模樣兒了,還罵人呢,把綠營那幫孫子罵得臊眉耷眼的,沒一個敢吭聲的。事後我才聽說,當時監斬官侯大人坐在『鶴年堂』藥鋪門口,被人從太師椅上擠翻在地,摔了個狗吃屎,那天菜市口一帶愣是擠死十幾口子。你說說,戲子唱戲能露臉到這個份兒上嗎?誰是名角兒?我和我師父呀。」
文三兒和那來順素有積怨,自然向著李大砍,他起鬨道:「李爺,您接著說,看戲有什麼意思?還是剮活人有看頭。」
尤二柱不滿地制止:「聽著,怎麼他媽的一提這個你耳朵就豎起來啦?李爺,甭搭理他,您接著說。」
李大砍在和那來順抬杠,兩人爭得面紅耳赤,起因是那來順在「廣和劇院」蹭了一場戲,劇目是京劇名角兒譚子同挑大樑的《東皇莊》,那來順「一擔挑兒」的二大爺在廣和戲院看大門兒,有了這點兒小職權,那來順就經常溜進去蹭戲看。問題是那來順每次蹭戲都是演了小半場后才能九-九-藏-書溜進去,雖白看了不少戲,可壓根兒就沒有看全過。《東皇莊》是一出新戲,說的是清末江洋大盜康小八落網的故事,那來順沒看前半場,可他照吹不誤,儼然一副行家的口氣,這時李大砍就不愛聽了,兩人便抬起杠來。
文三兒回嘴道:「得嘞,您手藝再精,如今不是也用不上了?要讓我說,李爺您改行也不該到車行里,您該到屠戶那兒找個差事,宰不著人就宰豬吧,沒事給豬頭來個『魚鱗剮』,又剁了肉餡又練了手藝。」
文三兒問:「這就完啦?」
李大砍壞笑一聲:「我說呢,光緒二十八年生的,也就是說,庚子年八國聯軍進了北京城,第二年你小子就生出來了,我得好好琢磨琢磨,你爹到底是誰?」
小六子起鬨道:「文三兒這小子八成是八國聯軍揍的吧?」
尤二柱說:「李爺,李爺,這是兩碼事,人家說看戲呢,您怎麼扯起剮活人來啦?這不是抬杠嗎?話又說回來了,老那說的也不對,『八大拿』里好像沒有《東皇莊》,老那你就扯淡吧,怎麼著,你還不服氣?我給你數數,《霸王莊》拿黃隆基、《獨虎營》拿羅四虎、《裏海塢》拿郎如豹、《東昌府》拿郝文、《殷家堡》拿殷洪、《落馬湖》拿李佩、《淮安府》拿蔡天化、《八蜡廟》拿費德功,您說吧,這拿康小八算哪一出?」
尤二柱插嘴:「李爺,您就說說怎麼剮活人吧,聽說也有講究,判剮多少刀就是多少刀,多了少了都不行,最多的有判幾千刀的。」
大夥鬨笑起來。
「他是個日本浪人,他的真實身份我也不清楚,不過有一點我是知道的,此人背景極深,別說是政界軍界,甚至和日本皇室也有密切聯繫。」
文三兒插嘴道:「嘁,這叫什麼手藝?不就是拿刀砍脖子嗎?是個人就會。」
「陸兄能否為兄弟我想想辦法?你知道,我們這些為日本人做事的人,難免會得罪一些人,有時也是身不由己,為了混口飯吃,誰會想到如今連條後路都沒有了,陸兄若是有辦法,該拉小弟一把才是。」
「那是,那是,我心裡有數,陸兄,我還想問一句,您那位日本朋友是在政界還是軍界?」
徐金戈給陸中庸斟上酒,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呀,聽陸兄一言,兄弟我茅塞頓開,老百姓就是老百姓,政治家畢竟是政治家,各自的想法不一樣。」
徐金戈叫起好來:「好啊,高論,真是高論,陸兄不愧是文化人,能把道理講得深入淺出,兄弟我受益匪淺啊。」
「老弟呀,如今的差事不好乾,咱們這些人是耗子鑽風箱——兩頭兒受氣。日本人的飯不好吃,也不白吃,您得隔三岔五檢舉幾個『抗日分子』,不然憲兵隊和特高課饒不了你。可咱檢舉誰呀?都沒冤沒仇的,人家就是真有抗日思想能讓你知道嗎?我陸中庸多少也有些肚量,被罵幾句漢奸無所謂。人嘛,哪有不挨罵的?以前我當記者,不是也沒少挨罵嗎?問題不在這兒,我是為咱中國人擔心哪……」
文三兒賠笑道:「得嘞,李爺,怨我多嘴,您說,您砍下的腦袋比我吃的窩頭都多,我哪敢跟您叫板呀。」
陸中庸發跡后住進了寬大的四合院,卻從不邀請朋友上門做客,因此去過的人不多。那天文三兒把爛醉如泥的陸中庸背進卧室,惡狠狠地扔在床上,心說這會兒文爺要是給你幾個嘴巴你也不知道。
「您哪,說句不好聽的,您就是一杠頭,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也抬杠,好!咱就說露臉的事兒,人家京劇名角兒唱一場戲能掙多少錢?您剮一活人掙多少?這能比嗎?」那來順說。
文三兒上次和那來順打架吃了虧,因此便有些膽怯,他心虛地狡辯道:「我指名道姓罵你了嗎?大家評評理,這年頭有撿金子的,也有撿銀子的,我還沒聽說過有撿罵的。」
文三兒面不改色地回嘴:「小六子,拿你文爺打鑔是不是?我×你舅舅的,文爺我要是八國聯軍揍的倒好了,還用在這兒拉車?早他媽的外國享福去啦。」
今天又是徐金戈請客,地點是西珠市口的豐澤園飯莊。文三兒將徐金戈送進飯莊,就想找個背風的地方眯一覺,憑經驗估計,這頓飯局沒倆鐘頭拿不下來,等這幫孫子吃飽喝足,你就進去背人吧,陸中庸不被放倒不算完。
那來順仍然不依不饒:「那你罵誰呢?這兒就這麼幾個人,你沒罵我,那是罵誰呢?你說吧,是罵李爺呢還是罵尤二柱和小六子?你說呀?」
「老弟,你我認識時間雖不長,但一見如故,陸某誠心交你這個朋友,若是換了別人,我是斷不會透露的……」陸中庸湊近徐金戈壓低嗓音道,「想辦法加入日本國籍,此為上策。」
李大砍一瞪眼:「你懂個屁,你當砍人腦袋是剁豬排骨?外行人使刀根本就不知道從哪兒下刀,鉚足了勁兒就掄,十下八下也砍不斷,真正的劊子手是從骨頭縫裡下刀,講究的是刀鋒不碰骨頭,只用五六成力,關鍵是個巧勁兒,刀鋒一閃,人頭滾出一丈遠,還朝你眨眼呢。」
李大砍以內行的眼光上下打量文三兒:「你小子可不是塊好材料,瘦得像個刀螂,read.99csw•com沒兩下就見骨頭了,上下一瞧,都他媽的沒處下刀子,要趕上這麼個活兒,非把李爺我的牌子做倒了不可。你瞧人家康八爺,那身子板兒,那身肉膘兒,天生就是為凌遲長的。你再瞧瞧你,整個一扇兒排骨,李爺我都懶得做這活兒。」
「對不起,陸兄,事關重大,恕我不能詳談,請您轉告犬養先生,自從汪兆銘先生在日本病故以後,南京政府中的陳公博、褚民誼、周佛海、梅思平等實權人物在進行秘密串聯,而且已和重慶方面建立了某種默契,關於具體細節,我只能面見犬養先生后再談,請陸兄見諒。」徐金戈一再道歉。
李大砍可不是一般人,他今年六十歲,倒退四十年,他在京城還算個人物,當年他是刑部獄押司刑房裡的劊子手,乾的是砍人腦袋的活兒。進入民國后,斬刑廢除,李大砍就失了業,他這輩子沒結過婚,主要是因為娶不到合適女人,但凡他看上眼的女人,一聽說他的職業,都嚇得尿了褲子,寧可老死閨中也不願和劊子手過一輩子。大清國還立著的時候,李大砍對有沒有老婆還無所謂,反正他收入不低,急了就去趟八大胡同泄泄火,日子過得倒也快活。後來大清國垮了,李大砍立馬崴泥了,他除了殺人,別無一技之長,生計馬上成了問題,只好動用積蓄買了一輛洋車,靠拉車度日。如今他年過六十,身子骨不行了,也不得不繼續拉車,不然就沒飯吃,早晚也得跟老韓頭似的,干到倒斃街頭為止。
「這您就見外了,咱們是朋友嘛,朋友之間不言利,陸某的為人,日子長了您就明白了。」
李大砍敲敲煙袋鍋子繼續說:「我師父也覺著康八爺說得有道理,人都要死了,還不許看看娘們兒?這說不過去呀。我師父對康八爺一抱拳說,得嘞,八爺,我聽您的。他刀尖一挑,把那片遮眼肉挑飛了。我接著就吼了一嗓子:第二刀……這時底下幾萬人齊嶄嶄地喊了一聲:好!康八爺咧開嘴樂啦。要說我師父幹活兒那真是沒的挑,這活兒講究的是刀法,是精雕細刻,每刀片下的肉大小得差不多,您弄桿秤約約,分量也得大概其,我們的行話叫『魚鱗剮』。手藝差點兒的劊子手干這種活兒時要用漁網把犯人裹起來繃緊嘍,讓人肉從網眼兒中綳出來再下刀,可我師父用不著,他老人家是高手,就像是在玩山西刀削麵,只見那刀子在康八爺身上唰唰地走,一片片指甲蓋大小的鮮肉嗖嗖地落進木桶,真他媽絕啦!我嗓子都喊啞了,康八爺果真是一聲沒吭,四百九十九刀后,康八爺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可人還沒死,眼珠子照樣滴溜溜亂轉,他盯著我師父還微微點了點頭,可能是在誇我師父活兒幹得漂亮。我師父說,八爺,咱哥倆兒就此分手,您走好,要是有緣,咱下輩子見!說完一刀捅進康八爺的心窩子,刀子一轉把心挑了出來,康八爺這才咽了氣……」
李大砍毫不客氣地打斷那來順:「什麼他媽《東皇莊》?少和老子扯淡,大爺我從來不看戲,從小就煩唱戲的,我師父說過,甭搭理那幫戲子,都是下九流,不就是在台上吼一嗓子折倆跟頭嗎?那是吃飽撐的。你說吧,一個廣和戲院撐死了也就坐幾百號人吧?您在台上折騰,滿打滿算才幾百號人看,那叫露臉兒嗎?差得遠啦,不是李爺我吹,當年在菜市口凌遲康小八,看熱鬧的人幾萬也打不住……」
「為什麼?」
「如果日本戰敗,盟軍方面也會按國際法行事,我們會作為日本僑民被遣返回國,中國政府無權追究一個日本公民在戰爭中的責任。所以說,身份問題太重要了。」
那來順也開起玩笑:「文三兒的屁股上凈是筋,要做『魚鱗剮』,刀子怕是不管事,得用烙鐵烙。」
陸中庸顯得很謙虛:「哪裡,哪裡,老弟過獎了,其實,世上沒有很深奧的理論,所有的理論原本都很簡單,不過是被人為地複雜化了,文化人的責任就是把複雜的理論還原成簡單的道理。」
文三兒私下裡承認,自己的確是個賤骨頭,屬叫驢的——轟著不走趕著走。伺候孫二爺時,孫二爺拿文三兒當條狗,呼來喝去,一不高興就踹上一腳,文三兒卻覺得很正常。無論什麼事,一旦習慣了就成了常態。老韓頭活著的時候總是這樣打比方:別覺著窮日子難過,習慣就好了,這好比一個孩子剛生下來,您拿針扎他屁股一下試試,頭一天准哭得死去活來,不是疼嗎?沒關係,您接著來,每天一下,連扎三個月,這孩子就習慣啦,他以為過日子就是這樣,每天屁股上都要疼一下。要是您哪天忘了扎,這孩子鬧不好又得哭起來,他覺得不對勁,還納悶呢,心說過日子不是這樣兒啊,屁股怎麼不疼啦?老韓頭說得沒錯,眼下文三兒就有點兒屁股不疼的感覺,他也覺得不對勁,徐金戈對他越客氣,文三兒就越害怕,總有點兒大禍臨頭的恐懼。
那來順說:「李爺,我說話您別不愛聽,要說砍人腦袋,您是行家,咱不敢抬杠。可要說看戲,您可就差著行市呢,我那來順就好這一口兒,咱什麼戲沒看過?老戲就別說了,就說這『八大拿』吧,能看全的人就沒幾個,不信咱以後碰見馬連良馬老闆問問,他老人家能看過一半兒就不錯了,人家名角兒喜歡唱老段子,瞧不上新戲,《東皇莊》說的是拿康小八,這麼說吧,康八爺死了才多少年?也就四十來年吧,那時老佛爺還在世,當年九門提督拿住康八爺,從景山後街往地安門押送,老佛爺站在景山上,拿個望遠鏡瞅了個夠,老佛爺納悶呀,就這麼個矮胖子,怎麼就把京城鬧了個底兒朝天……」read.99csw.com
李大砍反問:「廢話,不完怎麼著?人家康八爺生生扛了五百刀,要擱你小子身上,十刀你也扛不住。」
文三兒發現對面牆根兒下蹲著幾位老夥計,除了大褲衩子那來順,還有東四「泰來」車行的尤二柱和小六子,住菜市口米市衚衕的「李大砍」。看來這幾位是在等散座兒,正曬著太陽聊得正歡,文三兒連忙湊了過去。
小六子也插嘴道:「對!給文三兒這小子的褲子扒了,再兜個漁網,李爺您沒事就拿他屁股練練手。」
李大砍不滿地翻翻小眼睛:「文三兒,你小子見過康小八嗎?」
李大砍道:「誰扳杠啦?李爺我剮康小八的時候,還沒《東皇莊》這齣戲呢。」
徐金戈憂心忡忡地說:「可是……這日本國籍可不是好加入的,這其中恐怕有不少具體規定吧?」
文三兒近來心情不大好,他認為這姓徐的是個喪門星,誰遇見他誰倒霉。他想躲開徐金戈,誰知徐金戈卻像塊豬皮鰾一樣黏上了他,甩都甩不掉。
那來順要的就是這句話,他也不想真打架,對付文三兒這樣的人,只需語言上的威懾就足矣,既然文三兒認了,那來順自然也有了台階下。
文三兒環視陸中庸的客廳,只見清一色的紅木傢具,二十四史書櫃旁是博物架,上面擺了不少生滿綠銹的青銅器和古瓷器,花梨木條案上還像模像樣地擺了個刀架,上面架著一把日本武士刀。文三兒「呸」地吐了口唾沫,心裏罵道,這孫子如今可真是鞋幫子改帽檐兒——一步登天了。
連文三兒在內的幾位老夥計都聽傻了。
李大砍說:「下面的活兒該我幹了,按規矩,凌遲處死的人要挫骨揚灰,不許犯人家屬收屍。什麼叫『挫骨揚灰』?就是把死人的骨頭全砸碎,連碎肉帶碎骨裝進木桶,扔在亂墳崗子喂野狗。這可是個力氣活兒,等骨頭全砸碎,我也快累癱了,本想歇一會兒,我師父用煙袋鍋子敲了我腦門一下說,瞧你這樣兒,快點兒,把活兒干利索了。得,我又拎著木桶從菜市口走到天橋的山澗口亂墳崗子,剛把骨頭渣子倒出去,十幾條餓紅眼的野狗呼地圍上來,差點兒把老子我也給吃了……」
文三兒鬧不明白,這姓徐的近來竟然和陸中庸交上朋友,兩人好得穿一條褲子,彼此稱兄道弟,不分你我,幸虧兩人都沒老婆,不然真可能換老婆了。姓徐的出手闊綽,兜里似乎有花不完的錢。才不到兩個禮拜的工夫,文三兒已經把北平有名的飯莊轉了一圈兒,同和居、玉華台、鴻賓樓、馬凱……這些飯莊的門口兒有幾道台階,有幾棵樹,文三兒都印在腦子裡了,反正人家吃飯時文三兒總是蹲在門口兒。每次都是姓徐的攙著喝得爛醉的陸中庸從裏面出來,吩咐文三兒將陸總編送回家去,他自己則另叫車走。
小六子鼓動道:「李爺,您就說說康小八的事,好傢夥,康八爺,京城的老少爺們兒誰不知道?聽說是條漢子。」
陸中庸和徐金戈坐在豐澤園飯莊的雅座兒里,一瓶「五糧液」已經見了底,陸中庸的話也明顯地多了起來,原來他也有一肚子委屈。
陸中庸諒解地說:「沒關係,既然是絕密情報,我就不打聽了,您放心,我會安排這次會面的。」
「聽我師父說,明朝的凌遲有判一萬刀的,明朝的大太監劉謹犯上作亂,被正德皇帝判了凌遲處死,刀數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分三日執行,按大明律,對被凌遲的犯人,必須按判決割足刀數,最後一刀人才能死,不然行刑人就得倒霉。到了大清朝,判凌遲的就少了,刀數最高的也就五百多刀,死罪一般都是斬首。除非是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康小八就犯在這上面了,手上有十幾條人命,老佛爺覺得砍頭太便宜他啦,不過康小八還真是條漢子,行刑那天康小八被綁在凌遲柱上,我師父沖他一抱拳說,八爺,今兒個是我們師徒倆伺候您歸天,得罪啦。康小八說,爺們兒,活兒幹得利索點兒,拜託啦。我師父說,實在扛不住您就大聲叫https://read.99csw.com,沒關係,那不栽面兒。康小八冷笑一聲,您儘管招呼,八爺要是哼一聲都不是人揍的。就這麼著,炮聲一響,我師父就開始幹活兒了。按這行的規矩,頭一刀從胸口上開始,從胸脯上割下一片肉往天上一扔,這叫『祭天肉』。第二刀是從犯人額頭上劃一刀,讓肉片耷拉下來遮住眼睛,這叫『遮眼罩』。這時康八爺不樂意了:爺們兒,別遮我眼,這麼多人看熱鬧,怎麼就不讓我看呢?我師父小聲說,八爺,別看了,菜市口您又不是沒逛過。您猜康八爺怎麼說?康八爺說了,這麼多大姑娘小媳婦的,八爺我正尋摸呢,哪個長得俊點兒,您得讓我瞧一眼不是?您聽聽,這才是康八爺,到死都是條漢子……」
李大砍說:「文三兒這小子,什麼事兒都有他,天下的事兒沒有他不懂的,就是老忘了他自個兒姓什麼,孫子,你不是什麼都懂嗎?懂就給大伙兒說說。」
那來順晃著拳頭威脅道:「文三兒,是不是有日子沒揍你了,身上又痒痒了吧?你再罵一句我聽聽,不把你屎打出來,我姓你的姓。」
李大砍得意地說:「敢情,這活兒你以為是個人就能幹?當年大清國刑部獄押司刑房裡正式挂名拿餉錢的總共只有五個人,這麼說吧,上至朝廷里文武百官,下至京城幾十萬百姓,誰犯了死罪,都是我們五個人伺候上路。」
文三兒卻認為這是個樂子,他不無遺憾地說:「有這熱鬧看能不去嗎?比看戲強多了,反正那刀子又沒割在我身上。」
尤二柱半天才緩過勁來:「我操!真夠嚇人的,生生把一活人給剔成骨頭架子,這種熱鬧我都不敢去看,非他媽嚇出毛病來不行。」
陸中庸用餐巾擦擦嘴,胸有成竹地回答:「老弟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凡事都要謀劃在先,但凡戰爭總要有個結果,無非是三種結局,或勝或敗或言和,日本人打勝了自不必說,若是打敗了或者言和肯定會對我們不利,這點我早已想到了,也有了對策。」
陸中庸激動起來,他把酒盅重重放在桌子上:「嘿!褲子里冒煙兒——當然(襠燃)了,我當然憂國憂民了,我認為中國的問題在於國民素質,國民素質的低劣導致國家的貧弱,四萬萬人哪,有思想有見解的人有多少?大部分人還不是渾渾噩噩?就這種素質,你還想抗日?根本不可能嘛!陸某雖一介文人,但對軍事問題也有研究,拿淞滬會戰來說,蔣先生可謂是大手筆,短時間內調集七十萬大軍,是全國陸軍三分之二的兵力。日本人有多少?一開始只有不足一萬多人,後來大舉增兵也不過是二十多萬人,結果怎麼樣?照樣是兵敗如山倒,連首都都丟了,您再看看咱中國歷史,金滅北宋,元滅南宋,清滅大明,越抵抗亡國越快,不是沒有敢拚命的主兒,岳飛、文天祥、史可法都夠硬的,可那又怎麼樣?史可法的《答多爾袞書》寫得倒是氣勢磅礴,可結果如何?自己兵敗被俘,還引來『揚州十日』,百姓血流成河,這值當嗎?從這點上看,人家西方人就比較靈活。法國人也抵抗,打著打著覺得路子不對,德國人忒厲害,抵抗也是白搭,人家政府連個愣兒都沒打,痛痛快快投降了,戰爭一下就結束了,別的不提,起碼先不死人是真的。您再瞧瞧荷蘭、比利時,也都明白著呢,打不過就不打,立馬宣布投降,德國人能怎麼著?人家能把你滅了?把老百姓都殺光了?不可能嘛,法國還是法國,荷蘭還是荷蘭,老百姓照樣娶妻生子過日子,不過是換了個政府嘛。」
文三兒當然不敢說是罵旁邊幾位,那還不引起眾怒?這個那來順真夠可恨的,這不是逼著文三兒得罪人嗎?文三兒很想照那來順褲襠里踢一腳,想想又覺得勝算不大,於是馬上放棄了這個念頭,他一梗脖子道:「罵我自己呢,怎麼啦?」
尤二柱聽得發獃:「老天爺,砍人還這麼多講究?」
李大砍笑道:「李爺我寧可在你屁股上練手藝,你小子那屁股長得實在不好,人家都是兩瓣兒,你小子是他媽四瓣兒,我得給你好好修理修理。」
陸中庸嘆了口氣道:「老弟啊,世事如棋局,聰明人要走一步看三步,你早該考慮後路問題啦。不過,你我既然是朋友,我肯定要幫你這個忙,我有個日本朋友叫犬養平齋,此人很是神通廣大,他若願意幫忙,應該是沒問題,只是這裏面有個費用問題。」
徐金戈夾了塊肘子放在陸中庸的碟子里:「怎麼著?陸兄還有點兒憂國憂民?」
小六子嘖著嘴:「這叫病床上摘牡丹——臨死還貪花。」
徐金戈湊近陸中庸低聲道:「陸兄,如果您方便,能否為我和犬養先生安排一次會面?為了表示我的誠意,兄弟我願向犬養先生提供一條有關南京政府方面的絕密情報。」
「對嘍,這招兒比什麼都管用,要不我怎麼佩服汪兆銘先生呢,人家那曲線救國的確是高招兒。戰爭初期,汪先生也是堅定的主戰派,在抵抗日本的問題上和蔣先生是驚人地一致,可為什麼汪先生後來又改變了主張呢?這就不得不承認汪先生在審時度勢方面確比蔣先生略高一籌。原因很簡單,在盡全力抵抗之九九藏書後,發現咱中國根本不是日本的對手,硬打下去,只有生靈塗炭、亡國滅種的結果。他蔣先生倒是可以成全自己的氣節,可咱老百姓招誰惹誰了?老弟啊,咱中國人和洋人的觀念不一樣,西方人講究『不自由毋寧死』,咱中國人講究『好死不如賴活著』。說句不好聽的,洋人的腦子不大好使,繞著繞著就把自己繞進去了,其實這道理是明擺著的,要是腦袋都沒了,那要自由有什麼用?也不可能有自由嘛,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沒見過,我是光緒二十八年出生的,康小八死時我還不懂事,我是聽人家說的。」
徐金戈說:「哦,願聞其詳,請陸兄指點迷津。」
其實徐金戈對文三兒還是很客氣的,他包了文三兒的車,出手也還大方,每天一塊錢,條件是隨叫隨到。這比文三兒在大街上等散座兒不知強多少倍,這種好事要是擱在以前,文三兒早樂得蹦了起來。可這迴文三兒的心情卻很悲憤,他認為姓徐的小子是他前世的冤家,是專門找他麻煩來的,這是墳頭上插路標——把人往死路上引。他徐金戈乾的是刀尖上舔血的營生,連他媽的日本憲兵都敢殺,要是有一天看他文三兒不順眼,殺他還不像捻個臭蟲?從表面上看,徐金戈似乎脾氣不錯,對文三兒說話總是客客氣氣,可他越客氣,文三兒心裏就越發毛。
文三兒意猶未盡地說:「吃烤鴨子還得剩副鴨架子不是?那康小八的骨頭架子怎麼辦?」
文三兒斜了那來順一眼,冷冷道:「喲,河邊兒娶媳婦——把王八都逗樂啦……」
文三兒說:「康小八的事我知道,他家住在通州康莊子,武藝一般,可他手裡有把手槍,那會兒有槍的人可不多,連衙門裡的捕快也合不上人手一支槍,有的捕快還挎著腰刀呢,這下子康小八可成精啦,這小子作案時二話不說,先一槍把人放倒,再搶東西,就這麼著,沒幾年工夫,康小八手上就有了十幾條人命,被朝廷列為重犯……」
李大砍抽著煙袋一直興緻勃勃地觀看文三兒和那來順的爭鬥,一見沒打起來,頓時大為掃興,他磕磕煙袋評論道:「怎麼不打啦?真他媽沒勁,有這工夫還不如到天橋瞧瞧沈三兒撂跤呢,你們這倆小子,哼!六月的冬瓜——毛兒嫩呀。」
陸中庸吃了一驚:「絕密情報?能和我大致講講嗎?」
對陸中庸的家文三兒簡直太熟悉了,陸中庸光棍一根兒,以前不是不想討老婆,可他高不成低不就,腦子裡總有個大家閨秀做樣板兒,幻想著美人兒待月西廂,他變成張生爬牆頭去幽會,可惜他運氣不太好,一直沒遇到過這種好事兒,因此婚事就耽擱下來了。陸中庸發跡前住在菜市口北半截衚衕的一間小房子里,屋裡又黑又潮,床上的被子從來不疊,髒得像油抹布,屋子裡總有股腌酸菜的味道。唯一能表現陸中庸文人身份的,是一個小書架,上面散亂地堆著一些破爛的線裝書和舊報刊。那時陸中庸的日子比文三兒也強不了多少,每次的車錢總是欠著,往往拖著拖著就賴掉了。文三兒吃過幾次虧以後,對陸中庸也很警惕,陸中庸再坐他車時,文三兒堅決先討車錢,不然絕不拉。
李大砍抽著煙袋開始侃侃而談:「康小八沒人傳得這麼神,這人練過幾天武藝,也就是個三腳貓的功夫,文三兒說得沒錯,他就仗著那把槍,那是把六響轉輪手槍,至於這槍是怎麼來的?說法就多了,有人說是偷了英國公使的槍,也有人說是庚子年京城大亂時康小八幹掉一個洋鬼子軍官得的。康小八犯下重案之後,九門提督衙門也圍捕過他幾次,都讓他跑了。反正那會兒大清國快玩完了,衙門裡的捕快也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沒人願意替朝廷玩命,康小八掏槍放倒一個,其餘的跑得比兔子還快。康小八得了便宜就收不住了,接連犯下不少重案,老佛爺親自下令拿他,庄親王領旨後下令由蕭海波帶隊,率京城捕快劉偉祥等人一同前去擒拿此賊。劉偉祥是何等人物?世稱劉二彪子,師承號稱『半步崩拳,天下無敵』的形意拳八大名家之一的郭雲深。蕭海波和劉偉祥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倆聯手就沒有幹不成的事。當時康小八藏在一間屋子裡,手裡握著槍,只等見人就摟火,蕭海波上前輕挑門帘,一個『旋風纏頭背刀式』閃過康小八的子彈,順勢用刀背直劈康小八的後背,這時劉偉祥一記『半步崩拳』也同時趕到,正中康小八的前胸,康小八當時就翻了白眼倒在地上,眾人蜂擁而上,將這小子拿下。為這小子,老佛爺頭上又添了幾根白頭髮,恨得老佛爺牙根兒疼,沒幾天刑部的判決就下來了,判的是凌遲處死……」
正說著,徐金戈走到門口的台階上喊道:「文三兒,快去扶陸先生,送陸先生回家。」
那來順不服氣地說:「李爺,您可真能扳杠,說著說著就走板,這是哪兒跟哪兒呀?您哪,四十里地換肩——抬杠好手。我說前門樓子,您說雞|巴頭子,這不是瞎扳杠嗎?」
徐金戈連聲道:「這不成問題,這不成問題,規矩我懂,咱們一切按規矩辦,您放心,事成之後,您這個中間人我也會另有一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