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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王仁山搖頭:「萬萬不可,這得哪年是一站啊?況且他的胃口會越來越大,要我說,這種人不能慣著,要一次性解決問題。你們別管了,我來想辦法。」
「貝子爺介紹了他的一位親戚,為了以防萬一,這幾天我和二掌柜的正在商量,打算再聯繫幾個人。」
「懷仁哪,你來啦!」王仁山熱情地打著招呼。
宋懷仁什麼也沒說,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唉!」
老安點頭:「好,我給您送到地方兒就過去。」
「你可得悠著點兒,別弄出什麼麻煩來,咱榮寶齋的名聲可是最要緊的。」王仁山提醒著。
「您這回消息可不準了,昨兒個我從蘇聯大使館門口兒過,親眼看見邵先生和一個人從裏面出來,我這才差人送了帖子。」
「躲張大帥,聽說前些日子,張大帥從東北給邵先生匯了三十萬大洋,讓邵先生在《京報》上給他說說好話,邵先生沒收不說,還在報上給登出來了,標題是:張作霖出三十萬大洋買我,這種錢我不要,槍斃我也不要。」
張幼林聽罷不覺一愣,沉默了半晌,他才感嘆著:「唉,怪對不住慧遠閣的,雲生,你待會兒過去說一聲,晚上我請陳掌柜吃飯。」陳福慶眼下已經是慧遠閣的掌柜了。
「就這麼定吧,這個月十五我們有一次聚會,到時候你也去。」
「慧遠閣是慧遠閣的,榮寶齋跟它不是一個路數,您看,您手下的中國畫研究會是不是……」
井上村光收起畫:「先生有客人,我們就不多打攪了。」
幾名監刑官站在邵飄萍的身旁,軍警首領大聲宣讀著判決:「《京報》社長邵飄萍,勾結赤俄,宣傳赤化,罪大惡極,實無可恕,立即執行槍決,以照炯戒……」
「瞧這彎兒拐的,你們平時有來往嗎?」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張幼林自言自語:「邵先生從使館里出來了?看來是沒事兒了。」他對司機老安說道:「老安,回頭你上趟鋪子,讓夥計重寫一張帖子給邵先生送過去。」
張幼林坐著汽車從位於東交民巷的蘇聯大使館門前經過,遠遠地看見邵飄萍和一位年齡和他相仿的先生從裏面走出來,兩人說著話,上了門前停著的兩輛洋車。
張幼林謙虛地回禮:「您過獎了。」
張幼林的身後是一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人,人稱張八爺,就是後來紅遍大江南北的著名畫家張大千,不過,那時,張幼林與張大千並不認識。
張幼林來到展廳的時候,「中日繪畫聯展」的開幕式已經在進行中了,這裏雲集著京城畫界的名流,張幼林和貝子爺、溥心畲等熟識的人打過招呼,就站在了一旁。
陳福慶正在氣頭上,慧遠閣的大夥計錢席才猶豫了半晌,才把帖子遞上去。
「哎喲,你不知道,邵先生出了使館,在回報社的路上,就讓埋伏在路邊兒的軍警給抓起來了。」
「我就不明白,宋懷仁跟王仁山瞎摻和什麼?」
井上村光不大明白,用手比畫著:「用牙,把筆頭咬開?」
王仁山放下手裡的一摞宣紙湊過來:「昨兒個聽一位客人說,邵先生這陣子躲起來了。」
左爺晃晃悠悠地走了,雲生憤憤地看著他的背影:「掌柜的,他明天保不齊還得來,我們該拿他怎麼辦?」
羅振玉回到客廳,打開王仁山帶來的包袱,仔細看了看:「不錯,這些文房用品正是我要的。」
趙翰博趴到張幼林的耳邊輕聲說道:「據說是張作霖用兩萬塊大洋收買了邵飄萍的朋友、《大陸報》社的社長張翰舉,是張翰舉把邵先生從使館里給騙出來的。」
張喜兒氣急敗壞地走出來:「我說左爺,你說吧,這三番五次來鬧事,你到底打算怎麼著?」
井上村光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
張喜兒長嘆一聲,掏出兩塊錢扔過去:「左爺,這兩塊錢您拿去吃頓飯,別在這兒鬧事了成不成?算我求您了。」
「張喜兒誇過我?」這下宋懷仁簡直是心花怒放了。
錢席才趕緊轉過身往門口瞧了瞧:「您小聲點兒,讓人聽見,回頭再傳到他耳朵里,他現在可是榮寶齋的二掌柜了。」
「啊?」張幼林頓時瞪大了眼睛,「軍警怎麼知道邵先生要從那兒過?」
張幼林一直想搞清楚李默雲的來歷。
馮維安盯著趙翰博,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們商量的結果是,一經捕到,立即就地槍決。」
金毅楠心領神會:「好,留著,一定得給我留著!」
「有件事兒,我正要跟你商量呢。」王仁山坐下。
張幼林像遭到了雷擊,他身子一晃,差點栽倒在地上,老安一把扶住他:「先生,您別太難過了。」
雲生點點頭:「當天就送去了。」
左爺收起錢站起身來:「行,我給張掌柜的一個面子,今兒個就到這兒了,不過我得把話說明白,這兩塊錢,也就是買了我今天的時間,明兒個我要再來,可就得單算了,得,掌柜的,回見了您哪。」
王仁山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說道:「這麼著,改天我帶你去趟羅振玉那兒,羅爺好玩這個,咱把你的仿作讓羅爺瞧瞧,也試試羅爺的眼力,要是你的畫羅爺都看不出真假,那我再跟東家提掛筆單的事兒。」
「我聽張掌柜的說,他們動手比咱們早。」
「二掌柜的,今兒個是我頭一天到榮寶齋上班,您瞧見沒有?我特意換了身兒新衣裳,咱不能給榮寶齋栽面兒不是?往後我聽您的,讓我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些話都是宋懷仁事先想好的。
張大千的嘴微微一撇:「羅先生,恕我直言,剛才那個日本人手裡的『炕頭畫』,我看就不像真的。」
「石濤的山水,有磅礴的氣勢和微茫的靈氣,墨色潤濕如水如霧,好像是從畫筆當中流溢而出,筆與墨混融一體,表現出了山川的內在精神。」羅振玉搖著頭,「恐怕時下的作偽者沒有這麼高的境界和修養,所以,真石濤、假石濤,不難一辨就明啊。」
此時,用人領著王仁山、張大千走進來,王仁山把手裡的包袱遞上去:「羅先生,您要的文房用品,給您備齊了,請過目。」王仁山又指著張大千:「這位是四川的畫家張大千先生。」
張幼林摘下衣帽架上的禮帽:「走,我也算一個!」
王仁山只好知趣地站起來:「金先生,那就不多打攪了。」
「你快說,賊把什麼偷走了?」金毅楠是個瘦乾巴老頭,他聽得聚精會神,已經被宋懷仁的故事迷住了。
張幼林坐下:「躲誰呀?」
枝子微微皺了一下眉:「那我們怎麼辦?」
張幼林雙手作揖:「您不用客氣。」
「我就是想讓人把這話兒傳給他!」
「誰呀?」金毅楠已然迫九-九-藏-書不及待了。
馮維安不願再聽下去了,他把門「啪」地一關,揚長而去。
「他王仁山算個什麼東西!」陳福慶大聲罵道。
張喜兒沉思著:「不成……就給他點兒錢養起來?」
王仁山在金毅楠對面坐下:「金先生,您是大忙人兒啊。」
「嗯?」張幼林一愣,「他有這意思嗎?」
聽了王仁山的話,張大千顯得很失望,他獨自斟滿了酒,一飲而盡:「那就是說,小弟這個忙,大哥不肯幫了?」
「我一看你那表情就明白了,這趟也算沒白來,知道羅老頭子想要什麼了,你去準備畫,我想辦法讓他上鉤。」
「井上先生,京城琉璃廠,大名鼎鼎的榮寶齋你總知道吧?」
張幼林進一步解釋:「不化筆鋒,就吸不飽墨,含墨少,線條就拉不開,他的筆怎麼用,都能出來禿筆的效果,就是你剛才說的,艱澀凝重。」
「榮寶齋關注當代畫家的作品,這很難得呀,我認為此舉對京城畫壇肯定會有推動作用。」金毅楠打著官腔。
「這倒真是件難辦的事兒,我得好好琢磨琢磨。」王仁山一時也想不出法子來。
「滿意就好,畫家聯絡得怎麼樣了?」
「你們報界的頭面人物,邵飄萍。」
張幼林一拳砸在桌子上:「這也算朋友?簡直就是見利忘義的小人!張作霖也太小心眼兒了,邵先生不就是沒接他那三十萬大洋嗎,就非得把人抓起來?」
張大千又給王仁山倒上酒:「承蒙王掌柜的誇獎,小弟再敬你一杯!」
張大千作揖:「久聞羅先生大名,今日特來請先生賜教。」
張大千思忖著:「羅先生的意思,『炕頭畫』沒人作假,而市面上石濤的大幅山水才可能有贗品?」
宋懷仁皺著眉頭:「咱們今天不就是喝酒嗎?煩心的事兒,不提!」
張幼林擺手:「不行,這種事兒不能勉強。仁山,你認識一個叫李默雲的嗎?」
井上村光和張幼林,就算認識了。
「哎喲,這下可麻煩了!」金毅楠像兜頭被澆了一瓢冷水,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孤山遠岫圖》到了李三的手裡……」
井上村光雙手接過茶盞,湊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嗅,喝了一小口,體會過了茶湯綿長的喉韻,才緩緩地答道:「北伐軍來勢兇猛,已經佔領了福州、武漢三鎮和南昌、九江,正一路向北開來,馮玉祥也加入了北伐軍,控制了西北的陝甘地區,北京的局勢要不了多久就會起變化。」
「尿炕怎麼了?也沒礙著長大了能辦事兒啊。」
趙翰博大喜:「太好了,我們正缺商界知名人士呢。」
宋懷仁微微一笑:「您放心,李三手裡可擱不住東西,我估摸著在李三手裡都沒過夜就出手了,果不其然,《孤山遠岫圖》第二天就在琉璃廠露面兒了……」
陳福慶手一揮:「讓他們找榮寶齋去。」
「東家,雲生跟宋懷仁講妥了,他這兩天就過來,往後就沒有跟咱們搶買賣的了!」王仁山滿臉喜色。
「我那帖子,給邵先生送去啦?」
羅振玉清了清嗓子:「清朝初期很有名的畫家,他是明朝的宗室,靖江王朱贊儀的十世孫,後來出家當了和尚。」
「聽說躲到南邊兒不敢回來了。」
「先按兵不動。」
雲生被氣得火冒三丈,他一把揪住左爺:「我看你是成心要砸榮寶齋的買賣,我他媽揍你……」
陳福慶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話是這麼說,你往深了想想,宋懷仁人都讓王仁山給弄走了,還什麼戧不戧的?這不讓人全戧了嗎?」陳福慶又咬牙切齒起來:「王仁山哪王仁山,你行,這回我先讓你高興高興,咱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這一箭之仇,我他媽早晚得報!」
井上村光感嘆著:「歷史和人生一樣,都是此一時彼一時啊!想當年,在中國人的東漢時期,日本北九州的一位國王派使者向光武帝進貢,獲賜金印一塊,被光武帝冊封為『漢倭奴國王』。」他有些興奮,不由得站起身,「到如今,昔日的倭奴早已變成了主人,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中國的大量資源甚至於這塊土地都有可能劃歸大日本帝國的名下,這是多麼激動人心的事啊!枝子,古玩字畫是不可再生的,這些無價之寶不應該再屬於中國人了,下一步,我們要和嘉禾商社的人一起,設法找到它們,無論使用什麼樣的方式,都要把它們弄到手。」
「我去陳先生家取畫回來,路過。」
「您要請的那個邵先生,剛才在天橋兒東邊被軍警槍斃了。」
井上村光又開始鞠躬:「幸會,幸會,原來是榮寶齋的東家,難怪有這樣的學養。」
來賓仨一群、倆一夥地邊聊邊看,張幼林不好扎堆,他獨自一人欣賞著。在展廳的盡頭,黃賓虹的一幅畫吸引了張幼林,他停下腳步,仔細端詳,同看這幅畫的還有井上村光。井上村光曾經潛心研究過中國畫,也能畫兩筆,他審視著眼前這位氣度不凡的先生,決定要認識他。井上村光欠了欠身子,彬彬有禮地問道:「先生,您也喜歡黃先生的畫?」枝子在一旁翻譯。
「對,喝酒。」雲生給宋懷仁斟上酒。
張喜兒正在榮寶齋後院的北屋裡對著賬本打算盤,他被爆竹聲驚得蹦了起來,滿臉惶恐:「媽呀,這是怎麼啦?打仗了?」
「雲生,別這麼說,你跟宋懷仁套套近乎,摸摸他的底兒。」王仁山如此這般地跟雲生耳語了幾句,雲生心領神會。
錢席才往陳福慶跟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這您還不明白?見著白花花的現大洋誰不動心啊?人家榮寶齋還是財大氣粗,難怪宋懷仁連個愣兒都沒打,拍拍屁股去了。」
奉軍駐京辦事處主任馮維安接待了他們,馮維安的口氣很強硬:「逮捕邵飄萍,我們老帥和各部將領早就有這個打算,各位就不要再費口舌了。」
從金毅楠家裡出來,王仁山悶悶不樂,找宋懷仁商量?它慧遠閣算老幾啊!看看時候還早,王仁山去了趟畫家陳師曾家,取回了預訂的畫,他抄了條近路,穿過法源寺後身的一片樹林返回榮寶齋。
張幼林的心一沉:「這下可麻煩了。」
王仁山剛一回到榮寶齋,張喜兒就把左爺又來鬧騰的事兒跟他講了一遍,張喜兒愁眉苦臉:「仁山哪,你還得拿個主意,反正我是沒轍了,就沖左爺這把歲數,讓你深不得淺不得,咱是正經買賣人,又不能和一個混混兒耍胳膊根兒,那也讓人笑話不是?」
「謝謝。」枝子甜甜地一笑。
「看了,邵先生正義直言,佩服,佩服!」
「啪——」清脆的槍聲劃破了黎明的夜空,在天際間久久九九藏書回蕩,彷彿邵飄萍的冤魂,在這個強盜橫行的世間縈繞不散。
來賓熱烈地鼓掌,金毅楠笑望著大家:「開幕式結束,請各位自由參觀。」
井上村光頻頻點頭。
陳福慶拿起桌子上的紙煙,錢席才給他點上:「掌柜的,咱不說這些了,還有客人想訂金先生的畫呢。」
王仁山帶著張大千來到羅家的時候,井上村光和枝子恰好也在,井上村光與羅振玉是老朋友了,他是來辭行的。
金毅楠指著張幼林:「這位是榮寶齋的東家,張幼林先生。」
「張作霖早就對邵先生恨之入骨啦,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趙翰博神色黯然。
晚上六點,張幼林準時來到了在翠喜樓預訂的一個雅間,可左等右等,直到八點都過了,邵飄萍還是沒有露面,張幼林著急了,他不時地向門口張望。
宋懷仁站起身:「金先生,咱們那事兒,就這麼定啦?」
台上,中國畫研究會會長金毅楠正在致開幕詞:「……民國以來,畫壇上可謂是流派紛呈,我們中國畫研究會提倡以宋代工筆畫傳統為畫學正宗,以明清文人寫意畫為別派,大量臨摹歷代名作,以古為新、振興畫學。這次中日繪畫聯展,就是我們這個繪畫理念的一個結晶,這裏彙集了中日畫界精英人物的代表作,大家可以一飽眼福!」
「這位是日本朋友井上村光先生。」金毅楠湊到張幼林的耳邊,顯得很神秘,「天皇的親戚!」
「怎麼沒個回信兒啊?」張幼林思忖著。
「帖子上寫什麼呀?」
「沒有沒關係,咱可以想辦法讓他有。」
「沒問題,我肯定會支持,慧遠閣不是已經開始了嗎?」
「李默雲和貝子爺是什麼關係?」
「你可能也聽說了,有個叫左爺的老混混兒跟咱榮寶齋幹上了,他二十多年前和咱東家有過節兒,這事兒還真有點兒難辦。」
宋懷仁臨走之前跟錢席才推心置腹地說,榮寶齋花了大價錢聘他,否則他是不會離開慧遠閣的,隻字未提他早就惦記上榮寶齋了。
「張先生,明天晚上,能賞光一起用餐嗎?」井上村光發出了邀請。
「唉,我還是得跟東家說說,這掌柜的差事我幹不了,我天生就是個當夥計的命。」張喜兒顯得愁眉苦臉。
「黃先生作畫,還喜歡用宿墨。」
井上村光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我後天要去奉天,下次吧。」
枝子還想再問什麼,井上村光用手勢制止了她:「小姐,我們現在不討論中國的政局。」
「真是不巧,下次井上先生再到北京,我請您。」張幼林指指枝子,「還請這位小姐做翻譯。」
金毅楠一拍腦袋:「噢,想起來了,對,是榮寶齋的王二掌柜,你今天來還是為那件事兒吧?」
「石濤是誰?」井上村光不大熟悉這個名字。
金毅楠回過神來:「這位是……」他顯然已經不記得王仁山了。
「八爺,不能再喝了,我下午還有事兒呢。」王仁山推辭著。
聽到他們的對話,王仁山湊過來:「雲生,宋懷仁小時候尿炕,你是怎麼知道的?」
宋懷仁詭秘地一笑:「貝子爺趕緊下地,打開箱子這麼一看,立馬兒癱倒在地上——賊偷走了他最後一件值錢的寶貝——李成的《孤山遠岫圖》!」
王仁山敲響了中國畫研究會會長金毅楠的家門的時候,宋懷仁正在金家的客廳繪聲繪色地給金會長講故事:「……貝子爺睡得正香,聽到響動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兒呢,只見那賊的胳肢窩裡夾著個捲軸,『嗖』的一聲就躥出了窗戶,轉瞬之間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宋懷仁隱約聽見了大門外的敲門聲,稍一走神,話就停住了。
雲生的嘴一撇:「不就是宋懷仁嗎?能折騰什麼呀,小時候凈尿炕。」
雲生搖頭:「沒什麼來往。」
張幼林收勢:「怎麼了?」
宋懷仁張羅著沏茶:「您太客氣了,有事兒只管吩咐。」
宋懷仁近來在琉璃廠也算是小有名氣了,以他的資歷和年齡,前景很看好,他不禁飄飄然,對陳福慶也不那麼低三下四了,有時當著其他夥計的面就敢公開頂撞他。陳福慶呢?鑒於宋懷仁有諸多的可用處,只好表面上不跟他計較。
錢席才小心翼翼地勸道:「掌柜的,我勸您,晚上還是去吃這頓席吧,咱跟榮寶齋門對門的幾十年了,犯不上為宋懷仁翻臉。」
「有骨氣!」張幼林讚歎著。
左爺又在台階上坐下,張喜兒和雲生一時都束手無策。見有顧客要進門,左爺又點燃了炮仗,顧客被嚇了一跳,見左爺一副無賴相,自覺惹不起,只好悻悻地離去了。
王仁山走近了一看,那不是東家嗎?他站住了,在一旁欣賞起來。
兩人又仔細合計了一番,直到三更才各自散去。
張幼林剛剛起床,他正在院子里打拳活動腰身,老安急急忙忙闖進來:「先生,不好了!」
兩人當下商定,晚上就去拜訪前清遺老、學者兼收藏家羅振玉先生。
「這是石濤的一幅小品。」羅振玉緩緩說道。
「那是,那是,不過,要真把這事兒做起來,還得仰仗金會長的大力支持啊。」
「我去的時候都沒碰上你啊。」趙翰博一看桌子空著,就問,「你等誰呢?」
張大千點點頭:「也對,本來我仿石濤的畫不過是喜歡而已,並不是為了蒙人賺錢,可這位羅先生也太自以為是了,難道他的話就是金科玉律?一幅畫的真偽就必須由他說了算?這我就不服了,大哥,我一定要給他個教訓,殺殺他身上的傲氣不可!」
「聽說是大名鼎鼎的燕子李三!」
張喜兒思索了片刻:「這個主意好,仁山,別耽擱,趕緊安排。」
「二掌柜的,您放心,我有數兒。」
「跟他能學什麼?那小子一肚子壞水兒。」雲生滿臉的不屑。
王仁山會心地一笑:「我早就知道,這批畫是出自八爺你之手。」
枝子二十來歲,生得小巧玲瓏,一雙明亮的眼睛楚楚動人。她也是坂西利八郎機關成員,講得一口流利的漢語,公開身份是井上村光的翻譯。枝子精於茶道,曾經在日本久負盛名的「里千家」潛心學習過,她煮茶、泡茶的動作具有一種舞蹈般的節奏和飄逸的美感,使井上君十分陶醉。不過,枝子小姐並沒有秉承「里千家」的創始人千利休居士所倡導的「和、敬、清、寂」這樣一個茶道的精髓,她在給井上村光雙手奉上一盞清香四溢的茶湯時,問了一個與茶事活動極不協調的問題:「聽說,吳佩孚、孫傳芳都被打敗了,消息可靠嗎?」
「掛在卧室炕頭上的畫,外人看不到,只能主人自賞,不過是些花草蟲魚九_九_藏_書、小動物之類的小品,填填空處,遮遮牆壁而已,根本賣不起價來,誰還犯得著去作假嗎?」
王仁山有些為難:「民國以後,榮寶齋雖說也賣名人字畫,不過,可都是真跡,從來沒賣過仿作,估計東家不會答應。」
「王二掌柜的可不是善主兒,實際上,張喜兒倒成了聽喝兒的了,瞧他那路子,和老掌柜庄虎臣可是兩碼事兒。」
宋懷仁給金毅楠遞了個眼色:「已經在我手裡了,給您留著呢。」
「這你可管不著,我又沒在你們榮寶齋里放,這是大街上,大爺我樂意玩,這叫天天過年,誰管得著?」左爺一副潑皮無賴的樣子。
王仁山的表情陰鬱下來:「東家,慧遠閣和咱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張大千站住了:「你真打算給他假畫?」
客廳里,羅振玉站起身,從柜子里取出一幅畫,鄭重其事地送給井上村光:「井上先生,送給你,做個紀念。」
第二天一早,王仁山前腳走進榮寶齋,宋懷仁後腳就到了。他新理了發,穿著一件嶄新的湖藍色紡綢長衫,顯得精神煥發。
宋懷仁彎腰替金毅楠拾起眼鏡:「您知道賊是誰嗎?」
張幼林換了個坐姿:「懷仁哪,有人說,中國的書畫史就是一部書畫的作偽史,這話聽起來挺誇張的,但你琢磨琢磨,它有一定的道理。文獻上說,東晉時期仿王羲之字的人已經很多了,到了唐代,就有人專門從事鑒定流傳於世的王羲之字的真假,一千多年來,書畫作假綿延不絕。民國以後,出現了一些藝術水平和欣賞價值都很高的『高仿』作品,不像明清時期的蘇州片子、揚州的皮匠刀和北京的後門造兒那樣,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所以,你們在書畫經營上,得謹慎又謹慎,小心又小心,記住,燙手的錢,寧可不要。」張幼林說得語重心長,宋懷仁使勁點頭:「東家,我記住了!」
「著什麼急呀,咱哥倆難得痛快一回,喝,喝!」說著,張大千把酒杯推到王仁山面前,「我的正事兒還沒說呢。」
「那當然了,怎麼樣,我給你說說?」
宋栓插了一句:「往後就來往著點兒,跟人家學點兒東西。」
「李默雲?」王仁山想了半晌,搖搖頭,「沒聽說過。」
左爺順勢把腦袋往前伸了伸:「打呀?不打你是孫子,大爺我正愁沒地方找棺材本兒呢,我怎麼著都合算,打壞了,榮寶齋得養我;打死了,你小子得償命。嘿!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小子,你動手啊。」
宋懷仁搖頭:「這我可說不好,不過,貝子爺在藍瑛那幅畫上栽了面兒,熬心了好些日子,還大病了一場,以後說什麼也不給人掌眼了,貝子爺說,寧可餓死也不能幹坑人的事兒。」
井上村光趕緊打聽:「金先生,我還不知道這位先生是……」
趙翰博從雅間的門口經過,見是張幼林在裏面,就走進來。
趙翰博顯得很驚訝:「你等邵先生?邵先生被抓起來了,你還不知道?」
「左爺啊,我知道,倒退二十多年,琉璃廠誰不知道他?您說,怎麼著?」
說話間,宋栓從帖套作來送詩箋,雲生和他一起往櫃檯里碼放,宋栓感嘆著:「嘿!你還別說,慧遠閣的宋懷仁可是夠能折騰的,三下五除二,就跟那些畫畫的聯上了。」
「邵先生被軍警槍斃,我親眼瞧見的。」老安又重複了一遍。
張大千走馬觀花,草草地看完了展覽,就去找王仁山喝酒了。兩人在酒館里豪飲了一番之後,雙方都有些醉意,王仁山指著他:「八爺,你近來仿石濤的畫,可比頭幾年又強了不少,簡直是真假難辨了。」
「這不,各界代表正在一塊兒商議呢。」
陳福慶看罷,更加火冒三丈,他「啪」的一聲,把帖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臉色青紫。
「榮寶齋是京城有名的鋪子,小弟仰慕多時,小弟的仿古之作,毫不誇張地說,質量已屬上乘,能不能也進榮寶齋掛單?」
王仁山若有所思:「掌柜的,抽工夫您得給東家提個醒兒,這左爺以前和榮寶齋有什麼過節兒我不清楚,看樣子這回是來者不善。」
張喜兒皺起了眉頭:「照你這麼說,我抽空還真得和東家打聲兒招呼。」
張大千往王仁山跟前湊了湊:「我臨摹石濤、八大山人的畫,那是因為我喜歡,隨手就送人了,聽說畫販子花錢把它們買下來,放在琉璃廠的幾家鋪子里,賣得還不錯。」
聊了一會兒之後,張幼林問起了李默雲。
「你說什麼?」張幼林大吃一驚。
「你還有正事兒?」王仁山微微一愣,「敢情你今兒個拉著哥哥喝酒,是想求我辦事兒呀?那就趕緊說吧!」
「慧遠閣的夥計宋懷仁,不大好對付。」沉默了片刻,王仁山突然靈光一現,「要是能把宋懷仁挖過來就好了。」
金毅楠皺著眉頭:「王先生,咱們見過面嗎?」
「你……怎麼啦?」雲生以為他遇到了麻煩。
「哎,那畫……」
趙翰博站起身:「邵先生的言論是有過激的地方,不過,看在邵先生是報界棟樑的分上,還請您和老帥再商量商量。」
眾人吵嚷起來:「怎麼能這樣蠻橫不講理呢?邵先生不就是敢說真話嗎?難道說真話就得殺頭……」
「就這事兒啊?您甭管了,我來解決,他一個沒錢沒勢的老混混兒,咱榮寶齋能讓他給治了?」宋懷仁大包大攬。
羅振玉來了精神:「你還別說,前些日子,我搞到八大山人的兩幅行書屏條,真是精品……要是能有石濤的兩幅畫屏作配,那可就是天作之合了。王掌柜的,你幫我在琉璃廠留點心,好不好?」
宋懷仁還發現,平時眼睛里從來都不夾他的雲生,這些日子一反常態,也對自己熱情起來,人前人後,「懷仁哥」長、「懷仁哥」短地叫著,而且昨天居然還上趕著提出要請他吃飯。宋懷仁可不是吃素的,他清楚,慧遠閣和榮寶齋差著行市呢,心裏這麼一掂量,馬上就嗅出了這裏面的味道,不覺心中一陣狂喜。這個機會,他宋懷仁無論如何不能放過。
枝子看看表,輕聲提醒:「井上君,我們得去參加畫展的開幕式了。」
雲生這句話最終確認了宋懷仁的判斷:榮寶齋在召喚他。榮寶齋?那可是他宋懷仁日思夜想的去處啊!宋懷仁不再偽裝了,他笑逐顏開:「雲生,這頓飯我請了!」
從羅振玉家出來,張大千顯得很興奮:「大哥,不瞞你說,剛才那日本人手裡拿的那幅畫,就是我前幾年的仿作。」
三杯酒下肚,宋懷仁的臉微微有些泛紅:「雲生,咱們是親戚,我也就是跟你還能說說,哥哥我……窩囊啊!」他抬眼看了看雲生:「你read•99csw.com算投對了門,張喜兒的能耐是差點兒,可為人厚道,加上老掌柜的庄虎臣給他打下的基礎,藉著榮寶齋這塊響噹噹的牌子,甭太勞神費力就能支應下來,你呢,這輩子跟著能混個踏實。」宋懷仁指指自己,「可我呢?就沒你這福分了,這他媽陳福慶真不是個東西,一肚子陰毒損壞,在他手底下,唉!」宋懷仁又是長嘆一聲。
「抱歉,井上先生,我明天晚上已經有約了,能不能換個時間?」
雲生直起身子:「他跟我們家沾點兒親,宋懷仁的姑媽是我大姨。」
張幼林惦記著邵飄萍上回幫的忙,要請他吃頓飯當面道謝,可一直就沒見迴音,心中不免有些著急。他一大早就來到鋪子里,雲生迎上去,好生奇怪:「東家,您咋這麼早啊?」
金毅楠走過來,笑著看著二人:「你們談得不錯啊。」
「噢,怪不得呢,那請客的事就先別惦記了,等這陣風兒過去,我再請邵先生。」
中午,雲生按時到了南城的一家小飯鋪,要好了酒菜,可是,過了足足半個鐘點,宋懷仁才裝出急匆匆的樣子趕過來。
「這回特別滿意,三郎昨天下午又過來訂字畫了。」
雲生試探著:「懷仁哥,你要是覺得在慧遠閣待著窩囊,我跟掌柜的說說,乾脆你到榮寶齋來吧?」
張大千看到井上村光手裡的畫,走上前看了一眼,不禁啞然失笑。
「等仁山回來,得跟他商量商量。」
井上村光一身和服,正若有所思地盤腿端坐在自家的榻榻米上。井上村光三十齣頭,比一般的日本男人顯得高大魁梧,他畢業於日本帝國陸軍大學,是日本在華特務組織坂西利八郎機關的成員。井上村光有日本皇族的血統,利用這樣的身份作掩護,來到京城不久,他很快就出入各種社交場合,輕而易舉地結交了他所需要的人。井上村光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還有些時間,他喚出助手枝子小姐,請她泡茶。
雲生氣急敗壞地衝到門外:「嗨!你幹嗎呢,怎麼跑我們門口兒放炮仗?」
「噓!咱們回去再說。」王仁山制止了他。
井上村光點頭:「榮寶齋久負盛名,我在日本就聽說過。」
「以前的事兒我知道,他串通大盜康小八綁架了東家,後來被判了重刑,現在不知怎麼又出來了,不過……這左爺如今也六十多歲了,頭髮鬍子都白了,動刀動槍的怕是玩不了啦,他一個糟老頭子還能把榮寶齋怎麼著?」
「大家靜一靜,靜一靜!」趙翰博對眾人做了個手勢,又對馮維安說道:「說真話是新聞從業者的責任和良心,邵先生以推動社會進步為己任,不畏恐嚇,敢於觸及社會的方方面面,實在是可欽可佩,你們不能……」
兩人剛說完,張幼林走了進來。張幼林和宋懷仁以前沒打過交道,只是聽到過一些關於他的傳聞,平心而論,張幼林是不大願意宋懷仁這樣的人到榮寶齋來的,可現在既然木已成舟,也只好暫且如此。作為東家,張幼林要在他來榮寶齋上班的第一天跟他好好聊一聊,把該說的話都說到了。
雲生又給他斟上酒:「我們掌柜的可沒你想的那麼小心眼兒,平常凈誇你能幹。」
金毅楠「騰」地站起來,只聽見「噹啷」一聲,他鼻樑子上架著的金絲眼鏡就掉到了地上。李成?那是鬧著玩的嗎?這位爺號稱「宋初第一人」,是北宋出類拔萃的山水畫家,《孤山遠岫圖》是他的巔峰之作,金毅楠在《宣和畫譜》里看到過記載,仰慕久矣!他激動起來,在客廳里不停地來回踱著步:「小宋,這畫後來怎麼著了?」
「都等你半天了,你幹嗎去了?」雲生的口氣透著不滿。
羅振玉擺擺手:「不敢當,二位請坐。」
「榮寶齋的王掌柜。」用人介紹著。
金毅楠突然想起了什麼,他站起身,掏出懷錶看了看:「王掌柜的,真抱歉,我今天還有事,就不多陪你了,至於畫的事,我跟小宋都說清楚了,你找他商量去吧。」
「李成的《孤山遠岫圖》!」宋懷仁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
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天剛蒙蒙亮,張幼林的司機老安開著車從天橋附近的一條街里拐出來,軍警上前把車攔下,老安把車靠在牆邊,走出了駕駛室。只見一輛囚車由遠而近,在前面不遠處停下了,荷槍實彈的軍警從囚車上押下來一個犯人,老安仔細一看,當時就愣住了:「這不是邵先生嗎?」
「東家,我實話實說吧,李默雲是在琉璃廠專門倒騰假畫的,主要是賣仿石濤的東西,因為南邊兒有人仿石濤仿得非常好,價錢也不貴,他拿到沒什麼名氣的鋪子里換倆錢兒花,買的和賣的都心照不宣。但是藍瑛的畫很少見,不知道他是哪兒淘換來的,這位仿做者的水平也很高,李默雲把我也給蒙了。」宋懷仁在張幼林面前顯得很坦誠,但並沒有全說實話。
第二天一大早,趙翰博和幾位代表就趕到了奉軍駐京總部,張幼林也在其中。
王仁山點頭:「是啊,不知金先生考慮得怎麼樣?」
「黃先生用筆有一個習慣,新筆啟用的時候,不用水化開,而是用牙把新筆的硬筆頭兒咬開,這樣蘸上墨畫,出來的線條就不一樣。」
王仁山淡淡一笑:「小事一樁,那個侯警官一開口,我就知道他是和左爺串在一起找麻煩來的,對付這種人你不能軟,不然後患無窮。再說了,我說的也是實話,要花錢送禮也輪不上他一個小小的警察,我幹嗎不買通警察局局長?」
「你得把這事兒幫我了了,這老傢伙三天兩頭兒來鬧騰,明擺著要砸榮寶齋的買賣,可咱一買賣人,能拿他怎麼著?就是東家來了也沒轍,所以,這事兒我都沒跟東家念叨,能自己解決就自己解決,要不然咱們可真成吃乾飯的了。」
兩個身穿長衫的顧客說笑著正要往榮寶齋里走,左爺又掏出了一個「麻雷子」點燃,一聲巨響過後,兩個顧客被嚇得不敢進了。
趁著羅振玉出門去送井上村光和枝子,張大千悄聲說道:「我看這位羅先生的眼光有問題。」
雲生無奈地鬆開手:「你這人還真是個無賴。」
「這下可褶子啦,張大帥算是恨上邵先生了,張大帥打進北京以後,就讓人四處抓邵先生,邵先生得著信兒就躲起來了。」
「我跑到你們榮寶齋里鬧事了嗎?沒有吧?大爺我想天天過年,在大街上放個炮仗,沒招誰惹誰吧?就是警察在這兒他也管不著啊。跟你這麼說吧,趕明兒我要是高興,興許還挑個糞桶在這兒擺攤賣大糞呢。」
「東家,還是我來吧,帖子都寫好了,在飯桌上跟陳福慶什麼都能說清楚,您放心吧。read.99csw.com」王仁山收起了笑容。
宋懷仁和王仁山打了個招呼就出去了。
「羅先生,最近又收到什麼好東西了?」王仁山有一搭無一搭地問。
王仁山拍拍他的肩膀:「羅爺是大家,咱們是小字輩兒,小字輩兒和大家開個玩笑總可以吧?要是羅爺都走了眼,那咱倆就算成名了,你想想,琉璃廠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敢跟羅爺叫板?再者說了,這行里的規矩是誰看走了眼與別人無關,只能怨自己沒眼力。」
趙翰博搖頭:「不這麼簡單,這些年,邵先生鋒芒畢露,他寫文章支持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力助郭松齡倒戈反對張作霖,反對段祺瑞就更甭說了,他拒絕接受段祺瑞給的善後會議顧問的頭銜,『三一八』慘案屠殺學生,《京報》發表了一系列的詳細報道,《首都大流血寫|真》特刊,你看了吧?」
張大千在旁邊插了一句:「羅先生,石濤的畫倒是不難找,就怕看走眼,弄來假的。」
「掌柜的,杜司令的事兒不能耽誤,您看這樣好不好,咱們在翠喜樓擺一桌,請貝子爺和書畫界的幾位頭面人物吃個飯,讓他們畫幾幅,幫咱應應急。」
走進密林的深處,只見綠樹掩映之中,一位白衣男子正在打太極拳,他的一招一式,都如行雲流水,開合自然,動靜變化,剛柔相濟,彷彿與天地萬物融為了一體。
「這是什麼世道啊!原以為皇上沒了,中國從此就會走向民主和自由,誰知道……這世道是換湯不換藥,連一個敢說真話的報人都容不下,中國啊,真是城頭變幻大王旗,誰坐了天下都是百姓遭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張幼林搖頭嘆息,瞬間,他心中的希望徹底破滅了,對眼前的這個世界,他開始有了全新的認識。
枝子顯得有些失望,她凝神片刻之後,又繼續手中的茶事。井上村光連喝了幾盞茶之後,放下茶盞,端正了坐姿:「我們得承認,中國文化的確是博大精深,尤其是古代中國,曾經創造出燦爛的文明,可那只是過去,而現在,這個古老的帝國早已衰敗,我們甚至不願稱它為中國。19世紀是一道分水嶺,在此之前是古代中國,在此之後為現在的中國,土肥原賢二先生對我說過,對我們日本帝國來說,中國的價值在於它廣大的生存空間和資源。當時田中隆吉在一旁插話說,中國的古玩字畫也是一種潛在的重要資源,它們的價值會隨著時間的推進而顯得越發珍貴。」井上村光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著枝子,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們的另一個使命,就是找到這些無價之寶,並且佔有它!」
枝子點點頭:「知道了。」
張幼林想了想:「就寫,明天晚上我在翠喜樓恭候邵先生。」
井上村光站起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換上西裝,和枝子一起走出了家門。
張幼林站起身:「趙先生,少見,少見,最近怎麼不到鋪子里去了?」
「那就謝謝您了,您忙著,我先回去了。」
井上村光如獲至寶,他給羅振玉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雙手畢恭畢敬地接過畫,當場展開了畫軸。
張大千還要再說什麼,被王仁山用手勢制止住:「羅先生講得在理,我在琉璃廠給您留心,有合適的,一定給您送過來,讓您先過目。」
「您貴人多忘事兒,上回在翠喜樓……」
「去金先生家了。」
「什麼?你說什麼?」金毅楠睜大了眼睛,他好像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懷仁心中不覺一喜,但他一時難以判斷這是雲生順嘴說說呢,還是代表了張喜兒的意圖,於是他不動聲色,放下筷子,裝出沮喪的神情:「都怪我沒長后眼啊,以前為了藍瑛那幅假畫,我得罪過張喜兒,唉,都是李默雲搗的鬼,我也不知根知底兒,張喜兒一定會認為我和李默雲聯手坑他,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宋懷仁早就盤算過,他必須通過雲生帶過話去,把這件事推得一乾二淨,徹底掃除進榮寶齋的障礙。
榮寶齋里的大事小事都得張喜兒拍板,他忙得不可開交,還沒來得及跟張幼林打招呼,左爺就又來找麻煩了。那天上午,正是鋪子里要上人的時候,左爺踱著四方步過來,大搖大擺地坐在了榮寶齋門口的台階上,他點燃了一根香煙,四下里看看,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粗大的「麻雷子」,乘人不備用手裡的香煙點燃,只聽「砰」的一聲,「麻雷子」炸開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巨響。
他們邊走邊聊,張幼林披上外套:「杜司令那兒怎麼樣了?」
井上村光聽罷,顯出激動的樣子,給張幼林鞠躬:「感謝指教,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
宋懷仁正說在裉節兒上,用人領著王仁山走進來。
「你待會兒寫個帖子送過去,我請貝子爺吃頓飯,這事兒就算過去了。」沉默了片刻,張幼林又問,「李默雲好像有日子沒在琉璃廠露面兒了吧?」
張幼林微笑著點點頭。
「這個不用擔心,我看過的東西,一般不會錯,不客氣地說,是不是真跡,我羅振玉說了算。」羅振玉說得十分自信。
井上村光指著畫:「您看,黃先生的線條,疏朗有致,艱澀凝重,不瞞您說,我臨過一段黃先生的畫,可是怎麼練習也畫不出他這樣的效果。」
「哼,這老王八蛋,他正巴不得咱揍他呢,混混兒都是這樣,你動他一下,他就訛上你。」雲生氣得咬牙切齒。
張幼林打完了一套收勢,王仁山迎上去:「東家,我可開眼了,早先聽老掌柜的說您會打拳,真沒想到,您打得這麼好,簡直出神入化了。」
「宿墨」?井上村光沒聽說過,他繼續請教張幼林,張幼林侃侃而談:「黃先生把『金不換』松煙墨在水裡泡開,直到脫膠、變臭了,用筆先吸水,再蘸上墨畫,這就是宿墨,沾水化開以後,墨點還能保持下筆以後的筆痕。」
王仁山搖搖頭:「不能掉以輕心,我看這老傢伙是改路數了,以前是綁票,如今卻學得一身天津混混兒的招數,上來就耍青皮,這種人可得留神。」
送走了侯警官,張喜兒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仁山啊,今天多虧了你在,要不可真麻煩了!」
「那你們現在有拿不準的找誰去看呢?」
「那得趕緊想法兒救他呀!」張幼林著起急來。
「至少今天他不會再鬧事了,明天……再想辦法吧。」張喜兒十分無奈,他環顧左右,「仁山呢?」
「懷仁走之前跟我說了,咱做咱的,他做他的,榮寶齋不戧慧遠閣的買賣。」
張大千大喜,他給王仁山拱拱手:「大哥,多謝了,我不想用假畫蒙人,可要是連大名鼎鼎的羅振玉都看走了眼,那還是挺好玩的。」